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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肉
来源: | 作者:刘学忠  时间: 2019-12-03
  妈最忌午餐肉。我一见它更伤心,只要听到谁说午餐肉,就心潮翻滚追悔莫及。于是我家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食午餐肉,不言午餐肉。
  爸在村里有个外号:“老抗”。爸为自己有这个绰号而自豪。他说:“俺扛过枪渡过江入过朝,从东北老家随‘四野’一直打到海南岛,又一个华丽转身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因此爸的战友很多。
  那一年,爸的一个老战友从老远的地方来看他。开车的司机管那人叫“首长”,爸管他叫“文书”,他管爸叫“老班长”
  “老班长,你以为不给我回信,你就消声匿迹,我就找不着你呀?你钻耗子窟里我也能把你挖出来。”那人一进屋就数落爸爸。
  “‘小尕豆子’,我烦你总提那点破事!”爸轻描淡写地说。
  “怎么是小事呢?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把谁忘了也忘不了你!”
  “别婆婆妈妈的,你是指导员啊?战场上,保护身边的战友义不容辞理所当然。再说,现在我生活得很好,有老婆有孩子了,这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想一想那么多长眠在地下的战友,我知足了,我什么都不计较了。我好着呢,不用你们总惦记着。”爸似乎把以前的事已经忘掉,说得平平淡淡。
  “你别装了,来的时候我到你们县武装部和民政局了,你们这个地方是全县最穷的地方。何况你身上还有那么多的伤,干农活容易吗?”
  “怎么不容易?咱祖祖辈辈土里刨食,轻车熟路。再说,城里那工作咱也干不惯,你还不知道我斗大字不识几个。‘小尕豆’子不怕你笑话,你老班长恋家啊,你嫂子农村户口又去不了。现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孩子老婆热炕头,有钱难买愿意啊!”
  “不管你咋说,我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心里不好受。”说着背过脸去用手很快抹一把眼睛,“假使在一个国家里,那些牺牲生命、健康、幸福去保卫国家的勇士们,其社会地位,反而不如大腹便便的商贾,那么这个国家的灭亡,就一点都不冤枉了!”他又停顿一下,“我告诉你,老班长,你再把我汇来的钱原封不动地打回去,咱俩没完!现在我是你的班长。”那人十分认真严肃地说。
  之后他们还唠了很长时间,妈妈张罗留他们吃饭。那人说:“大嫂,别张罗了,我们必须赶回去参加下午的会议。”
  客人一走,我和弟弟就争先恐后翻客人拿来的东西。很多吃的我们都没见过,其中最引起兴趣的是那锃光瓦亮的午餐肉。这个名字我们还是第一次听爸爸说的。爸说:“有猪肉的,有牛肉的。”
  “爸,在战场上你们就吃这个呀!”弟弟瞪大眼睛问。
  “这是美国鬼子吃的,我们是一把炒面一把雪,供不上时,连在马粪里找到一颗黄豆都扔到嘴里去。”
  听爸爸这么一说,我和弟弟都垂涎欲滴,马上就要打开吃。
  “留着送人,走个人情什么的,至少得给村长点东西呀。”妈妈用手捂着不让动。
  “打开一个吧!”爸苦笑着,一脸的无奈。
  得到爸爸的允许,我手快一下就抓起一个。弟弟在我身旁,两只期盼的大眼睛就没离开我手里闪亮的圆筒,他恨不得一下就能吃到里边的肉。
  我拿着这陌生的玩意,就像手捧个刺猬,虽然爱不释手,竞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我把盒盖上那小金属棍钥匙 拿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仍然无计可施,头上都沁出细细的汗珠。
  爸爸在一旁一个劲地坏笑,有点幸灾乐祸。
  突然,弟弟有了新发现:“小舌头,这里有个小舌头!”说着就从我手里抢走了钥匙。
  他拿过罐头把那小舌头对准钥匙上的小孔,就像韧针那样。之后胖胖乎乎的小手一扭动,那铁皮便撕裂开来,露出里边一线粉红的肉。
  弟弟那个得意,那个自豪,长睫毛的大眼睛忽闪着,他好像故意在做给我看:“怎么样,还是我行吧?”
  眼看就要完事了,我也要享受那种快乐:“小弟,让我也转一下呗。”我有点可怜兮兮地请求。可弟弟兴趣正浓,那肯放手。
  我急了,软的不行就动手去抢。
  弟弟一躲闪,那锋利的薄铁片,刀一样削在弟弟的手指上,鲜血成滴成滴地掉下来,满手都是血,地上也立马殷红一片。
  我吓傻了,妈不知所措,爸胡乱抓起棉絮裹住伤口抱起弟弟就往大队跑。
  这一夜我们家闹翻了,难熬极了。妈劈头盖脑地打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也不躲闪,理应该受到惩罚的。弟弟的手虽然包扎上了,但开始的时候,他疼得“咝咝”直咬牙,还一个劲地说:“别打姐姐,别打姐姐!不怨她,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消停点吧!”爸对妈吼着。说完就破天荒地打开一包战友送来的香烟,一支接一支地吸。平时他只抽旱烟袋,香烟都留着有大事小情时用。他不停地过来看弟弟的手,还把衣服袖子撸上去看胳膊。
  我们家不宁静,夜也不静谧。山风呼啸着席卷整个村庄。爸几次开门看房顶的茅草,唯恐被大风刮走。山后不知是什么野兽发出“嗷嗷”地怪叫,一只猫头鹰好像就在我们家门前的枯树上,像小孩似的“呱呱”地哭泣。
  妈抱着弟弟来回在屋里走,我就跟在他们后边一直跟弟弟说话:“崖头上的映山红开了,明天姐就给你采回一把。”这样分散他的注意力。开始的时候弟弟还有说有笑:“姐,后山那个‘大头’在学校总欺负你,等我长大了,饶不了他!”“你长人家不长呀?”这时弟弟就“咯咯”地笑。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弟弟不说话了。妈妈以为他睡着了,就把他放在炕头最热的地方。爸爸过来伸手一摸,二话没说就往生产队跑。后来我知道爸爸跟生产队长干了一仗。
  “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季节,哪有牲口给你出车!去一趟县城来回就得两天,再说,小孩子拉个口子,用得着兴师动众的吗?”生产队长很为难。
  “你懂个屁!”爸揪住他的脖领子到马号,硬逼着他给车。
  “只能给你个牛驴车,还得你自己赶。”
  爸把车赶到家门口的时候,东方已经鱼肚白了。妈妈抱着昏昏欲睡的弟弟坐上车,爸就吆三喝四地挥舞着鞭子。
  我站在家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挂车。开始的时候,能听到花轱辘车发出的悠长“吱扭吱扭”的声音,也能听到爸爸急促抽打牲口的“啪啪”声。后来走远了,渐渐爬上了山坡,连爸爸挥动鞭子的样子都看不清了。我不敢眨一下眼,唯恐他们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但是他们还是逐渐变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边——通往县城的山口。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一切都模糊了,炊烟雾霭锁住了村庄,也锁住了我的心。
  爸爸妈妈走后,我一直在哭。邻居家二婶过来劝慰,孩子别哭坏了身子,得吃点东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我总一个人痴痴地依靠自家的门框,凝视通往县城那个隘口,从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到晚霞把它染成赭红。我多么希望爸爸的牛车从那里出现,多么希望能看到弟弟从车上跳下来,和往常一样,握着胖乎乎的小拳头:“姐姐,你看,手好了。谁若敢欺负咱,看看我的厉害!”
  终有一天,我看到了爸爸的牛车从隘口冒出了。我跑呀跑,跑出了村子,爬上了山坡,看清车的时候,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只见偎在车里的妈妈,却没了她怀里的弟弟。
  我悔呀,我恨呀,我捶胸顿足,在院里翻身打滚地哭。妈放开悲声,哭得凄凄惨惨。爸刀刻斧镂的脸上已老泪纵横。他双手狠狠击打着门框:“就晚那么一点点,就晚那么一点点啊!”
  弟弟太小,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大千世界,还没有享受这五彩缤纷的生活。一位老爷爷也陪着我们落泪:“可怜这孩子了,老天爷不长眼啊,老朽风烛残年没用了,怎么不让我顶替他呀!”
  从此以后,爸的身体每况愈下。不知是过度悲伤,还是积劳成疾,还是伤痕累累的身体不堪重负,在肺叶里紧挨心脏的那颗子弹突然兴风作浪。他是在送往县医院的途中撒手人寰的。如果能早一点赶到进行手术,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光阴荏苒,今非昔比了。我长大成人了,家乡也修了公路。可惜他们走得太匆忙,没等到这一天。我长出一口气,嘴里好像衔着一块午餐肉,不过那午餐肉不是很香很香,而是又苦又涩和眼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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