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存有两张昔日老照片,夹在一册杂志里,一张是我与师傅在红砖宿舍门口并肩站着憨笑的合影,另一张拍摄的是天高云淡下的田埂小路上,我骑马的镜头。可惜前些年搬家时不慎将杂志遗失了。这些天来不时回想与两张照片关联的质朴往事,不是什么感天动地的怀旧,却也掺杂着普通人丝丝缕缕的日常温暖。
程师傅
程师傅名克家,比我大6岁,80年代初期我中学毕业后,便离开家乡进入油田采油队当学徒工,那时候我心智成熟晚的还未摆脱少年逆反期,现在直为此感到汗颜,很不懂事就是了。幸运的是我与宽厚的程师傅住一间宿舍,他如同大哥哥一样包容我,在日常生活工作中给予我以有益的指点与照顾。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我试探着向他提了下,他便爽然答应主动去找领导请求把我要到他宿舍;他本来是单独住一间房的,而且已经“处对象”了,与人共处一间宿舍,无疑是给他自己增添麻烦与不便。
程师傅不嗜烟酒,唯一爱好下象棋,很专研,能看懂棋谱,走路外八字,瘦条脸上生了不少红疙瘩,总对着镜子用舌头顶起腮帮子挤粉刺。“程嫂”在井下公司工作,若趁周末休息来看程师傅,就要乘坐40多分钟交通车,还要在下午5点前赶搭最后一趟交通车往回返。她秀气文静,身材匀称苗条,美中不足的是瘦条脸上也生了些红疙瘩,如果不特别介绍,人们会以为她是程师傅的妹妹。
“程嫂”一来,我就立马找理由离开宿舍,每次他俩都会心一笑,看着我的眼神温润的如同看着家中小弟弟。如果这节骨眼儿上不巧有棋篓子来找程克家切磋,他便把佳人留房间内休息,还有闲心拿小板凳出来在门外空地铺上棋盘,与人博弈个一两局。棋瘾就这么大!
平素我若做了错事,比如和领导犟嘴、与同事争执,他会侧面为我做些缓颊,私下一定向我指出不妥之处,我一时接受不了他也不强求,只会叹口气说:“你小子死倔!”其实我往往心里已倾向于他提供给我的意见了,嘴头却偏偏要与他拧着;远离家人的我对程师傅很依赖,17、8岁的人了,心理却还没断乳呢。
与程师傅在一起大约两年,他给予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比如那段时间内,和我同期工作的几位男徒工都学会抽烟喝酒,我却和程师傅一样,不亲近这两样东西,并将此习惯保持到现在。我当然学会了下象棋。程师傅订婚后便调到井下公司,他搬走那天我难受的偷偷流泪了。
枣红马
80年代中期我在一个单井点倒班,井站被稻田、芦苇荡环绕,蛙鸣阵阵,夜里有劲风吹起时,不远处一片树林子被刮得哗啦啦如怒涛般呼啸,黑暗中恍如置身于海岸边。我常到树林去采蘑菇,用小葱韭菜炒蘑菇,味道鲜嫩极了!偶尔我还有一款野味吃法:青蛙腿炒辣椒丝,光闻到味就能让人流口水了。
金秋十月各家农户上来收割水稻,一向静谧的单井点周边才会喧嚷一点。有一农家兄妹俩,哥哥大我两岁,妹妹小我两岁,腼腆来到简陋的板房单井点讨水喝,一来二去熟悉了,我得知哥哥已有一子,妹妹将要嫁去外地。虽说隔行如隔山,但工与农有天然纽带,年轻人亦心灵相通,共同话题是不难找的,再三再四就有了交情。
于是某一天我们三人在树林边草地上席地而坐,凑成一顿午餐。他俩拿出自带的饭菜是烀茄子蒸土豆,大葱蘸大酱外加大米干饭,我贡献的自然是两样拿手野味和一张烙饼。饭后兄妹继续下田干活,我则骑着他家拉车驾辕的枣红色高头大马,颠颠跶跶的先巡了一圈儿井。吃饭时我随口问了句:“这马能骑吗?”没想到妹妹肯定道:“能骑,它可老实了。骑上时不蹦高也不跑,走得可稳了。”
果然,经过一番摸马头拍马屁的试探后,我确认妹妹所说为实,便解开栓在树干的缰绳,双手用力摁住马背,奋起一跃就跨了上去。虽然是没有鞍子的光背马,我也骑上瘾不愿下马啦,缓缓在单井点外绕行,行进中感受着马的筋骨肌肉毛皮的交错运动,感受着马的体温,人的视野在骑乘状态下发生新鲜改变---辽阔了许多。造物主真神奇,人马交融、天人合一,那感觉太美妙了!
这是我平生首次也是最后一次骑马体验,第二天臀部和大腿肌肉开始酸痛,皮肤也让马背磨砺的生疼,可还是非常值得。转年我被调离了单井点。
三年前在去省城的火车上,一位胖大汉子坐在斜对过端详我,说了句:“你顾硕吧?”我尴尬的认不出他是谁,经提醒才想起他是单井点的农家哥哥,他体格外貌变化也忒大了些。我记不得他姓名,也不好意思问,握手寒暄后就奇怪“大哥”怎么能记住我名字?哥哥说:“你给我看过你在报纸发表的小说啊,怎么能忘呢。”我听了心里一热。
哥哥告诉我,他嫁到外地的妹妹如今儿女双全,在县城当起自家办的农贸公司老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