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坠向软缎旗袍的泪珠
来源: | 作者:王秀捷  时间: 2019-12-03
  生活,如一幅幅流淌的动画,一霎飘过好多天真的日子,一霎飞舞好多喜悦的日子,一霎涌动好多激情的日子,一霎弥漫着好多淡淡伤感的日子…… 经过的日子如同雨滴尘埃,聚成点点水墨,勾勒出素描般的且散发着清香的组画映像,我常在那幅最为憾人心魄的巨像面前驻足而泪流满面,她就是我的母亲——林墨香。
  提及母亲,人们脑海里浮现的可能是郑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也可能是高尔基的名言“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还可能是但丁的“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更可能是“没有无私的,自我牺牲的母爱的帮助,孩子的心灵将是一片荒漠”……这些讴歌母亲的诗词名言,无不散发出炽热滚烫的温度!对我而言,衣柜里珍藏的那件宝石蓝色的、带有银色暗花的软缎旗袍,最能代表我的母亲——因为那是母亲留下的念想儿。
  母亲姓林,是土生土长的凌源人,娘家住在县城遵化街,遵化街的西头有一座古老的秀塔书院,(后来改成“粮市小学”)。民国年间,林家不仅是县城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还是书香门第。太姥爷经营的一个饭庄很有些名气,也是林家颇为兴盛的时期。及至“土改”时,房屋、财产大部分都被充公分掉了,太姥爷也在郁闷中一病不起,整个饭庄全部由大掌柜的——姥爷来打理。母亲从小读过私塾,学过女红,上过洋学堂。她是姊妹中出落得最漂亮的一个,从小就聪慧机敏、做事利落,所以她常去饭庄帮姥爷整理账目。
  在母亲二十岁出头时,按当时早该谈婚论嫁。提亲虽说不少,父母总是觉得不够门当户对,没有应下来。后来,终于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出现了:这位男子姓王,家住西街,原是解放军军官,土改时安排在区里当干部,姥爷姥姥觉得十分满意。那时,母亲的妹妹——老姨十三四岁,是个天生的小精灵,偷听到大人在说二姐的亲事,便四处打听男方是哪的,在哪谋业。打听到之后,马上向二姐“汇报”。有一天,老姨神神秘秘地拉着母亲,带她去一个地方,母亲跟着妹妹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大院子。突然,老姨拽拽母亲的衣襟,悄悄耳语:快看,那个人就是!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高大威武、气宇轩昂的男子,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正在离她们不远处写黑板报。母亲在旁边羞涩地偷望着,老姨却不管那些,蹦蹦哒哒地跑过去,假装向那人打听事,那人回过身来,很有礼貌的回答老姨的问题。老姨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那位军官有所疑惑地、怔怔地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走出大院,老姨急切地问相没相中,母亲羞红了脸说:咱爸妈咋定的就咋办呗,我听爸妈的!
  “一见钟情”说的就是男女之间的这种情形吧?好多美妙的爱情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对于那位男子来说是不是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喜悦之感,别人无从知晓,只知道不久之后,男方很快就上门送聘礼,双方父母定下了婚期,决定在一个月后为他们成亲。
  彼此相悦的爱情,在诗经里早有描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一个月便是“九十个月”了,至少可折合成七年多,那岂不等得心焦意乱?可是他们生在一个非常羞于表达的时代,既没有先进的E-mail来飞信传鸿,而且在如此偏僻的小县城里,也没有即刻就可通话的通讯设备,怎么办?没关系!红娘都能为张生和崔莺莺牵线搭桥,促成一段美满姻缘,老姨这个小精灵也完全胜任为二姐和准姐夫传书递话。在完婚之前,她终于帮助二姐和那位准姐夫在凌河岸边的柳林里见了一面!据老姨叙述,她当时一直在河边捡石子玩,既没看见他们拉手,也没听到他们都说了什么,只听见一双喜鹊在尽情欢唱。但是,那一对人儿绯红的面庞,羞涩的笑意里分明写满了“生死挈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缠绵誓约,母亲后来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一点。
  定下这门婚事后,林家大院里到处都是母亲轻盈的身影,偶尔哼唱几句民间小调。母亲一有空就准备嫁衣,她最中意的一件衣服,就是用宝石蓝色的暗花软缎定做的旗袍。她几乎每天对着镜子试穿一遍,镜子里那位姑娘身材窈窕,容貌端庄典雅,宝石蓝色衬着凝脂一样的肌肤显得格外俊美。一想找到了如意郎君,她就遮着脸偷笑。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最能表达她此时娇羞而幸福的内心祈盼。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这句晦气的谚语非常不幸地出现在母亲的生命中!谁料,那位男子竟在短短十几天里离开了人世!原来这位军人在之前的土改运动中秉公执法,不徇私情,为此得罪了一方财主,这家主户一直怀恨在心,候机报复。这天,这位军人正在编写新一期板报,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把手揣在袖子里,来到区政府的院子里,走进他开始问事,因为当地居民经常进出办事,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提防,他边回答边继续写字,哪料一把短刀从后背直接插进了他的心脏!他回过身来双目圆睁,眼里除了满腔怒火,似乎还有深深的渴盼……他的父母如何悲恸暂且不谈,我可怜的母亲哪里知道爱情已经拐弯了!她还蒙在鼓里,家人谁也不敢把噩耗告诉母亲,因为亲朋好友都知道了婚期,重要的是父母不能让女儿背上“漫门克夫”的名声。唉,能不能有个补救的办法啊?姥爷愁眉紧锁,彻夜难眠……
  真是凑巧,姥爷的一位挚友说:有一个卖年画、开染纸作坊的男子,也姓王,身材高大,人也老实肯干,就住在附近乡下,是乡下的大户,看看是不是中意?这位男子就是我的父亲。姥爷姥姥满口答应。王家人对这门亲事更是满意(当然,王家不知道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情)。双方家长很快就定下婚期,其实就是先前定的那个日子。
  这是个萧瑟的秋季,一片片黄叶飘浮于凌河之上,谁也不知道它们将飘向何方。还有五天母亲就要出嫁了,这天傍晚,阵阵秋风席卷着林家大院,院子里满是凋谢的花瓣,令人倍感凉意。这幅景象令人曾似相识——哦,那漫步轻移、款款而来的不正是林黛玉吗?飘渺间她手持装满花瓣的花兜,正吟唱着:“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在《葬花吟》的悲戚哀怨中,姥爷召集全家人聚在客厅里,大家都望着神色凝重的姥爷,姥爷郑重地告诉母亲这桩婚事的实情。母亲惊呆了!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用颤抖的声音喊道:不,不,这不是真的!爸,您不能这么说笑话呀……老姨摇晃着母亲的肩膀,哭着说:二姐,我去打听过了,他真的不在了!母亲愣了一下,接着,她哭得天昏地暗,说什么也不肯嫁给别人。是啊,“恩爱应天长”的美梦顷刻化作“水月镜花”,沦为“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的肝肠寸断。母亲此刻想的或许是山伯既已去,英台应殉情吧?《梁祝》的凄绝就这样无情地上演在母亲的生命里,窗外那一片片粼粼的雨波和着母亲的悲恸,化作一串串如泣如诉的音符,诉不尽生死离别的彻骨痛楚。
  屋子里,全家人都劝导母亲:这就是命,谁也没办法。姥姥抹着眼泪对母亲说:墨香啊,你这么大了,该出嫁了。出了这事,别看没过门,人家也得说是你命硬,传出去恐怕很难嫁人了。虽说这个王家在乡下,又不是很远,随时都可以回来。听说那个男人挺不错的,不比先前那个差……
  夜深了,母亲没有丝毫睡意,整夜呆坐在那里,泪水浸湿了抱在怀里的那件宝石蓝色的软缎旗袍。似乎远在北宋,柳永就为今夜的母亲填好了《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只不过,母亲没有喝酒。天快亮了,她才把旗袍收好。
  次日早上,母亲对姥爷说必须见见这个王家的人,否则死也不嫁。姥爷没办法,只好找人传信过去,在中午时分,我爷爷同父亲两人来到林家。客厅里,两家人寒暄着客套话,母亲坐在对面,神情漠然。爷爷看着端庄秀丽的二小姐很是满意,父亲在一旁更是喜形于色。母亲终于开口了:我有几个条件要讲,如果你们能接受就结婚,不能接受就退亲。爷爷说:你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母亲相继提出了几个苛刻的要求,且不知这并未吓退王家人,爷爷虽然面容时而难堪了一下,可又随即转为笑脸:二小姐说的这些我们都答应,那就按原定的日子办事吧。但是,直到接亲那天,王家也没能凑齐母亲的“彩礼”。母亲本想以此抗婚,但当她看到满眼热泪、憔悴不堪的父母时,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临行,母亲说想要一个香案,姥爷答应了。母亲最终带着难言的伤痛,带着对未来的忐忑,在一片吹吹打打的喜庆中,离开了生活二十多年的林家大院,来到父亲居住的乡村——王家。过门后,母亲对婆家没有兑现承诺的事只字未提,也许她压根就不是冲钱财去的。
  王家,座落在翠柳环绕、水流潺潺的凌河南岸。沿河有近百亩良田都是王姓的。奶奶是个治家有道的厉害人物,爷爷年轻时就嗜酒如命,所以家里的事情基本都由奶奶掌处。父亲兄弟六个,一个妹妹,父亲排行老四。母亲的到来,令这里的女人们大开眼界,母亲穿的旗袍(不是那件宝石蓝色软缎的)、戴的首饰都令大家惊奇。新婚不久,奶奶拿着一件布衫对母亲说:老四家的,把你那碰不得的衣裳换了吧,穿上这个,该干活了。母亲换掉衣裳,摘掉首饰,开始正式融入到这个大家庭里。
  乡村的腊月格外寒冷,天空中雪花慢悠悠地、无奈地飘落。王家大院内外,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只要一出屋,哈气立刻凝结在脸上。母亲早早起来扫雪,这个看上去充满乡土气息的农家大院,在母亲的辛勤整理下,显得井井有条。每天擦得最亮的是母亲娘家陪送的、摆在外屋的紫檀色香案,香案侧面刻有镂空雕花,看上去古香古色的。有时不是逢年过节和初一十五,母亲也常常双手合十,虔诚祈祷。香案上既没有佛像也没有牌位,谁也不知道母亲在祈祷什么。父亲是个木讷的人,但非常爱我的母亲,每当看到母亲偷偷抹泪就问:要不明天送你回娘家看看吧?母亲不作回答,只是连连摇头。母亲从未干过地里活,对农活一无所知。初夏季节,田里该间苗除草了,母亲第一次干这样的农活,她虽很认真地做,但还是除掉了好多苗,草却没有除干净。父亲喝醉了酒,加之先前有人说了母亲的“坏话”,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了母亲。那晚,父亲睡着了,母亲却无法入睡,她悄悄打开柜子,拿出包裹,把那件宝石蓝色的软缎旗袍紧紧地抱在怀里,啜泣得全身发抖。她能离开吗?不能,因为她已有了身孕,自此她学会了承受、隐忍。
  秋去春来芳菲暖,草长莺飞一年年。在艰辛而枯燥的日子里,母亲先后生下了我的三个哥哥,日子愈发艰辛。父亲身体大不如前,不断地闹毛病。孩子们渐渐长大,用钱的地方愈发多了起来。为了维持生计,母亲变卖了大部分陪嫁。唯独留下那件宝石蓝色的软缎旗袍,每到结婚纪念日那天,她总是悄悄地拿出来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越发清瘦的身形,暗自垂泪。“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或许最能诠释她此时心底的思念之痛。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农历九月天空就飘起了雪花,寒风吹在脸上有如刀割。艰难的日子里,又发生了一件令母亲心烦的事——那就是已经四十开外的她又有身孕了。看着病怏怏的父亲,看着渐渐长大的孩子们,自己又有孕在身,母亲变得异常烦躁,常常对哥哥们大声呵斥,为小事发脾气。终有一天,她决心去医院打掉这个孩子。天意总是难以阻挡,那天正巧老姨休班来看母亲,刚迈进院子就听说母亲去医院了,她急忙骑自行车追去,飞快地跑到妇产科,把躺在床上正在做术前消毒的母亲拽了起来:二姐,都八个月了,不能做了!留下这个孩子吧,没准是个闺女呢,要是将来有难处我帮你带!母亲终于没有做掉胎儿。初夏时节,我呱呱坠地了!或许是母亲觉得她的生命终于能够得到延续吧,母亲视我为珍宝,宠爱有加。
  在母亲慈爱的呵护中,我一天天长大了。记忆里,我家的房前屋后种满了花草和蔬菜,就连院子里的小围墙上都栽满了花。母亲每天忙里忙外,没有一会儿闲时候。我呢,就像母亲的小尾巴,跟着她转来转去的。她去地里干活,我就在地头的大树下过家家;她在菜园里间菜,我就坐在她身旁的小板凳上拿着菜筐;她做针线,我也拿着针线模仿。母亲做的针线如同工艺品,精美漂亮,为我缝制的衣服常常惹得同伴们羡慕不已。我无从考证母亲是否知道唐代林杰的《乞巧》:“七夕今宵看碧霄,牛郎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但却记得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白天时母亲总是接一碗水放在窗台上。到了晚上,她取一根针小心翼翼的放在水上,每次看到针浮在水面上,母亲就会高兴地亲亲我:嗯,小文长大了一定是个心灵手巧的闺女啊。
  童年里还有一段快乐的记忆就是奶奶轮到我家的日子。因为奶奶来了,我就会伴着奶奶睡在东屋,奶奶讲的的那几个不同于母亲的宝贝故事,令我百听不厌。什么“笤帚疙瘩扫帚姐”、“黄鼠狼迷上了娇小姐”、“孙猴子三打白骨精”就会陪伴在我睡前的耳畔。也只有奶奶来了,母亲才会买一点肉,菜里才能见点荤腥。每次母亲说:你奶奶这个月轮到咱家了,快去接吧。我便飞似地跑到后院的三大爷家——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我,颤巍巍地来到我家,脸上总是乐呵呵的,我呢,连蹦带跳的撒欢儿。
  有母亲的疼爱,我如快乐的燕子,每天高高兴兴上学去,快快乐乐回家来。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老师发给我一本“描绿”,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描完了一页!赶紧拿去向母亲邀宠:妈,快看,我写的好吧?母亲皱皱眉头:这也叫毛笔字?真难看!我撅着嘴反驳:那也比你强,你还不会写呢。母亲笑了:傻丫头,妈写一个让你看看。母亲拿过笔,蘸饱了墨汁,在砚台上轻轻蹭了几下,在我的练习本上写下了一行娟秀的小楷: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我头一次看到母亲写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的妈呀,老师都没有你写得好看呢!而母亲只是笑笑:这要是写在宣纸上会更好看。她接着干活去了,我紧跟在她身旁追问:妈,宣纸是啥样的呀,你怎么会写字的…… 母亲边干活边回答我,叙谈着一些久远的往事。我听得如痴如醉,不由仔细打量着母亲——一个不起眼的、也不年轻的农村女人居然懂得那么多对我来说很深奥很离奇的事情!
  在母亲的操持下,两位哥哥相继成家了。长期的操劳和巨大的生活压力,令母亲美丽的面庞失去了光泽,头发也渐渐斑白。有一天她累得咳血了!我被吓得大哭起来。母亲却说:没事,歇一会就好了。她说什么也不肯去看医生。从那一刻起,我感受到母亲每天都是在强打精神支撑着这个家。但是母亲再苦再累也时刻把我放在心上,夜晚,她在昏黄的灯光下,一边为我缝制衣物,一边不停地叮嘱我好好念书;寒冷的冬夜天还不亮,她就起来为我准备早饭;每个晚自习归来的村头路口,总有母亲蹒跚的身影在等我;每次父亲让我辍学,都是母亲据理力争,偷偷卖掉一些东西为我交学费。在那些艰辛无比的岁月里,我却尽享着与唐朝诗人孟浩然所书的“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一样的幸福。
  时间又到了一个周日,母亲照旧去菜园干活了。在家里写作业的我,突然发现母亲忘记锁柜子了!我好奇地打开柜子,翻弄里面的东西:有两个木盒,有一个盒子是枣红色的、圆形的,盖子和盒体都是整块的枣木刻成的,很精致,里面装着一些零钱;还有一个黑色方形的、盖子上镶着镂花的木盒,里面装着一些闪闪发光的簪花、簪子,我随手插在头上,对着旁边的镜子照照,哈,好好看哦!我又翻出一个绸子包着的包裹解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件软缎旗袍:凝重的宝石蓝色带有银色的暗花,领口和前襟都镶着雅致的花边,漂亮极了!我轻轻摸着那柔滑的质感,爱不释手。就在这时,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她不由分说,照着我的后背就给了我两巴掌!那是她平生唯独一次打我,我被吓坏了,委屈得哭了。母亲的眼睛也湿润了,她说:那衣裳不是咱们的,记住,以后不许乱动!我搞不明白,怎么别人家的衣裳放在我家?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却迟迟不见母亲进屋,去哪了呢?原来她跑到村头的古柳下暗自哭泣。
  日子在我渐渐长高的身影中姗姗而过,我也出落得一如母亲的当年。每天,只要有母亲在,我的天空就是晴朗的!直到发现母亲再次咳血,我的心绷得更紧了:母亲会不会离我而去?我决定不念书了,在家里帮母亲干活。母亲掉泪了:你咋这没出息啊?我哭着说:那你得去看病,得吃药!我不能没有妈!母亲哄我说:傻丫头,我正吃药呢,就快好了。我竟然信以为真,接着上学去了。就在那个中午,母亲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开柜子,平静地拿出那件旗袍摆弄,我就追问:妈,这么漂亮的旗袍是谁的呀?为什么放在咱家?母亲叹息:送这旗袍布料的人已经不在了,这是个念想儿。这料子是那时最好的软缎,这种带中腰的旗袍也是妈年轻时最流行的款式,穿起来腰身很好看。现在是新社会了,不时兴了,你长大了也没法穿,喜欢就留着吧…… 母亲说着说着,眼里盈满了泪水,我却更加疑惑。
  那年暑假,我看到母亲越来越孱弱的身影,听到她偶尔的咳嗽声,我的心就会狠狠地痛起来!其实,母亲一定早就意识到自己已经积劳成疾了,只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心爱的、还未真正成年的女儿,用坚强的意志力支撑着!恰恰印证了“女人固然是脆弱的,母亲却是坚强的”这句法国名言。
  农历七月十二那天,天气十分炎热,树上的蝉发出声嘶力竭的鸣叫,太阳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树木花草都打蔫了,看上去似乎奄奄一息。母亲戴着草帽在门前的菜地里间白菜,我和以往一样蹲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干活。一会功夫,我就被热得大汗淋漓,几乎透不过气来。母亲说:别在这晒着了,你去商店买面包,咱们中午吃。当我兴冲冲地走进家门时,却看见父亲正在费力地往炕上抱母亲!我惊呼:爸,我妈咋了?父亲说:我一进门就看到你妈在这躺着,准是中暑了。我一边和父亲把母亲抬到炕上,一边喊:妈,您怎么了!我搂住母亲,亲亲她惨白的面庞,泪如泉涌:妈,您快醒醒啊…… 母亲终于睁开眼睛看我了!她艰难地抬起手擦擦我脸上的泪水,有气无力地说:小文不怕,妈没事,累了,睡一会就好了……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我紧紧搂着母亲狂喊:妈,别睡!不能睡呀!父亲着急地对我说:你快出去叫人!母亲很快就被送进医院。然而,正如母亲所言,她那孱弱的身体没有坚持下去,抢救无效!
  疲惫的母亲睡去了,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二。她走了,带着她一生的梦幻和对女儿不舍的牵挂,无奈地离开了人世!事实证明,母亲并不克夫,也不命硬,而是如同那件旗袍般绵软,只是长久地被艰辛烘烤,使她过早地失去应有的韧性,撕裂了便永逝!
  如果说母亲是一本书,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读就合上了!在母亲离开我快一周年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母亲对我说,她要走了,有人来接她了,她搂着我,亲亲我的脸,然后转头而去…… 我在后面哭着追她,哀求她带我一起走,她竟狠心地不予理会!我追着母亲来到一处柳林里,那里有一座警卫把守着的亭子,亭子里走出来一位威武的军人,他伸出手挽住母亲一起飘走了!我追过去拼命哭喊也无济于事,我又一次从梦中哭醒!我把这个奇怪的梦讲给老姨听,老姨惊讶地说:天哪,你居然做这样的梦?!真是奇了怪了,难道……那一刻,我才从老姨口中得知母亲和父亲结婚前的那段惨痛波折!哦,默默逝去的母亲呵,您会不会知道,今天您女儿正在用她那并不圆润的沙哑歌喉,为您吟唱一支带泪的歌?低吟着您在秀塔旁书写了人间最美丽的绝恋!女儿用心为您填词《破阵子》:
  岁月如梭易逝,
  年轮碾过数圈。
  唯有青山陪绿水,
  随鉴多少红尘缘,
  情断秀塔边。
  
  风雨摇飘依旧,
  人间爱恨经年。
  怎奈情丝缠玉扣,
  玉碎丝连魂亦牵,
  绝恋古难圆。

  重新品读我的母亲,她用全部的善爱,羽化自己,温润儿女,一如她诗意的名字——林墨香,也一如她的旗袍,恒久凄美。抚摸着那件旗袍,泪珠坠落其上……哦,恍惚间那旗袍的泪痕累累之处,竟然盛开了一朵朵晶莹剔透的蓝色莲花,并在顷刻拓展成一大片荷塘!母亲从莲叶深处缓缓而来,步履轻轻地走向我。这件美丽的旗袍已经穿在她身上,她肩上还披着婀娜飘悠的白纱,她笑意盈盈的看着我,目光里充满温暖的关切……啊!这不是传说中集美丽和善良为一身的荷花仙子吗?仙子向我点点头,渐渐飞于天际间,随即化作永恒的满天星光……泪光中的我,脸上终于有了释然的笑意。
  
  

上一篇:白狼山下利州城

下一篇:拜谒辽河源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