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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作者:韩春荣  时间: 2019-12-03
  周扒皮拎着酱油瓶哼着《自由飞翔》晃悠在村路上。一辆丰田歪歪斜斜冲向他,打了个响嗝撅了下屁股嗡嗡咕哝了几声一拧腚儿喷了几股烟跑了。周扒皮飞得一点儿也不自由,像只纸飞机,飞起一米多高,就头朝下扎了地。几个村民像被捣了窝的野蜂没头没脑飞了来,没看清车牌号,看着地上红红白白的一摊,傻了眼。
  周扒皮没在半夜捅鸡窝,没学过鸡叫,只是姓周,扒皮是我送他的诨名。高中时我们同班。那时还没时兴题海战术,随教材订的练习册一科只有一本,浅得没意思。课余不溜达不搞对象的就读课外书。午饭或晚饭后,出了校门直奔小书摊寻宝。男生饭后仨俩结伙跑厕所里偷偷吞云吐雾,没女生跟在身旁或屁股后的日子,烟是男生的宝。《散文世界》《散文选刊》《散文诗》《诗歌报》《星星诗刊》是我的烟,为此花了我每月一半的生活费和过半的学习时间。周扒皮买的啥我没正眼瞧过,反正他买回杂志回到教室,第一件事是喀哧一声扯了美人封面,甩到我们桌,给你们。我们瞄了眼美人,轻笑几声,假正经。我灵机一动,毫不利己也不见得利人,送了他诨名。他也不在意,以后照扒不误,照甩不含糊,也不管我们有无慈善心肠,肯否收留那些搔首弄姿浓妆艳抹没有季节观念的美人。
  周扒皮一个同乡同学来看他,探过头来,听别人叫你齐天乐,这名好记。我挑挑眉毛,我要是男孩我就叫齐天圣。哈哈哈。那人走后,周扒皮一脸严肃,以后别搭理他,你没看出他精神病?他暗恋同学,那女的转学了,他就疯了。
  疯子第二次来就看出疯劲儿了,忘人忘我地庄周梦蝶般地笑,进了卖店拿了烟就走,周扒皮买完单一溜小跑跟着,怕他惹祸。
  单良睁大了清澈的眼睛,他家里咋不管?
  周扒皮叹口气,送医院看了,越看越重,钱看没了,还不就坡下驴。关家里也越来越重就松开了,松开了腿脚哪有他利索,跟不上就不跟了,就让他疯疯火火闯九州了。
  后来周扒皮幽默不起来了,疯子在我班手舞足蹈地讲课,龙飞凤舞地板书,婉转嘹亮地唱歌,惊天地泣鬼神,吓得学生都躲到外面去。我从食堂解决完民生问题回到教室,看见佟强正搂着疯子,边板书边唱小呀么小儿郎。我趁疯子乐不可支无暇旁顾,从桌上捞了本书就跑。在厕所走廊无可理喻无处躲藏的复杂气味中,我复习了遍中国山脉河流矿产资源铁路公路还从脑海里死拼30个省市区划图,才算听见了晚自习的铃声。
  我若无其事故作镇静回到教室,看见周扒皮在哭。大老爷们儿哭啥。都怪我。没我,疯子能上咱班捣乱吗。他又扭头冲佟强说,你不怕他打你?佟强嘻嘻一笑,就他那小细胳膊小细腿。
  临近高考那个周一早上,有自闭个性男不换座,被告到班主任那儿。班主任更年期综合症沉渣浮起,号令停课整风。他扯着肆中枯鱼的嗓子叫唤了几声,还跺了几跺捡二儿子剩儿平时走路不跟脚踢踢踏踏的鞋,以示正听。他要全班学生表明立场,阐明观点,说明理由。
  他枯鱼眼睛像苍蝇瞄到了美食,嗖地落到了我头上,齐天乐,你先发言,你是团支书,校团委副书记,要起良好的带头作用。
  我扫了一圈教室,看看有没有同情的目光,咽了口唾沫,国有国法,校有校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能惹老师生气。话说回来,老师你也真不要生气,他不愿换就不换,也不是啥好地方,墙旮旯……
  老头儿劈断了我的话,忘了他整风的初衷,枯枝似的手指向了我,青筋爆起,唾沫翻飞。我面带些许歉意开始溜号,木乃伊怎么能活过来,像逗青蛙那样,浇点水再敲敲肚皮。我心里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差点儿喊出,气——气——气鼓包。我稀释了怒气,过滤了呵斥,目光沉静,呼吸平稳,但我清晰地听见了单良不满的嘀咕,凭什么骂人,凭什么把推荐名额给别人。
  要说这老头儿真不值得替他说话,他前几天还给了我一绊子。学校有一个某干部学院的推荐名额,全体领导部分老师开会,讨论给我,这老头儿当场否定,理由是我最近不再是校榜第一了,由他提议给了我班不是学生干部当然也从未考过校榜第一的学生。老师嘛,哪肯为了个学生得罪个老师,何况是老的。同学们猫着了风就怂恿我找老头儿评理去,我说,那学校我还不稀罕呢。
  我既然善于灭火就再当回灭火器,老师,我最近家里有事儿,给我几天假回家自由复习。希望同学们,在最后关头能集中精力全力以赴金榜题名。
  周扒皮呼地站起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是可忍孰不可忍。齐天乐,心里忍了手上也要记着。
  我没行走过江湖听不懂行话,手记着,怎么记,手有记忆?
  佟强四平八稳地站起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天不学,赶不上臭皮匠。说完他攥了攥拳头,脸上带点儿不易察觉的坏笑。
  周扒皮没考上啥,回村种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没啥可惜后悔遗憾的,他收获了单良不是赚了?不知他何时何地怎样勾搭去的。
  
  周扒皮一缕青烟飞天了,单良进城了。
  她敲了门,推开一半,进了半个身子,探进整个头,压低了声,提高了调,齐老师,齐老师。我抬起头撞见了浮在她脸上的笑。我忙走过去拉她手,快进快坐,看这一头汗,递过面巾纸和一纸杯水。
  她擦完汗喝完水,身份就调整过来了,帮我看看楼盘,我要住城里。
  城里噪音大空气差,吃根儿葱都得买,还不知那葱上残留多少农药。说得连我自己都恢复了对乐果粉1605的嗅觉记忆。
  噪音大空气差农药残留,有罪大伙一起受,怎么也是慢性的,能快得过车祸?
  我没必要回避车祸了。这两年跟雨后蘑菇似的,呼啦窜出满地的车来,行人过马路得几分钟。车开回小区,兜了几个圈才找着停车位。上趟兴隆吧,宁可走一小时也不开车。那天天冷,孩子爸非要开,结果多开出二里路,在古城停车场的最里边找了个地儿,正乐不颠儿往里开,天黑嘛,开到跟前才看见,那下水道——没盖儿。
  反正我买不起车,遭不了你那罪。就算被车撞了还有监控,车主也不会跑。那是。孩子上高中我陪读是不是硬道理?
  那是,正能量。
  单良卖了农村的平房,掏空了口袋,还贷了十万,买了挤得越来越高实用面积越来越小的学区房中的十三加一层的四十六平。乔迁后一星期,我送去了床品四件套,帮着铺上了床单。单良直起腰侧着身,真好看,可惜我家没双人被,糟践了被罩。哎呀,你改成单人的,还能改出俩枕套来。
  我扒着窗子向下看了看,绿地草色斑驳,九月了,银杏树上的叶子还没长大,皱皱巴巴疏疏落落,不知来年能否长出新叶。
  单良啊,往后国计民生——民生怎么办?
  给佟强打工去。
  转过身,迎着她纯净的目光,我无语而笑。真不知佟强那家伙靠不靠谱。
  我认为那次踢馆事件充分暴露了佟强的本性。校团委书记正给支部书记开会,门被咚一声踹开,佟强立在门口,指着一个男生,妈的,别在这儿装逼,出来!那个比佟强高一拳的肌肉男低着头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团委书记惨白着脸一言不发。邻座问,那人是谁?我轻蔑地抽抽嘴角,大傻子。
  第二天早自习,教室里静悄悄地,有的翻书,有的瞌睡。佟强突然站在门口指着我,齐天乐,别在这儿装逼,给我出来!
  我脸上的血和身子一起腾起来,摔下书大步走到他面前,喊啥,谁惹你了!
  你惹我了!谁让你叫我大傻子,说明白,我咋傻啦?
  我脑海里唰地翻到昨天那一页,谁是告密者?当时只有两个女生听见,有一双忽然睁大的眼睛。唰地,我又翻回今天这页,妈的,不就是翻过这一页吗。我面色冷静语气舒缓,我不是天天值日嘛,跟我一起值日的那个学生,看你天天扫地很奇怪,问我,我告诉她,学雷锋嘛,大傻子。学雷锋的都傻,你只扫咱班地,我天天检查整个年部,查卫生查出缺席查衣着仪表查间操眼操,我比你傻多了。
  佟强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这么说还差不多。我气得一晚没睡觉。告诉你,别以为你们干部堆儿里没我的人!
  下午放学,我正朝食堂走,听见佟强喊齐天乐,我循声望去,佟强白衬衫蓝牛仔裤,骑着自行车腰杆溜直。车后座上坐着那个粉红告密者,她向我挥手微笑。我也挥手微笑,心里骂到,这对儿狗男女。
  佟强也没考上啥,毕业后从未见过。那家伙十年前管了大半个城的供暖。他的公司矗立在城北边一片农田里,背靠青山面朝大海,在蔚蓝的天幕下,像小布达拉宫,白墙白楼白烟囱,烟囱里冒的烟也是白的,一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傲然。自从他的白烟囱竖起来,城中原来一律冒黑烟的烟囱森林陆续被砍伐掉,留下的另一根公有大烟囱也被改换了肠胃,吃进去的是黑的,吐出来的是白的,在城南海边和它遥遥相对,相看俩不厌。
  每年十一月份取暖,暖气一熏,屋里立刻二十六七度。出门进门都犹抱琵琶半遮面。出时开半扇门,站门边穿衣;进时留半扇门,站门边脱衣。穿脱都要迅速,一要防止出汗感冒,二要留心上下楼的邻居撞见。当然防不胜防,出汗难免,撞见邻居也不新鲜,好歹穿着内衣,相互尴尬一笑,彼此彼此。看了网上送快递的残害某女事件,不网购也严防不殆,六楼开网店,快递人员一天几趟往来。边脱衣边支楞耳朵,听见楼梯上有动静,马上关门。周末在家窗要开着,否则午间客厅里的温度计指向了四十,孩子拍手大叫,大理石窗台能不能烤鱼?这时家里养不了水仙山茶蝴蝶兰仙客来,亮丽的花骨朵一律枯萎凋落。同事寒暄还免不了互报室温,哑着嗓子晒着骄傲,取暖费没白花,没白花。
  十二月份室温开始正常,十九度至二十三度,不出汗也不打哆嗦,犹如四合院里暖阳下坐藤椅端碗炸酱面的老头,挑两根面,闻闻味儿,砸吧下嘴儿,真不赖。
  一月份往往在最冷的几天里,或半夜起夜打冷战,或早上起床打喷嚏,或晚饭大嚼时冻鼻尖,一摸暖气,冰凉。等着吧。披上羽绒服盖上小薄被等。整个一穿红着绿的东北傻丫头。盯着温度计心想,等降到十七度就操电话。可总在你正要操电话时,暖气温乎了。妈的,这龟儿子不知又省了几多万。除夕春节从没出过故障,全城人民和全国人民一样,过着暖气洋洋心花怒放歌舞升平的节日。
  二月份室温像被穷小子追求的大家闺秀,架儿端得足,眼都懒得挑。节都过完了,还有啥盼头。
  三月份暖气是灯火阑珊处的小家碧玉,若即若离,似有还无。反正室外都艳阳天了。就怕倒春寒,又要身披羽绒服腿上盖薄被,盯着电脑里江南的梅花杏花桃花。四月份停暖,三月三十一号,还没起床就听水管里哗啦几声,一切归为平静,归为虚无。敢情那龟儿子的日历里没三月三十一号。
  
  佟强倒没一句含糊,收费吧,来得正是时候。单良上岗三天,就来电话,佟强请几个老同学聚聚。我轻笑一声移着鼠标,别扯,我从没跟大款吃过饭。你以为我爱捧臭脚哇,我不是人在屋檐下嘛,给他个面赏他个脸,整个机会让他显摆显摆。你不去他不会认为你清高,他肯定说咱俩交情不够。
  我走进了本城最豪华酒店的最豪华包间,吊灯低垂,服务员高挑。
  白衬衫蓝西裤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了手,哎呀!才女,才女来啦.
  面对着丰厚的嘴唇油亮的鼻子,我哼了一下,财主,我不习惯握手,此乃商务、行政、军事、外交专属。
   别扯!哈哈哈。
  沙发上纷纷站起来南瓜一样饱满的地税工商财政公安报社,一一握了我的手,单良和周晓倩在一边陪着笑。
  佟强哈哈笑了几声,齐了齐了,咱今天八个童鞋就是八仙。
  我笑笑,你这啥版八仙哪,咋俩女的,我算托花篮的蓝采和?
  哈哈哈!新版新版。你还别说,我儿子就说蓝采和是女的。哈哈哈!
  入席入席,上菜。九个人坐了半圈还不到。
  哈哈哈,哥几个,你看咱都大叔了,人家这姐俩还鲜花呢。
  佟老板嘴抹蜜了,二十年不见,你官员大款见多了,话里湿度大呀。
  你扯呢,我跟谁掺水也不能跟老同学掺水,漂亮就是漂亮,不打折!哈哈哈。开瓶拉菲,开瓶五粮液。我搁家带来的,先倒拉菲,妈的两万多。都倒上都倒上,晓倩也倒上,啥呀,能喝,都多大了。我儿子抓完周,我就用筷子蘸点儿白酒给他,妈的那小子辣得直咧嘴,咧完嘴还舔嘴唇,天生小酒鬼,现在年节的,都陪我来一杯。我闺女也喝,小丫头不大,还知道红酒养颜。哈哈哈!闺女儿子陪喝酒,天伦之乐呀!哈哈哈。
  龙虾上来了,螃蟹上来了,鲍鱼上来了。三菜起杯。
  来来来,祝我们老同学友谊长青,青春永驻!干喽!
  干,干,干。
  吃龙虾,晓倩,来,四斤的,今儿个,这个可以有。哎呦,不习惯呐。来块鲍鱼,也不习惯呐。吃螃蟹,吃螃蟹吧。才女,你也吃啊。
  财主,我不喜欢海鲜。
  白瞎了,白瞎了,白呆海边儿了,那你喜欢吃啥?
  土豆白菜三低更健康。
  你可是,你瞧这几个哥们儿的肚子,哪个不是胆固醇撑起来的,我要不摆一桌子胆固醇,他们日后不上我桌不说,半个城都得叫我扣哥。哈哈哈。
  你行走江湖,身不由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别扯!才女,我这辈子没几个服的人,当这几个童鞋的面,我毫不忌讳地说,我不服他们,我就服你。
  是呀,财主,我多厉害呀。我的营盘叫三尺,我手舞三寸粉笔之剑,指挥三千汉字大军,浴战白色粉末丛林,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到了,桃李满天下,衣锦还乡的只奔爹娘。烂杏剩一筐,相逢一笑泯恩仇,老师,青山依旧在呀。我,就是杏坛一师太呀。
  才女呀才女!我最喜欢跟有才的人唠嗑,长见识啊。
  还见识,裹脚布,酸腐臭,上不了台面。
  别介!看你想不想务实,你要放下清高进入社会,我们都得喝西北风。你就是不稀罕胆固醇。我们呢,胆固醇吃多了,也想来点儿精神文明啥的。
  你是得散发散发。
  咋散发?
  积德行善。
  那是,这理谁都知道,不用多说,你明白我明白,关键是怎样实至名归。
  佟老板谈谈作为呗。
  啥作为,这几年年节的,跟市领导走访啥的,完了领导唠完嗑,我掏红包,领导递过去,妈的情都领导领去了。
  社会上的事我不懂,就知道点儿学校的事,现在很多大款资助学生,一对一,钱花得多明白。
  哎!佟强拍了下餐桌,这话靠谱。晓倩,以后我就是你亲爸,学费书费饭费我全包。
  单良红着脸偷偷踢我脚,那哪行,我能行……
  地税工商们哄哄一团,晓倩,叫干爹,叫,倒酒,好事。
  晓倩站起来,哆哆嗦嗦倒酒,爸,多谢。
  谢啥,爸是应该的。我闺女真俊。闺女过来倒酒,都倒上,你看我闺女跟你比比,你是地上的,领班的料。我闺女是天上的,空姐的料。
  服务员边倒酒边瞄晓倩,佟老板,你闺女有星相啊,活脱一个杨幂呀。
  哈哈哈!
  报社伸出手指,好素材呀,好素材。助学子情义无价,企业家慷慨解囊。明天我叫摄影师到你公司拍照,后天见报。
  好,好,不错不错,好。
  哈哈哈。  
  
  我正半遮面脱衣服呢,单良来电话了,我一手拿电话,一手脱衣服,把衣服扔了一沙发,毛衫正套脖子上呢,我一手往上扯,就听见楼梯上急匆匆的脚步声,我看不见是谁,一时又没摸到门把手,冲手机喊,等会儿等会儿,我要关门。
  要关门呐,我帮你。我露出一只眼睛看到了那个送快递的,还没等喊救命呢,门砰一声关上了。我扯掉毛衫低头看了看自己,也够性感的啊,上身就穿着吊带儿,还露了文胸边。踢掉了鞋,我才冲手机喊,说事儿,说事儿。妈的,佟强打人,不是打我,那我也不能不管吧,我。
  单良和收费办的俩人嗑瓜子闲聊。取上暖了,交费的就少了啊,一天没俩客户。再不来的也就不来了,再来就亏多了。可不是咋的,一共五个月,去掉一个来月,除非真冷得扛不住了。看啥屋呗,双阳的不冷,就我那四十多平,三面是墙,能冷哪去,不比过去平房暖和多了。听着。单良就闭了嘴。隐约听见锅炉房里妈呀妈呀叫唤。肯定佟总又打人了,偷摸看看去。单良愣呵呵地跟在后头,趴门边探半个头。
  佟强踢着地上的人翻滚,嘴里骂着,妈的,看你还磨叽,看你还偷懒……
  单良看了几眼就看出来了,挨打的也是新来的,十六七岁,怪不得就喊俩字“妈呀”,才多大个人儿。单良冲进去,拉扯着佟强,别打了,别打了,多大个人,打坏了咋整。打坏了我给治。佟强还是不停脚。单良叫,都来拉拉。又过来俩人拉佟强,佟强又来了个倒钩才罢休。
  单良说,有事好好说,打他干啥。
  不打不长记性,妈的,我说过没有,我这儿,就要百分百的干净。看见没,白的,全是白的,白墙砖白地砖,象牙白。看见没,省级卫生先进单位,不是匡来的,啥时领导来视察,我这儿都是始终如一,干净彻底,领导都得竖大拇哥。听说没,咱市评上省级卫生城市文明城市,军功章上也有我的一半,没我这一半就没他们那一半。他拉车煤拉拉一道儿。
  煤面子能不洒吗,又不是大同块儿。
  单良你少插嘴,洒了不会扫净喽?起来,扫去。
  那孩子起不来了,拉到医院一查,断了两根肋骨。
  佟强说,单良你不善良吗,这几天你就在医院护理,等他出了院,你就是公司的保洁员。
  那孩子抹抹眼泪,佟总,你要不把我踢成这样,我不还能正常上班吗,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一冬儿都干不了活了吧?
  佟强拿手包指指那孩子“妈的,你小子还没被踢糊涂,工钱我少不了你的。
  那孩子破涕而笑,谢谢佟总。
  单良在一边叹气。
  单良穿着浅杏色工作服,弯着腰拿个细密笤帚扫煤末儿。扫帚扫大街行,扫煤末儿根本扫不净,只好多劳点儿神多弯点儿腰多鼓捣一会儿。话说回来,地上不洒煤末儿,要保洁员干啥。单良跟人说,也就是老同学的面子,要不我哪来的工作。扫点儿地能比种地刨茬子累。再说,冬天在外边晒阳儿不怕紫外线,补钙嘞。她一边儿扫一边儿哼哼《最炫民族风》,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笤帚随着节奏挥舞出清闲,挥舞出快乐。没几天,公司员工见了她就喊笤帚姐。笤帚姐就笤帚姐,咱这动作不比草帽姐漂亮?草帽姐哪比得上你,长的她不行,身段她不行,唱的她也不行。你哪天也报个名,也上那溜光大道,整个月冠军啥的。好嘞,上溜光大道。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
  院里开进三辆黑色轿车,下来十来个人,有一个扛着摄像机。单良直起腰看着。穿蓝西装黑羊绒大衣的人笑眯眯走过来伸出手,辛苦了辛苦了。单良伸过手,看完这人就盯着镜头,僵硬地笑着,为人民服务。
  单良拎来一塑料袋桔子。我剥了一个,你跟我还,瞎花钱。谁跟你花钱,佟强给的,今天领导来,我表现好,他一高兴,给我一箱桔子。明天晚上看新闻啊,上面有我。
  
  单良打了几次电话,都是因为晓倩的成绩。晓倩入学时成绩在班里第十,高一上学期也是前十,以后就江河日下。我只好找晓倩分析。
  按说,农村孩子刚入学时不习惯老师的教学方式,容易拉下,等入了门,就会赶上去,你这正相反了,啊。
  齐姨,我学呢,可能还是智力因素。晓倩眨巴着大眼睛,用手通着头发,我才注意到她头发烫了几个大弯,韩国范儿。
  从遗传角度讲,你智力应该不错呀。
  哪能呢,齐姨,我爸我妈,不都没考上大学吗。
  那时,一个班考不上几个,现在,一个学校剩不下几个。那时,高中一年招五百人,现在一千五百人,按现在的比例,那时的五百人基本属于一本选手嘛。从学习方法学习习惯上找找问题,自己找不出毛病呢,就观察一下班里的尖子生,看他们是怎么学的,标着点儿。
  知道了,齐姨,你别担心,我会努力的。
  啊,好,好。
  晓倩对我笑着,笑得我大脑空白。
  谈了几次都没见效,我也不怪,这样的孩子见多了,小学拔尖,初中靠前,高中玩儿完。别看她口齿伶俐,反应机敏,考场里规规矩矩奋笔疾书像模像样,分数下来就让人心凉。中午出校门,看见晓倩跟个同学拿串儿炸臭豆腐,捏着鼻子往嘴里送,真够可爱的。为了可怜的单良,绝不能放弃,我找她班主任。
  班主任面带微笑,周晓倩挺好的呀,上课认真听讲,自习稳稳当当。成绩不好是说不清,但你我都知道,教育不是万能的。我一直把她放在第一排看得可是你的面子,可不是看她爸面子。她压低声音,当然她爸为人挺大方,孩子也不娇气……
  晚自习,我正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聚精会神当警察,在教室后窗上露半张脸搜索作乱分子,手机在兜里猛抖,吓得我掉了个身,掏出来一看,单良。单良来电,我往往不是天乐,是天惊。单良没蹦出一个汉字整出一串世界通用语,就先声夺人奠定下强烈的感情基调了。单良哇哇哇有半分钟才含混地蹦出几个汉字,我不想活了。我小声嗯嗯了两声赶紧从楼梯上连跑带颠儿裹挟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别哭,好好说。单良抽抽搭搭,我没脸哪,我和老周都没干过见不得人的事啊,我命咋这么苦哇,老周半道扔下了我,老周你走了是啥心也不用操了,啊——啊——啊——
  我敢肯定周扒皮去世时单良都没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可见尊严在大部分中国人的心中占据着第一的位置,只不过为了这两个字,人们的表现却大相径庭。单良第一时间把这事儿告诉我可见她在受到强烈刺激下还下意识地保持着清醒,告诉亲人吧,亲人不能帮忙解决问题,或许添乱泄露了风声,或许幸灾乐祸,你过的啥呀这是。就我会真心同情她,又不会把这事儿宣扬到办公室,甚至晒到微博里博得点击率炒红自己。
  晓倩跟单良摊牌时挺冷静,我不念了,怀孕了。
  单良瞪大了眼睛,你疯啦!
  没疯,从来没疯。
  没疯?疯得还不够?肚子都大了还没疯?你告诉我是哪个混球儿,我让他也上不了学!
  不是我同学是你同学。
  放屁,还我同学。你,你说我同学,你说佟强?
  嗯。
  你个虎犊子,你咋谁都敢沾边儿!
  我没沾别人,沾他也是你引狼入室。
  我知道他是狼,可我咋知道他是见腥就吃的狼!
  嗯,生米做成熟饭了。
  啥熟饭,这是啥年代了,做掉了上学去。
  还上啥。
  上啥,你不明白吗,我搬城里来,不就为你上学吗,你不上学折腾这来干啥,我这不白折腾了。
  上学为啥?
  当然考大学,当城里人。
  咱这不当上城里人了。
  这算啥城里人,农业户。
  妈,户口不是问题,非农户也有穷人。……你想,我上学也就考个专科吧,毕业了给人家打工,再找个打工仔,一辈子穷人吧。……可我嫁了佟强,立马白富美了。
  他靠得住吗,他都离了两回了。
  离婚是事儿吗,嫁谁能保证不离?
  我怎么劝晓倩呢,我能保证她考上本科考上公务员嫁个高富帅吗,我迟疑着。没等我想好措辞呢,佟强把单良劝服了。
  单良红着眼睛看也不看佟强,晓倩和你儿子同岁,你真下得了手,你跟畜生有啥两样!
  嘿嘿。
  晓倩进你家门,我磕碜。
  你嫌磕碜我不嫌,我现在就叫你妈。
  你叫我妈,让我以后咋见人。
  咋见不了,我在这城里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谁见了不叫声强哥、老板、佟总,市领导见我也笑脸相迎。
  以后别人见我就不叫我单良该叫我笑话了。
  啥笑话,想改称呼也得改成——改成明智,对,明智!
  还明智。
  那当然。
  晓倩进门就当妈,你儿子不用她管,你闺女才八岁,能不管吗。
  用得着她操心吗,有保姆呢,再顾一个保姆伺候晓倩,晓倩跟了我,一辈子除了享受还是享受。
  书念了半道,不白瞎了。
  不念书白瞎吗?我念了高中,也没念懂几个字。你和老周念了高中也没派上用场。咱班智商最高书念得最好的是谁,齐天乐吧。她现在还不得被那些不学无术的领导们呼来喝去。课堂里的玩儿意没用,还得从社会上学,社会里有大学问。
  单良说,齐天乐你不能争口气,当个领导啥的。
  我抠抠耳朵,有空我多看几眼书。
  你还当书里有颜如玉有黄金屋呐。
  我要美女金钱干啥。
  齐天乐,你真不开窍,社会是个大舞台,你有万般才华不能糟了糗了,往高尚了说,你得回报社会。
  我不教书育人呢嘛,别人黑这么高尚的职业,你不能瞧不起吧。
  
  佟强这回挺低调,没举行婚礼,这也是晓倩的意思,十八都没到,还扯不了证呢,整啥浮云,整就整低调的奢华。佟强就把晓倩当小菩萨那样高高供着。丈母娘也有丈母娘的范儿,烫个大波浪,戴个三万的金镯子,推着外孙腰杆儿溜直,往广场一遛,不相识的老太太搭个话,这胖小子真招人儿爱,二胎?单良漾起满脸笑意。单良是讲究人,没入住佟强的别墅,自己有房子住人家干啥。当然佟强让公司员工把她家取暖水阀打开,单良却没拦着,自己姑爷的买卖这点儿光能不借,能不给姑爷面子。
  单良的好梦刚做了一半,被晓倩搅了。
  晓倩半夜拖个拉杆箱抱着孩子跑回了娘家,把孩子放到了迷迷瞪瞪的单良身旁,哦了哦了!不跟他过了。他又逮着条腥鱼。
  单良一手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一手拄着床,是狗改不了吃屎。他逮谁你别管,你别闹,就占着地方不挪窝,装聋作哑,行不!
  不行!知道了就不能装。
  你不奔着奢华去的吗。你离了那地儿,还奢华得了吗。
  奢华不就酿紫吗,开豪车逛商场买衣服买饰品,我享受过了。见了世面开了眼,没啥遗憾的了。
  晓倩踢掉鞋,往床上倒,阖上浓密的长睫毛,奢华的帷幔笼罩着虚幻,后面是一座空城。
  你中邪了!单良没啥新意地摔着枕头。
  嗯,毒性不浅,我得想想怎样疗伤。没枕头就没枕头,没啥都能活,没啥都能睡。
  单良或许眼泪已流尽,心里干拉拉地撕扯着。见了佟强的面,好像也吼不起来,只是瞪着老大老大干枯的眼睛,你说晓倩跟你,一辈子除了享受还是享受,啥一辈子,还不到两年。
  单良不吵闹,佟强事情就办得有条有理了。证没扯,也免去了离婚的麻烦,儿子的户口不知咋鼓捣的,反正是顺利上了佟强的户口本。晓倩原来开的车给了她,又给了一百三十平三居室的楼和每月五千生活费。辞了伺候晓倩娘俩的保姆,让单良带孩子,每月三千,还给她上了养老保险。
  单良对我说,佟强是讲究人。
  我无语。这几个人酱紫玩儿法,我还啥天乐呀。故事该画上句号了吧。总该与我没什么挂碍了。单良晓倩都比我富有了。提起保险,单良的愁绪烟消雾散了,老周地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我埋头在习题册中,抠着比蝇头还蝇头许多的我始终如一立场坚定确信无疑是六号字的答案,眼前正有些云雾缭绕,办公室来电,说校长叫我去。乖乖,从教二十来年,这是第一次被传召觐见,我转了转酸疼的手腕,拧了拧僵硬的脖子,用劲儿眨了眨裸视的近视眼,上楼去。
  推开校长室,一眼瞥见沙发上蓝西装白衬衫的佟强。他手里夹着烟,烟一团一缕,又一团一缕,萦绕在他脸上,使得他表情在我眼里更加模糊。他身旁站着穿校服低眉顺眼很像高中生的晓倩。
  在远离门的同侧角落里的老板台后,传来有点儿悠远意味的校长的声音,齐老师,给你班个学生,佟总说,咱学校的老师,他最信得过的是你。哈哈哈。
  佟强站起来向我伸出手,脸上带着点儿诡秘的笑。
  我握住了他的魔爪,盯着他眼睛,压低声音,这城里我最信不过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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