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一个不能水
来源: | 作者:吴久民  时间: 2019-12-03

  一辆桑塔纳在高速公路上疾驶。
  柳翔云与母亲一起坐在后排座上。这只不过是一种伪装,因为母亲已经去往天国,只留下形骸等待火化或入土为安。柳翔云不想让母亲火化,才不惜花3000元钱打了一辆出租,趁黑夜从辽东逃回远在辽西乡下的老家。
  夜空幽渺。星光惨淡。两厢的路灯像列队的仪仗恭迎母亲的亡灵。在灯光的整合下,一个深邃与明丽交织的世界在车的前上方洞开。柳翔云从车前玻璃望出去,目光深深远远,像是在母亲的遗骸与天国之间铺出一条通道。
  其实,对于母亲的遗体是火化还是入土,柳翔云很早以前就想得开了。因为要想让母亲的葬礼风光,就只有在城里火化。凭着副市长岳母的身份,母亲的葬礼在这个城市里想不风光都不行。谁料风云突变,丈夫被牵进一桩大案,连家都没让回就从会场上被直接带走,五天后一个抄家就要了84岁高龄老母的命。母亲靠自己的女儿风光了后半辈子,可临终却从天堂跌落地狱。这也许是母亲的命,但是柳翔云却恨死了丈夫。他对上行贿、对下受贿不说,还背着自己在外面养着一个小的,连儿子都生出来了。自己要强一世,如今现了眼,连累高堂老母只差一步就没得善终。她明白,葬礼是不能在城里举行了,还有比没人敢来的葬礼更让人尬尴的么?风光不成,就求个全尸吧!其实风光,只是给活着的人看的,对于老人,也许全尸入土才是最大的安慰。
  为了遮人眼目,柳翔云让母亲的尸体坐起来,自己则坐在一旁,像是两个人相互倚靠着冥目养神或者昏睡。可是,母亲却不肯安生地坐着,不是咚的一声倚向车门,就是沉沉地压向自己。压向自己时,柳翔云极力忍耐,她觉得这是她向老人赎罪的机会。不想车一个颠簸,母亲忽地一下栽向司机的座背。柳翔云惊叫一声,顺嘴扔出了一句:咋开的车?手却慌忙去扶,俗话说“死沉死沉的”,柳翔云哪里能扶得起,只好让司机停车。
  司机说:您饶了我吧?大姨!这是高速公路,您以为说停就停的呢?没吓死我您老就烧香吧!还怨我咋开的车?
  有哪个司机敢同市长夫人这么说话的吗?何况自己又是花了3000元钱的呀?柳翔云想说什么,却忍住了,一种悲凉潮水一般从心底涌起。
  下午三点多钟,抄家的人走后没过半个点,老妈就告别了人世。姑爷几天不归,老妈已经习惯了;几天不上电视,虽说也是常有的事,但每逢这时,老人总是问问叨叨的,因为从电视上看到姑爷,已经成了老人后半生的精神支柱了。这一次,前两天还好,后三天几乎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地坐在电视机前不动地方。及至抄家的光临,老人仿佛突然间大彻大悟,冷静地看着一切,来人走后,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后来头一沁,就走了。柳翔云扑过去,抱住老妈拼命地摇晃,摇着摇着,自己却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柳翔云悠悠醒来,眼睛茫然四顾,突然想起,重又抱紧母亲,眼泪像泉水一般涌出,但是一个妈字的长音没拉到尽头,突然咬住下唇,殷红的血渗出,竟滴了下来。她没有去擦,到床上扯过两个枕头,垫在沙发扶手上,将老妈倚住;去衣柜里找出早就预备好的装老衣裳,自己一个人像同老人摔跤一般,给老人穿上。然后才坐下来,身上的汗伴着眼里的泪急雨似的淌。儿子在外地上学,指望不上了,即使可以指上,能忍心告诉他吗?她呆呆地坐着,眼珠像定住一般,许久,她站起身,到洗手间投湿一条毛巾擦一把脸,对着镜子简单地整理一下,然后穿戴整齐地走出楼门。
  楼外就有几辆出租车,车主们摇下车窗玻璃,直直地望着她。她理也没理,迳直走到稍远处的街口,越过眼前成列待客的车辆,穿过马路,走向单独停在一边的出租车。没想到竟是一场拉锯似的讨价还价。气得她转身就走,司机竟启车跟了过来,她一回头,同司机的眼睛打个对光,她的心悸令一下,他坏我的事儿咋办?这才停下脚步,重新同司机议定价格:3000元,约好晚上8:30准备,9:00启程,预计凌晨4:00多赶到老家。
  车在一个服务区内停了下来。司机下来,打开后座车门,叫柳翔云下车,将遗体放倒,又示意柳翔云着手将尸体抬到车座下面。柳翔云压低声音说:就放这!
  司机说:一会出高速就没有好道了,放上面也得骨碌下去。
  柳翔云说:我坐一头看着点!
  司机说:随便您,车一颠,我看您能把得住?说完,手用力带上车门。啪的一声,柳翔云就觉得车门重重地摔在自己的脸上。
  柳翔云周身的热血刹那间沸腾起来,恐惧竟伴着遥远山巅上的月亮在心头升起。她想到了项羽。项羽破秦后,韩生曾劝他建都关中,他说:富贵不回故乡,就像一个人穿锦绣衣服夜间行走,有谁能知道呢?便回到了老家彭城,被韩生骂作戴帽子的猕猴。后来果然惨败,有人劝他再回故乡,重整旗鼓。项羽却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宁肯自刎,也不重渡乌江。而自己呢?二十多年里,她无数次往返于辽河,无数次回老家张扬炫耀。不错,她有十足的理由傲视家乡的父老,傲视与她相约“一个不能水”的伙伴:张子扬与王生默。譬如她可以将高档轿车风风光光地开进村里,还可以用辽东的山青水秀来讥笑辽西的水枯山秃。也许这样说,有些冤枉了自己,因为,她每过一次辽河,都会生出一番感叹:同是辽宁,凭什么东西两端竟这样斩然有别?同样被一湾海水担在肩头,凭什么水份全都倾给了辽东?她是在为自己的家乡不平呀!可是有谁会这样来体谅自己呢?
  夜幕淡去了色彩,模糊了形状,但是两端山地丘陵、中间夹着平原的地貌自是了然于胸,此刻由远及近,扇面一般旋转过来,紧贴着车窗向车后疾驰。她清楚地知道:雨水丰沛、植被葱郁的辽东正不可挽回地逝去。
  车过辽河,项羽拔剑自刎的镜头忽然清晰,殷红的血瀑布般飘曳,泻入河中,溅起梅花万朵,飞上夜空,将星月涂成彩色。河水呜咽,远近低回。张子扬、王生默两个人的影像竟在柳翔云的眼前扶摇升起。
  

 
  1967年。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当年被西方人称作红都女皇的江青,后来又被集缀历史碎片的人封为这一年的年度人物。
  可是我们的主人公柳翔云却没有赶时代的潮头,这一年,她和她的两位伙伴玩得酣畅淋漓,因为一向循规蹈矩的历史突然坼开一道缝隙,让天国的阳光漏进凡尘。三个人于去年小学毕业。由于中考作文没重点写文化大革命,结果落榜,只好上了农中。于是逃学变得心安理得,就逃出来一个自由空前,快活绝后的世界,让他们在以后漫长、刻板而枯乏的岁月里每回忆一次,都立刻感到天空高远、光风霁月。
  三个人的家庭出身甚是有趣,张子扬贵为大队书记的衙内,王生默贱为地主的狗崽子,而柳翔云恰好居中,这位中农家庭出身的漂亮女孩,将贵贱悬殊的两位男孩紧紧地粘在一起。
  三个人在大窑子玩扑克。大窑子只是一处类似于窑子的地形。大长皋通南到北有一条河,下游又从东北斜下来一条流水。日久年深,两河交汇处的东北角形成土崖,从尖角处向北拐200米,出现了一个缺口,从缺口进去,竟是一直径10米高三丈的天然竖窑,不知是哪一天,被这三位逃学至此无意中发现,从此就当然成了他们的大本营。
  窑底是河滩的本色,不太平整,尽头有了点平台的模样。三个就坐在上面,支起了牌局。窑壁光秃秃的,偶尔也生出一株树毛子,或一棵草来。窑口亮出天空,向高处升腾,圆成一块蓝幕,天光高高泻下来。鸟儿也不时踅进,热情地打了声招呼,又飞了出去;偶或落在树毛子上,睁着叽哩骨碌的眼睛,像是要观个输赢,却摇头摆尾,嘴里还叽叽喳喳地叫,没片刻安生。
  “你们俩出去!”
  张子扬和王生默还沉浸在扑克里。
  “出去呀!”
  两个人抬起头望了她一眼,马上明白,将牌翻扣过去,都说:“不行偷看!”就走出窑口。
  张子扬15岁,个子已经快要长成,身材很壮,黑脸堂,窄额头,两枚略微凸起的包儿沉沉地压在像用席蔑划出来的眼睛上面。王生默14岁,比张子扬高出一点,却细了许多,白净,俊秀,倘若扮成女孩,还真能同柳翔云一比高低。
  柳翔云比王生默还小一岁。
  站在窑口外面,两个人也解开裤带,掏出小鸡子撒尿。后腚往前一送,尿柱嗞——飞出老远。张子扬得意了:“没我远吧?快——那个蚂蚱!”
  两个人一调方向,一齐朝远处的蚂蚱射击,“中了!噢——噢——”
  “不要脸!”
  窑子里传来柳翔云的呵斥。同时也把一种哗哗哗的响声送出。两个人一下子静了,气也不喘,尿都缩了回去,任响声浇进心里,浇到一个稣稣痒痒、莫名其妙的地方。张子扬小声说:“偷着看看?”
  王生默脸刷地一下红了,一把扯住张子扬,“别!”
  “熊色!”
  张子扬用手杵了一下王生默,停住,一会儿,说:“柳翔云真好看!”
  王生默点了点头。
  “真白!”
  “白里透红!”
  王生默比张子扬词多。他看得书多,还会讲:“丁大江抢过一挺歪把子机枪哒哒哒一梭子射出去——”;“猴子阮英的师傅赵华阳会蝎子倒爬城,出出出,一会儿爬上城头。”
  “说谁呢?”
  两位男孩一伸舌头,就瞅见李翔云那一双盈盈欲滴的笑眼,都呆住了。
  那时候,乡村的男孩还不懂得欣赏身段,多少年以后,李翔云从辽东的城市回到辽西的乡下,那一种袅袅婷婷的少妇风韵,让经过洗礼的张子扬暗暗道了一声惭愧;王生默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更加沉默。
  农历五月末的天光有些瑰丽,眼前一片蒿草,一条窄窄的流水从宽阔的河滩上弯过,连绵的山脉横障在西边的天际,山脚长长缓缓地伸了下来,成了河水的西岸。山脉高高低低,本是由一座座山峰连缀而成。偏北斜向两座孪生姊妹似的山峰成为山脉的至高点,人称二龙山。王生默说:“山里头全是水!”
  柳翔云说:“扒瞎!”
  王生默说:“泉眼就在二龙山顶,有一口大锅扣着,要是不扣着,水一出来,咱整个大长皋都得淹了!”
  柳翔云瞪大了眼睛:“水能上那高?下边都这么缺水?”
  “你没听说么?山多高,水多深!”
  张子扬也好像听说过,一直没吭声,这时却忽然说:“去看看!”
  “走!”
  柳翔云热烈响应。
  张子扬瞅瞅柳翔云,嘴一撇,说:“骒马上不去阵!”
  “你说啥?”柳翔云知道不是好话,却不知“骒马”是啥意思,笑眼里就有了怒色。
  张子扬笑了,笑得一脸诡秘;王生默也笑了,笑得粉面生春。柳翔云瞅瞅张子扬,又瞅瞅王生默,像是明白了什么,脸忽地一红,两朵桃花在两位男孩的眼前灿然开放。两个人看得呆了,连柳翔云的拳头像擂鼓似的击打在张子扬的胸脯上都没觉得,包括张子扬本人。
  王生默突然想到了什么,若问他到底想到了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反正看着柳翔云这样擂打张子扬他心里别扭。他就去拉柳翔云,说“别打了!”
  这一拉不要紧,柳翔云竟把气撒到王生默的头上,转过身来擂打王生默,嘴像爆豆子似的说:“你坏!你更坏!你跟着笑啥?你干嘛帮着他!你帮着他欺负我!”
  王生默有些猝不及防,同时又有些受宠若惊了,柳翔云的拳头每擂一下,就像往他的体内送进一只麻蚁,麻蚁们专拣心里头窝窝坎坎的地方爬,把他的心爬酥了,脸爬木了,眼也爬痴了,直勾勾地看着柳翔云。
  张子扬不干了,他抢上一步,一把将王生默扯到一旁,自己顶替了他的位置,让柳翔云的拳头重又擂到自己的胸脯上。
  王生默冲上来一膀子将张子扬抗向一边,张子扬又一膀子抗过来,两个人就拉大锯似的抗来抗去。
  柳翔云却停了下来,她有些回不过神来,呆呆地发愣。
  张子扬一股恼气发泄到王生默头上,他双手抓住王生默,一用力,王生默就被甩到一边,趔趄几下,没有栽倒。他反身冲回,与张子扬扭在一起。二人双臂相交,两头相抵,像两头牤牛在河滩顶架,你进一步,我退一步,我进一步,你退一步。两张嘴都埋在下面,紧紧地闭着,只让气流从鼻孔喷出,汗却从后背的衣上湿出,越洇越大。
  “不要脸!你们两个!”
  柳翔云一声怒骂,骂完,转身就跑。
  两个男孩同时松手,撒腿就追,越过柳翔云,将她截住。
  柳翔云一张粉脸,鲜嫩欲滴,一缕缕香气,从花瓣一般的唇内呼出,拂向两位男孩,两位男孩心里的疙瘩,瞬间融化得无影无踪。
  张子扬这才想起刚才的话碴,问:“说你女孩不行,你不服是吧?”
  柳翔云斩钉截铁地说:“不服!”
  “咱爬到二龙山顶你也敢?”
  “敢!”
  “咱顺大沟往上掏,沟里可有狼啊?”
  说完,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河西,自山岭缓缓而下的山脚分外悠长,由于每两座大的山峰相衔的凹处都会在雨季里泄下山洪,山脚就被冲出几条通上到下的大沟。二龙山双峰对峙,一条大沟如同深褐色巨蟒自两峰间逶迤蠕来。
  柳翔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她下意识瞟了王生默一眼,冷不防被一种异常热切的目光接住,她娇嗔地一笑,便转过头,看着张子扬说:“不怕!”
  张子扬一脸激昂:当下与王生默和柳翔云约定,今后无论干啥,三个人一起,一个不能水!
  好!王生默与柳翔云齐声响应。于是三位未涉世事的男孩、女孩在西山下,小河旁击掌盟誓:一个不能水!誓词在空旷的大长皋川回荡,鸟一样飞上高空,融到云汉迢迢的悠缈里。
  

  凌晨4点,出租车驶进了老家门前。柳翔云在电话中早就通知了家里。家里哥哥弟弟及侄孙辈的人很多,早已将灵棚搭好。材早在5年前就已攒好,属于最高规格的那种,俗称四五六,就是地四帮五天六寸,上好的红松料。那时虽想火化,但火化后还是要将骨灰运回老家同父亲合葬的。城里的葬礼不消说会是极其隆重的了,高档轿车覆压压铺满城区的街道。就是返回乡下,也将会出动许多轿车护送。而眼下……,柳翔云从出迎的家人的眼神中读出了惊愕,都直直地盯着自己的眼睛,探询着答案。柳翔云虚去了自己回应的目光,面色冷峻,指挥家人将母亲的遗体移入棺内,完成自古而然的入殓仪式。
  家人这才有功夫关心柳翔云。少不了要问及姑爷,问及市长,柳翔云神情淡淡的,没有一点心思作答。还是大姐体谅小妹,一旁代答:他老姨夫忙啊!
  柳翔云也不回应,迳直走进屋里,一头扎到炕上睡去。
  人们面面相觑,包括家里人和邻居们。
  俗曰:七不埋,八不葬。今天恰好是农历初七,出殡只能安排到后天。不待阴阳先生的吩咐,家人早已找来了一只公鸡,到坟茔地打坑子之前,须用公鸡血淋过,此后,公鸡的任务完成,有的地方将其放生,谁捡到归谁,而柳翔云的老家大长皋一带则是要送给阴阳先生的,故此,阴阳先生一年到头公鸡不知要吃掉多少只呢?
  棂柩两端宽窄不一,死者躺在里面,头宽脚窄,头朝向院门,从门口看去,材的堵板凹进去,两帮很有艺术感地弧出,与长出的“天”和“地”构成一个廊檐似的空间。“地”上一盏油灯,灯碗由面捏成,里面放上豆油,一根捻绳被油浸得透了,露出来的一端用火燃了,火苗昼夜晨昏地摇曳,为逝者照亮幽明两界。
  一缕长条纸对折,束在一根二尺长左右的秫稭棍上,束出一个人形,名为托魂纸,立于院门一侧,迎接着前来吊丧的人们。来人未及院门,便将哭声远远地送过来,孝子赶忙候在门里,叩头致谢,女眷迎上去接过纸,在棂前燃着,陪哭一阵,便把来人让进屋里。来人好像只关心柳翔云。因为柳翔云父亲丧事的豪华她们记忆犹新。门前不见了豪华车,院里不见了城里来的官家执事,柳门的贵婿更是不见露面,她们就迳入屋里寻觅柳翔云,期望能从她的身上捕获到蛛丝蚂迹。柳翔云睡着了,她老老实实地躺在炕上,头朝向炕里。
  每日晨昏两次,家人及至近亲属要到村西南的一空场去送汤水。旧俗是要送到庙上去的。自文革庙被扒掉以后,许多地方都已重修,但像柳翔云老家这等落后的村落是没有力量重修的。于是便在选中的空场上摆上几块石头充数。一把茶壶,里面盛着米和水,将米和水倒出一些,然后众人围成一个圆圈,左转三圈,再右转三圈,嘴里不住叨念:渴了喝水,饿了吃米,至于称谓,则根据身份,喊着妈,或者奶奶和姥姥。但是神情并不悲戚,或是严肃,除了柳翔云以外,多数都说着玩似的,说完,孝子竟问道,都是这两句旧话,还有啥新词没有?居然引出笑声,大家七嘴八舌,发明着该说的话儿。柳翔云心里生气,若是过去,她会斥责一声,不过斥责一声,大家也不会在意,觉得她来斥责十分正常,因为她本来就一直是这个家的灵魂;不过他们的轻松说笑也不为不对,像这样的高寿而终,本来就属于喜丧。然而这一次,在柳翔云的心中却有了不同于从前的感受。来的路上,是要穿过半条村街的,街的两边站了许多乡亲,都一眼又一眼地打量柳翔云,不时地交头接耳。还有人跟过来,却没有加入圈中,只立在一旁窥探着什么。柳翔云还想大喝一声,但是,她忍了下来,不想却把一个令人生疑的脸色让人捕捉了去。
  

  1976年。
  天呈异象:吉林陨石雨、唐山大地震;人间则朱德、周恩来、毛泽东三巨人相继辞世。华国锋一举粉碎“四人帮”,他本人也因此被集缀历史碎片者封为这一年的年度人物。而远居辽西乡下的柳翔云在这一年里,正被所谓的爱情折腾得死去活来。
  中国历史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从一个始点走向一个结点。而柳翔云与王生默的情感纠葛经历了九年的岁月,也进入死结。
  自1966年秋季开学至1968年暑假,三个人在尽情玩耍中渡过了二年农业中学。接下来教育改制,在伟大领袖“学制要缩短”的号令下,实行了九年一贯制:小学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三个人返回村里读六至七年级。这是张子扬父亲的一母三分地,张子扬便成了当然的班长。学习最好的王生默因为成分不好,当不成学习委员,仅次于他的柳翔云便当仁不让了。初中毕业,张子扬在全村人的艳羡中走进国营配件厂,王生默因出身于地主家庭而无权升入高中,只有中农出身的柳翔云顺利地读完高中,并有幸赶上了重抓教学质量的所谓“修正主义回潮”,又因为招生由秋季改为冬季而多念了半年。这期间,柳翔云已经被内定为大队书记家的儿媳,柳翔云的父母更是喜攀高枝,只差没有举行仪式,因此在1973年1月刚走出高中校门,就顺理成章地回到村所谓的“戴帽初中”作民办教师。谁料,学校宿舍同王生默家仅隔一条马路,每天晚上,在夜幕的掩护下,两个人将持续以久的爱情演绎得难解难分。不久,有关两个人的绯闻便在村里村外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连“钻高粱地”、“爬水库筒子”之类的儿时旧帐也一并供在嘴上。
  张子扬再也坐不住了,每逢休班的白天或下班的晚上,他就长到柳翔云的办公室和宿舍。这时候的张子扬已经被国营工的身份淘洗得焕然一新。人们不知道他究竟做些什么,什么车工、钳工,哪怕只是一个翻砂工,在乡下人们的眼里也是高不可攀。人们抬眼瞅他敬他,他欣然接受。他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透出工人阶级的高贵与智慧,出入他父亲治下的学校,更是如鱼在水。在他的心中,柳翔云是铁定属于他的。柳翔云也还客气,在同事面前同他有说有笑,毕竟少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不过却很少和他单独在一起,亲密的话儿更是一句不说。尤其是晚上,张子扬说好要来宿舍陪她,结果,竟让他几次扑空。
  一天夜里,张子扬前街后巷,犄角旮旯找了个遍,连两个人的家里都找了,也不见踪影,最后索性蹲在王生默的门口,守株待兔。他不时地用手电照看手表,时针凝滞不动,分针也不见行走,只有秒针像一柄袖珍手棰在自己嫩嫩的心尖上不间断地击打。午夜方深的时刻,王生默终于露面了,他是从学校宿舍的方向过来的,一条身影被月光扯得细长细长,由东向西蠕蠕而来。张子扬一跃而起,扯住王生默的胳膊就往村西树林里跑。王生默猝不及防,但很快看出是张子扬,便不再抗拒,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你和柳翔云在一起?”
  张子扬单刀直入。
  王生默点头。
  “连朋友的妻都沾呀?你他妈的是人不是人?”
  “谁的妻?”
  “我的!你装糊涂哇?”
  “她跟你结婚啦?”
  “没有!”
  “订婚啦?”
  “没有!”
  “那怎么就成了你的妻呢?”
  “我们两家说好啦!全营子人都知道!”
  “柳翔云同意啦?”
  “当然同意!”
  “她亲口跟你说啦?”
  “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这是新社会婚姻自主,不允许父母包办!”
  张子扬不由得火起,只一拳就打王生默个满脸蹿花:“你个地主狗崽子,还有资格说新社会?”
  王生默是个干净人,连忙蹲了下来,从兜里掏出手绢将脸上血擦了,又从兜里翻出一页纸,扯下一块,揉成一团,将流血的鼻孔塞上,便站了起来,迎着张子扬,说:“我瞧不起你,张子扬!咱俩从小玩到大,我以为你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呢?我出身地主家庭不假,但现在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
  “不唯成分论,怎么不让你念高中?”
  王生默一时语塞。是啊,地富反坏右的子弟不允许上高中可是上头的旨意呀?
  张子扬越发振振有辞:“我打你咋的?我爸过去在你家扛活,是你家压迫我家在先!你想跟柳翔云好?你配吗?你爷爷你爸两辈地主,专政对象,就这样家,你让柳翔云咋活?”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张子扬大吃一惊,因为这句话不是出自王生默之口。他顺声看去,从树后走出一位妙人,正是柳翔云。原来,柳翔云和王生默是在王生默的哥哥家来着,嫂子心眼好,说大冬天,外面冷,快家来吧!回来时,王生默送柳翔云到学校宿舍,瞅她进去,关上房门,从里面闩上,才离去。可是每一次,柳翔云都悄悄地跟出来,目送王生默走进家门。
  柳翔云定定地瞧着张子扬,然后一字一板地说:“张子扬,你竟然动手打人?王生默瞧不起你,我更瞧不起你!你不是说他们家两辈地主、专政对象吗?我今天就明白地告诉你:我宁肯上他家当孙子,也不去你家当祖宗!”说完转身就走。
  当年的两位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了两位男人,两位男人还依旧以当年的那位女孩为中心,而这位女孩也更是长成了令两位男人情肠百结的女人,如今这位女人的一句话令两位男人同时怔在那里,当然,他俩的感受自是霄壤有别。
  在静场几分钟之后,张子扬竟追着柳翔云的背影大声喊道:“我知道,你那是气话!”
  而柳翔云最想听的则是:“我认了,你跟他好吧!”
  两天后,一位媒婆来到柳家正式提出张子扬与柳翔云订婚之事。当晚柳家举行了家庭会议。除了爸爸、妈妈外,还有哥哥嫂子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连出阁的大姐也赶了回来。大家像是预先统一了口径,挂口不提她与王生默的事,只是商议她和张子扬定婚的事宜。柳翔云也不再躲闪:除了王生默我谁也不嫁!家里一下子就炸了锅。他们自然是为柳翔云着想,苦口婆心地劝说,譬如说,你嫁过去,就是全大队四个营子六个小队最高贵的女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见了敢不抬脸瞅咱,没准哪天你们两口子都吃上大本,都出去工作,将来有了孩子,肯定也是国家人!柳翔云感谢他们的好意,但却一口回绝了他们的提议。他们这才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我,谁也不愿意开头。最后,还是姐姐担沉重,说:“行,放着凤凰你不当,非得往人家腚底下钻,谁拿你也没办法。你可以不为你自己着想,但是你不能不为这个家想想,你豁出来了,别人怎么办?得罪了大队书记,你哥的拖拉机还能让他开吗?”
  哥哥说:“我不开也行,可是咱弟弟要娶媳妇,妹妹要出嫁,谁愿意和一个社会关系不好的人家结亲呢?”
  姐姐又说:“孩子们呢,将来无论干啥,都要看三代宗亲,你一家地主,咱们几家子好几代人都得受影响!你就心忍?孩子们本来可以找份工作,或是念书,最后就因为他二姑或是他二姨成份不好断送前程,一辈子窝在庄稼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顺着垅沟找豆包,你心里就能坦然?”
  老爸始终不说一句话,他在家里从来只有听着的份,但是他心里的疼爱都写在他的脸上,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她。
  嫂子也始终不说一句话,因为她明白,自己是这家的媳妇,身份不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口,何况自己想说的话都会由别人替她说出来的。不过还有一句没人替她说:“如果那时你家有成份不好的社会关系,我才不会嫁过来呢!”
  最后妈妈来做总结,因为妈妈从来都是这个家的核心。若说在她的所有孩子当中,数柳翔云最招她爱怜了,在乡下女人中,她也算得上远近闻名的的人物,她积累了一辈子的阅历和见识,懂得一个女人最关键的一步绝不能走错,那就是一定要找个好人家。眼下这样好机会也是经过她多年谋画、努力的结果呀,表面看来,好像只是因为张子扬喜欢柳翔云,其实关键还得书记及书记夫人认可,为此她找机会、创造机会和书记夫人接近,不露声色地把书记的儿子对自己女儿好的信息透漏给对方,恰到好处地引导事情朝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走。她知道,如果这一门婚姻成就,不仅风光了二女儿一人,而且风光了整个家庭,多少实惠与利益都会接踵而来的。所以她说什么也不会放过这一改变女儿乃至家族命运的机会的。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今天的家庭会议,从召集到进展,始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望着再不发一言的二女儿,知道话已无须再说,就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人活在世上,都不是为自个儿活着哇!只要进了咱这个家门,就谁也离不开谁啦!”
  柳翔云是怀着万念俱灰的心情离开家门的。春节前夕,隆冬深夜,尖厉的寒风挟着干硬的雪粉吹打在脸上,她浑然不觉,只把一条失魂落魄的影子在积雪微明的村路上踟蹰。她来到了学校宿舍,王生默也来了。她不言不语,也不理睬,只是默默的,像一尊雕像。王生默怯怯地望着她,不敢说话。许久,泪从王生默的眼睛里溢出,像两条小溪,静静地淌。冷风在窗上呼啸,风从村西的河那边刮来,河西的山脚,连绵而下的山岭,以及整个大长皋川,全都在黑暗中僵卧。柳翔云抬起头,定定地望着王生默。一张多么俊俏的脸庞,一副多么修长的身材,一颗多么聪颖的头脑,老天把一个男人所应该有的最优秀的禀赋都给了他,可是……,柳翔云伸出嫩葱似的纤指,一下一下地擦拭王生默脸上那急雨似的眼泪,然后一手揽过王生默的头,将自己脸儿在王生默的脸上一左一右地贴了一下,轻轻地问:“你为什么是地主?”说完就昏死过去。

  五

  根据阴阳先生的掐算,母亲出殡定在初九巳时,即上午9点到11点,就是说,从起灵到下葬都必须在这个时间里完成。这一天早上,照例,家里人要早早起来,安排出殡的有关事宜。柳翔云也想早起,可挣扎一下,竟没有起来。自从1978年考上大学离开家乡以后,接近30年的时间里,她都是睡床,偶尔回来,家里人都特意给炕少烧点火,再厚厚地铺,才勉强能睡。可是现在家有事,火自然要多烧,知道她怕热,给她安排到炕梢,依旧厚厚地铺上,但是热力却执着地透过几层褥子,蒸烤她的皮肉,令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大姐是挨着她睡的,弟兄姊妹五个,她是头大的,而两个妹妹中她最喜欢柳翔云。都说妹妹不知道疼姐姐,姐姐却最心疼妹妹,这话柳翔云深有体会,因为她明明知道妹妹尽管和自己感情最深,但却远不如姐姐心疼自己,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关心往妹妹那儿倾斜。可大姐却从不生气,仍是一如既往。如今老妈也走了,大姐就自觉承担起老妈的责任。整个晚上,大姐也没得安生,她倒不是睡不了热炕,而是心思都在二妹身上。而且大姐也不是看不出事儿的人,她总觉得妹妹家里有事,白天人多,不便问起,就想在晚上夜深人睡的时候问问妹妹。可是怀着这种想法的绝不是大姐一个人,大哥也是心疼小妹的,何况父亲早逝,很早就以长兄如父的观念要求自己了,因此他也早早地说下要在小妹安歇的屋里就寝。其实岂止是大姐和大哥呀,弟弟妹妹紧挨着柳翔云长大,又是最得有钱的二姐的疼爱与帮助,感情上与二姐最是亲近。于是姊妹弟兄五人,这一天晚上,就都挤在一铺炕上睡了。
  大姐悄悄地问“嫌热?”
  “没事,你睡吧!”
  过了一会儿,大姐又问“他老姨夫咋的啦?”
  刷地一下,睡在炕头的那仨人的六只耳朵竖起来三对。
  “不咋的!”
  就没了声音。
  许久。柳翔云又说:“妈不想火化,得满足老人这点心愿,这事得偷着,他老姨夫只好装不知道,所以不能回来,更不能惊动政府找车。”
  又静了下来。
  小妹终于憋不住了,说:“瞒不住了,二姐,你们那有咱这儿的人,一看你那天打出租回来,人家就打电话过去问出来了!”
  柳翔云的脑袋嗡地一声,心脏突突狂跳,气不知从什么地方渗进来,填满了胸腔,像是要爆炸一般,不一会儿,整个身子就抽作了一团。
  姐妹兄弟慌忙起身,上前揉胸的揉胸,倒水的倒水,还是大哥有经验,他记起了当年二妹昏过去,被王生默背回家时,虽说醒了过来,却像现在一样抽成一个,是妈手蘸凉水,硬是给揪过来的,他亲眼看见二妹的前胸后背被揪成排骨状的黑紫黑紫的道道,连额头也未能幸免,被妈那双有力的手捏出上下两排直达两端太阳穴的黑紫色块。经大哥提醒,大姐也一下子记起,大哥早将凉水舀来,大姐捋起胳膊,命妹妹将柳翔云翻过身去,便先从后背揪起,大家七嘴八舌,乱成了一锅粥。柳翔云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声音低微,但显然很生气的样子,“嚷啥?”
  人们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声音顿时压了下来。就见柳翔云用手拂了一下大姐,示意她停下来,指一指放在身边的坤包,弟弟明白,马上拿过来,柳翔云又示意他打开,说了一句“药——”,就又呼吃呼吃地喘了起来。他们知道柳翔云作下了抽的病根,却不知道到了城里以后,早为自己备好了药物,再不会使用捏脑袋揪身子那样的笨法了,也许她更多地是要考虑自己的形象吧?
  服药以后不久,柳翔云渐渐安静下来。人们这才有时间埋怨起小妹的冒失。柳翔云本想劝说人们不要怪罪小妹,但却无力开口,只有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流出。大哥和小弟赶忙背过脸去,大姐和小妹则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擤抹。
  天明的时候,柳翔云挣扎着穿上衣服,又被大姐按倒在炕上。她虽是躺在炕上,却再睡不着了,尽管是微闭着双眼,但是早来帮忙的人们进屋探察的神色却历历在目,她觉得人人都在交头接耳,甚至听得见一些人的解恨的笑声与讥讽。
  出殡的早上,照例是要给死者开光的,这样的活本来就是大姐来做的,但是她是应该守在一旁的。此刻,她只有侧起耳朵,想象大姐手握一根银针一处处指点,听到大姐那悲切的声音:开眼光,亮堂堂;开耳光,听八方;开鼻光,闻花香;开嘴光,吃供飨;开胸光,心宽敞;开手光,握钱粮;开脚光,上天堂。柳翔云早又泪如泉涌。
  柳翔云起来了,因为人已逐渐多了起来,她不能让外人看她的热闹,她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她必须泰然自若地在最后的关头把老妈送走。
  恰在这时,柳翔云竟从人群中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王生默和张子扬,不禁大吃一惊,他们俩咋来了?当年的关系结束以后,三十来年里再没来往,自己风光时都不想去见,如今——?这可是她最没脸面对的两个人啊!一定是听说了!来看我惨到啥样?看我的笑话?看我的热闹?她的心像被火灼着一样难受,她正想转身回屋,忽听得执事的一声喝喊:“巳时已到,准备出殡!”
  人们便齐集到灵前,举重的棒劳力们一齐着手,先将灵柩抬到已然绑好的杠上,每个人都站好了位置。身披重孝的子孙辈的人们跪倒一地,大哥作为孝子手执灵幡,被子扶上板凳,灵幡斜上西南,听扶着他的年长的执事教他一句说一句:妈——,西南大路,甜处安身,苦处使钱,三条道,走当间那条!妈——,随着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吼,大哥被扶下板凳,跪在灵前,执事随手将准备好的丧盆放在他的头上,然后一失手,丧盆落地,啪地一声,执事一嗓子喊出:“起灵——”,沉重的灵柩在呐喊声中忽地举起,女人的哭声如大江决堤般倾泄而出,孝子怀抱灵幡前头速走,手执灵棍的其他晚辈紧随其后,十六位壮汉肩负灵柩,拧腰叉腿,踩颤大地,疾走如风,女人们哭声震天,尾随至村口,孝子们前头跪倒,朝灵柩叩头,女人用泼天泼地的哭声目送灵柩渐行渐远。
  很少有人理会,灵柩刚一启动,就有一个人哭昏了过去。

  六
 

  哭昏的人当然是柳翔云了。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竟是王生默和张子扬二人,登时又惊又怕,重又昏了过去。她哪里知道,将她架到屋里抬到炕上的人正是他们两个。
  一阵纷乱之后,柳翔云醒转过来。待服侍她服了药,喝点开水,将养一会儿以后,张子扬竟提议三个人出去散心。王生默马上响应。柳翔云哪里敢去,本能地推拒,十分坚决。可是张子扬却毫不松口,竟然说:“咋的?瞧不起老同学呀?”
  柳翔云知道是在将自己的军,完全不必理睬,但是张子扬说话时的表情竟令她蓦地一动,是笑容?几分诡秘?不掩真诚?她说不清楚,反正是一种久违的东西被忽然从心底召唤出来,忍不住朝王生默看去,竟惊得她剧烈一抖,这是自那一夜分别以后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瞧看,她当然不只一次地领略了生活的无情,但是她还是万难想到会无情到这种地步!这还是当年那位让自己芳心倾许痴情相恋的王生默吗?愧疚伴着泪水痛切涌出,先前那种为自己百般回护与推拒的理由刹那间如轻烟般散去。
  张子扬像是事先安排好了,一个电话就叫来一辆出租,载着三人来到4公里以外的镇上,进了一家酒店,要了个小型包厢,叫了几样小菜,和一瓶红酒四瓶啤酒。张子扬先启开红酒,给柳翔云斟满,又启开啤酒,分别斟满了王生默和自己的酒杯。三个人同时举杯,张子扬说:“老太太走了,我们都很难过,但是自然法则,谁都难免,不过,毕竟84岁高龄,应是喜丧,因此这第一杯酒,让我们祝贺老人荣登天国!”
  三杯相撞,一饮而尽。
  重新斟满杯子,张子扬又说:“回想起来,我们仨在一起渡过了一段十分美好的少年时光,这第二杯酒,为我们的少年友谊,干杯!”
  又是一饮而尽。
  第三次启杯,张子扬说:“从1976年到今年2005年,整好30个年头,这第三杯酒,为了这30年后的相聚,干杯!”
  三杯下肚,酒停了下来,张子扬劝二人吃菜,他对柳翔云说:“很少吃咱们家乡的小菜吧?挺有风味的,尝尝!”
  柳翔云哪里吃得下,只是象征性地夹一根芹菜放入口中。
  张子扬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手却抄起酒瓶,斟上酒,然后端起杯子,神色庄重,用目光将王生默和柳翔云拢在一起,说:“咱们三个虽说是一起长大,但平心而论,你们两个才是天生的一对,都怪我那时太自私,不懂事,从中横插一杠子,害得你们劳燕分飞!我今天在这儿郑重向你二人道歉,能原谅我呢,你俩就满饮此杯?”
  柳翔云二人大出意外,手擎着酒杯,怔在那里。
  “请相信我的诚意!这是我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话,今天终于有机会说了出来!”说罢早已是泪光满眼。
  柳翔云哪里受得住这个,热泪忽地涌出,她心里想,应该道歉的是我呀,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生默低下头来,眼也有些湿,却没有流出来。
  三只杯撞在一起,尽饮。
  张子扬瞅一眼王生默,说:“你俩拉倒以后,生默白天黑夜不合眼,没几天,就精神分裂了,多亏宋秀芝,早就偷偷地爱着他,知道争不过你,只藏在心里,这时,不嫌他有病,主动找上门来,嫁给他,照料他,好心终得好报,总算治好了他的病,只是从此不再爱说话,也轻意不动感情。这些,翔云恐怕早都知道了,生默,你也开开金口,跟翔云说说以后的事!”
  王生默抬起头,瞧着柳翔云,说:“也没啥好说的。我俩生了一个儿子,体格还行,学习不好,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下了几年庄稼地,后来跟人到这镇上出摊掌鞋,挣两个零花钱。还生一个孙子,今年六岁。”
  望着王生默这个样子,柳翔云不禁悲从中来。 眼前这位沉默得活像一盘石磨的男人,哪里还有当年那位聪明俊俏的后生的一点影子?命运对他为什么这样不公?他智力出众,学习的状元,时代却残忍地剥夺了他读书的权利;如今时代变了,儿子却偏不成才,大学该是他的梦吧,他肯定想在他的儿子身上实现吧?可现在他述说起来,竟是如此的平淡?
  “孙子该会学习好吧?”
  柳翔云满怀期望地问。
  “这哪说得准?”
  依旧是那么平淡。
  张子扬拿起啤酒瓶,给王生默斟满,又给自己倒上,望着王生默,“这杯酒,我早就想跟你喝,但是我想当着翔云的面,才等到了今天,你们都不会忘吧,我当年竟伸手打了你?”
  张子扬说不下去了,哽咽了一会儿,接着说:“就是你们忘了,我也忘不了,这件事折磨我三十年啊!我心里都作病了!”
  王生默望着张子扬,没说什么,却将酒杯送过来。柳翔云也举起杯:“就让他过去吧!”
  三杯相撞,一口喝干。
  张子扬竟又拿起红酒瓶,给柳翔云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上啤酒,端起来,对柳翔云说:“这一杯我单独向你致歉,77年恢复高考,你已经考上,是我爸报复你,说你阶级阵线不清,害得你政审不合格,没能走成。”
  这桩事,柳翔云当然忘不了的,若不是她意志坚强,第二年又考,她一生的前程恐怕就此断送。不过现在想来,也难怪人家从中作梗的。那一夜,柳翔云从家里跑出来时,就已暗下决心:两个人一个不嫁!王生默疯了以后,她也久病不起。张家一次又一次前来逼亲,家里人也是轮番进攻,柳翔云万般无奈,索性当着媒婆的面说:“我早已经把身子给了王生默了,你回去问问,他堂堂书记家,肯不肯娶一个破鞋?”直气得老妈当场给了她一记耳光,随后仰面跌倒,大病一场。从此亲事再不提起,柳翔云总算换来清静。经过近一年的将息,于77年12月1日,她信心十足地参加了高考,结果被残忍地卡了下来。她悲愤难鸣,当即病倒。幸亏不肯服输、又工于心计的老娘,以让她到黑龙江的姨家养病为名,千里迢迢,陪着她过去,找了一个高考补习班,还专门为她租了一间房子,并拜托妹妹时常照看,又从当地办好了户口准迁证,这才返回家乡,亲自找到张子扬,求他背着他爸,找大队会计将女儿的户口开出,迁移过去,才使得柳翔云78年9月,顺利跨进了大学校门。
  回想起这些往事,柳翔云感慨万千,张子扬的父亲曾是她的小人,可是小人的儿子又恰恰是她的贵人呀?她举起酒杯,真诚地对张子扬说:“没有你为我开出户口,就没有我的大学!”
  两杯相撞,又是一饮而尽。
  到目前为止,张子扬已经六杯啤酒下肚,这六杯啤酒都是经他提议的,按说,他不会再有什么名目了,谁知他真正要说的话却还在后面。

  七


  “现在该说说我自己了!”
  张子扬为自己斟满了杯,端起来,一仰脖,进去。然后望着柳翔云:“当年,你当着媒婆说的那句话,我根本不相信,一再跟我爸我妈讲。但是我爸和我妈心里没底,他们觉得,就算没那回事,但话已传出去了,咱这样的家庭,禁不起讲究。于是就放弃了。后来——后来,黄艳霞就来了。”
  他停下来,又斟满了酒,喝下去。
  “你不知细情,肯定也听说过。”
  不错,柳翔云是听说过,黄艳霞跟着本村的梁玉臣,后来还喝了卤水。这卤水是点豆腐用的,有毒,许多庄稼院的女人活不下去时,都是用它来结束生命的。梁玉臣同他们也是同学,家庭成份是上中农。老梁家在当地也是一大户门,一个扛长活的竟然当上了大队书记,他们打心眼里不服,明里暗里同张子扬的父亲较劲。但是张子扬的父亲当道,他梁家只有暗中嫉恨的份。因此,当梁玉臣将书记的儿媳勾到手时,老梁家简直是阖族称贺。而这时,已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了,张子扬的父亲让出了历史舞台,昔日不可一世的书记连同一品夫人,如今,只有望着儿子头上的绿头巾,感叹夕阳西下了。
  据说,当时闹得动静挺大,人们都嘲笑张子扬完蛋,还为偷汉子的女人请大夫?
  这其间,张子扬又有两杯啤酒进肚。柳翔云怕他喝多了,劝他们不要喝了,他说:“没事,这点酒,小菜!你知道我那些年是咋过来的吗?是酒陪我过来的!”
  张子扬一边劝柳翔云吃菜,一边对王生默说:“生默,你就说几话吧,啊?就听我一个人说呀?”他叹了一口气,“是我害的你呀!不过,也怨你这名取得不好,生默,生默,多不吉利呀?”
  他又给三个杯子斟满,柳翔云说:“咱都少喝点,意思意思就行了!”
  说着,自己抿了一小口,王生默喝了三分之一,张子扬却不管别人,自己一干而净。然后夹了口菜,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我那时候三班倒,几天一个夜班,就给人家腾地方了。我想不明白,差哪呢?人样子好?嘴会说?眼睛会勾人?瞒我五年啊!我儿子都六岁了!那天又该我值零点班,我提前找人替我,天黑了以后,我假装出门,虚晃一枪,就绕回来,从后院跳进院子,躲进小耳屋子里,将一把事先准备好的镐把握在手里。等到屋里闩上门,不再出来,我悄悄出来,藏在耳屋外面的柴垛一角,用一捆秫稭遮住我,我发现窗里立起一把笤帚,暗号!我被扫地出门了吗?说不清我是兴奋,还是愤怒?我就等来了猎物。我家大门是对门,从里面闩上,另外还有一条铁链,可以上锁。猎物先是用刀片划开门闩,对门就敞开缝隙,手伸进来,开锁,连钥匙都配了?我屏住呼吸,等不及他进屋就冲了出来,轮起镐把兜头劈下。不亏是作贼出身,他竟然躲过,我不容他喘息,连发猛攻,冷不防人从屋里飞出,竟然抱住我,喊他快走!人跑了,我拿她出气,一顿嘴巴,她连哼都不哼一下。不一会,竟灌了卤水。看着她口吐白沫,我不去管她。可他妈的儿子不行,一顿穷嚎,惊动了邻居,套上车,送到医院,拣回一条性命。”  
  他好像才想起抽烟,喊来服务员,要了一盒红河,撕开,取出一支,递给王生默,又取出一支,刁在嘴上,桌上有早就提供的打火机,打着,给王生默点着,自己也燃了,深吸一口,青烟从两条鼻孔里徐徐喷出。又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这才接着说道:“我拎着镐把,足足在营子里踅摸他半个多月,天知道我这是在挽回我的自尊,还是展览我的耻辱?回到家里,我又怀疑我儿子是不是野种,每天没遍数地拎起来,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个底吊,也没弄出个究竟。最后我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只要拴在我槽上,就没人敢来认!我没脸儿在营子里住下去,正好生产队解体,你知道我们队部建在坡梁上挨小东沟那面,与坡梁下的营子隔成两个世界,没人肯上那买房子,只好拆除,都买我买不起,就留下把头的三间,用原来生产队院墙的石头,重新圈起个院套,又托人买来一条狼狗,拎起我那不知是不是野种的儿子,到他的裆里左右拨拉了两下,嘴里呵呵笑了两声,说,儿子,爹告诉你,你不是野种,你他妈的姓张!给咱们爷们看着点,再有哪个不要命的野狗敢来,你就放狼狗咬他个龟孙子!说完,眼盯着黄艳霞放声大笑。”
  那支烟吸尽了,将烟蒂在烟灰缸上摁死,又斟上一杯酒,一口喝尽,连菜也没吃,说:“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心也渐渐淡了下来,千年谷子万年糠的往事在我心中不知过了多少遍,渐渐地,我想明白一个道理,你说人到这个世上干什么来了?”
  没用别人回答,他自己说道:“承受耻辱来了!”
  柳翔云万没想到,张子扬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心不禁砰然一动。又听得张子扬说道:“你知道我最羡慕谁吗?”
  柳翔云没有去问,只是睁大了眼睛,就见张子扬将脸扭向王生默,嘿嘿一笑,“就是你,好像你是长病长呆了似的,其实那是境界!整个一个老僧入定!”
  从小酒店出来后,张子扬又打辆出租,拉着二人向当年他们的据点大窑子方向驶来。当一片树林从路西的河套里露出头脸时,柳翔云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伏天里,大窑子成了蒸笼,他们就把根据地转移到林子里,遇有雨天,他们在树的上方扯起一块塑料,坐在下面打扑克。或是张起弹弓打鸟,因为有“一个不能水”的约定,柳翔云一个女孩,也成了射弹的能手。有一种鸟儿,比麻雀还小,圆圆的,被形象地称作“驴粪球儿”,名虽不雅,却精灵一般可爱。唧溜,唧溜,满林子都是它的叫声,光影一般在枝叶间飞来飞去,引得三个玩童不断地张弓走弹,却不见战果。
  车驶进北沟,从疙疙瘩瘩的石滩上寻路行走。柳翔云一眼看到昔日满河皆冰的地带,如今已是一片枯滩。
  “怎么没水?”
  张子扬回答说:“没了!十多年了!只有冬天,还能返出点水来,也没过去大。”
  柳翔云一下子又回到辽东,回到那个一年四季山青水秀的地方, 不过,仅是一瞬,心情就黯淡下来。
  “还记得玩冰车吧?”
  “记得。”
  柳翔云的思绪又回到眼前,回到过去,他们三个人的冰车,都是王生默做的,上面一块大板,或是几条板拼在一起,两侧底下各放一块厚木,削成弧型,一根很粗很粗的铁条把在上面,扣过来,全靠两端的铁条承接冰面,然后每人再做两把长长的冰锥,屁股坐上冰车,两手的冰锥一用力,冰车便载人在宽阔的冰面上愉快地滑行。冰面上布满了不计其数的冰包,甚至还有看不见的陷阱,摔下冰车,滚上一身的冰粉,灌进半裤筒子寒浆,则是经常的事儿,而越是这时,开心的,放声的,纵情的大笑就会突然爆发,整个大长皋川都像是被回音荡满。
  笑容竟在柳翔云的脸上不觉地绽放。
  车到昔日的大窑子地界,柳翔云睁大了眼睛,四处搜索,旧岁里泄满天光,贮满欢乐的大窑子已然不见,细瞅,仅在东崖留下一个微小的半弧。张子扬问:“还记得那句老话吗?”
  “什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张子扬接着说:“当年我们在这玩时,水还沿着西边流,没过几年,水就转到东边,几年的光景,大窑子就冲没了。”
  柳翔云的心里顿时被沧桑溢满。时值秋末,虽是一个难得的日光充足的偏午,但是一滩枯蒿,满河西风,水无踪影,长岭犹在。自然界千宗风物,必经枯荣兴废,尘世间百色人生,难免宠辱穷通。一时间,柳翔云万感横集,心潮起落。
  张子扬竟然提议,三个人站到当年盟誓的旧处,重伸右掌,用力相击,“一个不能水!”旧岁不更世事的少年狂喊,又由饱经沧桑、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人脱口而出,高天悠悠,大川寂寂,长岭巍巍,此刻像是都被这仿佛六道轮回的呐喊所震颤,一脉风动,瞬间袭醉心魂。
  柳翔云突然醒悟, 这一切都像是一个预谋,他们从始到终没提一句她的丈夫,分明是有意回避,他们清楚了自己一落千丈的惨境,才特意相约前来的吗?她惊愕地望望张子扬,戴绿帽子的耻辱,这种时候同自己说出,难道——?柳翔云的心忽地一热,周身的血仿佛都沸腾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三个人回到家里时,人们正忙着筹划送盘缠事宜。
  天光昏暗下来时,大姐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大门外,将先前放在那里的托魂纸双手托起,返身进院,来至原来停灵处,低下身来,托魂纸接地,口中念念有辞,就将母亲暂时栖身那里的灵魂收起,依旧托着,来到曾经送浆水的地方,放进由三位女儿为老妈花钱扎的车中,依旧进行一遍开光,依旧是孝子指路,却多了项执事宣读马票,只听得一个宏亮的声音,发自阳间,直达阴界:“兹有柳门姜氏,84岁,寿享天年,无疾而终,拜别尘世,前往冥间报到。随行童男童女,男名随心,女名如意,通关文书,握于如意右手。乘坐马车一辆,车上金银若干。万望所经关隘,准予通过!”
  声音刚落,火光即起,纸扎的车马人在火光中成为红尘中倏忽明灭的幻景,青烟袅上云空,火舌烁出明丽,刚刚辞世的高龄老母,端座其中,双手拊腿,慈目微合,瑞气簇拥,祥云托举,正冉冉升入天国。柳翔云眼含热泪,飘然下拜。
  蓦然,柳翔云恍惚看见,自己正在读大学的儿子,欢颜笑语,朝自己扑来。
 
 

上一篇:原地旋转一百八十度

下一篇:喜丧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