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本是塔下村一个看客。塔下村人不屑于欺负他。麻子也一直自得其乐,但麻子在广大的村民面前用一张麻脸把快乐遮挡得严严实实,极其吝啬他的笑容。他通常挺直后背,脑袋缓慢移动,小眼睛幽黑,用高屋建瓴般的面色静观被乐子搞得笑作一团的人们。
麻子的小院从建成那天起,三十多年没啥变化。紧靠道边,邻家的墙修得太高,两米多,麻子的房子像邻家的耳房,两间,只比人家的墙高出一尺。院墙没拉线儿没坐泥,跟条卧龙似的,比他膝盖高点儿。路的走向限制了院子,一条墙从北到南稍稍带点儿弧线,还没跟邻家南墙看齐呢,就草草收了尾。院子是不规则长三角,没法开南门,只得开东门,墙留个豁,就是门。方便,出了门,一脚就踩在村路上。
路斜对过卖店外或站或蹲了几个闲人,看着麻子的小院说,墙嘛,意思意思就行了,除了鸡狗,谁还想进去咋的。他们这么说着时,看着麻子在一个点儿内进了三趟厕所,等他出了厕所就喊,麻子,吃坏了吧!吃啥啦?麻子猫着腰哼了两声,饺子,三鲜馅儿。闲人们嘻嘻哈哈。有个小声嘀咕,个贱命。哎呀,俊媳妇没跑,造化够大啦,还想尝海鲜,啥鲜都能尝?有个扯着脖子喊,麻子,进屋搁你媳妇肚皮上好好焐焐。那伙人就夸张地笑,站着的笑得蹲下去,蹲着的在地上打磨儿。麻子绷着麻脸进屋,老半天没出来。有人喊,麻子,哎!,麻子,焐得差不多了吧。又一阵乐。
麻子看着邻居们陆续翻修的高墙大院,就是不妒忌。他有不妒忌的充分理由,你们媳妇是驴是马,拉出来溜溜,切!麻子一想起自己媳妇就腰杆溜直,一脸正气。谁想得到,他能带回塔下村第一漂亮媳妇。他时常站在小屋外,一手叉腰,领袖一般,向各处张望,麻坑粒粒深沉。他家园子里的石子咯咯楞楞,菜长得抽巴矮黄。
低矮窄小的屋,更低矮弯曲的墙,还要低矮发黄的菜,并没有影响麻子的心情。塔下村人时常看到,麻子挽着媳妇的手,走在通往城市的阳光路上,去享受文化生活。麻子有啥让人羡慕的,但可是,这成天浑浑和和的,别人家还真做不到。
塔下村里人大多都忙。大家忙完了地里还忙些啥,麻子不知道,就看一家家翻盖房子,赛着往高了整,平地里隆起两米多,屋前台阶,屋后斜坡,抹着溜光的水泥地,夏天大太阳一出,烤个贼死。麻子对媳妇说,就那水泥地,烤你几天,皮肤就玩儿完。人不接地气能行?
麻子一直认为老天照应他,他就该顺应天意,不争不抢,不急不忙,不怨不怒。麻子在日上三竿时,赶着借来的驴车下了地,准备蹚垄。到了地边,他看见主任的儿子已经快蹚完了。卸了车,套上驴,准备下铧。麻子忽然瞪大了眼睛,盯着界石,土咋湿呢,疑惑像高粱种撒在了麻子脸上。麻子从界石往南数,二十四条垄,他摇了摇脑袋,又往回数,还是二十四条垄。
他向主任儿子走去,大侄子,我地差一条垄啦。
主任儿子头也不抬,你地差了,找我干啥?
不找你找谁去,这块地就咱两家,我差了,能差哪儿了。
你查去,我家一百一十一条垄,你查!
麻子低头查过去,再低头查回来。
主任儿子抬起头,我家多条垄没,多了没?
没有。
没有你找我啥?
那找谁,垄数不差,说不定垄打宽了。
宽个屁,我家差你一条垄啊!活不起呀?你讹人!
我讹啥人,我地还没翻呢,就差一条垄,能是老天收了去?
没功夫搭理你。我地没多出来,你爱哪儿,哪儿告去!
麻子想,我哪儿告你去?我哪儿也不去,老天看着呢。麻子还想,不是一条垄的事。占了我地,还磕碜人。
老蹿儿鸡颤巍巍走向麻子,神神秘秘地,听说,你地少了条垄?她见麻子点了头,摇摇头瘪瘪嘴,没出息个玩意儿!欺负人算啥能耐。她猫着腰扭头走了,边走边嘟哝,偷人家东西,多大发,也是个贼。
秋收后,麻子看着主任家的柴垛心堵。
年根儿时,塔下村稀稀拉拉响起了爆竹。街筒里俩小子凑一块儿,这一个掏出一个摔炮,夸张地举起多高的胳膊,猛地甩下去,啪,孩子站在轻烟里嘿嘿一阵笑。另一个从衣兜里掏出个小鞭,猫腰往地上一戳,从旁边搂点土,地冻得梆硬,浮土少,孩子一松手,小鞭就倒下了,孩子吸溜一下鼻涕,继续用手掌刮土。
麻子看着那孩子露出半截子后腰,说,费啥牛劲呐,往柴垛上一插不就得了。那孩子瞅瞅主任家的柴垛,又吸溜下鼻涕,你虎哇,那不得燎着喽。
麻子说,我虎?看我的锦囊妙计。麻子抽出一根苞米杆子,在头上劈个小叉,伸出手,拿来。孩子递过来小鞭,麻子接了,夹在叉里,扒拉扒拉,挺结实,把苞米杆子插在柴垛上,一挥手,点吧。
孩子看了看,有点儿怀疑,没事吧?
麻子说,支出老远,有屁事。
孩子凑近了,摁了打火机,火苗刚窜出来,就听一声尖叫,孩子一哆嗦的功夫,他妈就蹿到他身边,给他后背一巴掌,虎哇,啥都敢整。
孩子叫唤,支出老远,有屁事!
他妈又照他屁股给了一下,就有屁事!离那远点。
孩子说,地上土少,立不住。
他妈说,田里土多,上那边儿去。
孩子瞅瞅麻子,没挪窝。
孩子妈搡了下孩子,白了眼麻子。
麻子白不搭地,垂着两条胳膊耷拉着脑袋回家。
麻子把小鞭绑在小巴狗的尾巴上,点着了捻儿,就轰狗。炮仗捻儿嗤嗤冒着火星,小狗回头回脑,慌里慌张,一气乱窜,就不往柴垛那儿跑。麻子气急败坏,瞪着眼睛撅着嘴巴,张着胳膊轰,叉开腿去挡。小狗一下撞到他腰眼,一下顶住他腿。麻子折腾了一身汗,大叫,小畜生!他媳妇一改往日的温柔,猛踹一脚,骂谁呢?麻子愣呵呵地,眼前黑里咕咚。
麻子翻了个身,嘟囔,看人家老主任,后人都有出息。他媳妇说,黑天半夜的,魔怔。
大年三十,等到家家看春晚乐得屁颠儿屁颠儿时,麻子出溜到主任家院外。他从棉袄里掏出那小捆东西,六根线香外又绑了六根儿嗤拉花,嗤拉花纸捻儿低于线香头三寸半寸。打着了火机,横拿着香,那香竟没立马点着,麻子哆哆嗦嗦,四下瞄瞄,心想,妈的,破质量,干啥都有心歪的。总算燎着了,赶忙竖起来,麻子心里扑腾扑腾,看着香头红了俩手指头宽,才吹灭了,往柴垛上插,嗤拉花捻儿都插到与苞米杆子下边儿了,才拔腿跑,跑出十多步,又收住脚,换成走的节奏,心想,得十来分钟呢。
到自家小屋前,他住了脚,捂着胸脯喘气,站了几分钟胸口那没平静下来,反而跳得更厉害。他看见主任家那边冒出一股烟来,接着红通通的,他想,虽说比不上
时迁火烧
翠云楼的热闹,周瑜周公瑾火烧赤壁的壮观,一垄地的苞米杆子恐怕是烧完了。他扑打扑打棉袄,权当掸了龙袍,踢直了腿,摆了个半拉子舞台步,进宫临幸皇后,享用春晚饕餮大餐去是也。
春晚的星们还没告退,吱嗷喊叫的警车停在麻子家院外。主任邻居家孩子又出来放炮仗,看见麻子站柴垛边儿上捅咕啥破玩意儿,是不是往柴垛上撒尿?
麻子进了窟窿山,砸了一个月石子。麻子进去后,发现老天不照应他了,他破天荒咧开嘴笑,对警察点头哈腰,警察没眼理他,还踢屁股。他麻子虽然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可从没人踢过他那跟共和国同龄的屁股。麻子奇怪,警察也不是谁都踢,有时还冲几个老犯儿乐呢。
麻子边砸石子边琢磨,就怪他们不知道我有个漂亮媳妇,我媳妇现在看起来跟我闺女似的,脸白嫩白嫩的,腰柳细柳细的,嗓儿脆生脆生的。麻子在窟窿山没了文化生活,就追忆他的逝水年华。
当年,连塔下村的狗都嫌麻子臭。有两只伤风感冒嗅觉暂时失灵的狗曾企图过来冲他叫几声,打了几个很响的喷涕,终于失望地耷拉着尾巴走开了。麻子看见人们的眼光都很怪,净问些他答不上来的狗屁问题。麻子伸出黑乎皲裂的小手,终于冒出俩字,饼子。塔下村的人们那时真是和善,没问出个一二三,竟然拿出来两块苞米饼子。塔下村的人们更没啥政治敏锐性,没整出个子丑寅卯,就让麻子在生产队住下。
麻子真摊上好事了。寡妇蹿儿鸡的老儿子穿小的衣裤,再没捡剩儿的了,就归了麻子。麻子看着那些缤纷写意的补丁咧开了嘴,接过来就往身上套。吃的更不愁,上顿下顿,顿顿比牲口都饱。喂牲口的田罗锅有时逗他,不给他苞米饼子。他就从马槽里捞一把玉米咯嘣咯嘣大嚼。罗锅一手掐饼子一手捏咸菜疙瘩,鼓着腮帮子眯着眼,你该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麻子用手撸撸跟新崩开的花岗岩一样麻麻嘟嘟的脸,叽里咕噜转了转小眼睛,猫下肥嘟嘟的肚子,学村里其他孩子的样儿,嘴里叫着,罗锅罗锅,罗锅罗锅。
高粱米稀饭炒黄豆,苞米饼子大葱蘸大酱,把麻子喂得结结实实,肩膀浑圆。他夏天喜欢穿一件红色的两根筋背心,露出疙疙瘩瘩的黑肉。他十三岁时就挣工分,兜里偶尔也有零崩儿格楞格楞响。但从来没人给他提对象。
田罗锅咽气前说,我一辈子光棍儿,你也要光棍一辈子?麻子,我还没听过你大号呢。
麻子说,媳妇会有的,大号现在就能有。中国历朝历代的皇上我最佩服的就是李世民了。我就叫李世祥,咋样!
田罗锅咧咧没色儿的嘴,我没白教你,好,好,豁亮。田罗锅含笑而去。
但麻子豁亮的大名并没传开,人们依旧叫他麻子。麻子不介意叫啥,名贱发家。可没了田罗锅的陪伴,麻子才觉得没滋味。田罗锅那驼背里储的不是水,是麻子记不全的历史故事、戏曲段子,填充了麻子的艺术麻坑。
圆月透过槐花洒下一地细碎的淡影,塔下村躺在温暖的甜香中昏昏欲睡,掉了牙的牙狗唧唧歪歪,肩胛骨支楞多高的黑猫半宿叫央。麻子出来进去晃荡,杵在马槽边,抄一把苞米往嘴里扔,咯嘣,一颗混进队伍的石子硌掉了半颗槽牙。麻子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撒了一泡长长响尿,一哆嗦之间,就决定了明早的行程。麻子进城,一头钻进小剧场,看评剧相声二人转。月圆的时候过把瘾,不亦乐乎。
某天他正陶醉呢,忽听得身后新开张小母鸡般咯咯咯咯一串儿笑。猛然回头,恰见杏花似的一张俊脸。他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脖子也硬了,麻子颗颗泛红。麻子今世为杏花而生的决心登时立下。他恍然若梦,如坠祥云,忽忽悠悠,愣愣怔怔。台上演啥基本没顾到,她啥时乐他就跟着乐,她啥时鼓掌他也跟着鼓。
台上的戏散场了,麻子的戏刚拉开序幕。麻子撵上杏花,递过一袋儿瓜子,杏花一阵嘎嘣脆笑。麻子绷紧长脸。
麻子的辉煌时代是从杏花进村开始的。麻子领回的杏花比下去了塔下村所有的媳妇。
蹿儿鸡围着他媳妇绕了三圈,说,看这脸,粉嫩粉嫩,一掐能出水。看这眼睛,水汪水汪,一瞟勾人魂。听这笑,脆生脆生,百灵鸟还好意思再叫。
再有,麻子瞟了一圈围观的人,冷静地讲,我俩一个属相,她小我一轮。
他媳妇嘻嘻笑着,捶了麻子一绣拳。
麻子紧绷着脸,假装不瞅她,用眼角睄。
蹿儿鸡啧啧两下嘴,俩鼠搁一块儿好,一辈子不打架。
麻子耸了耸肩,脸绷得更紧,目光更加深沉。
麻子在媳妇进村第二天就下河捡石头去了。生产队黄了。别的队部都卖了,有人找老主任嘟囔又嘟囔,张罗买。老主任拖着,得给麻子弄个睡觉的地方。麻子对老主任说,生产队就是不黄,我麻子也得给媳妇一个自己的家。老主任说,好样的,李世祥。看见那堆杆子没,细是细点儿,好歹是杂木,给你做檩条。
麻子下河捡石头时,河坝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大块儿的都被挑走了。就是有大块儿的,麻子也懒得搬。吱扭吱扭,麻子用借来的独轮车推回来脑袋大小的石头,不论方圆。房子是老主任让人帮垒起来的。老主任真好使,吱一声,上来好几十号。两天!房子就戳那了。里边墙泥抹得还挺厚,麻子两口儿一点没冻着。墙是麻子自己垒的,吭哧瘪肚整了小半冬,好歹赶在过年前收了口儿。要不是老主任隔三差五催促,他早就把独轮车还回去了,还哪来的卧龙寨。
麻子砸麻了胳膊,也不敢停下。他琢磨,人们瞧不起咱,就是因为咱俩儿子没娶上好媳妇。
麻子的儿子在麻子两口儿的熏陶下也爱好文艺,可惜白长了大高个和冯巩的文艺脸,只有大儿子小学时登了次台,说了回评书《岳飞传》段子。二儿子只会扭扭二人转的步子,转转红绿的手帕。还是大儿子从事文艺工作时间最长,一直在小剧场把门。可惜娶了临近小酒馆的服务员,大馒头脸,大盆屁股。二儿子受二人转的熏染比较浓重,对颜色辨识度高。色儿鲜亮吧,调儿门找不着了,竟他妈的上泳装厂当保安,还娶了厂里二婚的黑胖子,一天穿得跟鹦鹉似的,没档次。要想俏,一身皂。可也是,那张飞脸,还想穿黑!
哎,牙疼。麻子吸了口气,不爱想他儿子儿媳妇。丢脸。俩儿媳妇顶不上我媳妇个犄角。麻子没机会炫耀他漂亮媳妇,窝心。
让麻子窝心的还有窝窝头,扎拉拉,干巴巴,哪比得上田罗锅贴的大饼子,暄腾甜。要没田罗锅的饼子,麻子怎能那么安生地呆在塔下村。跟孙悟空似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不说翻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还能不潇洒走一回?罗锅呀,罗锅呀,麻子捏着窝窝头老泪纵横。警察上来又一脚,麻子趴在地上半天没动坑,冲着早已滚出几步开外的窝窝头久久发呆。
麻子砸着石子,日子熬着麻子。麻子梦见了田罗锅。田罗锅坐炕上撸撸脸,说,你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麻子猫腰走了几步,回敬,罗锅罗锅,罗锅罗锅。给不给大饼子?田罗锅扔过来一块,麻子接住了往嘴里塞……吱吱——吱,催起的哨声打断了麻子的美梦。
麻子蹲在脸盆旁洗了把脸,脸上皮条条的,没了肉,好像连麻坑也没了。麻子又撸撸脸,停下了,他意识到,再撸褶子就更多了。麻子就捧起水往脸上撩,撩一下,再撩一下,拿起毛巾像贵妃那样在脸上沾,虽然感觉水没沾净,他还是果断地撂下了毛巾。
麻子回村后,绝口不提主任。人家追问里边啥样,他就说,窝窝头不是好东西。人家又问,打人不?麻子梗梗脖子,谁能打老头子!可但是,他这样说时,屁股火烧火燎的。
麻子想,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被人踢屁股啦。我铁定是不点火了,别人也休想使计冤枉我。塔下村猫尿儿狗腻儿也不少,有了第一场壮观的大火,难道别人不会受启发。宁可当打更看门的老军,绝不能二进宫受辱。麻子的生活又有了个目标,要坚决贯彻下去不动摇。麻子回来没两天,就端起大电棒,脸绷得却黑。新闻联播后,连综艺节目都来不及看,就毅然决然,挨家挨户照过去,专晃柴垛,直晃到全村没亮儿。
麻子往手电里装电池,咣当,一节,咣当,两节,八节嘛,费功儿。麻子媳妇说,别出去了,一会儿辽宁春晚,有赵本山。麻子说你看你的,我白天看重播。麻子迈出门,端起手电,点着了,晃了一下邻家院墙,立时扯起白花花一道闪电,卧龙寨的写实性与沧桑感,一览无余。
麻子用力清了两下嗓儿,晃了晃手电,瞅清了路对过卖店的防盗窗,看见了大杨树上的喜鹊窝,甚至听到了喜鹊扑棱膀儿的动静。麻子满意地关上电门,绷紧麻脸,出了卧龙寨,一路迤逦而去。
走到村中心地带,麻子站了会儿,用手电扫了一圈,那里有一大片空地,零乱地丢着几块石头。过去曾在那儿放电影,隔几天就热闹一回。村里人看电影,有人拎条麻袋,有的扛个饭桌。麻子扛了饭桌又拎麻袋,麻袋铺桌上,一家人团坐,起伏错落,猴山一般。麻子起床不早,看电影把地方最早。哪天村里大喇叭喊晚上有电影,麻子就催媳妇早早做饭,保证每次都比那帮小崽子到得早。
他选了场地中央,把饭桌放稳。过会儿,才稀稀拉拉来了几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搬来几块石头,划了个圈儿,规整完自家地盘,跑一边儿打瓦弹球儿,吱吱哇哇乱作一团。麻子坐饭桌上翘着二郎腿,在火红的夕阳中,睥睨周遭,唯我独尊,确有点儿花果山大圣的味道。
放《洪湖赤卫队》那回,有人指着麻子背影说,咱那儿不也有个麻大天吗。身边的人立刻摇头,他也配叫大天?麻子仍是麻子。麻子仍然把电影看得投入。
麻子叹了口气,看电视终归没有看电影的气氛。那场面,那阵势,那响动,电视咋能装进去。麻子听说城里放3D,俩人儿去过一回,妈的,死贵。麻子和媳妇大眼瞪小眼,杵了半天。看见卖票的小丫头儿撇了几次嘴,下巴颏抬多高,麻子才拍出一张崭新大票。麻子挎起媳妇胳膊,绷一张麻脸,下巴颏也抬起来。两口儿迈着周文雍陈铁军的步伐进去了。
妈的,汽车冲胸口上开,吓死了。为着那一张嘎楞儿大票,俩人儿硬挺看完。媳妇说,倒找我俩钱儿,我也不进去了。麻子脸一绷,还不跟给你买件儿花衣裳。
麻子关了手电,挪动了脚。塔下村三百多户,各家柴垛堆哪儿,粪堆垛哪儿,他闭眼睛就知道。有些人家进城做小买卖。有的进城包工程。有的去海边养多宝鱼、舌鳎、海参,妈的,光听大伙儿瞪圆了眼睛唠,没真正吃过。吃过也不见得是好事,听他们唠得挺邪乎,放啥啥药,谁知真假。不管小赚还是大发,屋子还在,空着,租不出去也不卖。屋在,根就在,拽着魂呢。地出租的人家,都没柴垛,屋里清冷吧嗒,连耗子都懒得串门儿。地多少不用量,看柴垛就行。主任家院外两垛柴,院里还一垛。去年三十的目标只是院外一垛,没想到院里那垛也受了牵连。火不受人控制,老天管着哩。
主任家窗帘拉着,大电视声真大。麻子站下听。欢迎光临红烂漫,男宾三位,里边请……
“乒!”,麻子吓了一跳,等着听“乓”。“乓”了,主任家柴垛就着了。麻子扯着嗓子喊,救火呀,救火呀。边喊边跑到邻家柴垛那儿拽了根槐树枝,刺扎手也顾不得了,往柴垛上猛扑。
扑着扑着,麻子的激情莫名其妙地点燃了,他暗自发笑,刺槐枝子抡得花里胡哨,带起一根根着火的苞米杆子。
主任家还看小品呢,小鱼咬脚,哈哈哈……火势大起来,陆续也有人拎了水来往上浇。麻子见来了人,扑得更欢实,树枝带起根着火的苞米杆子甩到了后背,棉袄着了,麻子也不知道,突然一桶水浇到麻子身上,麻子回身喊,咋整的,浇差了。没差,再不浇,你就成烧烤猴子了。
火快浇灭的时候,主任媳妇嘴角粘着瓜子皮,拧嗒拧嗒跑出来了,咋整的,又着了!咋又着了?她怒冲冲地指着麻子。麻子还绷脸拍打火呢。她邻居说,谁知谁炮仗崩的。他儿子接茬儿,二踢脚,杠杠的。怕人不明白似的,搁俩手一掐,水萝卜恁粗。
麻子身上滴答着水,凑主任邻居身边,人没搁家?
邻居贴近他耳朵边儿:天擦黑儿,后备箱满满地,肯定进城了,年年都去。他拿膀子拱了拱麻子,还没明白?哼,真没明白。
孩子鼓捣着大电棒,冲这边喊,电棒不亮啦!坏啦!
麻子说,给你拿玩儿,我不要了。
乒!麻子一激灵。
乓!!高空燃起了明亮的焰火。
老天!麻子拔腿就跑。
有人喊,又吃三鲜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