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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
来源: | 作者:吕 萍  时间: 2019-12-03
  表弟走的那年初春时,我和妹妹正带着他在河沟里捉鱼。一个放牛的老伯路过,问道:“听说这小伙子要上北边(常指黑龙江省)了?”我和妹妹点点头。他便感慨说:“唉!这小伙子要是再回来,恐怕就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怎么也得是二十多岁以后喽!”我有点不以为然,心想:“怎么会?难道隔个一年半载的,四姑父还不带他回来一两趟串串门?”
  那一年,表弟只有五岁,而我也不过十二三岁,我还不知道表弟所要去的北边有多远,更不知道这一种别离意味着什么,只是呆愣愣的看着放牛的老伯边摇头叹惜边赶着牛慢悠悠的走过,当时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的,有布谷鸟在布谷——布谷的叫着……表弟更是一无所知的玩弄着一条刚捉住的小鱼。他的确有些没精打彩,总会显得很委屈似的哭闹,我和妹妹就尽量去哄他开心,因为可怜他小小年纪便失去了母亲。
  他的母亲是我们的四姑,上年秋死于风湿性心脏病,年仅二十八岁。
  放牛老伯的话真是充满了生活阅历的认知。
  再见表弟时,还真就是时隔二十多年之后,表弟已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大三学生了。二十五六岁还只是个大三学生,的确是有点“老”,不过也难怪,当年他随着他伤心欲绝的父亲远赴内蒙古的格尔古那去投奔他的三姑母,但是户口却很长时间里无法迁去,至使他到了入学的年龄却不能正常入学。他父亲是很要强的,偶尔写封信来,也从不提及生活中的不如意。还是我结婚那年,夫家有一房亲戚竟也是四姑父的远亲,他们刚从格尔古那搬回来不久,问起才知,十七、八岁的表弟却刚在读初三。四姑父他们爷俩生活得其实很辛苦,他的三姑家生活也并不富裕,并不能帮助他们多少,他父子二人是租房子住,四姑父靠在煤矿打工、给公安局烧锅炉等维持生活。据传说,为了能落上户口,四姑父是白给公安局烧了两年多的锅炉。
  为了表弟不受更多委屈,四姑父一直没有再婚。
  可喜的是,无论从是四姑父偶尔的书信里,还是那个远亲的不知真实与否的传说中,都肯定的是,表弟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在班级里总是数一数二的。这一点到是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因为他很小时就喜欢书,常是拿了我们的书便不放,无论倒正的念念有词,仿佛他认识字一般。可是及至高考时,第一年没有考上大学,于是复读,第二年考了一个专科,没有去读,继续复读,第三年终于考入湖南长沙的一所三本大学。看来当地的教学水平相对较低。
  二十多年不见,一个五岁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陌生的大小伙子,二十多年的感情空白,让我们彼此都有些生疏,一时还无法适应,特别对他来说。据说人在八岁之前是无法形成长久记忆的,我们这些舅舅、姨妈、表哥、表姐等他母系的亲戚,在他原本的生活里应该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现在却一下子涌现在他的面前,面孔很陌生、笑容很陌生、问候很陌生,他一时又如何能捋得清。
  那个寒假,他在各个舅舅、姨妈、姑妈家如走马灯般的各小住了几日,并回他幼年时居住的那个小村庄去给祖宗上了坟,然后是在我母亲家,也就是他的大舅家过的年。过年时自然也去给他的母亲上了坟,因为他的母亲属于“少亡”,没有进祖坟,就埋在我家前沟的一个小山头上,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孤魂野鬼。临走时,从我母亲家挂在墙上的像框里取走了他母亲唯一的一枚黑白照片。
  我想,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确认他母亲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事实吧?
  据说,他一直不相信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或许还有些恨他的母亲,同时也捎带着有些恨我们这些他母系的亲族吧,从他从来不曾给我们回过信略可以猜测出。因为他一直认为他的母亲是“跑了”,无情的抛弃了他们父子“跑了”。“跑了”在我们乡下人的概念里就是与人私奔了的意思,只不过,他母亲是与死神私奔了。其实,他能这样认为也好,“跑了”的母亲终还是活在这世上,抛夫弃子虽说残忍,但却总是还有再次相见的希望,远比死亡温情的多。
  他一直不相信母亲已经去世,大约也是不愿面对这种天人永隔的残酷事实吧。可是现在,“一堆荒冢草没了”就那么凄凉的摆在面前。既然八岁前跟本留不下什么记忆,他大约也不太记得清自己母亲的音容,那一张寸许的小照,也就成了他认识母亲的唯一途径了。想想也是可怜。
  他小的时候,总是无限依恋他的母亲,只要是母亲在身边,便总是赖在母亲的怀里。特别是在他母亲生病的期间,更是如此,简直是一刻也不想离开母亲的怀抱,他妈妈实在是倦乏了,想睡一会儿觉,叫我和妹妹带他出去玩一会,可是他坚决不去,竟坐在他母亲的身上……我们都生气他太不懂事、太不听话,大声的喝斥他,他却无动于衷,不理不采。难道在那时,他小小的心灵已意识到自己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光已屈指可数而倍加珍惜和依恋?
  他母亲是死在县城医院里,临死前很想见见他,可是他留在远在百里之外的家里,由我老姑照看着。以那时的通讯和交通,让她的心愿不得实现,据我父亲说,四姑死的时候是没能闭上眼睛的……
  他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我们见面也不多,问候的也多是他现在的生活状况,他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在南方生活的习不习惯之类。没有任何所谓触及心灵的交流,比如问问他“你想你的妈妈吗?”当然,这样问也太残忍。我本想看看他左手大拇指上是不是留下一道疤痕,那是他小时候我和妹妹没有看好,在他偷玩留镰刀时割伤的;还有他的脚后跟,在他母亲死后不久,他一直是有些没精打彩的,一次不小心踩翻了锄头磕破了一个大口子,伤口都感染化了脓,还是我母亲发现后为他清理包扎了一番,才一点点的得以愈合……当然最后都没有看。
  当年,我三姑也就是他的三姨,因只有两个女儿,很想把他留下当自己的儿子养,争耐我四姑父坚决不肯。也是啊,他刚刚失去了母亲,怎么能把他再从父亲的身边夺走!况且,他若是真跟了我三姑,也未必会幸福,三姑一家人都很亲切和善,只是人口多,三姑父又好赌,家里生活一团糟。他当初若是跟了三姑,恐怕连初中都读不完,就像她们的两个女儿一样,更别说上大学了。虽说他读得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但也足可告慰他母亲的在天之灵,让他父亲可以扬眉吐气从而觉得没有枉费这二十多年的辛苦负出,终于可以有颜见“江东父老”了。
  自表弟那一年回来,又是十多年过去了,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快到竟让人未觉得漫长。去年的清明,四姑父在阔别故乡三十多年后终于回故乡来了,正好我陪父母回乡遇上,正应了那句古诗“儿童相见不相识”的境况,如果,只是走在路上的偶然相遇,是谁也不会认出谁的。闲谈中,说得也多是表弟。表弟结婚了,还在北京买了房,房是一百多平,价一百多万,按的揭,老仗人帮了不少……我是瞪大眼睛表示羡艳的连连夸先赞:“真是不容易啊!真是太好了!”看得出,四姑父是很感到自豪和欣慰的。而我们,也是一样由衷的感到一种安慰。
  表弟大学毕业后,立志要在大城市里混出个样子来,就如同他父亲当年不混出个样子来绝不还乡一样的执拗。他选择去了北京。他二姑家的表哥在北京某部队服役,并且混得不错,好像是一个大首长的警卫员,这在家乡人的眼中是相当有出息的,那可是在北京“当官”啊!所以我们一直都以为表弟能在北京落下脚,并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一定是得到了他这个表哥的帮助。后来才知道并不是那个样子。一次,我嫂子去北京出差,便特意联系了表弟,到他单位去看望他。表弟很是惊喜,直说没想到还会有人来看望他!那应是一个在陌生环境里倍受冷落的心灵,得到的一份意外之喜。也是从嫂子的这次拜访才得知,原来他当年到北京的确也是指望他的表哥能帮他谋一份工作,怎奈其在部队与地方上也没什么联系,却是爱莫能助。倒是他的一位高中同学给了他莫大的帮助,帮他在银行里找到一份卖理财产品的工作,收入虽不是很高,与人合租而居,但总算是安顿下来了。嫂子要到他住的地方去看看,被他很难为情的拒绝了,说是他的住处太狭小,也太脏乱……如今,他竟也能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娶妻买房,怎能不叫人感到宽慰呢!
  据四姑父说,他们小两口每月的收入有两万来块,还贷每月是八千左右,生活可以算得上是小康了。虽然,我也知道,月收入两万元在北京可能还是低收入家庭,而且四姑父虽然已六十多岁了,身休也不是很好,却依然还在大连打了一份工。可是我心中依然感到一种轻松,毕竟他们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不再是那么艰辛,更是因为,不必再为,不能帮助到他们而感到自责和惭愧。表弟大学期间那次回来,其实并不是“衣锦还乡”,而是为了求助的,因为读大学那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已让四姑父承担不起了。可是那时,我们也都并不宽裕,好在是亲戚比较多,大家是你凑一百,他凑二百的,免强给他凑足了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却无法给他更大的帮助,因此也都有些无奈和惭愧。现在终于可以卸下了这种心理负担了,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就仿佛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今年清明又回乡,从老姑那儿听说表弟有了小孩了,是一个小闺女。这个消息是准确的,因为表弟与老姑家的表妹有微信联系,于是,我也通过表妹加了他微信。他微信朋友圈里的最新动态便是晒女儿的百天照,小女孩长得胖嘟嘟,穿得粉嘟嘟,特别的可爱!还有年近不惑的表弟怀抱着小女儿,一脸幸福的笑容……那眉眼很像他的母亲——我四姑。
  四姑要是在天有灵,知道自己有了孙女了,该会多么欢喜啊!这样想时,竟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就止不住稀里哗啦的流个不停。很想给表弟发个微信,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最后,只是点了个赞。我觉得自己悲伤得有点莫名其妙,有点矫情,应该高兴才是,可就是控制不住。还好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可以肆意的让眼泪流个不停……人哪,大约总是在到了一定年龄,经过一些世事之后,心灵才更容易感伤,才更富有人情味吧!想当初,四姑死的时候,我是很漠然的,虽然知道应该悲伤才对,可就是悲伤不起来,大约那时的我也和表弟一样,并不相信四姑已经死了,因为根本不懂得死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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