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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刃
来源: | 作者:顾 硕  时间: 2019-12-03
  解放军攻进城的时候,马路边“益升粮栈”掌柜的,早已带着家眷细软跑个腿儿了;他也不愿意跑,但不跑不行啦,八面玲珑比水晶球还滑的他,早前为着把买卖做大,一咬牙一跺脚,托人花了一大笔钱,两眼一抹黑的就入了国民党;走通“军统(保密局)”的路子,买了个警官证,人就开始变的扬巴朝天的,内敛的小平头很快就留成了豪壮的大背头,动不动就掏出警官证臭显摆,动不动就掏出警官证穷得瑟,去新大陆电影院看电影,将证件大大咧咧往守大门收票的眼前那么一晃,便没人敢向他要票,就这么霸道!谁都知道他主张反共抗俄,谁都知道他和保密局有关系;有几位与他熟头巴脑的街坊邻居,曾经窥见他在斜纹布棉袍里掖着黑漆漆闪亮的驳壳枪,那傢伙什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喂谁一粒“花生米”,还不得杆儿屁朝凉?!
  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当二台子方向有枪炮声骤然响起时,国军25师政工队的宣传车就开上街了,大喇叭广播说,有共匪进犯本市,敬告全体市民不必惊慌,请呆在家里不要出门,避免被流匪枪弹所伤害。
  25师新兵多,战斗力不强,因此被上峰煞费苦心的摆在这个不是战略要冲的中等城市,在以此沾沾自喜的基层官兵中,广为流传的一段顺口溜,也逐渐被一般市民所知:22师打,25师看,新7师跟着吃洋面。因其朗朗上口,所以被市井小丫头当作跳猴皮筋儿的韵白,一五四五六,二八二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22师打,25师看,新7师跟着吃洋面。九岁的孙秀芝,和爷爷奶奶还有小姑,趴在火炕上的窗户台沿向外瞭望;窗户木框上,没一块玻璃是完整的,全是拼接的破玻璃,玻璃上糊的米字形防爆牛皮纸条已经破损,四个人用嘴哈哈的呵出满嘴热汽,化开了玻璃上奇形怪状的白冰凌,往马路上左瞅右瞧。
  孙秀芝,是这个住在城边边的小户人家的长房长孙女,她早已是爹死娘嫁人,全靠着爷爷奶奶一手把她拉扯到这么大的。
  外面,天阴咕隆咚的,漫天飘起细碎的雪花,大地一片素白。往常这时候,那些个匆匆忙忙夹着饭盒上早班的铸铁厂大工友,现如今全都踪影皆无。马路斜对过,益升粮栈门窗上的木栅板紧闭,门栓上前所未见的挂上了一把八两沉的大铜锁;以往这工夫,掌柜的早已把家人吆喝起来,卸栅板、扫雪,准备开张营业了。老孙太太絮絮叨叨的,挂念着成家分出去单过的两个儿子和大姑娘大姑爷一家,这便顺势引发了老孙头的不满,他拿小眼睛尖锐的横棱着糟糠老妻,批判说:“要不人怎么就说你贱嘛,是非母子!人家用你操那份儿心啊?管好你自个儿得了!”
  老孙头嘴上所说的“人”,其实就是指他自己,代表不了别人,也不具有代表性。老孙太太是嫁鸡随鸡的老派妇女,虽然在家管钱,却没有经济地位,她对老孙头的无端挑衅噤若寒蝉;老孙头胡乱逮个由头把“老娘们儿”妖魔化,撒出了无名之火,气顺了许多,便舒坦的宽慰家人说:“趁钱儿的都跑了,咱一个修自行车卖炒花生的,换啥朝代也不怕,谁来当皇帝,咱就给谁上地皮税!嗯哼,呸!”
他扭身卷出了一口积夜的浓痰,叭的吐到夯土地上。老孙头这口痰吐出毛病来了,有人早已在等着挑他毛病呢。他的宝贝小女儿蹙眉道:“刚扫得地!”
  她说话时,从鼻孔喷出一股怨气。其实她这也是借题发挥,谁让他又凭白无故叱责她妈来着。老孙头并不理会他老姑娘犯上的指摘,家里只有她敢顶撞他,让老孙头从小给惯的有恃无恐,她便自觉充当了母亲的代言人;一物降一物,彼此都形成了习惯。别看老孙头在外面给人修自行车时,为招揽生意,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在家中却是个唯我独尊的主儿,他若真瞪眼睛,小女儿也怕他;能骑自行车的,都是些体面人,老孙头可不敢得罪这些主顾,他分得清里外。
  老孙头顺手抄过炕梢的烟笸箩,盘坐在炕头上,卷了一棵大老旱,眯缝着眼睛,滋滋抽得起劲,劣质旱烟叶的浑浊烟雾,气味呛鼻,被他喷吐的七零八落,一如他那纷乱的思绪。他忽然睁开一大一小两只小红眼睛,两个烂眼角里都夹着眵目糊,他撒摸撒摸,一怔,盯住靠着大地柜的北墙上,一拍大腿吩咐道:“你妈,我就琢磨还有点儿啥事儿嘛,快溜儿下地,把蒋光头像揭下来,填火炕里烧了,叫共军来了看见了,那可了不得!”
  老孙太太应声趿鞋下地,舔湿一根火柴杆镇压在右眼皮上说:“横儿模儿殃儿的(好端端的),我右眼皮直跳呢?你爸呀,把棉窗帘子还挂上吧,点上汽灯吧?”
老孙头很大气的摆了下手,一家之主地说:“不着忙。”
  老孙太太蹲在炕洞旁,把总裁像团巴团巴,就塞到炕洞里引着火了,美国铜板纸真经烧,烧的那叫一个丝丝入扣,把老孙太太那张营养不良的松懈黄脸映闪的鬼里鬼气的,令人发噱。
  孙秀芝看着奶奶火烧总裁像,过年前,小姑领着她去逛永乐公园,公园大门口外的小广场上,正好有25师政工队冒着严寒在为市民演出文艺节目,还摆设摊位,免费分派年画春联和总裁像,搞军民共建。小姑嘱咐孙秀芝,老实站在旁边别动。她自己脱了用一根长布绳挂在脖子上的棉手闷子,挤进人丛中,抢得了一份卷在一起的总裁像和春联。
  两辆打开车厢护栏板的美国造“道奇”大卡车,并排靠在一起,权充舞台,站在上面的几个年轻女兵,令幼小的孙秀芝心驰神往,她们八成新的棉军装穿在身上,是那么熨贴圆润,腰扎宽皮带,肋下挎着包裹着红绸子的小手枪,牛皮枪套上插着几颗装饰性的小子弹;她们把绑腿严丝合缝的打到膝盖下,脚穿黑帆布胶底高腰棉鞋;跟男兵不同,她们不戴臃肿的棉帽子,为了美观,戴得是不实用的崭新单军帽,起不了御寒作用,一律齐耳短发,脸蛋像白里透红的鲜桃子,看着就喜兴人。
  女老总们吴侬软语说着官话,莺歌燕舞。
孙秀芝那天入迷的听女政工队员嗓音清亮的齐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她们还合唱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孙秀芝不知不觉就当上了追星族,成了她们的铁杆粉丝,她站在原地跺着双脚,脚都冻得麻筋了还赖着不愿意走,央求小姑,再看一会儿,再看一小会儿。为此眼圈都红了,小小的一个人儿,情绪弄得挺复杂,有些怨天尤人的意味。
  孙秀芝首次觉悟到,自己和小姑满嘴高粱米汤味儿的口音很不动听,极不专业,连她素来敬服的小姑的那一口乱牙,她现在看着也碍眼了。做为女孩子,孙秀芝自惭形秽,她做起了白日梦,幻想长大后晋身为女兵当中的一员,站在现在的舞台上携手演唱,赢得众人的羡慕,那该有多好啊!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逼近了。老孙头家的棉窗帘子挂上了。
作为国共内战壮阔历史画卷中一个不著名的战役环节,人民解放军集中两个纵队的兵力,配属了颇具规模的炮兵部队,形成了一只强有力的攻坚铁拳头,步炮协同作战的威力彰显,以阵亡600余人、负伤800余人的代价,全歼守城的国民革命军第25师等军、警、宪、特共1.3万多人,只用四天时间就拿下了该城。
  国共两军接火的第二天早晨,老孙头家摘下了棉窗帘子,因为解放军打进街里去了,城市周边已无战事。街道上空无一人,雪已经停了,马路被踩得焦黑,益升粮栈房门洞开,三扇门栅板被人卸掉两扇,东倒西歪的扔在门口。昨天晚上,当街响过几阵乱枪,国民党军人大呼小叫的;乱世兵匪不分家,粮栈用锁头看家,岂能挡得住贼进门。
  老孙头破天荒的要求老伴,大幅提高早餐的伙食标准,他豪放地说:“摊四个鸡子儿(鸡蛋)你妈,吃!干啥不吃啊?!趁着打仗,咱正好在家里猫冬,大陆电影院也没人看电影吃花生了,转盘街也没人要修自行车了;咱在家歇着,不吃干啥呀?养养膘。”
  爷爷的倡议引起了孙秀芝的欢呼,众所周知,吊在棚上的鸡蛋筐里,还存有八个鸡蛋,是过春节时剩下的。
  孙秀芝和小姑先把炕桌和碗筷摆放好,奶奶端上桌的主食是高粱米水饭,切了一小碟咸菜疙瘩,又从酱缸里舀了半勺自酿的面酱,再就是一盘子灿烂耀眼的摊鸡蛋,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老孙头专注地喝高粱米水饭、嚼咸菜,刻意地视摊鸡蛋为无物。老孙太太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倔老头子,忍不住督促说:“你爸吃鸡蛋,别光吃咸菜。”把盛摊鸡蛋的盘子往他面前挪动了一下。
  老孙头用筷子头掐了一尖鸡蛋,浅尝辄止。他拿筷子当当当敲着自己的饭碗边沿,强调:“啥也赶不上粮食好吃啊,这高粱米还有比的?顺甜!”
  老孙太太恐怕鸡蛋很快会被嘴馋的孙秀芝吃光,便夹了好大一片鸡蛋,拿自己的饭碗在底下接着,噘起嘴,盯着筷子里的鸡蛋,不由分说就把它投进了当家的碗里。
  老孙头便恼了,急赤白脸地说:“你怎么这么贱呢,我不馋!吃一口鸡蛋还能多活几年是怎的?香嘴臭屁股,吃什么都变巴巴!”说话间喷出几粒饭粒子,掉在衣襟和大腿上,他一一用手指粘起来,抿进嘴里;又皱着眉头把碗中水淋淋的鸡蛋片儿,决绝地夹回到盘子里。
  老孙太太脸上也有些不好看,说:“你说要吃鸡蛋,摊了你又不吃了,还穷唧唧。”
老孙头道:“我那是说给孩子吃,我自个儿有手,我用你给夹啊?多吃一口少吃一口还能怎的。”
  每次家里做好吃的,爷爷奶奶都会闹上这么一出。孙秀芝人微言轻,不便劝解,只是有些厌烦,外加几丝紧张,她寄希望于奶奶不夹菜给爷爷吃,以免招惹他发神经;她同时也期待爷爷别把奶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无端败坏饭桌上的祥和气氛。可事与愿违,每当在吃饭进程陷入这种火爆的尴尬局面时,孙秀芝就对爷爷奶奶很失望。
  吃完饭,奶奶还是不准孙秀芝和小姑出门去街上玩,怕抽冷子被乱兵给冲着。孙秀芝被圈得不自在,就在奶奶跟前左右转悠,吭唧吭唧的闹别扭,奶奶被她搅得心烦,就把她拽到窗户前说:“你看看,外面哪有个人影,谁敢出去?这么不听话,你老叔要是在家,你看他不打你的!”
孙秀芝有自己的小算盘,她想趁着街上没人,捷足先登,潜到粮栈柜台里,揣上几根油炸大麻花回来,和小姑偷偷吃,解解馋。这一想法本身,都已令她垂涎欲滴了。
  临过大年前,粮栈伙计在门口支起油锅,炸大麻花外卖,炸出的麻花又甜又脆,小叔给孙秀芝买了一根,她还没吃够,还想吃。
  孙秀芝心痒难耐,假装去后院茅坑拉屎,从后院小门溜出去了。天真女童孙秀芝一门心思想吃好东西,喜孜孜拐到空旷的马路上,跑到粮栈门前,踩着地下的栅板,手扶门框,斜着身子,歪脖往里面定晴一看,刹时毛骨悚然,麻了爪了:屋内洋灰地中间,仰面朝天躺着一个国民党兵,胸口上深深地插着一把捅弯了的刺刀!粮柜外面的白色大洋铁桶,倾倒在他身旁,里面的豆油流淌的满地都是,直淌到门槛处,混着血污,已冻凝了。
  冷空气中弥漫着火药与血腥混杂的味道,孙秀芝魂飞魄散,撒腿就往回跑,回家后她什么都没讲,小脸煞白,胸口憋闷了一天。这幕恐怖的记忆就此尘封。
  物是人非,风吹云散。孙秀芝长大成人后,没能如愿当女兵,她入读了市师范学校。某个周末,孙秀芝的同学都回家了,她没回,晚上一个人在宿舍睡觉,做梦;梦见自己还是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手拿两根麻花,独自站在好大好大的一面平缓的山坡上;天阴蓝阴蓝的和煦,脚下全是长到小腿肚子高的小野菊花,漫山遍野的黄。此情此景令她特别高兴,她就孩子气的呵呵笑啊笑啊,笑得合不拢嘴,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醒时,孙秀芝亲耳听到了自己还在瘆人地嘎嘎笑着。
她吓坏了。
  孙秀芝师范毕业后,一直在民主路小学教书育人,后来成为区教育局树立的先进典型。打倒“四人帮”后,孙秀芝入了党,晋升为学校教导主任,直至副校长、校长兼书记;她还出席过省人代会。
孙秀芝在家里,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儿媳妇新婚三天回门后,跟娘家人讲究说:“咱老太太可挑食了,不吃这不吃那的,对了---还不吃豆油呐,你说新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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