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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 王
来源: | 作者:佟库勋  时间: 2019-12-03
  随着虚掩柴扉轻微的响动,一个人影吃力的移进院子。听见动静,趴在老汉腿边的大黄两眼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瘆人的警告声,老汉低沉而严厉的吼了一声:“老实!”听见主人的呵斥,大黄复又闭上双眼安详的趴在那儿不再吱声。
  来人是邻村的王老六,人称坏六子。由于身材矮小并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痺后遗症,行走有些不大方便,干不了正经农活,但这小子脑袋好使心眼比较活络,平时好占个小便宜什么的,整天东游西逛游手好闲,时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由于身体原因,扛在他肩上的犁档就显得特别的硕大而沉重,他吃力地把犁档扔在地上,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做的什么破玩意,太飘……不刹土。根本没法用。”
  坐在那儿的老汉叫李有根,十里八村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做犁档的好手。人称犁王的人就是他。光秃秃的头顶上躺着几根稀疏而柔软的头发,浓眉下略显浑浊的目光,仍然透出坚毅而倔强的神情,赤红的鼻头,占据着脸部的中央部位显得特别硕大,由于两颊少肉显得颧骨特别突出,脖子上的皮肤松弛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穿一身看不出染色的衣裤,脚下蹬着厚厚的布底鞋。
  犁王抬起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扫了躺在地上的犁档一眼,瓮声瓮气的话声随着口中吐出的浓烟一道喷了出来:“在那儿弄来的破玩意,这不是我做的,赶紧拿走!”
  “嘿,不认账是吧?俺爹告诉我,是你做的。”王老六不依不饶有些急了。
  “你别听王黑子瞎掰,赶紧给我拿走!”犁王冲王老六吼了起来。
  少顷,王老六唯唯诺诺往犁王身旁凑了凑。
  “嘿……嘿……大人不见小人怪,叔,别听我胡说。”王老六看硬的不行,立即陪上了笑脸。
  犁王黑着脸不再吱声,他懒得搭理这小子,不知道这家伙的到来,又要出啥幺娥子?犁王坐在那儿闭上了双眼。
  “叔,别生气,给我修一修呗。”王老六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
  过了一会,犁王长长叹了口气,朝地上恨恨的吐掉烟头。起身朝犁档走过去。王老六急忙一瘸一拐的跑过去扶起了犁档递给犁王。犁王手扶犁把仔细端详起这付犁档。看了一会,最后撂下一句话,“这玩意拿回去劈了烧火吧。”
  按传统,制作犁档讲究的是选材,只有选到好的犁材,才能制作出好的犁档,上好的犁材是梨木和水曲柳,其次是柞木、椴木及其他硬杂木等等。如果实在选不着合适的犁材,油松、国松等也可以对付。但使用的效果不佳,使用的年限也要短许多。
  选择犁材的最佳时期,是每年的深秋季节,等到树木收了桨以后,待到天空飘起了雪花的时候才开始上山伐木。要选到好的犁材,不能到大树林子里面去找,因为那里的树木都标杆溜直,很少有弯曲和不成型的树木,而是要去比较偏僻的石砬子或比较贫瘠的地方去找寻。一副好的犁档,关键是选择好的犁沿,较好的犁沿不但材质要好,而且犁沿的弯曲度最好是在25度左右,因为犁沿弯度小了会压土,不透溜;弯度大了则犁档不刹底,发飘。等到犁材运回来之后,不能马上就做犁档,而是要将犁材放到河套或者水泡子里摆平放好后用石头压实,防止其变形,整整要沤上一冬天的时间,目的是去掉木头中的“性”,等到来年解冻时取出晾干备用。这样处理过的犁材不容易变形,使用的时间也会更长久。一副好的犁档可以使用十几年,有的甚至还可以传代。
  犁王制作犁档的原则是,必须要有上好的材料,他才肯着手做犁档,犁王做犁档时非常专心,硬梆梆的木头在他手里好似驯服的羔羊,非常的听话,他那虔诚而专注的神情仿佛是在制作一件工艺品,这时候的犁王可以忘掉一切,时常会忘记吃饭和睡觉,每每做完一副犁档,犁王便会瘦掉一些体重,这时的犁王两眼通红,面容憔悴,好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似的。然而,当他看到眼前刚做出来崭新的犁档时,犁王的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
  每年早春时节,农人便会早早的拿出犁档检查检查,看看犁档的配件是否完好可用,易损的部件该换就得换换,如犁底、托头、狗头键和梭子及梭键等易损部件,由于使用的时间太长,犁铧也需要更换,当然,犁沿是不需要更换的。因为,如果犁沿不行了,那整个犁档就报废了。
  在乡村,制作犁档虽说是粗落活,可是,不但外行人做不了,就是半拉子木匠也做不出好的犁档,要做出好的犁档,必须是正经木匠才行。因为做犁档的技术含量还是比较高的。犁王是木匠出身,一小就给父亲打下手,多年的实践练就了一身好手艺。
  做犁档前,首先要用锛子将犁沿锛出个大样,然后再用斧子砍一砍找找平,基本成型后,最后用刨子刨出平整而光滑的犁沿。犁沿做好后,便要安装其他部件,如连接拖头的拖头杆、连接狗头键的梭键杆以及连接犁底的犁把等,上述几点与犁沿连接处都要有一定的角度,而且这三点要成一线,最后再安装犁铧。犁铧的角度也很重要,铧尖必须对准拖头的中间部位,这样犁地时犁档才不会跑偏。
  种地讲究的是两铲三趟,即:头趟松土;二趟上土;三趟封垄。二趟时为了上土,需要在犁铧根部捆绑上草把子,这时绑的是小草把;三趟封垄时则需捆绑上较大的草把,以达到上土的效果。同时还要注意土质的情况,沙性土质和粘性土质的处理方法是不一样的。根据土质的实际情况,选择草把的软硬和大小。
  王老六和田中小野的认识,是王老六到小野的住处偷东西时被抓,当时小野真想狠揍王老六一顿,但当他看到王老六猥琐的神情而且还是个残疾人时,便打消了揍他的念头,而且还留王老六吃了顿饭,王老六感激涕零,并说今后有什么事情尽管说,自己一定尽犬马之劳。饭后,小野又拿出衣裤和一双军用大头鞋,让王老六换上,穿上小野给的一身行套,王老六整个儿一个日本人了。小野还告诉王老六,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来找他,从今天起你我就是好朋友了。回家的路上,酒足饭饱的王老六一路上嘴里哼着小曲儿,心里甭提多舒坦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因祸得福,还幸运的交上了一个日本朋友。王老六心里想,我看以后谁还敢瞧不起我王老六,嘁!
  快到家的时候,王老六在村口又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他心里明白,如果让人看见他穿日本人的衣服,非得打他个半死不可,就连爹妈看见也不能饶了自己。前段时间,他曾经戴过一顶日本人的军帽和涂了胶的线手套,同样是在小野的住处偷来的。王黑子看见后,劈手夺下儿子戴的帽子,扒下手上戴的手套,扬手扔进灶坑给烧了。并对王老六吼道:“我再看见你穿戴这些破玩意,就打折你的腿。”
  田中小野是第一批日本移民,当时叫开拓团,他们到来之后,便把英守村的原村民全部强制迁到十里地之外的靠山屯居住,同时,把英守村改叫胜利村。后来,日本人感到开拓团这种叫法有些不妥,外来的意味太浓,不便很快地融入当地的风俗习惯,为了尽快成为当地的主人,既按当地的习惯叫法,把所有驻扎开拓团的地方,一律改叫这个村那个屯的了。虽然名字是这么叫了,但是,实质上日本人却把好地方基本都给霸占了。当地的村民只好背井离乡,投亲靠友另寻他地居住。刚开始时,王老六心里挺不是个劲的,心想,你们日本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好地方,你们说占就给占了,还有天理了没有?所以,之后王老六就经常去偷日本人的东西,倒不是别的,只是为了出出气,直到被小野抓住。
  以后的日子,王老六有事没事的总往小野的住处跑,他特别喜欢喝日本的清酒,那酒的味道甜了吧唧的,喝着没什么劲,挺顺口,特别是酒后飘飘欲仙的感觉,真的是让人欲罢不能。王老六实在抵挡不住这种诱惑。现在的王老六不再恨日本人了,虽然日本人占了他家的土地和房屋,但是,王老六觉得日本人对自己还不错,给吃给穿的还和自己交了朋友,他反而觉得日本人挺够意思,有的时候要比自己的同袍还要强一些,因为王老六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小野对王老六说,能不能帮忙弄些当地的犁档来,我们可以给钱物。听到小野要买犁档,王老六觉得机会来了,心想,你们日本人不是有钱吗?这回我王老六怎么也得赚上一把才行,王老六装模作样的咧着腮邦子咋咋嘴说,“这事儿不好办呢,现在做犁档的人不多了,不好找呀。”说完王老六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声不吱了。小野看王老六挺难心的样子,便提高了嗓门儿表示可以多多地给钱。听到小野说能多给钱,王老六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诡异的笑意。随后他缓缓的说,“那我就试试吧。”
  王老六来的时候大包小裹拎了不少东西,进门便说,“叔,今天咱爷俩喝点,我请客。”说着便从兜里拿出半只烧鸡、一包油炸黄豆、一些干豆腐丝和两根大葱,还有二斤高粱红散白酒。看着桌上摆着的这些东西,最让犁王动心的是那二斤高粱红,因为他已很长时间没有喝到这样的好酒了。听到王老六说要做犁档,犁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里想,这小子平时也不干农活,为什么要那么多犁档呢?犁王抬眼看了看王老六的表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就在犁王疑惑的看着王老六的时候,王老六从腰里摸出一沓钱,拍在炕上说,“这是定钱,等到犁档都做出来以后再结清。”犁王指指那沓钱说,“你这是……?”王老六嘿嘿一笑说,“这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你就放心吧。”犁王还是不放心,因为王老六平时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真是兜里比脸都干净的主,突然间拿出这么多的钱来,谁会相信是好道来的呢?可又找不出合理的理由,证明这件事情的真伪来。犁王坐在那儿不再吱声,只是闷头喝酒。看到犁王不表态,王老六急得抓耳挠腮,说用自己的人格来证明这钱是正道来的。犁王心里说,你这样的人也有人格?恐怕心掏出来都是黑的,就连狗都不会吃。王老六心里明白,这犁档绝对不能说是给日本人做的,他知道犁王最恨小日本了,据说,当年犁王的父亲就是死在了日本人手里。所以在犁王面前绝不能提及日本人,如果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全完蛋了。王老六就又编了个理由,说是这些犁档本来应该是他爹做的,可是他爹的身子骨不好,已经干不动活了。最后王老六用手指着天说,“这次我要说慌就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王老六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看到王老六的膜样,犁王叹了口气说,“这钱你先拿回去,等犁档做出来再说吧。”王老六见犁王吐口了,高兴地说,“没事,那这钱就先放我这儿。”
  随后的问题是,犁王的手里没有那么多的犁沿,其他的材料倒是可以够用。他让王老六帮忙找找犁沿。王老六说,他爹那儿还有几副犁沿,剩下的他再去找。
  犁王做了一辈子犁档,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钱,平时,每年也就是三副五副的,有钱的就给俩钱,但大多没有现钱可给,有的便拿一篮子鸡蛋;还有的得要等到秋后打了粮食送一袋子粮食过来;实在没法子的,便抓两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来顶账的。说起来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钱是好东西,但不能替代情感,在乡下,讲钱就外道了。
  自打应承做这批犁档之后,犁王在心里便下了狠力了,他要在种地前做完这批犁档。看看时间还来得及,趟点黑起点早是完全可以的。之所以答应做这批犁档,倒不完全是为了那笔钱,很大程度是满足自己心里的需要,像这样大批做犁档的活计已有很多年没有做了。制作犁档对于犁王来说,已不是简单的劳动和谋生的手段了,而是演变成一种精神层面的追求了。第二天鸡刚叫头遍,犁王就起身,找出所有的犁沿,先用墨盒划好线,便开始用锛子锛了起来。使用锛子的要领是,前腿要弓后腿要崩,踩在犁沿上的脚,脚尖要微微翘起一点,以防止锛子刃伤着脚踝或小腿,双手要均匀用力,前手掌握力度,后手控制方向,挥动锛子的幅度不能过大。
  在锛最后一幅犁沿时遇到一个大结子,翻过来调过去,不论怎么锛都是戗碴,犁王想再锛几下,不行就用斧子砍砍算了,随着锛子砍下来的时候,一片木屑直奔犁王的额头劈了过来,犁王一闪躲,还是将眼角划了个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犁王赶紧跑进屋从灶上拔出铁锅,用菜刀刮了一些锅底灰便糊到伤口上止血。犁王心里有些纳闷?摆弄这么多年的锛、凿、斧、锯还没有被伤得这么重过,今天这是怎么了?犁王觉得有些累了,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屋里,坐在那儿点着烟慢慢的抽了一口。
  随后的几天,事故不断发生,先是凿眼时把手指头砸了一下,当时就肿了起来;然后在拉木头时,锯条又折了……。接连不断的出差,使得犁王的心情很沮丧。但犁王还是坚持每天起早贪黑的忙碌着。就在所有的犁档即将要做完的时候,犁王却病倒了,昏昏沉沉的躺了两天滴水未进,他几次想要爬起来,但都没有成功。
  王老六这两天逛了一趟县城,早就听说县城里的日本娘们白嫩的能掐出水来,他也想去试试,可那时兜里没钱干着急,而如今腰包鼓了,王老六想,老子也去享受享受,他换上小野给的那身行套,大摇大摆的走进樱花茶社,疼疼快快的享受了一把。虽然兜里的钞票所剩无几,但王老六觉得这一辈子没白活,值了。
  还没有到村口,大黄跑过来扯住了王老六的裤脚低声哀鸣着,王老六用脚踢它,大黄也不躲闪,还是扯着王老六的裤脚不松口,王老六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对大黄说,“行了,我跟你走。”大黄真的松了口,朝家的方向跑去,跑出不远大黄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王老六,看见王老六跟在后面,大黄一溜烟就不见了。
  几天后,犁王的病情好了许多。多亏了王老六忙前忙后找大夫抓药什么的。
  看看做出来的犁档,王老六高兴的告诉犁王,你在家等着,我去给你取钱去。
  王老六失魂落魄的回到犁王家,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进屋一屁股坐在地上便抽泣起来。哭了一会,王老六解开衣扣,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晒干的鱼片,还有点花生米。这些东西是王老六顺手牵羊弄来的。“来,叔,咱爷俩喝点酒。”王老六说。
  犁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刚入口,就觉得味道不对,随即便吐到了地上。“你这是什么酒?是不是小鬼子的!”犁王瞪着王老六说。王老六也不吱声,闷头只是喝酒。犁王一把夺过王老六的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王老六已有些醉了,他大着舌头说,“叔,我对不住你,钱没要来。小野不……不是人,他们明天就来要犁当,不给不行,我……我拦不住他们。”
  犁王明白了,这批犁档是给日本人做的。他两眼冒火怒视着王老六,他用手指着王老六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个王八蛋!你……给我滚!”王老六躺在那儿已烂醉如泥。任凭犁王怎么骂他,打他,王老六像是死狗似的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犁王起身拿出平时不舍得喝的白酒,一杯一杯的喝着——喝着……
  犁王来到院子仰头看看已经偏西的月亮,又低头看看院中摆放整齐的犁档,犁王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他便往屋子里搬犁档,由于大病初愈,他搬得很吃力。抱着一副犁档走几步就得歇一会,就这样犁王把所有的犁档都搬进了屋子。犁王坐在那儿喘了一会,然后,犁王把家里的煤油找出来,慢慢的倒在犁档上,他觉得还不够,又把煤油灯里的煤油和没有喝完的白酒也都倒了出来。
  犁王坐在犁档上,慢慢的卷起一棵烟,然后,划燃了手中的洋火……
  空旷的夜空中,回荡着大黄的哀鸣和嚎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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