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上，一只红颈绿翅戴凤头的雄鸟叼着一条鱼在向雌鸟求爱。雌鸟忸怩着，头扭向一边。雄鸟跳过来面对雌鸟，将鱼送到她嘴边。雌鸟仔细端详那条鱼，抬头看雄鸟。然后又将头扭向一边。雄鸟很耐心，又跳到雌鸟对面……我盯着电视里的两只鸟，猜测着这一回雌鸟会做何反应。这时，老富来电话了。“喂，姚哥，在家吧？小弟今天再一次强烈邀请姚哥喝酒。”“哦，一会儿我有事出去，改日吧。”对方没言语，挂了。10分钟后，有人敲我家房门。打开一看，老富。“姚哥，别再改了，都改好几日了。我跟你说，今天你若再不给面子，不走了我！”得，看来这顿酒推脱不了了，去吧。
8月的沈阳，白亮亮的日光火辣辣的，烤得人都躲到了阴凉处。老富把我领进一家冷面店，在靠窗的地方坐下。店里只有一桌客人，很清静。窗外一竿子远是一条马路，行人稀少，只有来来往往的汽车。一个小姑娘（初中生的样子）微笑着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片压膜菜单。老富笑了，笑得挺帅，牙全露出来了，很白。他那突然发亮的目光用力在小姑娘身上搜索。他说：“小妹儿挺靓啊，家哪的？”姑娘很不自然，忸怩着说，吉林的。老富笑嘻嘻的，继续用贪婪的目光上下摸人家。姑娘红着脸，拘谨地眺望窗外。我说：“随便点两个，别太复杂了。”老富猛然回过神儿来，说：“好好，那什么，先来四瓶啤酒。”姑娘问要啥牌的。“雪花儿呗。沈阳人不喝雪花儿，咋能说爱沈阳、爱家乡呢，对不小妹儿？”说完，老富向小姐一笑。这一笑，更下流了。
老富是镇子里的社会人。整过工厂，弄过饭店，都赔了。原来自家的二层小楼也没了，还欠下一身债。目前寄宿在妹妹家的门房里，挺落魄的。眼下，老富每天骑一辆破自行车去沈阳城里‘蹲坑’，混迹于成群的打工行列。唉，沧海桑田，谁也没料到老富会有今天。
老富15岁就进入了复杂而险恶的社会。开始时学瓦匠，几年后他父亲厉害了，办起的车床加工厂很快发了。于是老富（当时还是小富）义无反顾地扔掉瓦工的刨锛、大铲，帮父亲跑起了业务。随后，小富开始了享乐，绝对花花公子式的享乐。几年后，他父亲患了绝症，走了。身为独生子的小富便理成章地成了富老板。然而，他没能使家业发扬光大。这些都是我表哥告诉我的，以前我跟老富不熟。
冰镇啤酒、狗排、花生米、朝鲜咸菜、尖椒干豆腐陆续在上。老富举杯，站起身，很庄重地说：“非常感谢姚哥对我儿子的栽培。我就不来虚的了，这样，我先干，先干为敬。”说完，很潇洒地一饮而进。我也干了。他很恭敬地为我满酒。我说咱别太客气了，各自把瓶，随便最好。他说：“好，好。哎呀——姚哥呀，我跟你说，我呀，有很多很多机会。可惜都没抓住啊。知道我为啥没成功吗？”我微笑着看他。“文化。哎！小姐，小姐——来点精盐面儿。我跟你说姚哥，这人啊，没文化就是不行！没文化的人就他妈跟耗子似地，鼠目寸光，就能看火柴棍儿那么远。有文化的人就像……就像什么来着……”他啪啪拍脑门儿，使劲想词儿。我说：“像鸟？”他突然指着我说：“对！像鸟。不，像鹰，像鹰！有文化的人就像鹰似的，展翅高飞呀。飞高了才能看得远嘛。那鹰眼，贼尖贼尖的！《动物世界》里演的，在5000米的高空能发现地面上草里的兔子。发现猎物后，不慌不忙，在高空悄悄跟踪。时机一到，忽——冲下来，咔一下，猎物到手了。嘿嘿，我比喻的怎样，还行吧姚哥，啊？”我微笑，点头。他严肃地说：“没文化就没头脑，没头脑就没眼光，没眼光，肯定失败呀——”我笑着用力点头。此刻，他夹着香烟，容光焕发，整个一老板派头。外人绝对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位是一个在城里路边蹲坑等活儿的瓦匠。经历朔造人的气质啊。从气质上看，当过老板的人与一般打工者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就吃没文化亏了。这亏，唉，吃大了。弄得我耗子都不如，连窝都没啦。老婆天天跟我干仗，朋友也都不理我了。”说着，老富猛然举杯，一饮而尽。我说：“你年岁不太大，可以从头再来嘛。”“行了姚哥，别安慰我啦，我这辈子就这德行啦。”“其实你很了不起，不是谁都能当老板的。你风光过，享乐过。而且，还认识了文化的重要性。这就很不一般了。”他一脸茫然，感慨万千：“哎呀——享乐过不假，就是好景不长啊。现在除了儿子，我什么都没了。老婆一直在跟我闹离婚。唉，这叫什么日子？！”说着，他自己干一杯。我有点可怜他了。人到了这地步，实在招人同情啊。“我就是卖血卖肾，卖眼珠子，”“不是眼珠子，角膜。”“对，眼角膜。我就是卖血卖肾卖角膜，也要把我儿子培养成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真好，干啥都好使。哎！小姐，过来！给我儿子的家教满一杯酒。”最后这句话让我不舒服了。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儿子的家教？我不想给谁的儿子做家教。那会让我有一种受人雇佣的卑下感。只要能维持温饱，我绝不会为了钱而出卖珍贵的自由。小姑娘走过来，站在我身旁给我满酒。我静静地坐着，心里泛起了美的滋味。我在享受着为他人服务后的快乐。假如生活没了滋味，说啥也找不到幸福感了，你就去为他人实实在在地做点事，而且不索酬劳。那种感觉，实在美好。‘好’字为什么由女和子结构而成？‘好’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是女人看自己孩子时的成就感？是女人生出儿子的自豪感？还是男女间那种无与伦比的美妙感？一个字的结构竟然能阐释某种人性与文化，这在世界现存的3000多种文字中绝无仅有。中国汉字，伟大呀！
我跟老富住在一个镇子里。以前似乎见过面，但没说过话。署假第一天他找到我家，求我给他中考落榜的儿子补习英语，我没答应。随后又接连来了3次。他说：“我打听了，都说你英语教得最棒。我谁都不信，就相信你了！孩子交给你，我一千个放心”老富这么一说，我感动了。这年月，让人信任不容易呀！教吧。
我媳妇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单纯。架不住别人的几句好话，拿谁都当好人。没过几天，我表哥听说了这件事。特意打电话给我，说哥们儿你又天真了，结结实实让老富给忽悠了。这小子贼会说，死人能给说活了。老富他爸当年挣的钱能装一轿车，都被这家伙胡造了。表哥在市场对面开食杂店，他黑眼白眼瞧不起老富。我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人是会改变的。关键时刻帮他一把，也许借此机会他就变好了。表哥嗤了一声，说‘宁扶旗杆，不扶井绳。’那是条井绳，累死也扶不起来。不信你就试试。表哥的话我没信。一个食杂店的小老板，不可能懂得那么多真理。我始终坚信：人是会改变的。
我给老富的儿子补了一假期的英语。中考落榜了想来年再考，行，这小子有点志气。就冲这口志气，我实打实地给他上了26天课（一天3小时）。课结束那天老富来到我家，从裤兜里摸出300块钱。红着脸，极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孩子的学费。那什么，姚哥，别、别嫌少，我就这点儿……意思吧。”我笑了，300块钱也许只够1天的学费。我是冲着他一连来我家3次这种执着劲儿才答应给他儿子辅导的，压根儿没想收他学费。于是，我让他把钱拿回去，给孩子买点学习用品。老富感动坏了。说：“现在哪还有白干活不要钱的？你这可是高级劳动啊！哎呀——那什么，这样吧姚哥，以后咱俩就是亲哥们儿。不能同生，但愿同死！你只有一个女儿。那什么，这样吧，我儿子给你当干儿子吧。”我笑了，没答应。说实话，我不想太社会了。况且，老富的儿子，怎么说呢，我从心里不喜欢。这小子的眼神里时常会闪现出一丝流气，或者说匪气。毫无疑问，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从他爹那学的。表哥说，老富当年贼风光，吃喝嫖赌样样强。
“小姐，过来。陪老师整一个”。老富一脸坏笑，边说边向小姑娘招手。 他‘小姐’‘老师’这一混着叫，又让我不舒服了。我忙说：“不行不行，这可不行”。小姐过来了，红着脸，低眉顺眼地给我满酒。这女孩大概初中刚毕业，对老师还十分敏感。我说：“好，好，谢谢！你忙去吧。”我把小姐支走了。老富呲着牙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文化人对小姐都这么客气。好，好啊，文化就是好啊。”我笑了，端起杯喝了一口。这小姐挺可爱，年龄跟我女儿相仿。我女儿现在读高二，而眼前这女孩却在这种服务场所任人呼来唤去，随意调戏。唉，这就是人生啊。老富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哎，姚哥，一会儿到那边旅店找个小姐，陪你玩儿玩儿呗？”“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敢享用。”他认真地看我一眼，随后摇头晃脑哈哈大笑：“姚哥，太纯洁、太可爱了你！跟你说姚哥，当今社会，你这种人，基本没了。”
这时，进来一个中年胖男子。小平头，大眼珠子滴溜乱转，一脸匪气。他一脸鄙夷冲老富大叫：“哎呀呀，这不是富老板吗？”老富猛然转头，马上起身说：“哎呀呀，邓老板！你好你好你好！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我孩子的英语老师；这位，本店老板，我哥们儿。”邓老板和我握手，问我是不是镇子西头那个教英语的。我说是。他说：“听说过你。都说你英语教得不错。哎呀——英语可太重要了。如今国门大开了，八国联军又都涌进来了。不会英语哪行啊！那什么，明儿个让我儿子也跟你学学吧。儿子，儿子！过来，叫不动你咋的？过——来！见见你未来的老师。”不远处，一个正在看电视的男孩慢腾腾地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冷着脸，目空一切的样子。邓老板说：“儿子，听爸话，明儿跟这个老师学英语吧。他教的可好了。”男孩儿高声说：“不学不学，现在不学，以后再学。”胖子急了，问：“上回考试，你他妈的英语及格了吗？”儿子昂首挺胸，说：“英语不及格，证明我爱国。”说完，转身跑去看电视了。邓老板说：“妈的，咋整？现在的孩子都任性。”老富说：“你就任他性？”邓老板说：“有啥办法？养儿子嘛，只要他高兴，怎么都行。当年你爸不也是这样贯你，你照样宠你儿子嘛。咱谁也别说谁啦，家家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要月亮不敢给星星，不然你说，咋整？”老富嘻笑着点头。邓老板冲我摆摆手说：“你们喝，我还有事儿。”说完，出去了。
老富又和我干一杯。然后，一边嚼花生米一边问我看没看昨天《沈阳晚报》。我说没看。他说上边登这么个事儿：北京有个千万富翁，事业特成功。可是，16岁的儿子不念书，成了流氓。偷了家里20万块钱，领两个小姐去游西湖、逛上海、玩儿广州。下榻总统套房，一宿1万多。不到半个月，钱花光了，人回不来了！打电话跟他妈要钱，他妈老心伤了。“哎，姚哥，你说，钱挣再多，儿子废了，老子乐得起来吗？3个亿5个亿，地球都归你，有用吗？对不？哎，姚哥，你看，你看你看。”老富示意我向窗外看。只见邓老板的儿子骑着一辆黑色踏板摩托车向马路驶去，车速飞快。老富左右看看，小声说：“这小子才11岁，恐怕要废。你看你看，马路上那么多车，就敢骑着大摩托横冲直闯。这小子，早晚不等，非出事儿不可。来，姚哥，下一个。”老富和我碰杯，干了。他嘴里嚼着狗肉，说：“我姐的儿子就这么惯的，现在穿着黄马夹，挖地沟呢，废了。”我问犯的什么事儿。他说抢劫。“10年前我姐家很有钱，孩子要啥给啥。有一天半夜孩子要吃雪糕，我姐夫跑了两个多小时才买到。回到家一看，孩子早睡着了。别光听我白唬，吃，吃。”看来，老富对人生的认识确实有了高度。表哥不该总用老眼光看人，人是会改变的。我垂下眼皮，一边嚼花生米一边想。
四瓶啤酒喝光了，续四瓶，又喝光了，我感到头有点晕。老富问：“没事儿吧？回家嫂子能收拾你不 ？”我说没事儿，我喝酒从来不闹事儿。
这顿酒喝了7个多小时，东扯西唠整了大半天。挺开心，然而又有些压抑。这顿酒让我思想很多：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那些有钱人，他们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不过有一点我深信不移：有钱人不一定都是富人。甲骨文里‘富’字的上盖儿是房屋的象形。上有房产，下有田产，‘口’字在此表示显赫一方或权势一隅。那么，‘富’字中的‘一’代表什么？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一。就是说‘一’源于‘道’。那么，这里的‘道’指的又是什么？是道德，还是义理？是为人处事的天理人伦，还是生发万物的自然规律？我想，大多数的有钱人之所以不能成为富人，只因为骨子里缺少了‘富’中之一横。真正的富人是有德行的，是正直，仁慈，慷慨，自律，快乐而幸福的。如果缺少了富字中的那一横，有钱人不但不能成为富人，而且很多人会最终变成穷光蛋。比如我眼前的这位。
我和老富走在大街上，身体都有点飘。傍晚六点多了，空气依然闷热。走着走着，忽然吹来一阵凉风。抬头望天，乌云翻滚，要来雨。“就这样呗姚哥？以后有事儿呼我。上刀山下火海，你兄弟我好使，绝对绝对好使。”老富说完，向我摆摆手，转身又朝冷面店走去。我不解，问：“哎，老富，干啥去？”他转回身冲我坏笑，牙全露出来了。他神秘地说：“那小姐挺靓，玩儿玩儿。老长时间没尝鲜了，嘻嘻。”我望着老富的背影，猛然生出一股愤怒。
狂风大作，树摇尘飞，电闪雷鸣。眨眼间，雨下来了。我跑进楼洞，快步上楼，开门进屋。瞥一眼客厅里看电视的妻子，然后进了卫生间。解溲、洗脸、照镜子、梳头，心情不错。嗤，这小子，家那么穷，还有心扯那个。哼，以后说啥不能再搭理他了。从卫生间出来，我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悄没声地走到一直绷着脸的妻子身边。她鄙夷地看我，说：“喝痛快了呗？！”“唉，就是应酬一下。都请好几回了，不去就太拿架子了，不好。”“哼！还是愿意去。你不去，他能拿刀逼你呀？”“是是是，你说得对。”“跟他喝酒，掉价不？啊？”“是是是，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接受完妻子的训斥，我回卧室躺下休息。大脑里回放着酒桌上那些凌乱画面。渐渐地，我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手机铃声吵醒。我迷迷糊糊摸过手机看来电显号：老富家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了。“喂？啊，啊？”“老富——我们喝完啦。他——没回家呀？”“打他手机，关机。我婆婆突然昏迷不醒，鼻子耳朵都出血了。找不到他，这可怎么办啊。”“那，赶紧叫120啊？”“姚老师，不怕你笑话，我们家，一共就100块钱了。我、我……”“你赶紧叫120，我马上到你家！” “姚老师，谢谢谢谢！一辈子忘不了你……”最后一句老富媳妇是用哭腔说的。我冲出卧室跑到房门处穿鞋。妻子大声问：“干啥去？”“老富他妈病危了。”“他妈病危你去干啥？”“哎呀——你这个人，能见死不救嘛。”我推开房门，跑下楼。
我随老富媳妇坐120急救车把她昏迷的婆婆送到医院后，立刻在医院对过的建设银行取出10000块钱交给老富媳妇，让她为抢救老太太预交押金。那女人接过钱，一脸感激。
经CT诊断：老富的母亲脑出血。两个小时后抢救无效，老太太驾鹤升天了。
……
我想我一定被老富施了什么魔法，或者上辈子欠了他什么，注定要在这个夏天分两次偿还。不然，为什么刚刚下完决心不再搭理他，不到30分钟就又鬼使神差地再次被他拖了去呢？
第二年春节，老富和儿子给我拎来两只大公鸡。以后就再没见到老富。5年过去了。那10000块钱老富至今没还我，我也一直没向他要。那笔钱是我的小金库，好不容易才积累到那个数。我设小金库的唯一目的是以备我的老母不测之用，妻子压根儿不知道。
我所欣慰的是，这些年来我的老母亲一直很健康。88了，腰板儿笔直，走路蹭蹭的，还能嚼动油炸花生米呢。这比在路上捡到10万块钱还让我高兴。这种幸福感犹如冬天里的阳光，夏天的清凉，让人温暖，惬意。但愿这种幸福感永远与我相伴。为此，我甘愿倾尽所有、终生奉献。
老富的母亲会不会因为替她的儿孙们还债，把她的部分阳寿给了我的老母亲？我时常会愉快而自私地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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