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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丧
来源: | 作者:张树海  时间: 2019-12-03

  我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了仙鹤的叫声,可以想象翅膀扇动着羽毛及瑟瑟的风,一股气流能让它避开雨线,但是离不开长空。我心随着飘飘落落的,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始料不及会发生相关的事情。因为白天刚刚举行过葬礼,有道是,贵人已乘仙鹤去。它丢下的声音,在蒙蒙的夜雨里是那样零星,抖落到地上泥泞得无影无踪。它超低空盘旋的时候,是不是想着要把人的灵魂带走?趁着今夜没有星月的光辉,就匆忙地送往渺茫的虚空,不至于落在尘埃里。早晨山头上有一片浮云,午后开始阴沉,这个时刻下成了秋渣子雨。
  那贵人是县长,他怎么死的,小村人厚道,不闻不问。县长一死,也就和普通百姓一个样了,回到家乡做起了古往今来的俗事。仪式并不隆重,古朴而简单,好像有几个活蚂蚁抬着一个空壳悄无声息。
  那只仙鹤还是叫着高高地飞远了。四面都是不怎么高的山峦,凹陷一个小村,地名叫蚂蚁沟。传说蚂蚁爬了多少年,爬出山的豁口,就生了烟火。人也像蚂蚁一般,出出入入,看见蚂蚁窝,就看见了人家。那时候我心不在焉地走进沟里,我的老姨奶正在村头等着接灵。突然地上来了个大蚂蚁,长着一双红翅膀,忽闪着想要飞起来似的。
  老姨奶就说,县长不会乘仙鹤去,他是跟这个大蚂蚁走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现出了老年人的平静。这平静是坦然的,又是无可奈何的。温暖、脆弱、惋惜。白发送黑发,别有一种伤感和留恋,我当然看得懂。
  那些送葬的亲人们已经返回县城,我留下来照看老姨奶。我的手机上有了一串陌生的号码,小心翼翼,恰似一队蚂蚁在悄然行动。那是县长夫人刚打来的电话,担心老姨奶今夜爬不动了,斜风细雨不须归,她脚底踩不住一个蚂蚁了。我不敢联想白天的全部情节,老姨奶刚好忙完一天丧事,难道接着又要人们去忙着她吗?她是我奶奶的妹妹,我奶奶走的时候数着天上的星星,我想她大概数着地上的蚂蚁。在这样的晚秋夜雨里,蚂蚁突然缺失一个,她突然也就走了。人怎么会跟蚂蚁去呢?想必那长着红翅膀的大蚂蚁,天生就是来接许多人的。
  我忙着关掉手机,不让他们知道老姨奶的情况,他们无法再承担更多的悲伤了。我自己开始在人世间浮想什么,一些细微琐碎的小事,就在脑际盘缠缭绕不去。我小时候,常爬蚂蚁沟住老姨奶家。老姨奶养个傻闺女,她专捉蚂蚁吃。我看着她比画蚂蚁屁股,舌尖儿舔舔,叫着说酸。大个的黑蚂蚁,往往掉过头来,嘴上夹子狠劲地钳住手指,她才疼得松开。我喜欢朝蚂蚁窝里浇尿,像发大水一样,一下将密密匝匝的蚁群冲散了。老姨奶就说,夜里你要做发大水的梦,把你们家房子都淹没了。果然,我哭喊呼救的时刻,是老姨奶把我唤醒,她问我看见白天那群蚂蚁了?我恍忽记忆它们在逃亡中慌乱的情形。第二天老姨奶接来一个孩子跟我玩,说他懂事儿,会给蚂蚁筑巢,不让大水冲走它们。那孩子是个私生儿,老姨奶给起的小名,叫草露子。听说一个大姑娘养的,拿把干草裹得严实,偷着扔到蚂蚁沟口,被山外面人抱走了。后来,七八岁又回来,跪老姨奶膝下磕三个响头,认做干娘。那时他就懂得珍惜每个生命,跟我说蚂蚁虽小,可它也是个活物呀。老姨奶也说,孩子,人和虫子都有奥秘的地方,地上生一个人,就生一个蚂蚁,死一个蚂蚁,就死一个人。这地上到底有多少蚂蚁,永远也数不清啊。从天上向下看,人就像个大蚂蚁,忙忙碌碌的,不明白都在世间忙着啥呢?我年纪还小,根本不会把它们同人类的生存相比,就知道想想还有很多的虫很多的鸟。老姨奶还告诉我,蚂蚁会假死,冬眠醒来,春天重新复活一回。人就不可以了,老姨奶走后,明年春天大地上还能生个蚂蚁吗?
  三月,蚂蚁沟里飘着柳絮,那白色绒毛落地上给蚂蚁盖一层绵,随风飞散,又粘到傻闺女家的房草上了。老姨奶就去沟外看傻闺女。遇见我从县城回来给她捎口信儿,告诉她干儿子选上县长啦。老姨奶一听,伤春情绪就随那柳絮飘走了。她亲切地说,那孩子命大,他从小进城读书,我就看他有出息呀!她打开半扇窗户,往蓝幽幽的山边望一眼。我就说,那小轿车没功夫爬进来,他每时每刻都很忙,托付我给你老人家带些礼品。老姨奶就满意了,说,干亲这样挺好的,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隔着肚皮隔层山呢。至于县长忙不忙着,都忙着个啥,好像与她平常的日子关系不大。老姨奶和乡亲们感觉一样,谁当县长都差不多少,心相对都离得百八十里远。她看见发黄的柳叶一片片飘落河面上,就想到这个秋天又要过去了。忽然,这时候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一个堂堂的县长怎么说死就死了?
  我曾经找这位县长办过很多私事,他看着老姨奶的情面,能办到的事都办了。从前我在离蚂蚁沟五里远的小学校教书,爱人在城里工厂上班,来回跑着很难受。我请求县长帮忙,刚见面他不认识我了,我提起蚂蚁沟,说老姨奶让我来的,他就哈哈笑啦。然后打了一个电话,把我调到县里师范进修学校。所以,今天当他猝然去逝,从火葬场回到乡村这似乎漫长的路上,我一直陪伴着亡灵。
  县长夫人带着儿女,手捧着一把骨头碴子,惶惶地走进小村。先前我们在距县城五公里的地方,看见火葬场大烟囱上升起的那股青烟,一时都不想望望天空的白云了。现在我们来到这里静默地等待,看见孩子、鸡、鸭、狗一齐在村子里乱逛。快到中午了,景象有些进食前的慌忙。在一家门口的空地上,用一领炕席简陋搭上灵堂,旁边长凳上坐个吹鼓手。大门挂着一块新鲜的红布,门槛外面撒了一条草木灰道,我明白这是阳宅的忌讳,不叫阴魂入内,殃及家人。因为亡灵回到乡村,这里没有一个家,幸亏老姨奶这个干娘收留他了。我看见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腰不弯,背不驼,穿件青布衫,胸前系着一绺白布条儿,手中拿着一沓孝服,慢步从院子里走出来。我先叫声老姨奶,紧接着县长夫人就叫了一声:娘啊!你的儿子回家啦。跪在老人跟前,泪流满面。一双儿女也依在母亲身后给奶奶叩头。老姨奶说,孩子们起来吧!两行老泪就掉在娘仨的头上了。她依次为长孙小女披麻戴孝,也分别给亲友扯了一丈白布。她说,回家来好,入土为安。人活着吃土里长的东西,死后土又把人吃了。
  我说,爬完大烟囱的人,在城里就无处可去。高楼万座,红楼、白楼、绿楼、粉楼、青楼,都装不得一个小匣子。
  老姨奶说,按照咱们这地方风俗,光埋葬那小匣子不行,依旧放一口棺材入殓,宽绰的,上盖着天,下铺着地。我们事前和她老人家商量,她就准备好了,决定把自己的寿材让出来。她说,当不当县长都没讲究了,五尺高汉子,哪能装进那小匣子里憋屈着走呢?她吩咐儿孙们把那口大红松木棺材抬到院外。
  夫人就叫我到一旁说话,并掏出钱塞进我手里。可是老人的眼睛在盯着我们的手,她那种慈祥的目光又格外严肃,使得我们无法在这样的时刻张嘴谈棺材钱。真的,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当时的纸票,像被秋风刮乱的庄稼浮叶一样飘碎在天空。
  老姨奶好像一下又想到什么,惊异地看我们几眼,然后抬头望了望远处山外面的景象,就说天上掉下来的灾星!疑问他有什么病,一天,两天,匆忙得连看上一眼的功夫都来不及呀?
  夫人又叫她一声娘,说,你儿子有病,心里的病。唉,人都化作灰了,还说他什么呢?比不上一朵云,飘散的时候在地上还能留下一个影儿。
  老姨奶心里纳闷儿,嘴上就叨唠,小时候连个蚂蚁不敢踩死,他咋还这样短命呀?
  夫人说,娘啊,你别再多想了。他死得不如个蚂蚁!
  老姨奶没理解后面的话,就随着蚂蚁说,是呢,跟它走就走吧。
  她又问,临走时他没说啥吗?
  夫人想想说,前一天吧,他自己躺家里像做梦似的,说想你老啦,也想小时候的蚂蚁沟,也想看春天里飘飞的柳絮……
  老姨奶点着头,喃喃自语,那他就是一心想要回家来了。老姨奶抹了一把眼泪,就对亲人们说,不得留看夕阳,快开棺入殓吧!小泥爷,你把“天鹅”吹起来,吹一阵子,再来一段“哭七关”。
  那个叫小泥爷的人屁股从木凳上欠一下,腮帮一鼓一瘪,呜地一响就发出了悲声。然后那曲调飘飘扬扬的,落不到实处,轻轻地擦过人家的房顶,又拂动了一棵大树上的九个鸟巢。立刻,带来了一片热闹的鸟语。那有一对报喜鸟在枝头稍停一会,倏然向老姨奶家飞过来,喳喳地叫着,一点也没随着那唢呐的曲调变得忧伤。
  老姨奶最先抬头看见,不由叹道,它俩报的是哪门子喜呢?要是一个老人走了,就像棒子乐掉了牙,谷穗笑弯了腰,瓜儿熟落了蒂,枣儿红了瓤儿,那是喜丧。她嘘嘘两声,想叫报喜鸟离开这里。可是那一对红脑门、白肚皮,已经栖息房顶上静静地向下看望着人们脸上是否悲观。老姨奶更觉得奇怪,就想到有这样一对喜鸟冲了白事,对于人和村庄都是预兆着一种吉祥,就趁着这鸟带来的喜气,赶快把丧事办完。
  去东山坡打墓的人回来了,说墓穴已经挖得方圆。到邻村纸匠铺接纸像的马车,拉回来一匹高大的雪白纸马。老姨奶指着马说,贵人今生骑马坐轿的命,来世还是骑骏马做高官。她还请我在花圈上写挽联,我就听到一首低回、忧郁的曲子,向人们传递着对亲友眷恋的情感,一方面表现出人类的无限哀思,一方面也寄托着到另一个世界里对美好人生的向往和祝福。老姨奶看我若有所思,她就想出来说,现成的对子,写上吧。她念,我写道:“山高石做帽千秋富贵戴乌纱,井深水成河万里财源缠玉带”。写完问她是谁的句子,老人家还这么牢牢记得格律、对偶。她就告诉我,是小泥爷的祖父传下来的,她管那位清末举人叫姥爷。举人生在蚂蚁沟,死在蚂蚁沟,整日迷恋着青山顶上的石人,在路上望着望着,竟然走进了一眼大井里。他扑腾半天爬上来,就生了灵感,绝笔留下这副对联。当年知县大人看了哈哈笑,老百姓却骂祖宗三代,小泥爷长大就把那对子一把火烧了!今天写到县长的挽联上去,小泥爷看着就生气了,唢呐声戛然而止。有几个村民也怨恨说,升官发财,官不是清官,财不打正道来,都他娘的贪官!三年清知县,万两雪花银。这时候,我看见县长夫人的脸色苍白。老姨奶很不愿听这样的话,没法搭茬儿。但她敢跟小泥爷撒气,就大声骂他,一个泥捏的小人儿,你嘴巴让驴踢啦?意思叫他继续吹唢呐。不一会儿,小泥爷红着脸,咂着嘴,唢呐就又呜咽地吹响。
  伴着哀乐,给那个小匣子套装大红棺材里,算入殓完毕。
  老姨奶就吩咐夫人站在棺材一侧,儿女则跪到另一侧,由小泥爷钉“绝户钉”。小泥爷就听老姨奶的话,放下手中的唢呐,操一把老斧头,佝着腰背慢吞吞走过来。他个矮精瘦,细脖圆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目光有些扑朔迷离,那神秘的色彩就让人捉摸不定。他不但会吹唢呐,钉“绝户钉”,还会给死人调正。山里办丧事就少他不行,他不到场,活人看着不是那么回事,死人躺地下也不瞑目。红喜事就没小泥爷的份了,他个光棍汉,叫不上大全福人。他就远远地躲着,闹房的孩子们跑出来,塞给他一块喜糖含嘴里。小泥爷说,自己大半辈子,都是为死人活了。那声恸哭从谁家院子传出来,小泥爷就到谁家灵堂里去了。他和请来的鼓乐班子、扎纸匠、看阴阳净宅的先生平起平坐。他手中握着那把老斧头,专门等着出灵前盖棺钉钉,这根钉子,只用他无儿无女的手。老姨奶扯块孝布,给他夹耳朵根上,他就准备下手了。大家都闪开,让小泥爷走到棺材旁,看他将那把老斧头高高举起来,张嘴哼着大家都听惯的小调:“人吃土欢天喜地,土吃人叫苦怜天……”反复三遍。然后大喝一声,孩子们跪好啊,看我的手吧!棺材头前的人就眼睁睁瞅着小泥爷手中的斧头。哐!落到棺材东面,儿女就喊爸呀向西躲。哐!落到棺材西面,儿女就喊爸呀向东躲。小泥爷钉完这两根钉,脑袋冒汗了,把那老斧头别在后腰带上。从这时候开始,直到把灵柩送上黄土丘,他哼哼呀呀唱不够那支古老幽怨的小调。
  换个人下葬去,小泥爷将紧跟着抬棺材人的脚步,他要是跟不上趟了,送葬的队伍就得暂停一刻。孝子们三步一跪,五步一拜,请小泥爷走向前面。恐怕怠慢了他,落棺时不认真给调正定位,这是在乡村举行葬礼最主要的一幕。今天贵人入土,小泥爷感觉有些蹊跷,就不愿意去墓地了。他推辞说,咱是一个草民,哪好给县长大人做那样的活呢?说完,他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儿,鬼鬼地迷着西山顶上那位伫立千古的石人。
  老姨奶跟小泥爷说,人死后都一样了,不分贵溅高低,还叫啥县长呀?他是我的儿子,就算我求你去一趟吧,我也跟着送他去,看你怎样为他调正定位。办好了,我叫孩子们给你小泥爷再叩一遍响头,还给你打酒喝。
  小泥爷说,有你亲家这句话,我就敢去了。
  老姨奶一脚踢翻了孝子盆,哀乐声中送葬队伍缓慢地离开村庄。前面落房顶上的那对报喜鸟,这时也跟着扑棱棱地飞起来。老姨奶看着鸟飞的方向,听喳喳叫喜的声音,朝沟外那户草房人家飞去了。忽然她就想到了傻闺女,嫁给小泥爷的外甥,去年腊月才有喜,眼看要到做月子的时候了。以前傻闺女不懂,女婿也是个笨人,老姨奶问他们男女那事,却不好明说,只用个“不”字代替。傻闺女就呵呵地笑,女婿则瞪眼看着丈母娘,顺着“不”字往下说。
  你们不啊?
  不不啊。
  不不,咋还不呢?
  不不,还不不呢。不不,不就更不啦!
  现在老姨奶走在送葬队伍的后面,跟小泥爷搭着话,说到女婿的“不不”就想笑。小泥爷似乎也忘记了去给县长下葬,心里正惦着外甥家,赶今儿这个日子出生不吉庆。老姨奶就说想办法破。小泥爷问他怎么个破法,才能把白丧变成红喜。老姨奶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又想想说,大白大红,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白丧见红喜,可也算喜丧。小泥爷接着说,就算是喜丧吧,毕竟一个县长死了。老姨奶叹息一声说,不要管他,咱们顾活人吧。傻闺女要是生个大胖小子,那日子可就有奔头啦!小泥爷竖起耳朵,又听那报喜鸟在不远的地方叫得欢天喜地。然后俩人递个眼神,就加快了脚步,趁早做完丧事,好回来到亲人家准备接生。
  墓地距离村庄不远,在东山半坡的荒丘上。站在这里望去,西山顶上那尊石人栩栩如生。山高石做帽,那有一块陨石像毡帽戴头顶上了。云雾悠悠飘过去,澄黄的日光普照着,我们看清那是一位伫立千古的石人,默默地注视着脚下这方宁静的乡土。
  老姨奶说,看见那石人了。
  小泥爷说,那就下葬吧。
  死者带着一身的沉重徐徐落入墓穴。埋葬的人就赶快叫一声小泥爷。约定俗成的,他先是下到墓穴里,从棺材底抓起三把黄土交给送孝的儿子。这三把土叫“福土”,留给子孙后代的厚土,一定要捧着走回家去,路上不准回头东张西望。然后,小泥爷上来不慌不忙地站在墓前,用一只手掌遮住阳光,闭上左眼,剩右边那只因聚精会神而变得诡谲的小眼珠旋即转动两下,就瞄准对面那青山顶上的石人。好久,眼神直直的,都凝聚在一个位置上了。等他回过头来,从埋藏人手中要一根木杠,使一头插到墓穴里来回点拨棺材,为了让死者的双脚对顶着那位石人。这样调正定位之后,他再举目望望,一点不偏不离了,就向埋葬人说,走正路啦,落土吧!声音就呜咽了。老姨奶也给一把眼泪抹在坟头的无字碑上。
  石人那双凸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死死地盯着黄土丘。这地下一层层白骨,不知道最早是哪年哪月入土的。埋葬一回,老姨奶问小泥爷一回,从前青山顶上就有那石人吗?从前的人死后下葬就调正定位吗?小泥爷也说不清石人在那里伫立了多少年代,村上的老人们都说,还在他们祖宗当世的时候,便听说这尊石人很早很早以前就伫立在青山顶上了。至于为什么人死后还要调正定位,或许祖上就是这样传下来的。
  这时候,老姨奶才又想起问他,今天你的眼睛可是擦亮了?
  小泥爷沉默不语。
  老姨奶自己举目眺望一遍,什么也没看清楚。将近黄昏,柔和的夕阳投在石人身上,显得格外绚丽迷人。那石人的目光变幻莫测,一会扑朔迷离,一会又凝神远眺——仿佛骤然变得对人世间感到一种惶惑,又好像什么东西都看破了,时时想从那天地将尽不尽处窥视悠然逝去的漫漫岁月里的隐秘,也想一下暴露这个世界的肮脏和罪恶。老姨奶在送葬的路上没哭,担心眼睛流泪流花了,默默地把泪水憋在心头。这个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聚集目光瞄准那石人的一瞬间,她的眼睛变得迟钝了,恍恍惚惚。于是擦了一把,热热地又涌出一汪泪水,一下就觉得眼前更模糊了。她对小泥爷疑惑地说,那石人朝着我冷笑呢?
  小泥爷反问她,你也看见石人了?
  老姨奶说,看见不大点,好像个大蚂蚁。她想起过去自己男人下葬的时候,请小泥爷看石人,他就看走了眼,也这么说石人不是人,爬个大蚂蚁。结果男人的脚没对正位置,当夜她做梦看见那死鬼蹦蹦跳跳跑家来,一口骂她一个臭婊子。她往外打鬼,鬼就又闹又唱:蚂蚁窝里真奇怪,大姑娘养儿丢沟外,不要脸的小泥爷呀,还管蚂蚁叫乖乖?老姨奶就叫小泥爷来帮着打,拿着笤帚扭扭搭搭地打一顿。那鬼男人才算老实,哀叹说活着没正经过日子,丢了庄稼人的本分,有田地不耕种,有老婆不守铺,跑到外面当二流子,胡折腾死了。然后男人悔恨自己,跪在她面前苦苦地求着,叫她请小泥爷重新给他调正,来世堂堂做人,走人间正道。今天老姨奶不敢疏忽大意,就叮嘱小泥爷,你的眼神可要看得准啊!
  但是,小泥爷遗憾地摇下头。
  老姨奶看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角爬着两道泪痕,黑亮的瞳仁也变大了。她惊惶地说,小泥爷呀,你眼神散了!
  小泥爷却很平静,说,我早知道,我眼睛要瞎了。
  老姨奶急说,是不是今天给县长看完就坏了?
  小泥爷吞吞吐吐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费了很大眼力,但是没能看准那个石人。
  老姨奶就又着急说,这可是糟啦,不能调正定位,我的儿子咋走阳关大道啊?
  小泥爷转来转去看着,嘲笑说,你看那石人立在一座山顶上,地上的人东南西北,从哪一个方位都可以和它相对,哪面为正呢?唔,石人是有灵性的,你没看它会走动吗?走动的石人在哪里定位呢?说完,小泥爷甩手而去。
  我们随他走出黯淡的墓地,一路上脚步拖泥带水似的沉重。当我们将要走进村庄的时刻,突然听到哇地一声啼哭,从那草房人家的窗口冲出来,震荡在村庄、树林以及田野的上空。与此同时,那个小院里好像升起了一片血染的云,依啦啦带着那新生婴儿激情洋溢的哭声!
  老姨奶跑进闺女家。
  小泥爷跟在后面喊她,亲家!你别忘了想个破法,冲冲那道白孝。要么傻闺女和笨女婿就白“不不”啦。
  老姨奶说,我忘不了啊!
  小泥爷做舅公公,进不得月房屋。他就守在门口,细听着屋里的声音。老姨奶叫他说,你小泥爷猜个谜:一棵树直又直,树下靠着鹅卵石,扁不扁来圆不圆,孩儿是女还是男?小泥爷就扑哧笑了。
  老姨奶出屋来,她端着一盆洗身的童子水,几步走到大门外。她看水中浸着鲜红的血色,冲着天空哗哗地泼湿一片云彩。她大声说,用这娘儿俩的血水,一下冲了那死人的白孝,就办大红喜事啦!小泥爷呀,你快去玩唢呐,这回要吹喜洋洋的歌儿,你尥着蹶子吹吧!
  小泥爷嘿嘿笑着,唢呐就又吹响了,那曲调换成“今天是个好日子”、“大红灯笼高高挂”。趁着夕阳没西沉下去,他眼睛依稀看得,就那么走着吹起来,边挨家挨户地走,边站在大门外面风一样轻轻地吹,很快就走遍了一条沟里的人家,就吹沸了人们一颗温暖的心。随着那曲调的飘飘扬扬,有男有女陆续走出家门,相互打着招呼,笑着向老姨奶的傻闺女家走去。男人停在院内,女人走进月房屋里,都为这对夫妻和来之不易的孩子,也是给他们的未来献上一份喜礼。
  一片晚霞抹下来,我们城里做丧事的人开始退出。这地方正在恢复以往乡村的平静,哪一天将是这对农民夫妻生儿育女的喜庆日子。老姨奶当家做主,满口答应,孩子满月那天,摆上一村人的筵席。她也跟我们说,到那天一定都来呀,我早早去接你们。这孩子满月,县长也就走一个月了。媳妇记住娘的话,你把儿女都带来,好给他们的父亲圆坟啊。县长夫人嗯嗯点头,眼睛又湿了……
  当晚还没下雨之前,那婴儿在傻母亲的怀抱里哭声一阵接着一阵。老姨奶着急,又有些害怕,难道是白天的泪水和哭声还在继续?又仿佛从那一棵大树的九个鸟巢里也发出了哭声,应该不是后来的夜雨中,那些鸟们一同经受着凄风苦雨的哭泣吧?
  老姨奶就在这样的哭声中,恍忽感到白天的丧事办得糊涂。后来就听到一个坏消息,大家忙累了一天,原来县长是横死的。那时候上庄有个年轻人从县城回来,他路过蚂蚁沟口,就看见了东山坡上那匹白马,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他说,当时也望见了半空飘着一块带血的云彩。他跟着小泥爷的唢呐声走进草房人家,首先向老姨奶道个喜。老姨奶正愁着小外孙的哭叫无法停止,就对他笑说,你是个过路君子,你给“哭夜郎”念三遍吧。年轻人不懂,老姨奶教他念道:
  天荒荒,地荒荒,
  我家有个哭夜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然后年轻人就问那匹白马,老姨奶说刚给县长办完丧事。他就气愤地说,县长是畏罪自杀!你们还给他举行葬礼啊?老姨奶累够呛了,懒得挑眼皮,就不瞅那个人说,我心里都明白啦。大家看着老人的脸色不好,扶她躺在傻闺女的炕上。可是,小外孙的啼声还没有止住,一时又把老姨奶唤醒。她就喃喃地说着儿子的事儿,不管怎么样,他也是我的亲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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