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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轶事
来源: | 作者:张文录  时间: 2019-12-03
  列车还没停稳,德山就扛起行李,秋霞抱着小宝,紧跟在丈夫后面,走下车梯,挤出人流,四目如炬,寻找表哥王玉才。
  王玉才在一家工厂打工。
  几年不见,王玉才老多了,脸上的皱纹比德山的爹娘还深,头发像一堆枯草,也许因为个子高,背驼得很厉害。如果不是王玉才招呼他们,德山秋霞几乎认不出这个表哥了。走出车站,王玉才问秋霞,他离村时,有没有小宝?秋霞笑了,告诉王玉才,那时,她和德山还没有结婚。王玉才听罢,很为惊呀,屈指一算,果然不差。挤上一辆公共汽车,售票员嫌他们的行李大,要求补票,德山没有听懂。王玉才赶紧转过身子,陪着笑脸,向售票员解释,售票员很不耐烦地说:“都往城里跑,城里有蜜呀!”
  真让那女子说着了,城里就是有蜜,第二天,表哥就把一个特大喜讯带给德山:打锈工小赵摔裂了胯骨,急需补充一个,冯主任让他物色人选,他就把德山推荐给冯主任了,明天面试。
  花园式的工厂,让德山大开眼界。穿过一片草坪,跨过一条林荫大道,王玉才指着一幢厂房说:“那就是打锈车间,我在那里干了四、五年,一会儿见到主任,看我眼色行事。”德山听罢,胸口砰砰乱跳,有一种临战的感觉。出乎他们所料,冯主任抬眼看看德山,很满意地点点头,当即把德山编进王玉才小组。
  车间门口,有一棵大榕树,大榕树下,有一圈水泥矮凳,矮凳上坐满了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纭,看见王玉才,戛然而止。王玉才让德山给众位师傅上烟,然后介绍说:“这是我表弟曹德山,新来乍到,还望各位师傅关照。”德山连忙掏出烟,慌手慌脚地打开,发给大伙。有的当即点着,有的捏在手上,表情都很冷淡。其中一个胖子,吸了几口,突然把脸沉下来,问王玉才:“你表弟是不是顶小赵的缺?老冯说话还算不算数?”王玉才没有回答,尴尬地笑笑。这时,办事员来了,把德山领走,办理用工手续。王玉才也乘机离开那里。
  原来,打锈车间除承包人冯主任之外,其余都是农民工。小赵摔伤,冯主任答应不另找人,养好伤再用,结果德山来了,把小赵的后路堵死,小赵的同乡胖子颇表不忿。这些,都是德山后来知道的。王玉才嘱咐他,谁的话也别听,好好干,就能站稳脚跟。
  德山记住了表哥的话,一声不响地干着。王玉才有意把难活累活交给他。德山干得都很出色,他处理过的钢板,铮明瓦亮,光可鉴人,再挑剔的检验员,也点头称是。
  几天下来,德山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打锈的艰苦,甚至比下井挖煤还苦,打磨机尖利的噪音不绝于耳,漫天飞舞的铁锈像沙尘暴一样,尽管把全身包得严严实实,五官七窍还是黑的,晚上进澡塘,走过穿衣镜,自己都不忍心去看。德山从心里佩服表哥王玉才,四、五年,没点毅力能挺过来吗?
  一日,德山加完班,洗过澡,准备回家,冯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预支他300元安家费,并叮嘱他,对谁都不要说,包括王玉才。回到家,德山把钱交给秋霞,秋霞一惊,问钱是哪儿来的?德山遂把主任预支的事说一遍,秋霞松口气,问德山,为什么不让告诉王玉才?会不会有啥圈套?德山想了想,认为没有,只能说明人家主任想得周到。秋霞认为有理。吃饭时,秋霞问德山,冯主任是个啥样的人?德山说:“很普通一个人,中等个儿,四方脸儿,五十来岁,都说他为人精明。”“精明有啥不好,总比傻强。”秋霞很感谢冯主任,新安家,处处用钱,锅碗瓢盆儿,柴米油盐,哪一样能离开钱?有了这300元钱,心里踏实多了。
  像每天一样,王玉才头一个来到工组,立足未稳,就被冯主任叫到办公室里,商量由谁干那批出口活,事关重大,不可草率行事。王玉才想了想说:“我干吧,别人干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冯主任听罢,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猛然抬起脑袋,语气坚定地说:“干脆让你表弟干吧,他年轻,有体力,像你一样,干活认真。”王玉才很痛快地回答一个“行”字。德山全力以赴,用两天时间,把钢板打磨得像镜面一样,然后让王玉才过目。王玉才认为可以报验,冯主任就拨通了电话。转眼之间,一辆中巴开到打锈车间,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洋鬼子,检验钢板打锈质量。洋鬼子很认真,又是摸,又是看,最后很潇洒地打个响指,连呼两个“OK”。记者跑过来,想给洋鬼子照相,洋鬼子摇头,翻译一问才知,洋鬼子想和直接操作者合影。冯主任抢前一步,把德山推到洋鬼子身边。洋鬼子和德山握下手,并肩站在钢板前面。德山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只可惜脸上多了几缕污痕。
  开支了,王玉才打开铁皮柜,从里面拿出两只饭盒,大伙都清楚,饭盒里装的是他们本月的工资,一只零钱,一只整钱,大伙像参加谈判似的,围坐在一张长条桌的两侧,只把中间留给王玉才。王玉才用衣袖拂去桌上的杂物,把饭盒并排放在胸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单儿,摊在饭盒盖儿上,按照明细,把钱一一发给大伙,饭盒里剩下的钱,就是他的,一分不差。 
  领完工资,德山抽出300元钱,径直去了主任办公室,不料冯主任微笑着把他挡在门外,让他不必还钱,好好干就是了,300元算是对他的奖励。德山感恩戴德,暗自发誓,非干出个样来不可。
因为开支,家家像过节一样,未进家门,德山就闻到一股香味。秋霞抱着小宝,在门口等候德山。德山接过小宝,把工资交给秋霞,秋霞数了数,问德山含不含那300元钱?德山便把主任对他的奖励说了,秋  霞大喜过望,把钱揣进怀里,为德山炒菜烫酒。
  吃过晚饭,德山和小宝在床上玩耍。小宝骑在德山的身上,端着冲锋枪,朝屋里扫射,扫到秋霞时,非让妈妈倒下,秋霞一边应付儿子,一边收拾碗筷,玩着玩着,小宝趴在德山的身上睡着了。德山抱起小宝,招呼秋霞。秋霞擦净手上的水珠儿,给小宝铺床。安顿好小宝,德山也困了,秋霞把洗脚水端到床边,同时把俩人的被褥铺好。收拾完屋子,秋霞随手把灯关了。德山躺在被窝里,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问秋霞还干什么?秋霞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秋霞轻手轻脚地爬上床,一丝不挂,钻进德山的被窝……
  一场大雨,把打锈车间洗得干干净净,大榕树枝青叶翠,绒绒花缀满枝头。德山和王玉才并肩走着,远远看到树下坐着一个人,身边倚着一根拐杖,王玉才放慢脚步,小声地告诉德山,那就是摔裂胯骨的小赵。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超过他俩,下车和小赵打招呼,小赵站起来,把拐架在腋下。王玉才让德山先走,装作啥事儿不知。德山快走几步,离开王玉才,但小赵还是猜出来了,怒视着德山。然后把脸扭向一边,不理王玉才。上班的时间到了,却不见冯主任的踪影。小赵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见到熟人,就把如何上当的事说一遍。据小赵说,因为姓冯的答应还用他,他才在索赔单上签字的,否则,给那么点钱,他才不干呢?也有人说,冯主任也没说不用你呀?小赵满脸怒容,把一张离厂通知单摊给大伙。中午吃饭时,车间已风平浪静,冯主任站在院子里,乐呵呵地和大伙打招呼。有人说,小赵找不到冯主任,就想砸他办公室的玻璃,后来被生产保卫部门拖上一辆小车拉走了。在德山的印象中,小赵身体单薄,西北口音,年龄和他差不多。整整一天,德山的心情都很不好,好像真是他抢走了小赵的饭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后不久,早晨上班,一个打锈工告诉德山,车间裁了三个人,都是老家伙,有你表哥。德山听罢,如五雷轰顶,一路小跑闯进组里,果然见表哥在收拾东西,脸上似有泪痕。组里的人谁也不说话,都默默地看着表哥。德山走过去,问表哥是真是假?王玉才点点头,继续清理铁皮柜里的东西。德山喘着粗气,含着眼泪,胸中的怒火像喷泉一样往上涌。王玉才把两只盛过工资的饭盒,放在桌子上,打开上盖儿,里面空无一物。院子里有人喊曹德山,听声音,好像是冯主任,德山边走边应。几分钟后,德山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欲言又止。王玉才猝然醒悟,德山将取代自己,入主这个小组,一问,果然如此。有了新组长,组员们纷纷向德山请示工作。德山拿眼看王玉才。王玉才把大伙打发走了。德山的眼泪噼噼啪啪地掉下来,他哭着喊一声表哥,问王玉才恨不恨他?王玉才说他傻,之后把铁皮柜的钥匙和两只饭盒交给他。
  没过几天,王玉才就带领全家,踏上返乡的归程。德山和秋霞洒泪相送,列车已消失得无影无综了,他们的眼睛还在深情地望着,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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