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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与弟
来源: | 作者:王国华  时间: 2019-12-03
  午后,夕阳红养老院二O三室,一位身材瘦小年近九旬的老妪,佝偻着身子坐在床上,一本翻开的《圣经》书,放在眼前的小枕头上,她用一副400度的老花镜在仔细地默读着。由于咳喘老毛病的纠缠,加之对面床一生未嫁的胖女人将堆积如山的旱烟卷儿,一根接一根地吸着喷出呛人的烟雾来,使她烦躁不安,她只能借《圣经》来安一下心。
  柏子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是母亲的背。柏子是老妪的长子,每逢周末都要风雨无阻地过来看母亲,或给买点水果,送点药,或陪着说说话。如果不来,母亲就会惦念一整天,想这想那儿,不知儿子有了什么事。柏子走到母亲床边,碰一下母亲的胳膊,母亲抬头见是儿子,连忙收起书,让儿子坐到床边,同时问:“甘草片还没买到吗?”
  “去了几家药店,都说没有货,只买来了甘草含片,你先用这个吧。”母亲耳朵背,柏子把嘴凑近母亲耳边说,同时拿出药来。
  “哎,我怎么就不死呢,我活着还有什么用。”
  “你别胡思乱想了,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他们都没有信儿吗?”
  “他们”是指柏子的大姐、二姐、弟弟和两个妹妹。大姐与弟弟同村,已六十多岁,患高血压、心脏病,要料理家务,已自顾不暇;弟弟一把锁头看门,全家人外出打工;二姐于县医院退休后被反聘;两个妹妹分处各村,也都各忙各的。
  “你想知道哪个?”柏子问。
  “哪个都行,我拿头想。人不来,连个信儿也没有吗?”
  “他们都忙,没空儿来。没有信儿就是没有事儿。再说,上个月不是二姐来过电话吗,知道你挺好的,他们就都放心了。”
  “等我不行了再来,还有什么用,我都硬了。”
  “你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柏子将一片甘草含片塞进母亲嘴里:“你小声说话,别累着。”
  “我过年就九十了,我还能活几天……”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扶你下床去走廊溜达溜达。”
  “我不用你扶,我整天自己上楼下楼,我还用你扶。”
  柏子为母亲穿上鞋,来到走廊。走了几趟,坐到长椅上歇息。母亲长吁短叹,似乎心事重重,难以释怀。
  “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随便撒到火葬厂外面的壕沟里就行,后来听说,那样会让晚辈的舅舅瞎眼。哎,你还有个舅舅呢。你就买个最便宜的骨灰盒,把骨灰装了,看来还得送回老家坟上和你爸在一起。《圣经》里说,信基督的人死后会去天堂的,留下什么都没用。再说,我也是不想麻烦他们,让他们操办。你能不能一个人悄悄地把骨灰盒送到坟上?”
  母亲不想麻烦的是大姐和弟弟。弟弟同母亲一向合不来,一说话就“顶牛”,总是吵嘴,母亲干再多的活儿也不讨好,好管事的嘴总惹弟弟烦。住大姐那儿时间长了也不行,大姐夫是管家的,很强势,而母亲却总爱管闲事儿,也让大姐夫烦。有一次弟弟在同母亲争吵时往外撵母亲,柏子就特意回老家把怒气未消的母亲强行抱进车里往城里接。路上母亲还不解地自言自语:我怎么就这个命呢,谁都不要我,我连个家都没有了。柏子想起有人说过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如果不是母亲性格倔强又好管闲事儿,只知吃饱了就睡,也不至于惹人烦,没人要,没家住。因为弟弟同母亲总吵,哥哥姐妹都怪弟弟不对,弄得兄弟姐妹都不和睦,也渐渐生分起来,离得远的就少来往,少见面。柏子接母亲进城,也明知再让住自己家里不行,因为他妻子一向与母亲不对付,两人犯相,柏子就直接将母亲送进了养老院。
  柏子想,把骨灰盒送到坟上容易,下葬,他一个人很难做到。他安慰母亲说:“放心吧,到时候一切都会办好的。”
  提到舅舅,柏子想,母亲与舅舅也有三十多年不见面不来往了。父亲去世时就没告诉舅舅,到母亲走的那一天,要不要告诉舅舅呢?柏子记得“文革”时舅舅被诬为贪污,要求“倒赃”时舅舅向母亲借钱,母亲只好卖了家中唯一的一口年猪把钱汇去。“文革”后期舅舅得到平反,也恢复了商业局长的职务。柏子上大学前还去看过舅舅,因毕业后分到外地工作很少回家,就再没见过舅舅。听说母亲曾携大姐去舅家要过钱,钱没要到,还闹得两下都不痛快,从此姊弟掰生再不往来,音信亦无。柏子从母亲与舅舅的掰生,联想到他的姐妹与弟弟的生分,认定这都是因为性格决定的。柏子欲问母亲是否想见舅舅,犹豫半天欲言又止。柏子想,兄弟姊妹如手足,天下哪有亲人不愿相见的。柏子不想让母亲留下遗憾。
  要开晚饭了。柏子陪同母亲回屋拿了喝水缸,再送母亲到楼下食堂后,才离开养老院。
  有一天,柏子等来了外甥小利打来的电话,说按柏子的吩咐和提供的地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找到了舅姥爷家。柏子说的山岗和平房早就没影了,山岗夷为平地,建起了高楼,柏子的舅舅就住在回迁的高楼里。小利说已转告了舅姥爷,说姥姥想见他,舅姥爷已同意见面了。柏子听了非常高兴,立即与小利约定见面时间就在下周六中午12点,地点在石门山旅游景区某旅馆内,叮嘱小利带着舅姥爷一定要准时到达。
  第二天是周末,柏子照常去养老院看母亲,并把小利如何找到舅舅,舅舅想见母亲的事说了一遍。不料母亲听后坚决反对:“我没这个弟弟,除非我去了黄泉,否则决不见面。”母亲的犟脾气又上来了,柏子百般劝说也不管用。柏子想,也许正是因为母亲的倔强和执拗地要求舅舅还钱,而舅舅又一时拿不出,才导致姊弟的掰生吧。眼看约定见面的日期就要到了,柏子急得不知所措。忽然念头一闪,有了主意,便立刻打电话给小利,嘱他一切按计划行事,千万不要耽搁。
  下周六到了。早上七点半,柏子开车来到养老院,对母亲说,外面天气很好,阳光充足,温暖和煦,不如出去转转,散散心。母亲果然同意,因为她一向爱出门,以她的性情是不愿总待在屋里闷着的,若不是柏子经常告诫不让走出养老院大门到街上,以免耳聋眼花被车碰到,她早就揣上老年证每天坐公交车溜达了。母亲问柏子要去哪儿,柏子说去石门山旅游景区看看,听说那里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一片一片红得像火。柏子为母亲带上矿泉水和常吃的药,便开车上路了。
  石门山旅游景区,归属柏子的舅舅所在城市管辖,但距柏子所在的城市并不远。车一出城便上了高速公路,柏子的母亲从车窗望向外面,四月初的天气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路旁成排掠过的杨树梢儿,已露出淡淡的绿意。柏子的母亲看着看着,心情就舒畅起来。
  柏子从小利嘴里得知,舅舅已是个白胖富态的老头。柏子想,母亲在毫无思想准备下见到舅舅,会认出舅舅吗,会真的不认了舅舅吗,或者会发脾气痛骂我吗,他心里纠结着,但愿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小利在舅姥爷所在的山城打工,为一家私企老板开车。他借了老板的车,按约定时间拉上舅姥爷也上了路,路上主动找话与舅姥爷聊天,问舅姥爷身体如何,有多少年没见到姥姥了,舅姥爷就一一作答,同时也问小利的姥姥身体怎样,住养老院是否习惯。小利说,姥姥身体还行,生活能够自理,只是岁数大了气管不好,总咳嗽,喘气费劲儿,血压也高,天天得吃降压药。舅姥爷说:“九十岁的人了,身体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你是外孙子,要常去看看她。你姥爷去逝时也没人告诉我,我总觉是个遗憾。这次趁你姥姥身体还行时看看她,我心里也会好受些。”
  柏子开车下了高速公路,车就渐渐多起来,接近隧道口时,几乎是一辆接着一辆排成了长队,车速也同人行一样缓慢。柏子见坐在车里的人多半是一家三口、四口的,也有面包车里坐着五六人的朋友或是同学吧,根据前行方向判断,柏子恍然明白原来都是利用周末出来去景区游玩的。进入隧道后,柏子的车好像咳嗽了一下,接着就熄火了,柏子启动了几次都没着火,觉得奇怪了,只好打开黄色报警灯,后边的车见状就一个个地绕行。柏子车里车外地检查,掀开机器盖子察看,油路没堵,发动机也没毛病,是启动器出了问题吗,他回到车里再次打火,不成,隔一会儿再打,还是不成。他急了,打电话问小利到了哪儿,让赶紧过来救援。母亲问柏子给谁打电话,柏子说给小利,又问小利在哪儿,能那么快就来吗。柏子想到了舅舅,当舅舅突然出现在母亲眼前时,他该怎样跟母亲解释呢,再者,难道就让母亲和舅舅在这隧道里见面?他无奈地望着灯光昏黄的长长隧道,隧道壁上似有水珠滴落,他忽然想起母亲那句态度决绝的话来,立刻茅塞顿开,心说这真是太巧合了,便转身和颜悦色又耐心十足地对母亲说:“妈,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母亲说:“都什么时候了,车都坏了,你还有闲功夫讲故事。”柏子说:“你听完就知道车为什么坏在这儿了。”
  柏子给母亲讲的是《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中庄公与母亲相见的故事。庄公发誓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过了些时候,庄公又后悔了。考叔为庄公出主意:只要挖一条地道,挖出了泉水,从地道中相见,就没人说庄公违背誓言了。庄公依了话,走进地道去见母亲,并赋诗道:大隧之中相见啊,多么和乐相得啊。母亲走出地道,赋诗道:大隧之外相见啊,多么舒畅快乐啊。从此,母子关系和好如初。
  柏子对母亲说:“你还记得你说过的不想见舅舅的话吧,你说‘除非我去了黄泉,否则决不见面’,你的话被上帝听到了,是上帝故意让车坏在这儿,好让你与舅舅见面,现在我们就在地道中,也就是你说的黄泉,一会儿小利来了,如果把舅舅也带来了,那就是上帝的安排,你可不能违背啊。”
  母亲问柏子:“你讲的故事是真的?”
  柏子说:“千真万确,这是历史事实,有记载的,我怎么敢瞎编呢。”
  柏子的母亲不言语了,陷入了沉思。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柏子的对过,也打开了黄色报警灯。下车的正是小利和他的舅姥爷。柏子赶紧下车迎接,冲着白胖老头喊:“舅舅——”上前抓住了舅舅的手,同时引他到自己的车旁,打开了后边门。柏子的母亲两眼直直地盯着车下的白胖老头,半晌,喊了一声:“喜子啊——”伸出了两只枯枝似的胳膊。柏子的舅舅叫道:“姐姐——”同时抓住了姐姐的双臂。两位老人哽咽了。柏子小心翼翼地把舅舅扶进车里同母亲说话。
  小利掏出香烟递给柏子,埋怨道:“大舅,你这车是怎么搞的,早不坏晚不坏,偏在这时候坏了,多耽误事儿。”
  柏子说:“车一直都好好的,刚才也检查过了,没看出有什么毛病,可就是打不着火,我也奇怪呢。”
  小利为柏子点着烟后,不服气地坐到了柏子的驾驶位,打开钥匙锁,只一下,发动机就着火了,他转头朝柏子大笑:“你耍我啊,这不着了吗。”
  柏子摇一摇头,心问:这是天随人愿,还是人随天意?
  小利下车对柏子说:“赶紧走吧,别在这待着啦,到地方再说。”
  柏子上车,回头看一眼母亲和舅舅,多年不见面的姊弟俩仍在亲热地说着话。柏子说:“舅舅,你们坐好了,我们出发了。”
  柏子开车出了隧道,眼前豁然开朗,心也一下子畅通了,他禁不住地大声诵道:“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自此,两辆轿车一前一后,向那桃花盛开的美丽地方,一路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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