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了个把月,坐下来决计写我先人及十三陵(永陵)的一些事情时,我亲爱的阿玛已严重失语。不管我怎样的努力,弄来好吃的哄我的阿玛,我阿玛只是憨憨地笑,感情表达,依旧只言片语,如一部极古极古的老书,缺页断了章节。
一
两山之间的沟底长满了错草,覆盖了整个黑色湿润的土地,一年又一年,愈生愈旺,不枯不绝。家乡因此草得名,故称“错草沟”。驱车跑过一岭又一岭的盘山路,尽收眼底的是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百十户人家,“人”字的房顶,稻草铺就成的。十二个豆腐块似的木格子糊上白纸后便是窗了。四周皆是冬荒夏绿的山脉。
我问过我阿玛的额娘何故迁于此沟?阿玛的额娘,我的奶奶唇上衔着枣木长烟袋,随着蛤蟆癞烟雾的腾起弥漫。我奶奶的腮帮子一鼓一瘪地露出话来:那年年景不好,你阿玛的阿玛一头挑着你的阿玛,一头挑着过日子的家活,走哇——走哇,见这疙瘩山青水秀的,地也广阔,就落了脚。沟里先是几户刘姓人家,后来又聚来了三三五五杂姓逃荒而来的人家,建筑的屋,一堆一块,横不成街,竖不成巷的山沟沟。
先人居住的屋,石头砌的,院子木头柈子围的,洋井(水井)石头垒的,炕泥巴抹的,分南北炕,讲究一点的拉一道幔帐。夜里灶膛间放一只泥瓦盆。老的小的起夜,便有尿水冲击瓦盆声,传进南北土炕人的耳朵里,听得真真切切。发展到后期,兴一阵扎苞米间,苞米间多半住着老人。入夜,便有老鼠或跑或啃吃东西的响动。人是奈何不得的,乡下老鼠多,多的猫都懒得抓。
乡下女人于清晨里早早爬出被窝,匆匆穿好衣褂推开两扇木门,抱一捆柴,投进灶膛里用一小把麻杆点燃,给下地的爷们,上学的娃们,晒太阳的老人们弄饭,拎一桶食——唤猪。在清汤清水上使假,洒上一把糠。回身舀一瓢没生长成的瘪玉米,朝空地里抛出几把。鸡鸭鹅四下里奔过来,扯嗓子乱叫一气。
早晨的气氛给女人不经意地弄了出来。
二
距离错草沟二三十里,地处丘岭地段,山脉连着山脉,老森林常年有野兽出没。透过枝叶茂盛的老林了,有一个偌大的坟场。此地叫永陵,又名十三陵。这是满人的骄傲,努尔哈赤的阿玛葬于此地。
先人与回族一样,不同的是回族忌猪,满人忌狗。十三陵是块风水宝地。我先人中出了个当兵的,后来官越做越大,兵荒马乱那年我先人返回乡下,庄稼刚没地膝头,我先人骑了一匹枣红马,马屁股后面跟了一排的兵。刘家人风光了一回,走路胸脯挺得老高,女人穿起了缎子面对襟袄。到了我阿玛额娘这一辈,裹了小脚的我奶奶变戏法似的,弄出一疙瘩黄金,喜欢赏给哪个格格就赏哪个格格。格格们都出了阁。
这之后没几年的光景,阿玛的额娘,我的奶奶撒手去了。死了女人的爷爷立马续了二房,且办得红红火火。过了门的新女人很浪,髻梳理得很光很亮。涂点儿香脂在脸上,涂过香脂的新奶奶是去不得香瓜棚的,真的到瓜地里走一趟,瓜藤上便坐不得瓜蛋了。新奶奶将蒸好的饽饽吊得高高的。我阿玛饿得直蒙,也是吃不到的。阿玛的后娘是有福之人,进了门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个时期应该算得上刘家的鼎盛时期。我阿玛苦,十几岁上还不能够穿上鞋子,一顶帽子得用半斗高粱去换。我阿玛拖拉着大人的鞋满街地玩耍,野孩子似的。谁也没想到这么个黄连命的苦娃子,被带兵的看中领了去。这一走就再也没回去过。年八地回去一趟,也只不过是匆匆的过客。刘家到了我阿玛这辈,出了坦克兵,中国的第一批坦克兵。我阿玛穿着苏式军装,腰间佩带一支精美的手枪。我阿玛有资格选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梳两条粗辫子的姑娘。若干年后成了我的额娘。
我的阿玛,我的额娘,出落得很标致。在我二十岁时偶遇阿玛的同乡,“唷,这丫头可真像。她的妈妈爸爸长得可数得上喽。”
托我阿玛的福,我一睁开眼睛便是城里人。
三
天暖了,穿不住棉袄了。乡下人的棉袄穿得油脂麻花的,多年的污迹磨得前襟袖口锃光瓦亮,脏兮兮的棉货压箱底了,空气里迷漫着冰雪消融的气息。猫了一冬,看了一冬小牌,吃了一冬白菜土豆的汉子,站在屋檐下阳光里狠狠伸了一回懒腰,骨节很脆地响几下。盘算一把地里的活计。娘们捅开格子窗,透透捂了一冬的老屋。娃们屋前屋后畅快地玩耍。老人说:打这往后的日子好过了,能伸出手脚了。
生产队吹哨子上工,汉子的工分比女人挣得多。男女混杂着出工贼有戏。爷们娘们凑一块玩笑过得很,说不准一时兴起扒下男的或女的裤子,蒙了眼睛,巴掌拍在光屁股上。没过门的姑娘不小心撞见,惊叫着跑开。乡下的爷们打自个的女人往死里揍,打得女人哭喊着前街跑到后街(垓)。
女人骂垓贼花花,女人骂垓多半为自家爷们闲不住溜进哪个女人家的院,娃儿被人欺负了,旁人家的猪鸡鸭遭塌了自家的菜地。“积点阴德吧,你个狐狸精,别让雷劈了你。你怎么不嘎叭一下子死了!”
乡下女人对外人凶,在自家爷们面前大气不敢出,服服帖帖侍候着。女人老闲不住,纳鞋底子,搓麻绳。手头没了活计,臂弯里便多了个三四岁狗都嫌的娃。
农家小日子,多半就这么给打发了。
四
草儿冒芽,枝条吐绿,结了一冬的冰,随活水散去。燕子来了,一伙挖苣荬菜的娃们唱唱咧咧: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
南坡的映山红一点点开放了,满坡的粉色。诱惑了我整个孩童时期。
乡下学堂里的知青小先生在涂了墨的木板上写粉笔字。燕子衔泥盘旋着筑窝,落下一摊鸟屎于课桌上,抖抖尾巴飞出窗口。
小学生们没多大心思念书识字,心里长草,只等护校的老人摇动手铃,便散羊似的窜出学堂。丢下书包,拎了筐,“走呵,采菜去。”男女娃互相吆唤着进山。
草色染绿了秃山,山菜也破土了,遇一两场春雨,更是疯长。娃们眼尖腿快,一把一把往筐底扔蕨菜、刺嫩芽、猫爪子、四叶菜。小人儿不晓得累,爬了一坡又一坡,翻过一岭又一岭。山林里长虫(蛇)多得乱爬。娃们遇了便唱外婆留下的老词儿:青草末棵/烟袋油子赶大车。
太阳快滑进山那边去了,大一点的男娃子打一声哨,“下山喽——”声音撞到山壁,便有了悠长的回音儿,下——山——喽。
娃们头顶沉甸甸的菜筐,拨开老藤,灵巧地钻出树丛。傍晚,炊烟软软地飘过一阵,各家的饭桌上,便多了几大碗鲜绿的炖蕨菜,那口味儿,顶顶纯正。我住乡下时随伙伴进山采蕨菜,筐从来都没满过。我怕蛇,总是落在人家屁股后面捡捞。
五
深秋,采过蘑菇,打过山核桃。林子里的风便吹光了树的叶子,杂草也老掉了。山地间空落落的,野兽没了藏身之处,狍子东一头西一头地窜。半大孩子放了学,往山里跑,挥一阵镰,脚边躺下一些支楞八叉的山柴。柴捆很大驮在半大孩子的背上,老远看去,就像什么东西滚了坡。
那个时节,勤快人家都会有一垛柴。大尾巴松鼠悠闲地捡落地的秋梨,找仁儿饱饱的榛子,弄到了统统拖到洞里。长虫(蛇)躲开人脱掉一身老皮。田里的蛙不叫了。树上的蝉不鸣了。河水刺骨地凉。
毛驴被主人家牵出牲口棚,蒙上眼罩,一圈一圈不紧不慢地走,主人不停地吆唤,磨盘缝挤出一串串黄乎乎的食物。女人们忙乎过年的好嚼货,烙粘火勺。十二印的大铁锅里煮小豆。好一点的人家用苏子做馅。
进了腊月门,猪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一年没见油星星了,一头猪足以让家人喜气洋洋了。猪是女人家一把粮食一把糠喂大的,肉香香的,冻在皮缸里能美美地吃到过年开春。猪肉,粘火勺,都储到仓房里。关于仓房,我奶奶讲了好多或真或假的故事。我奶奶守着炭火盆,叭哒叭哒吸烟,“那仓粮总是满的,吃多少补多少。这事大媳妇、二媳妇都晓得。老三媳妇过门没多久,抡到她做饭去仓房舀米,见粮仓上爬行一条通体黄色的香长虫。就势用瓢砸了一下。香长虫没了,粮食也没了。这家人家败落了。”
我奶奶说,“蛇成精了,是害不得的。”
地里的庄稼放倒了,果实归仓了,剩下齐刷刷的楂头子。山林里没有了牛羊啃青的风景。没什么人走在山道上,山岭上光秃秃的,山沟沟里有一两株树上或许悬着风干的果子被风摇成了风铃。野鸡,山里人叫它山串,抖开美丽丰厚的羽毛或走或飞。
汉子从外边回来,搓搓手对媳妇说:“这天嘎叭嘎叭地冷。”
娃们嚷着要炮仗放。
六
天气干巴巴的,风一起一股子土沫子味儿。老人围着炭火盆编排小人儿的婚事。她们在议大事的时候,我在烧毛蛋吃。
乡下的婚事简单如同吃一顿饭。后街的杨家后生,前街的王丫头差不离。找个保媒的,这事就敲定了。找个看风水的,掐算掐算,长辈的张罗把事情就给办了。老街坊少不了来凑份子,图个人性,图吃一顿丸子,拉拉馋。
炮仗一响,媳妇就接进门,一跨进门坎起活着是人家的人,死了是人家的鬼了。喜日子里新媳妇一整天不吭一声,无论新郎官说什么,哪怕是骂祖宗,也只有去音,没有回声。当地的风俗,谁开口说话,谁就活不长久。女人家命薄摊上个好人家不易,摊上个好主真是前世修来的。小日子刚开始,小女子心里没底,她不晓得漫长的日后是怎样的?小女子又觉得做姑娘没做够,稀里糊涂做了人妻,新媳妇看了看房脊 檩,看过了心里踏实了。
新郎官抽空瞧小媳妇憨憨地笑,他觉得自己的媳妇不比别人的赖。结婚三天没大小,汉子们由着性子撒野,“一——二——亲个嘴。”
新媳妇的脸羞得母鸡憋蛋似的红。
转过了年,添个娃。老人的心思是添个男娃娃。
山岭再度绿的时候,错草又会疯长。
注:
①阿玛:满语,父亲。
②额娘:满语,母亲。
③格格:满语,没嫁人的姑娘。
④出阁:指出嫁的女子。
⑤毛蛋:没出蛋壳的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