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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
来源: | 作者:佟惠军  时间: 2019-12-03
  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年,我一直不认为他们之间有过爱情。我曾问过父亲,你爱过母亲吗?父亲说,那年月什么爱不爱的,媒人介绍说你妈会过日子,我看人长得还不错,就娶了呗。我问母亲,你爱过父亲吗?母亲说,那年月啥爱不爱的,媒人介绍说你爸在城里工作,生活总是比乡下好吧。
  在我记忆中,他们年轻时候总是不断地争吵,争吵的理由小到柴米油盐,大到赡养父母。我知道父亲经常偷摸将攒下来的钱寄给爷爷,这个秘密我从未告诉过母亲。其实我现在很理解母亲,女人总是先想自己的小家,七十年代的家庭都没什么钱,我身体又弱,经常有病,母亲口挪肚攒无非想让家里有点积蓄,以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时我是支持父亲的,爷爷在乡下和小父亲20岁的叔叔度日,父亲怎能不惦记?何况还要给叔娶亲,用钱的地方自不会少。后来叔娶了婶娘,父母竭尽全力支持叔盖起了三家瓦房,那之后,他们因老人争吵的次数少了,却因为别的事闹个不休,有段时间我甚至想他们与其这样争吵,不如离了算了。
  “水……水……”母亲又开始用她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叫我了,我起身用小勺沿着她已见干瘪的唇,喂进两口水,然后帮她翻了个身。瘦骨嶙峋的背影在日光灯下显得阴冷,纸尿裤恶形恶状地松垮地搭在两股中间,本该浑圆的臀部如今几块棱角分明的骨头清晰可见。母亲要强了一生,病魔却把她磨成了这般光景,我不禁鼻子一酸,泪却没有流下来。我将凉被盖在母亲身上,回到陪伴床坐了下来,下意识地看下手机,二点一刻。时间的指针,像缀着铅球,动得缓慢艰难。一眼未合的夜,已经过半,这样的夜是第十二天。
  母亲体重只有六十斤了,病了十年,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人活到这份上,对她来说,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生命之火未熄灭之前,母亲仍一次次地顽强地和死神抗衡着,记不清这十年她住了多少次院,作为她唯一的女儿,我在病危通知书上不知签过多少次字。
  窗外的月光是昏沉沉的黄色,大概是要降些雨水了。我深知母亲已时日无多,虽然心里早就有这样的准备,甚至不只一次卑劣地暗想,母亲去了,对我和年迈的老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面对如此孱弱的母亲和她承受的无尽的病痛,我的心仍然隐隐作痛,我所能做的只是守在病榻前,在母亲喊出各种声音的时候,竭尽全力让她稍微感到舒适一些。
  母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对我既无比溺爱,又以我极不欢喜的态度对我严加管教。她可以把家里所有的细粮都留给我吃,又会以很多莫须有的理由打骂我。那年我十四岁,一天母亲下班回家,看见我坐在我家那只有12平米的房间里,那张她和父亲住的大床上,而不是坐在我自己的小床上看书,不知为何突地发起无名火,大骂我不懂事,把她的白床单坐出褶子。我倔强地看着她骂完我后,一抖一抖的背影,恨不得永远不要和她说一句话。那天半夜,她突然穿上衣服,只身投入茫茫的夜色中,父亲叫起了我,我们跟在她后面,跟随她来到铁轨旁,父亲慢慢地走过去,我看着父亲在夜色里苍茫地背影,吓得大哭。也许是我的哭声,也许是父亲的安慰,母亲随着我们回到家中。后来父亲偷偷对我说,看着点你妈和隔壁的大爷。我也从他们无休止的争吵中,似乎感觉出什么,但最终一切就像从未发生。
  “老佟,老佟……”母亲又下意识地喊父亲了。我拍拍她的后背,告诉她,父亲回家了。母亲用她浑浊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嘟起嘴生气地说“又回家”,然后问:你爸饭没?我说爸吃过了,她似乎放下心,“翻身,翻身……”
  母亲病了十年,心梗、脑梗、小脑萎缩、心衰、呼衰,各种疾病的名称都在这十年里涌入了我们的生活,父亲以他极大的耐心照顾着母亲。周末去看望父母的时候,听到母亲用她那磕磕绊绊的语声,像小孩告状般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爸傻,做饭慢……”还时不时地用她干枯的手掌做击打状。而看到父亲最多的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搓着母亲瘦得不成样子的腿,熟练地将围裙套在母亲头上,这时我的心里会不自禁地涌上难言的滋味,我对母亲说:“妈,你真是嫁对了人”。母亲总是斜眼瞪我,偶尔也会痴痴地笑。
  有一天母亲让我找出压在箱底的相册,一张张翻给她看。一张照片上,是父亲穿着军装、笔直的脊梁上背着一只步枪、站在工厂大门口的背影,母亲盯着这张照片,眼神熠熠生光,我想这照片后面一定有一个属于他们的故事。
  “妈,爸……”母亲又这样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了,这几天她喊爸妈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我握住她的手问她:“想我姥姥姥爷了是吗?”她看看我,摇摇头。拍拍肚子“疼……”我知道,我该用温水给她捂热小肚以便排尿了。
  大前天的半夜,母亲突感呼吸困难,陪在母亲身边的父亲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母亲危险了,我匆忙忙和老公赶了过来,急救的过程中,我忍不住痛哭失声。当意识到这时候最需要坚强的是我时,我看见父亲坐在病房的角落里,用他苍老的十指,蒙住了双眼,手指的缝隙明显溢出液体。我听见父亲喃喃地说,你要走了,我也时日无多了。
  天空出现了一抹亮色,母亲此刻安静下来。我看下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我问母亲,你安静躺会,我闭眼养养神如何?她瘪瘪嘴,似乎说,我有不让你养神吗?我抵制着无边的困倦,但还是有了梦境。梦中,我看见父亲拿着用了十年的保温桶,蹒跚地走着。那佝偻得厉害的背影,一点点与母亲在那清晨还未褪尽的月光下,散发着清晖的背影逐渐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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