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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还会有蛙声一片吗?
来源: | 作者:杨铁光  时间: 2019-12-03
  暮春雨叮叮咚咚,伴着我浅浅的睡眠。我真的很难分辨出是春雨打湿了我的梦,还是我的梦走入了雨境。醒来,雨停了,空中飘下的云气和四野蒸腾出来的地气弥漫着,氤氲着。不远处,嵯峨的楼群,参差的树木若隐若现,活脱脱勾勒出“杏花春雨江南”的水墨丹青。
  关东的春天来得晚。小时候妈妈常说,“打春别欢喜,还有四十天冷天气”。可一到这谷雨时节,情况不同了,一场雨就会万象更新:雨生百谷,雨生千绿,雨生万籁。走,到刚刚建成的月亮河公园看看。这是城郊新建的沿河公园,这个季节河水丰沛起来,柳条婆娑着,河畔的野草顶着露珠在晨曦中闪烁,空气中有了泥土的芳香。突然,远处传来“咕呱”“咕呱”的声音,这不是青蛙在叫吗?我的心儿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向河边走去。久违了,青蛙们,你们从哪里来?在这里是过客,还是“移民”?这些年你们又是到哪儿去了?
  一连串的问题浮在我的脑际。真的,我差不多有十多年没有听到蛙鸣了。
  青蛙是我孩提时的伙伴。我的故乡是北方的一个小镇子,一条叫东河的河流蜿蜒地在城东画了一条弧线又向南流去。城南是草甸子,地势低,河水到这就汪洋恣肆,形成好大一片沼泽,丰雨季节甚至成为湖泊,不知是谁给它取了一个别致的名字——南湖。
  南湖是我们的“儿童乐园”。它承载着我和我一样的孩子太多的欢乐。在湖里光着腚野浴,把身上抹上泥巴打水仗,还有抓鱼虾、逮青蛙……湖水不深,清澈见底,里面鱼呀虾呀蝌蚪呀青蛙呀多极了。鱼儿狡猾,见人就远远地躲开。蝌蚪太丑,看几眼就腻了。青蛙可不一样,单是那扮相就让人眼花缭乱:有的长的像我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大大的脑袋,几条彩纹,很霸气哩;有的一身花褂子,还有斑点,我们叫它“金钱豹”;还有躲进草丛就找不到的“绿精灵”;还有不是那么受看的“灰老鼠” ……青蛙在田野里是跳远能手,有时我们在草棵子里把它趟出来,急着去逮,结果总是扑个空,它轻松地蹦来蹦去,让你疲于奔命;我们几个人一起围追阻截也无济于事,青蛙的眼睛大又管用,看我等穷追不舍,它“噗咚”一声,跳到湖里,让你干瞪眼。青蛙是游泳天才,动作极好。我八九岁就会游泳,老师就是南湖里的青蛙。我没有拜师,是偷偷学的艺,当然也用不着交学费。
  相对于鱼儿,青蛙还是好捕捉的。青蛙好静,在水里或是在窝里没有骚扰时大多是一动不动,这正合偷袭。蛙的窝儿在水边,人们眼睛先是侦查到青蛙的踪影,然后蹑手蹑脚下到水里,冷不防两手向洞里一抓,碰到柔软的东西就攥住,这时在窝里的青蛙大多成了俘虏。后来,大人告诉我们,窝没看准可不能贸然下手,有的洞里有蛇!听了这话,我们都吓得脊梁骨冒冷气,此后再也不敢愣头愣脑地“掏青蛙洞”了。
  南湖水清浅,一望无际的水面大都没不了膝盖,我们可以趟着水,寻找猎物。看呀,一只“金钱豹”趴在湖底,这时你一定要沉住气,一点一点地从侧面向青蛙移动,肢体一定不要有动作,让青蛙觉得你很友好,放松警惕。出击的时候到了,但也不能动手,因为弯腰的功夫,青蛙就会逃之夭夭。这时要轻轻地伸出脚,看准一踩,青蛙就成了你脚下的俘虏。到这时才可以弯腰探囊取物,收获自己的战利品。当大伙儿都抓到青蛙了,还要互相比较,看谁的青蛙个头儿大模样儿漂亮;把玩儿够了,还要“放虎归山”,大伙儿一字排开站在湖边,“一二三”,一起撒手,看谁的蛙儿蹦的远。比过一次,还要来第二次,第三次……
  我家是城南菜农,父母经营着几亩的菜地,还养着二十多只鸭子和几只鹅,它们就在家门口的水塘游戏。那时人们吃饭是有“定量”的,鸭子鹅却不供应饲料。它们的食量很大,单吃人们吃剩下的泔水和菜园子下来的菜帮菜叶也不爱下蛋。有时也到远一点的南湖放牧,但这些尤物一到野地,特别是南湖就忘乎所以了,先是觅食,湖里的小鱼小虾小蝌蚪是它们最可口的食物,它们捕食的动作机敏、矫健,你看它游着游着,冷不丁扎了个猛子,两片脚蹼露出水面快速滑动,为的是下潜的更深一些,等到头部露出水面,你会看到战利品已经叼在鸭的嘴里,只见它,先是摆动一下,好像是在向伙伴们炫耀,等到伙伴们围拢来的时候,那鸭不慌不忙,一边仰着脖吞咽,一边扑棱着水花游走了,那是它最快活最得意的时刻。很快鸭们鹅们的嗉子就鼓胀了起来,于是它们就叫着嚷着扑腾着,做着各种谁也学不来的动作。该回家了,妈妈的“鸭鸭鸭鸭”的通常呼唤不管用了,她在岸上唤,我在水里轰,轰回来这只,那只又溜走了。有一次,还真的丢了一只,害得我家再也不敢到南湖放牧了。
  鸭子总是吃素不爱下蛋,还拉稀。暑假的一天,照例我要到南湖里撒野去,临走妈妈说,“你回来也别空俩儿爪子,弄点什么让鸭子见见荤腥。”我知道,妈妈让我“弄点什么”,就是给鸭子改善改善伙食。南湖的鱼虾很多,但不好逮,青蛙老实好下手。我曽见识过邻家任大哥自制长枪挑青蛙,很威武很刺激,就向任大哥借了“长枪”。
  任大哥的所谓长枪,就是在一条竹竿上绑上一根筷子粗细的铁丝,一头磨得又光又尖,好像现在烤羊肉串用的铁签子。这样的“长枪”很像是古人的梭镖,不同的是梭镖用来投掷打猎,任大哥的长枪不出手,专门用来挑青蛙。
  青蛙不像鱼虾没有目的不停地游来游去;青蛙的游泳是手段,找到合适的栖息地是目的。鱼儿“滑”,游动是最佳的自保;青蛙厚道,栖息放松了戒备。青蛙的栖息不选择隐蔽的污泥草窝,专门寻找清浅平坦的水底,趴着一动不动,人们在水面可以看到清清楚楚。因此栖息的青蛙常常成了人们最好的猎物。
  挑青蛙很有技巧。首先要保持安静,悄悄地靠近,太近也不成,会惊动青蛙;远了,长枪又够不着。找到合适位置才能出枪,出枪动作要缓,要让青蛙感到似乎是前面长出了一株芦苇。最后是“突刺”——向瞄准的青蛙突然刺去,青蛙就像穿糖葫芦一样被挑了上来,然后把青蛙从签子上取下来,用一根柳条穿上。就这样,我一口气捕获了十几只青蛙,然后鸣金收兵。我的一只手握着长枪,一只手提溜着穿满青蛙的柳条,在“咕呱”“咕呱”的青蛙叫声中,我忘记了疲累,大摇大摆地走着,俨然一个从战场杀敌归来的斗士。
  妈妈看到我有了这么多的收获,当然很高兴,因为鸭子有了最好的美餐。她把我的这些战利品收拾了一通:青蛙大腿做了家里的餐桌的“爆炒田鸡腿”,其他部分做了鸭子们的晚餐。爆炒田鸡腿我第一次吃,味道好极了。我往妈妈的碗里夹,妈妈又夹了回来。晚上,当我钻进被窝,看到妈妈打开了她的小佛龛,点上几柱香,“阿弥陀佛”地念起经来。
  这以后,妈妈再也没有让我去南湖逮青蛙。多少年后,一次我曾经津津乐道地谈起孩提时逮青蛙的故事,妈妈打断了我的话头,“看把你高兴的!你没听到青蛙临死时的叫声多么让人心紧!”
  “青蛙临死时的叫声”,听妈妈这么一说,我愣了一下神。哎呦,真的,我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我的猎物青蛙走向自己生命尽头的叫声,和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叫声有什么不同。青蛙是有生命的,这个谁都知道;青蛙有感情么?古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青蛙的叫,难道是哀鸣?我没有感觉到,妈妈肯定是感觉到了,不然怎么会“心紧”呢?不然怎么会当晚就烧香拜佛呢?
  以后,我就离开了故乡小镇,在城市里上学、工作。城里听不到蛙鸣;有时回到故乡,竟也没有听到蛙鸣。伙伴告诉我,这些年镇子里也是大兴土木,加上地下水位降低,故乡的东河和南湖已经不复存在,小镇附近也看不到青蛙的踪影。
  我轻轻地“喔”了一声,我暗自发问:“这是谁之过?”以前看过海明威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开头的几句诗浮出脑海,“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份……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青蛙是人类的朋友,蛙鸣是人类的福音。我想到了儿时在南湖的嘻戏,青蛙给我带来多少的快乐,那雄壮激越肆无忌惮的蛙鸣,多像是大自然的命运交响曲?这些年,青蛙朋友,你们到哪里去啦?我喃喃自问,一种莫名的悲哀和孤独紧紧地将我包裹。
  谁之过?我想到了我生命中的那次“劣迹”:少年的无知、狂妄、冰冷与残酷。那么美丽善良、柔情万种的青蛙,你也下得去手?在大自然的道德法庭中,你难道不也是一个“刽子手”吗?!
  那面对长枪的天真无邪的眼睛,那穿在柳条的赤裸裸的无奈的挣扎,那置身刀俎的声嘶力竭的呼救,此时成了在冥冥中对我心灵最严酷的鞭笞和拷问……
  丧钟为谁而鸣?它为青蛙而鸣,为白鳍豚、黑犀牛、藏羚羊、华南虎而鸣。物种的灭绝如中空悬落之剑。在地球史上,每一次物种大灭绝都源于灾难,以前的杀手是外力,今天却面临着“人力”,是你我他。鲁迅曾经呐喊:“救救孩子!”现在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呐喊:“救救青蛙!”“救救白鳍豚!”“救救华南虎!”救救人类同行的濒危物种!
  也许,现在还有机会,我们伸出援手可以挽救一些物种的灭亡。这是上帝给予人类自我救赎的机会。我们不需要太大的付出,只是“善待”就可以了。
  “咕呱”“咕呱”,我走进了蛙鸣的十面埋伏。此起彼伏,一叠声,一叠声,波涛般汹涌。我的心又惊又喜。青蛙似乎原谅了我幼稚的原罪,你听听,它们与南湖的蛙们一样,在与我打招呼,甚至叫着我的乳名?我多情地一声唱喏,蛙鸣又戛然而止。我似乎悟出了什么,哦,我的乳名属于乡土,离蛙们很近,它们当然不会生疏;但我必须自知,我虽然不是青蛙的天敌,但也不是青蛙王子。我不是蛙们的欢迎者,我只是他们歌声的偷听的过客。
  蛙鸣相伴,这样的早晨显得安宁、活泼和美丽。
  忽然想起小女儿,想起20年前写给女儿的几行诗句——
  如梦令·晨曲
  雨霁清明初晓,
  柳岸杨堤蛙噪。
  拊掌告蛙族,
  小女晨读勿吵。
  知道知道。
  片刻蛙声又闹。
  那个时光该是多么缱绻多情,多么蓬勃天放!
  如今女儿也过了而立之年,女儿的女儿也在津津有味地背诵着古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
  明天,还会有“蛙声一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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