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古 董
来源: | 作者:杜春磊  时间: 2019-12-03
  王增祥向左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搓搓双手,身子前倾卯足劲,双臂抡起大锤砸向脚下的石头,随着铁石撞击发出沉闷的“砰”声石头碎为两块。这时拖拉机驾驶座上的手机嗡嗡震动着响起《南泥湾》的来电铃声,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山谷里越发响亮。王增祥扔下大锤,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拍打着双手走到拖拉机旁拿起驾驶座上的手机,手机屏幕显示是村长王发财的号码。
  王增祥按下接听键,说道:“喂!”手机那边传来王发财的笑声,笑声中似乎还掺杂着女人的说笑声。王增祥大声地喊:“喂……喂……”见王发财没应声,王增祥以为是王发财又喝大了不小心拨错了电话,他小声骂道:“你他娘的!”刚要挂掉手机,电话那边传来王发财醉咧咧的声音:“你个古董王增祥。”王增祥急忙将手机凑到耳边,笑着说:“原来是村长啊,我以为……”王发财显然有些生气,骂咧咧地说:“你还真是个狗日的古董,老子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接,你面子比镇长还大。”王增祥陪着不是:“刚才在用钻眼机钻石头,没听见!你开过山,知道的……”“放屁,老子现在是村长,何时开过山?”王增祥一惊,忙改口道:“对……对,你是当官的料。”王发财哈哈一笑,神气地说:“小心点,这一阵派出所查得严。”王增祥咳了一下,“呸“一声将痰吐在石头上,右脚碾着痰说:“知道了……谢谢哈!”王发财说:“别说那些没用的,来年村里换届选举记得还投老子的票。老子今天给你铺了条发财的道。”王增祥不解地问:“什么发财的道?”王发财打着饱嗝说:“你老房子院里是不是有个饮牛的石槽?”王增祥应道:“是有个石槽,怎么了?”“咱们镇里的刘大海要买那石槽。”“村长,那石槽是饮牛的,刘大海不是养鸡吗?”王增祥不懂地问。“你个古董啥也不知道,我实话告诉你吧,他要买石槽送礼。”听完这话,王增祥“扑哧”一声笑了。这个老实巴交一辈子靠自己力气吃饭的农村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竟然有人要买个几百斤重的饮牛石槽送礼。王发财哈哈大笑,说:“不懂了吧,这年头送礼讲究创意。咱们镇长不是刚建了个别墅嘛,你想想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干部,都是什么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家里放个喂牛的石槽,意思很明显……为人民服务。”王增祥有所醒悟地点着头,电话那边始终充斥着嘈杂的声音。王发财在电话里大声喊道:“喂……喂……王增祥,事情就是这样。价钱方面自然是高价,事成之后别忘了请老子喝酒。”王增祥忙说道:“村长,虽然俺二哥全家在县城里,俺三哥去世后三嫂改嫁,可家里还有俺大哥呢,这事我得和俺大哥商量商量。”“你还真是个古董。这么点破事都做不了主?前几天我已经跟你大哥提起过这事了。那什么……你赶紧商量,我等你电话。”王增祥还要说什么,电话已经挂了。王增祥对着电话张口便骂:“狗日的王发财。你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还挤奶?一肚子坏心眼能挤出点人尿来就不错了。论辈分,你还得叫我爷爷,整天以老子自居,当个破村长有啥能耐。他妈的!”骂完慌忙掩口巡视四处,发现四下无人便放下手机,抡起铁锤继续砸石头。现在县政府已经封山禁止开石了,倘若能听到王增祥骂声的恐怕只有山上的虫虫草草、飞禽走兽了,可它们毕竟不能言人语懂人语。
  王增祥弟兄四人,分别是老大王增福、老二王增禄、老三王增吉,王增祥排行老四。爹娘本想给他们兄弟四人起个好名字以出人头地,可是王增祥他们依然没有摆脱农民的命运。
  王增祥十四岁那年,老娘得了急症不治身亡。老大王增福在老房子后面盖了新房子最先成家,独立成户过起了日子,王增祥他们弟兄三人和老爹仍在一个院里过日子。院子不大,但有四间草屋。老二王增禄占用着两间南草屋,两间北草屋一间被王增吉占用,另一间归王增祥和老爹居住。后来王增禄和王增吉因为成家,相继去村里其他地方选宅地盖起了房子,可他们将当初居住的老房子仍占为己有。
  石庙村位于县城西南方,距离县城二十几里。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村东是田地,田地尽头是一条河,河东是顺势起伏的群山;村西山脚下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公路,公路犹如一条飘带将村子和山脚隔开;村南和村北是片片田地。清朝末年村子曾经出过一个举人,如今唯一能证明举人存在的只剩一个朝东的破旧家门,而家门却成为村南和村北的分界点。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说曾经有个风水先生来过村子,当他爬上村西的山头看完村子的全貌后告诉村民们村子形如葫芦,肚大头小,全村人都被圈在这个葫芦里,如果有人能走出村子,即使不能飞黄腾达,也能在外面混得衣食无忧。为了验证算命先生关于村子形状的说法,许多人都登上过西山发现村子确如葫芦。村子走出过一些人,他们有的是通过考学走出大山,有的是到大城市里打工,无论是哪个走出村子的人都证实了风水先生的预言。走出村子的人毕竟是少数,走不出村子的村民只能听天由命,靠着老天爷的怜悯在田地里劳作。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眼看着地里收成越来越少,有力气的年轻人都选择了上山开山采石,上世纪九十年代,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借钱买来拖拉机运起了石头。
  王增祥在公社上完小学后便回家务了农,大哥王增福当时是村里的一队队长,他给王增祥安排了一个放羊挣工分的活。公社解体后,王增祥开始单干。王增祥学历低,又没有手艺,只能上山干凿炮眼、抡大锤砸石头的体力活。
  娘死后的第二年爹也撒手去了,唯一留给王增祥的就是那间破旧草屋。三个哥哥各顾各的,他们对王增祥不闻不问,王增祥只能自己一个人独立过日子。
  人生的道路上总是充满挫折和不幸,爹娘的离世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的心灵是个多大的创伤啊?十几岁的王增祥对未来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该怎么过,更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村里相仿年纪的人订婚的订婚结婚的结婚,这无疑在他的心灵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他着急,他羡慕,他痛恨命运的不公平,但他不甘向命运屈服,他决心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
  从此王增祥每天推着独轮车穿梭于石坑和村子之间运石头。石头运足了,他挨家挨户借钱盖起了房子,娶了红叶,生了儿子山娃。后来凭着自己的踏实能干,王增祥还了饥荒,还买了一辆拖拉机开山运石头。多少次王增祥半夜醒来望着顶棚发呆,回想着自己的幸福生活,他觉得自己是生活的胜利者,更是人生的主宰者。
  国家实行计划生育后,农村基本家家都一个男娃。“重男轻女”的思想仍左右着人们的思维,这些男娃从小被长辈们娇生惯养,在农村吃的苦少,学习好的考学离开农村,学习差的随便学个手艺去城区工厂打工,再也没有人愿意干开山运石头的营生。按理说这是好事,可王增祥心里总是有种莫名的伤感,因为他这样开山的人将在自己这一代终结。
  村子西北和东北方向各有一处国家级风景旅游区,从去年开始县政府明文规定禁止开山采矿,违规者将一律严惩。派出所的警车白天在山上巡查,晚上在进入城区的各个道口严查运石头的拖拉机驾驶员。几个胆大的人顶风而上,最后被判处行政拘留并没收拖拉机。开山的村民们发现县政府封山的坚决性,他们纷纷卖掉拖拉机,开始进城打零工。
  城市建设越来越快,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城市无疑是最能吸纳农村劳动力的地方。村民们随着外村的打工者加入打工大潮涌入城市,渐渐地他们发现进城打工也是个挣钱的好路子:活比开山轻快,命比开山值钱。当初开山时,每年都有人摔死或出事,出了事那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命软。如今给别人打工受伤或出事不仅有人管,甚至还能狠狠地赖雇主一把。
  眼看着村里所有的男人们都进城打工挣钱,王增祥却安稳得过起了最真实的农民生活:早晨扛着锄头出门去田地里锄草,中午回家吃罢午饭再返回田地里,夜色笼罩大地时才回到家里。看到王增祥不外出打工,红叶的气不打一处来,两个人也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而吵架。
  一天晚上,红叶生气地说:“你个大老爷们就这么点出息?”
  王增祥没有吱声。
  “怎么?哑巴了?”
  “你想要我说什么?”王增祥打了个哈欠。
  “你种地能种出金元宝?”
  “种不出金元宝,但能种出脸。”
  “能种出什么脸?金脸?”
  “农村人不收拾地,满地都是草,人家笑话。”
  “你看看人家志强,两口子一起进城打工,一天能挣200多。他们地里的草比他们孩子还高,村里谁笑话他们了?都一个劲夸他们两口子有能耐,能挣钱。”
  “你不要总看着钱,人得要脸。”
  红叶冷笑道:“要脸?这个社会还不是看钱?有了钱你不想要脸,别人都给你脸。”
  “咱家钱够花。”王增祥试图给自己找借口。
  “够花?你以为这是你小时候啊?我当初嫁给你家里啥也没有。你现在给我拿出10万看看。山娃日后还得买楼,还要结婚娶媳妇,现在城里的房子多贵啊!”
  红叶的话深深地刺痛了王增祥心灵的伤疤,他不再言语。
  是啊,如今的房价越来越高,电视里说大城市里一平方米的地能卖好几万。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竟然卖好几万?王增祥在心里默默算着帐:一辆拖拉机装100多块大石头,一车石头卖不到200元钱,这几万元钱能买多少车石头?王增祥不敢想象,当初他建房子时只花了几百元,虽然现在钱毛了,可房价确实高得有些离谱,农村人只能望着楼房干眼馋。
  山娃毕业后能回这个穷山村吗?如果山娃大学毕业后又回到这个山沟里,王增祥觉得自己在村里都没脸。他想起了当初风水先生的预言,无论如何都要拼了老命在城市里给山娃买个房子。活着真累!
  “你现在整天在地里刨土,地里有古董啊?你看人家……”见自己的男人不言语,红叶继续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红叶的话是对王增祥的不满,更是对生活劳累的不满。
  “你看着谁好,就跟谁过去。”王增祥不再理会,一头扎进房间躺床上睡闷觉去了。
  红叶显然被这句话噎住了,她长叹一口气,说:“唉!我怎么瞎了眼呢!”
  封山后的那些日子,王增祥很痛苦。这个山东汉子的痛苦是来自内心的愁苦,更是对未来谋生的无助。他觉得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一定要挑起这个大梁,可是封山后他又能做什么呢?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可他除了身上的力气,又能做什么呢?自己快五十岁了,身上的力气哪还能跟年轻时比,每天干活回到家全身酸疼,晚上躺在床上呼噜打得跟响雷一样,叫都叫不醒。每当在田地里闲下来,他就望着田地发呆,他问自己:我是该放弃开山了吗?他喜欢山,觉得看到山有种生来的亲切感。他一次次在心里呐喊:“不,我不能离开山,即使受再大的累我也能忍受。”
  每年地里几百斤的收成远远不够家里花销,钱从哪里来?日子该怎么过?王增祥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一天,王增祥吃完早饭又上了山。当天中午,王增祥从山上扛下来一块十几斤重的奇石,石头是块上好的青石。从此王增祥天天上山寻找奇石,院子里的奇石越积越多。曾有人出大价钱购买这些奇石,王增祥呵呵一笑,说:“不卖,自己看着玩。”红叶生气地对村民们说:“他就是个古董。”在农村,如果说一个人的思维不与正常人相同,或者不按常规想问题办事情,那么就会被大家戏称为古董。从此王古董的名字传开了。
  过了半年,县里封山的政策又开始松弛,王增祥和邻村几个人又偷偷摸摸干起了开山的营生。至于为何不去城里打工,王增祥觉得自己是个自由惯了的人,不喜欢受人管,他听说进城务工得听那些雇主的话、看雇主的脸,一不小心还会被扣钱。血汗钱难挣呢!
  说起“古董”这个词,是近年来农村最熟悉的词语。
  随着村民们陆续进城打工,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一些古董收购者趁此机会涌入村子,他们游街串巷出没于村子的各个角落。哪个村子曾经出过达官贵人、哪户人家曾经祖辈显赫过、谁家有传家宝他们都一清二楚。起初有些老人不懂古董,纷纷将家里一些祖辈传下来的旧物拿出来卖掉,后来在儿女们的劝说和阻挠下,再也没有人卖家里的旧物。
  由于地处山区,很多人家都有以前饮牲口的石槽,还有碾麦子的石碌碡和推磨的磨盘。古代的旧物收购不到,古董收购者打起了这些石器的主意,石槽的收购价一路上涨,村民们争相把这些石器搬到自己的院里。许多村里时常发生弟兄几个因为石器分配不均大打出手闹得不相往来的事情。
  王增祥不明白,那些石器不过是石头凿出来的,仅仅几十年时间居然变成了古董,亲人的感情因为石头而丧失。亲情的冷漠,时代的变化,村民们对钱财的争夺让王增祥更加看不懂世道。
  王增祥曾经卖过一次古董,每当回想起这事,王增祥一肚子的懊悔。
  一天的黄昏,夕阳已经从西山头落下,淡红的余晖涂抹在村子里,一只只乌鸦在梧桐树上叫个不停,整个村子沉寂在黑夜前的黎明时刻。放羊人赶着羊群田地里回来,羊群涌动在村路上,整个村子回荡着羊群的“咩咩”声。                                           
  家里刚进行了装修,王增祥把用了二十多年的两扇屋门换掉,换成了铝合金推拉门。想到老房子的木门已经破烂不堪,他用两扇屋门换下了老家的木门。换下木门后,王增祥扛着木门回家,边走边想:这扇门劈成柴可以烧火做饭呢!边想边出了老房子,顺着石阶走到村里石碾旁时,身后传来喊声:“大哥……大哥……”
  王增祥扛着木门继续走。
  后面传来急促的跑步声,边跑边喊:“大哥……扛门的大哥。”
  王增祥慢慢转身,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正朝他奔来。王增祥还没缓过神,青年男子已跑到跟前,男子身后卷起的尘土夹杂着羊粪和羊尿味呛得王增祥咳嗽起来。
  “怎么了?”王增祥扶了扶肩上的木门。
  “大哥……你放下,放下说!”男子说着伸手扶着木门要往地上放,王增祥顺势将木门立在地上。
  “大哥,你抽烟!”男子从口袋里掏出烟。
  王增祥摆摆手,说:“我不会,有事?”
  男子点上烟,抽了一口,问:“大哥,这门没用了?”
  “嗯,老家换新门了,想扛回家烧火。”
  男子一惊,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啧声说道:“大哥,要不你卖给我吧!你烧火能烧出钱来?卖给我换个酒钱吧!”
  王增祥转念一想:木门扛回家占地方,劈成块当柴火也得需要时间和力气,便爽快地应道:“你给个价吧!”
  “大哥是个爽快人!”男子扔掉手里的烟头,伸出三个手指头。
  王增祥没想到一扇破木门竟然还值钱,惊讶地喊道:“30?”
  男子点点头。
  王增祥突然有点舍不得卖,皱了皱眉头。毕竟这扇木门是父亲在世时找别人做的。
  男子见状上前拽住王增祥的衣服,小声说:“大哥,价钱给低了?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怎么个商量法?”王增祥故意拉长了脸。
  青年男子伸出4个手指头,说道:“大哥,这是最高价了。卖不卖?”
  天越来越黑了,王增祥扶着木门犹豫不决。
  “大哥,昨晚我在邻村也收了个这样的木门,只给了40元。现在天也晚了,咱们就算交个朋友,我再给你添10块钱,50!”
  王增祥想想,50元可以买几瓶云门春酒呢,应道:“好!”
  男子付完钱扛起木门上了公路消失在夜色中。
  为了犒劳自己,王增祥卖完木门后去村里小商店割了2斤猪头肉。他没舍得花那50元,他想趁机在红叶面前炫耀一番。
  红叶干活回到家时,王增祥酒正喝到兴头上。
  红叶一脸不高兴:“你还真会享受,都吃上猪头肉了,我在外面什么都不舍得吃……”
  王增祥嘿嘿一笑,嘴在酒杯上狠狠地咂了一口,舒坦地长舒一口气,笑着说:“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你不懂生活。”
  红叶气不打一处来,嚷道:“你懂生活……等山娃结婚买楼了,看你去哪筹钱,你去卖老命啊?”
  王增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50元钱,“啪”一声扔在桌上。
  “什么意思?”
  “你猜。”王增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捡的?”红叶一脸疑惑地看着钱。
  王增祥直摇头。
  “我干一天活能挣100。”
  王增祥夹一块猪头肉放在嘴里,边嚼边说:“你那是出一天力,我本想把老家的木门扛回来劈柴烧火,可一个收古董的硬要买,就卖了50元。”
  红叶笑着说:“这样也好。”
  王增祥将桌上的50元钱拿起来递给红叶。
  红叶接过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站在灯下双手举着钱说:“王增祥啊王增祥,你让人骗了,这钱是假的。”
  王增祥“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把钱抢在自己手里,钱币正面左侧果然没有毛主席的头像。王增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拍着自己的大腿沮丧地说:“主席啊,你今天怎么就没上班呢?”
  王增祥开着拖拉机送完石头回到家时,院里的铁门敞开着。王增祥心想:难不成遭贼了?走进院里才发现红叶的电动车停在房前,屋里电视的音量很大。王增祥知道红叶回家了,抬脚进了屋。
  电视前的红叶抬头看了王增祥一眼。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王增祥问道。
  “别提了,现在的人抢活抢疯了!”红叶生气地说:“早晨和那些老爷们抢活,被他们把鞋给踩烂了。”边说边翘起脚下那只烂鞋。
  “你可真有能耐。”王增祥大笑起来。
  红叶自我安慰地说:“等明儿我去百货大楼买双贵的,这集市上的便宜东西穿不住。”
  王增祥明白红叶分明是在说气话,他懂红叶,红叶是不舍得花钱的。
  王增祥在脸盆里舀上水,刚洗了几下手,脸盆里的清水如同撒了面粉变得白花花的,他知道那是钻眼机钻石头钻出的粉末。当他洗完脸,水面上泛着灰黑的泡沫,脸盆里的水也由白色变成了灰黑色。他怔怔地看着脸盆,摸摸自己隐隐作痛的右肩,心想:开山越来越吃力,我是否该换个挣钱的营生呢?
  猛地想起上午王发财的电话,王增祥擦完脸,急匆匆地进屋说:“上午王发财给我打电话了!”
  红叶厌恶地问:“他给你打电话干吗?”
  “他说刘大海想买咱们老家院子里的石槽。”
  “刘大海?”红叶从椅子上站起:“就是咱镇上的首富?咱得多咬咬牙。”
  “咬牙有什么用?你能把石槽变成金槽?”
  “你就只知道抬死扛。”红叶话里少了几分怄气,她有些高兴,毕竟在农民眼里钱是最实惠的。“你想卖多少?”红叶问道。
   “不知道。”王增祥显然没底。
  “5000!”红叶伸出5个手指头。
  王增祥张着大嘴看着红叶,心里合计:你真是狮子开大口啊!一个破石槽喊5000?
  红叶又问:“刘大海买石槽干嘛?他也搞古董收藏?”
  “王发财说刘大海要买来给镇长送礼。”
  红叶显然被王增祥的逗乐了,捂着嘴哈哈大笑。
  王增祥说:“我寻思虽然我们弟兄几个分家了,二哥在市里住,三哥没了三嫂改嫁,可我们分家没分石槽啊。石槽是爹留下的,属于大家。”
  红叶问道:“你想怎样?”
  王增祥喝了口水,满不在乎地拍拍衣服,说:“上午王发财说他前几天跟大哥提起过这事,我跟他说要跟大哥商量后再给他信。”
  红叶听完这话,一脸不高兴:“跟老大商量?老大和老大媳妇比猴还精,你告诉他们,那两个老东西准会偷摸着把石槽卖了。”
  王增祥显然被红叶的话激怒了,他眼一瞪,大声说:“又不是我卖的,日后二哥和三嫂问起石槽,跟我没有关系。”
  红叶生气地扭身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红叶对自己的大哥大嫂如此怨恨,是有原因的。王增祥的娘出殡后,大哥和大嫂两人要求将当初留给王增祥盖房子娶媳妇的宅地占位己有,遭到了老爹的反对。大哥和大嫂隔三差五到老房子里跟爹吵架,大嫂用各种不堪入耳的话辱骂爹。当时王增祥只有十五岁,他本想站出来劝架,可是看到大哥王增福用眼死死盯着自己,王增祥没了勇气。那眼神像是一头饿狼恨不得将他吃掉,更像一把尖刀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从此王增祥看见大哥就打怵。过了几个月,老爹带着委屈离开了人世。最终当初留给王增祥盖房的宅地被大哥的二儿子盖了房子,时任队长的大哥随便给王增祥划了块坟地供王增祥盖房使用。这些虽然是红叶嫁给王增祥后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但每次路过自己二侄子的家,红叶心里就觉得特别不舒服。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王增祥不在乎自己能从老一辈那儿分得多少东西,他只希望弟兄四人和和睦睦,后辈们能多出点有出息的人。纵然大哥和大嫂从他身上占了多少利益,做了多少让他心寒的事,王增祥觉得那是自己的家人。不管自己吃多大亏受多大委屈,他都能承受,他是要面子的人,他不希望自己家成为村里的笑柄,更不希望本家人在村里被人看不起。
  吃罢午饭,王增祥蹭到红叶跟前,红叶头都不扭,说:“靠一边去,烦你。”王增祥明白红叶气消了一半,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你下午没事干了?”红叶气呼呼地问。
  “哦。”王增祥支吾着:“下午没地儿送石头了,但想上山再砸点石头。”
  “你就知道砸石头运石头,石槽的事呢?”
  王增祥喝了一口水,不情愿地起身出了家门。他不愿去大哥家,但又不得不去。望着王增祥的背影,红叶伸出左手食指,指着说:“瞎包,没能耐!”
  红叶依旧记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王增祥的场景。当时媒人领着王增祥进了她家家门,媒人在前,王增祥害羞地躲在媒人身后。他一手提着两瓶酒,一手提着鸡蛋糕,低着头一声不吭,好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登门认错。那时红叶虽然情窦已开,但是害羞占据了上风,她在王增祥进门的刹那闪出屋外,至于王增祥的模样由于紧张和害羞红叶没来得及看清楚。
  红叶得知媒人和王增祥离开村子后才回的家。刚进家门,红叶娘笑着说:“俺家大闺女也快做新娘了,那孩子俺看着不错。”红叶爹点点头说:“嗯,那孩子是个老实孩子。他爹娘死的早,房子是他自己一个用独轮车花了两年时间推出来的,就凭这一点值得咱女儿嫁。”红叶脸红到了耳根。
  婚事是红叶的父母定下来的。几个月后,家里开始准备嫁妆,初秋的一个早晨,红叶身穿红装、头盖红盖头被人抱到独轮车上一路颠簸来到了石庙村,就这样成了王增祥的媳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更何况王增祥是个老实能干的人,红叶心里虽有不满,但不好说出口,她常常暗想:或许这就是命!第二年儿子山娃出生了,山娃的降生给他们两口子增添了更多的快乐,红叶对生活更有了希望和盼头,虽然生活不是很富裕,但她很知足。
  王增祥在去大哥家之前先到了自己的老房子,发现院里的石槽竟然不见了,心想:难道大哥已经将石槽卖掉了,还是被别人运走了?他从老房子折出来快步向大哥家里走去。
  还没走进大哥家,已经听见羊圈里的羊瘪着肚子“咩咩”叫个不停,空气中掺杂着羊尿和羊粪的气味,王增祥连打了几个喷嚏。屋门紧闭,王增祥凑到门前,透过玻璃看到大哥王增福正端着酒盅就着萝卜咸菜喝酒。    
  大哥的背又弯曲了很多,这是曾经那个让自己望而生畏的大哥吗?这是曾经那个在村里叱咤风云的队长吗?当初他是多么的威风,如今却是如此的凄惨。生活啊,你竟然如此残酷!
  王增祥心里一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忍住泪水,推门进了屋,喊道:“大哥……”
  王增福放下手中的酒盅和萝卜咸菜,起身迎了上去,说:“四兄弟,来来来……”将王增祥让到中堂的右座上。
  王增祥坐下,问:“怎么才吃饭?”
  “上午去地里上了趟粪。”王增福边说边嚼得嘴里的萝卜咸菜“嘎嘣”响,“你吃了?”
  “嗯,吃了。”王增祥应道,试探地问:“大哥,咱家的石槽呢?”
  大哥王增福依旧低着头吃咸菜,眼睛盯着着落在盘上的苍蝇,没有吱声。沉默了几秒钟,用手把苍蝇赶走,低声说道:“石槽被二女婿平安运走了。”
  “他运去干啥?”
  “养猪。”
  如此简明的回答,让王增祥未曾料到。他心里不禁合计:他家连头猪都没有,竟然养猪。说:“大哥,那可是咱爹用一斗麦子换来的。”
  “我知道。”王增福的话显然有些不高兴,他将一酒盅酒咂进嘴里。
  王增祥被王增福的话噎得说不出话。王增祥了解大哥的脾气,大哥要耍驴脾气了,耍起驴脾气来天皇老子都不认。
  这时大嫂背着鼓囊囊的化肥袋进了家门,进屋看见王增祥,说:“增祥来了。”
  王增祥起身应道:“嗯,嫂子。又摘酸枣了?”
  大嫂把背上的化肥袋往地上一甩,说:“你坐吧!”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王增祥说:“最近很多村民都在摘呢!”
  大嫂理理满头白发,忿忿地说:“村里的老婆子们都疯了,山间和地边的酸枣全被他们摘没了。我今早四点就起床,走了二十里路到南山才摘了这么点。”
  王增祥晓得大嫂在恨村里跟他争夺酸枣的人。这些在土地上劳累了一辈子的人干不了重活,只能漫山遍野寻找一切可以变成钱的东西。酸枣毕竟是野生的,谁先摘到就是谁的。他喃喃感叹道:“1元1斤,钱啊!”
  大嫂听完王增祥的话,笑着说:“我跟你大哥这么大岁数了,又能干点啥?增祥,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玩?”
  王增祥说:“大嫂,咱们老家的石槽不见了。”
  大嫂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低下头勉强一笑,说:“二女婿平安运走说养猪用,前天刚运走。”
  王增祥咬咬嘴唇,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大嫂,毕竟……这是爹留下的东西。”
  大嫂忙解释道:“这几天忙,一直没时间去你家。我还打算这几天抽空去你家跟你说说这事”
   “上午王发财说刘大海要出高价买咱们那石槽。”王增祥补充道。
  “平安已经把石槽运走去了。再说,这么个石槽也值不了几个钱。你要是想要钱,俺和你大哥给你钱。”大嫂话里带着几分讽刺和霸道。
  听到这话,王增祥被臊得满脸通红,大嫂的话显然是对自己的侮辱,更是大嫂一贯不讲情理的风格。他大声地说:“大嫂,这两码事!”
  王增福从椅子上站起,把酒盅往地上一摔,说:“怎么两码事?石槽已经被平安运走养猪了,你想怎样?我是老大我说了算!还整天说是一家人,一家人还在乎个石槽?你就差那么几个钱?你也不怕村里人笑话?”
  王增祥没想到大哥竟然能说出这样话。他本想跟大哥理论,但大哥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瞅着王增祥,王增祥心里一颤:那是自己的亲大哥,我的亲大哥呐!王增祥压住心中的怒火,低下了头。
  大嫂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凑上前将大哥按在座位上,数落道:“喝点酒就耍酒疯,咱四兄弟也没说什么。你不能好好说话?”
  王增福将自己老婆的手拨开,吼道:“你别管我!”
  王增祥起身把屋门一摔头也不回离开了大哥家。他心里明白:这是大哥和大嫂在演戏给他看。
  王增祥走到大街上,看见红叶独自一个人站在街上不时向这边张望。王增祥走到红叶跟前,红叶刚要张嘴,王增祥沉着脸说:“回家说。”红叶跟着王增祥回了家。
  刚进家门,红叶问:“老大怎么说?”
  “没怎么说。”
  “没怎么说是怎么说?这可是古董。”红叶不依不饶地问。
  王增祥不懈地一挥手,说:“这都是啥古董,就是破石头。”
  红叶已经觉察到王增祥这次去大哥家又是失败,问道:“怎么?他老两口想独吞?”
  “没有,他们说石槽被平安运走喂猪去了。”
  “那你怎么说?”
  “都运走了我还说什么?”王增祥没敢说大哥数落自己,他怕红叶去跟大哥吵架。
  “会不会他们私自卖了?”
  “他们说平安前天运走的,怎么会私自卖?”
  “他们说你就信啊?”
  “你不信,你去要回来。”王增祥生气地转过了身。
  红叶哆嗦着手,指着王增祥的头说:“王增祥你可真是个古董,是不是老大又说你了?在外面受气回家朝我撒,你可真有能耐!平安偷摸卖给刘大海,再把卖石槽的钱给那两个老东西不行啊?这两个老东西可真想得出来。”
  王增祥脑子一片空白,他宁肯相信平安运走石槽去喂猪,也不愿相信如红叶所说的那样。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别人对他的欺骗,尤其是自己的亲人。
  他突然想起自己结婚前喂猪的石槽被三哥王增吉借用拿走了。三哥死后三嫂改嫁他人,石槽现在还在三哥家院子南墙根下放着。王增祥推起院里的小铁车出了家门,红叶在后面喊道:“你要干吗去?难道要去平安家把石槽推回来吗?”
  王增祥没应声,他边走边想:其实我不该叫古董!古董越老越值钱,我越老越没用。
  想到这王增祥加快了步伐。
  
  

上一篇:犁 王

下一篇:地 邻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