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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工的证明
来源: | 作者:闾凌宜人  时间: 2019-12-03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有幸亲眼目睹了一件珍贵的历史资料。这是看着残缺破损、只有巴掌大小的一张颜色发黄、普普通通的旧纸片。然而这又是一张极不普通,具有弥足珍贵历史价值的书证。纸片上的主要文字和图章虽然有些模糊,但经过仔细辨认,仍然可以看清楚纸片上面的主要内容:
  386#     就劳义务完了证    义州街
  一、就劳义务人    住所      义县
    氏名      ⅩⅩⅩ(为尊重本人,此处隐去了真实姓名,以下称高老伯)
  一、就劳场所      太平
  一、就劳期间      期间    九十日
  一、就劳种别    
  一、就劳年度次数   康德11年度第2次
  一、赏罚
  一、其他
  右者系本县劳工供出规则第八条指定就劳义务期间完了此证
  康德11年7月22日        义县县长   金  国  祯(图章)
  更为幸运的是,我按图索骥,依照这张《就劳义务完了证》上“就劳义务人”的名字线索,竟然奇迹般的寻访到《就劳义务完了证》的持有人,也就是这张证件中所指定的实际“就劳义务人”。
  今年五月末的一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我行走在小城内那条主要街道上,只见道路两侧草坪中绿草如茵,一簇簇五颜六色的鲜花盛开,我的心情也如同那朵朵绽放、婀娜多姿、争奇斗艳的鲜花一样无比舒畅,我为能够找到这位饱经风霜、见证了日本人大肆掠夺中国宝贵煤炭资源、残酷奴役和欺压中国劳工的老人,并且马上就将要与老人会面而兴奋不已,便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但是,当我兴冲冲的来到老人所居住小区的时候,我的心情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我暗自思忖:“老人家会不会真的愿意接受我的来访?我的这次访问是否会给老人家已经抚平的心灵创伤重新撒上一把盐?如果真的因此给老人家重新揭下那个难以愈合的疮疤,我的内心会深感不安。”
  “我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放弃吗?这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难以寻找的宝贵线索啊!”我犹豫着。
  “不行,你不能为了你所要得到的东西,去再一次伤害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你就放弃这次访问吧。”我在告诫自己。
  “放弃了这次访问,可能以后就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了,因为毕竟老人家年事已高。这次访问是在给我自己、也是为了给更多的人一个了解曾经的那段历史史实的机会啊。我还是要去登门拜访,然后再见机行事吧。”主意已定,我果断的按响了老人居室的对讲门铃。
  “你好,你是哪位啊,你找谁?”对讲门铃的那头,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您好,我是邵清啊,就是前几天曾经给您打过电话,约定要来看望高老伯的那个人啊。”
  “哦,是你啊,等我马上给你开门。”随着“咔嗒”一声门锁响声,楼道门被打开,我进入到楼内,很快便来到了老人家居住的201号房间。年近七旬的大嫂热情的为我沏上一杯龙井茶,然后告诉我说:“你要稍稍等一会,现在这个时候老人家正在休息,这是老人多年养成的习惯了。”
  “没关系的,我可以慢慢等着的,现在可不能惊扰了老人。”
  我一边喝着上好的龙井茶水,一边与大嫂聊着家常。同时趁着老人还在休息,我又在考虑着,即将开始与老人相见的那一刻,关于劳工证的话题到底该从哪里谈起好呢?
  正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好啊,孩子。你是那位叫邵清的吧?真的对不起,是我违约了,让你久等了。”
  “大凤啊,客人来了,怎么没叫醒我啊,让人家等了我这么久,真的不好意思。”老人略带嗔怪的对她的大儿媳妇说。
  “老伯,没关系的,大嫂也想叫醒您来着,是我没让他叫醒您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老人家边说边坐在了我身边的沙发上。
  我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位耄耋老人。老人家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一缕银白色的胡须飘逸在胸前。虽年岁已高,却是鹤发童颜,耳聪目明,精神矍铄。
  “你能来我这里了解我过去曾经去做劳工的经历,我很高兴。作为你们这一代出生在解放后,生长在幸福中的人来说,应该知道你们的父辈们曾经遭受过的苦难,更应该知道过去日本人强占东三省,在东北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不仅你们要知道,还要告诉你们的子孙后代,牢记这民族深仇大恨啊。”听到老人开门见山、开宗明义的一席话,他老人家已经直接谈到了我所要访问的主题,我的思想顾虑和所有担心便早已烟消云散了。
  “是啊,我来访问您老的目的,就是要通过您老的回忆,再用我笨拙的手记录下来,告诉我们、我们的后辈,记住历史,记住被奴役的屈辱历史,激励人们戮力同心,振兴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
  “好啊,好!孩子,你做得对!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老了,但是要让我们的子子孙孙永远记住日本人侵略、奴役、欺压我们中国人的历史。要保卫我们的江山社稷,守住我们的每一寸国土,这责任就要有你们来承担了。”
  接着,老人喝了一口茶水,便开始向我讲述了他在七十年前所经历的那段“就劳义务”苦辣辛酸历史过程。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日本侵略者的铁蹄首先踏上了中国美丽富饶的东北土地。而后,日本侵略者为了达到其长期占领、大量攫取东北丰富自然资源的目的,扶持前清废帝爱新觉罗.溥仪在新京(今长春)建立起一个傀儡政权——“伪满洲国”,使用“日语”作为“国语”,统治着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全境及内蒙古东部、河北北部地区。一九三四年“满洲国”年号改为康德元年。这一伪政权,陪伴着日本侵略者在中国东北实行了长达十四年之久的殖民统治。为了大批奴役中国劳工,伪满洲国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的强征劳工政策,“就劳义务”就是其中之一。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康德十年(亦即公元一九四三年)的腊月初八日 ,呼啸的西北风扯着嗓子不停地吼叫着,旷野上那棵枯树枝桠上几只乌鸦冻得跳着脚的“呱呱”哀叫。这一天距离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春节只有二十几天的时间了,那些富人家里早已经忙着置办年货,准备着喜气洋洋的过新年了。然而十九岁的高老伯恰恰就是在这最寒冷的一天,吃过母亲亲手为他特殊做的、寓意顺顺利利的出行面条,含着眼泪告别了奶奶、告别了父母和弟弟妹妹,就要踏上去往太平矿的路程,去服“满洲”政府规定的为期九十天的“就劳义务”。
  高老伯背着简单的行囊,出了家门在前面走,幼小的弟弟、妹妹也都紧跟着跑出了屋子,小妹和小弟几个人倚靠着大门框,依依不舍得看着大哥离开了家。小弟口里高声喊着:“大哥,你要早点回家啊!你不在家,没有人带着我们一起玩,我们几个都会想你的!”
  “九十天的时间不算长,我劳役期间一满就会很快回来的,小弟!三妹!”
  高老伯不时的回过头去看望一眼奶奶和父母,只见父母二人搀扶着年迈的、步履蹒跚的小脚奶奶在后面相送,一直送他到村头,老人们才恋恋不舍的停下脚步,在瑟瑟的寒风中,驻足凝望着渐渐远去的高老伯,三个老人不停地向高老伯挥手。父亲喊着:“老大,去到了矿上,一个人在外,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要照顾好自己!我们全家老少都等着你回来啊!” 三个老人目送着他走出村子。
  “放心吧爸爸!我一定会安全的回家的!”高老伯怕三个老人伤心,转过身去,迈开双腿,大步流星朝村外走去,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那层峦起伏的山坳中。
  来到县里,伪“县政府”一个长着刀疤脸的人手里拿着花名册,开始逐个点名。然后统一组织这一批约二百人来到火车站,登上黑咕隆咚的铁皮闷罐火车。火车“哞—哞”一声鸣叫,便朝着富新方向疾驰而去。
  到了富新,这支队伍脚下踩着厚厚的积雪,翻山越岭,步行几公里来到了这次服劳役的目的地——太平矿。
  第二天清晨,慵懒的太阳迟迟不肯出来,它躲进了云里。矿山里的天空烟雾弥漫,到处是灰蒙蒙的一片。吃过第一顿早饭——红高粱米面饼子,冻白菜稀汤。太平矿上一个自称叫郑菊水的大票(也就是工头)就耀武扬威的将新来的劳工召集到操场上,让他们在这里列队等候日本长官训示。大家在凛冽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人们在原地不停的跺着脚,来增加热量。等了许久,一个身高约有一米六,腰围足有一米三粗,怎么看都像个地缸子的日本人,右手牵着一条狼狗,迈着四方步,缓缓向队列前面走来。到了大家近前,只见这个人长着一个上小下大的脑袋,脸上一对老鼠眼,上嘴唇留着个仁丹胡,没等张嘴两颗大板牙早已经呲到了外头。他停住了脚步,用他的老鼠眼扫视了一下眼前这些新来的劳工,像他手中牵着的那条狗一样,还没说话,先在鼻孔中发出两声“吭吭”声。大票郑菊水点头哈腰来到这个丑陋的日本人身边。左手捋了捋他那个中分头,咧开那张蛤蟆嘴,狗仗人势的对大家说:“你们他妈的都给我站好了,一个一个的都要老老实实地听皇军训话,现在大家鼓掌欢迎大久保先生讲话!”说完他自己就先带头拍起手来。下面的劳工人群中有人重复了一句“大久保?大酒包啊!”立即引得大家“哈哈!哈哈!”一阵哄笑。接着才听见稀稀拉拉的那么三两下掌声。见到如此尴尬场面,大票郑菊水登时脑袋瓜子冒出了冷汗,拿着手绢的右手不住颤抖着,在他光秃秃的脑壳上蹭来蹭去,擦着汗水,时不时的偷偷的用那双眯缝眼斜睨下主子,惊慌失措的竖在大久保身边。
  大久保未曾开口,先清理下他的囊鼻子,“吭-吭-”两声,接着又清清他那个破锣嗓子:“啊—啊—,哦。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要在这太平矿三坑采矿挖煤了,我现在告诉你们,这块地盘归我管,你们每个人都必须给我老老实实的干活,如果哪个人胆敢不好好干活,我手中拉着的这条‘大黑’它可是会好好照顾你的,它可是总爱犯酸脸子的毛病啊。”大久保用生硬的普通话吼叫着。
  “是啊,你们都要规规矩矩的听皇军的话,多出煤,出好煤,否则吗,嘿嘿,就甭他妈的想回家!”郑菊水阴沉着脸,傲慢的跟着强调一遍。
  高老伯被分到了三坑。他们听过了大久保和郑菊水的一番训话后,便随着那些新来报到的劳工一起领来了矿灯、安全帽(一种用柳树条编制而成的帽子)、锹镐、煤筐等生产用具,一米、又一米,缓缓地向着漆黑的矿井纵深处行进。来到了作业面一看,这煤洞里是黑黝黝、阴森森一片,犹如魔窟一般,冒着丝丝寒气,尽管大伙身上都穿着棉袄棉裤,还是止不住上下牙齿往一起碰,不断地打着哆嗦。这也许是刚来到井下感到极为寒冷,也许是平生以来第一次到深不可测矿井下的缘故吧。
  水滴沿着井壁在“嘀—嗒—嘀—嗒—”慢条斯理的滴着。高老伯他们初来乍到,从来没干过采煤的活计,多数人甚至以前根本都没有看过煤矿井下的模样,只是过去在家里听大人们唠嗑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煤矿工人是煤黑子,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每天都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的。”今天来到矿井下亲眼目睹了这场景,这底下真的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仅有的一点光亮,就是来自于每个人头顶上那只矿灯发出来的一丝微弱的光线,劳工们只能借助昏暗摇曳的矿灯灯光刨煤。高老伯学着老工人的样子,也是匍匐着身子,在低矮狭窄的掌子面上艰难的刨煤,然后再把刚刚刨下来的煤炭装进特制的柳条筐里,佝偻着脊背,像一条毛驴背着这筐沉重的煤炭,深一脚浅一脚走过那段昏暗的井下路,将一筐筐煤炭装进一节节“蚂蚁车”中,然后由地面上的人员启动绞车,牵引着“蚂蚁车”把煤炭运送到地面上。
  好不容易挨到了午饭时间,劳累了半天的劳工们个个筋疲力尽,升井后迈着蹒跚的脚步回到工棚,渴望着能够饱餐一顿,增加点体力。可是当高大伯端起那碗红红的高粱米饭,嚼上第一口的时候,“磕噔”“嘎吱”一声,小米粒大小的沙子就把牙齿硌了一下,又伸出筷子夹起那块咸菜,刚送到嘴里,“呸!”这咸菜足可以齁死人,看看其他人的面目表情也都是端着饭碗,眉头紧蹙,这饭菜真的难以下咽。没有办法,为了填饱肚子,下午还要干活,高大伯他们也顾不得沙子硌牙,囫囵吞枣,勉强算是吃了顿午饭。
  四英是个大高个儿,人长得眉清目秀,看着很是帅气。从外表看像个大小伙子,但是他的实际年龄才只有十六岁。他的身子骨单薄得很,像棵又细又嫩的小细葱。他是冒名顶替有病的大哥来到矿上做劳工的。中午这顿净是沙子的高粱米饭就咸菜他只吃了两口,觉得实在是无法下咽,索性就将碗筷放到了一边。饿着肚子的四英,下午又照样同大家一起回到矿井下,继续挖煤、背煤,干着繁重的体力活。
  时间到了下午三点多钟,饥肠辘辘、周身疲惫的四英突然感觉心里发慌,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扑通”一声便跌倒在巷道里。身边的老少工友们看到四英倒下后,迅速的围拢在四英身边,顾春亭在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四英!四英!你醒醒!”,姜铁峰用手指掐着四英的仁中,王强递过随身携带的水壶,刘群小心翼翼的给四英口中喂水。大家看着一动不动的四英心急如焚,想尽办法来抢救四英。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幽灵般的魔影在大家身后晃动着。
  “你们他妈的都不好好干活,集中在这里泡蘑菇啊。”听到骂声,大伙这才注意到原来是大票郑菊水,左手拎着盏矿灯,右手里拎着一根洋镐把站在大家的身后,那张蛤蟆嘴里喷吐着唾沫星子在喊叫。
  “大票,这孩子方才晕倒了,我们大家在呼喊他、抢救他,但直到现在他也没有醒过来,正好大票你来了,看看是不是快点把他弄到井上去,通通风,也许会好的。”工友老张大胆的对大票郑菊水说道。
  “这小子,刚来井下干了半天的活,就他妈的学会偷懒装病了啊,马上给我起来干活!”
  “郑大票,这孩子是真的生病了,他是正干着活的时候摔倒的,他不是在装病,也不是偷懒啊。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发发仁慈,行行好,快点想办法救救他吧。”工友梁大力向郑菊水恳求,为四英求情。
  “你们都马上离开这里,赶快去给我干活,不然我可要对你们不客气了!”郑菊水向劳工们发出了最后通牒。就在大家与郑菊水说话的时候,四英“嗨”的一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便挣扎着往起爬,顽强的站起身来。他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的重新拎起了尖镐,吃力的抡起了镐头,镐头还没等碰到煤炭,他又重重的一头栽倒在地上。这时郑菊水才不得不吩咐两名劳工将四英背出了巷道。
  第二天一早,劳工们都去了井下挖煤,单薄体弱的四英病情没见有一丝好转,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工棚中。他感到脑袋昏昏沉沉,浑身发冷,不住的打着寒战,牙齿在“嘚嘚”的不住磕打着,人蜷缩在大铺的一角。
  “汪汪,汪汪”一阵狗叫声由远而近。随着“咔咔,咔咔”的皮鞋响声,四英朦胧中觉得好像有人来到跟前。“八嘎!”随着一声吼叫,四英紧裹在身上的那床破被被猛地掀开。四英用力强睁开双眼,“妈呀,这不是日本坑长大久保吗?”天生胆怯的四英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他使出浑身的力气,顽强的爬起身来。“我身体有病了,实在起不了床,今天没能去挖煤,请皇军开恩。”
  “八嘎!你的死了死了的有!”四英一个孩子家哪里听得懂大久保说的是啥,他咬紧牙关,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下了地。然后又拖着廋骨嶙峋的身体,艰难的移动着脚步,没走上两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急忙扶住了门框。
  “去去!去去!”大久保对他牵着的那条狼狗发出了攻击人的信号,随着主人发出的指令,这条狼狗像闪电一样迅捷,向四英的身体猛扑上去,四英立刻被凶猛的狼狗扑倒在地,摔得个仰面朝天,一双呆滞的眼睛与狼狗凶悍的目光对峙着。四英恐惧极了,心想“现在的我哪里是这条狼狗的对手啊,我的这条小命看来是保不住了。”此时他在心里默默的呼喊着:“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你们的四英快要没命了,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真的不想死,我好想你们,好想家啊!”他低低的发出求救声:“救救我啊!谁来救救我!皇军,我求求你,你就发发慈悲,放过我吧!”大久保看着依然被狼狗爪子狠狠地按着、躺在冰冷屋地上的四英,咧开那张呲牙暴的嘴,得意忘形的开怀大笑“哈哈,哈哈!”
  “去!”他的话音刚落,那只狼狗便再一次冲上前,狠狠地叼住四英那只骨瘦如柴的胳膊,晃动着硕大的狗头,用它那一颗颗尖利的牙齿咬着四英,倒退着身子拖拽四英,从工棚一直拖到了外面。鲜血从四英被狗咬破的棉袄袖中汨汨流出,洒在了洁白的雪地上。
  随同大久保前来的那些日本兵在那里兴奋地欢呼雀跃,为那条狼狗鼓劲加油。可怜孱弱的四英连病带吓,早已丧失了抗争能力,甚至没有了喘息的力气。他面无血色,蜡黄的脸像一张烧纸,一动不动,昏死在冰天雪地里。大久保见状,将他两根手指伸进呲牙暴的口中,打了一声口哨,狼狗迅速跑回到他的身边,那两只狗眼却仍然虎视眈眈的盯着它刚刚得到的那个猎物,不时发出一种胜利后异常兴奋的鼻息声。此时大久保慢悠悠的迈着四方步,来到四英身边,伸出右脚踢了踢四英近乎僵硬的身体,见四英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便回过头去,对他身后那几个一直在观望的日本兵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牵着他的狼狗扬长而去。
  当他看到站在远处的郑菊水时,他向郑菊水招了招手,郑菊水像只豢养的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大久保身边。“他的,你的处理。明白?”大久保给郑菊水下达了命令。
  “是,太君,我的明白。我一定办好,您尽管放心。”郑菊水忙点头哈腰,现出一副十足的奴才相。
  郑菊水回转身去找来了专管运送矿工尸体的老张头和另一名工人,“老张头,你去把前边那个死倒尸体扔到南山大坑里。马上就去!皇军不想看到那个死尸躺在那里碍眼!”
  “好的,我们现在就去处理!”老张头拎起鞭子,赶着他那一挂不知道运送过多少死难矿工的马车,向四英躺倒的方向奔去。“吁!”听到老张头的口令,那匹老马立即停住了前行的脚步。老张头和他的同伴跳下马车,来到了躺倒在雪地里的四英身边,他看到白雪已被四英的鲜血染红了一片“又一条鲜活的生命逝去了。”他在想。
  当老张头俯下身子,正要和同伴把四英的身体往马车上抬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四英的身体虽然是冰凉的,但这个长着娃娃脸的人身子还有些柔软,并没有彻底僵硬,鼻孔中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这是一个活人啊!”老张头对同伴说。
  “我们怎么办好呢?看长样,这人好像还是个孩子呢,他也并没有死啊,我们不能就这样活活的将他扔进死人坑里啊,你说呢?”老张头的眼睛看着同伴,想从他那里寻找到答案。
  “是啊,张大哥,我看我们还是要想些法子吧,一定要救下这个和我们家儿子一般大小的苦命孩子。”
  “我想,我们不如趁着因为今天这次只运送他一个‘尸体’,日本人没有派人来监视我们两个的绝好机会,一会咱就给他来个狸猫换太子,偷偷地给他送下山,送到我们家里,让我们家的那口子好好照看护理下,如果这孩子命大,兴许能捡回一条命来呢。”
  “也好,张大哥。这是个好主意,只是,只是一旦被人家大久保、郑菊水发现,大哥你可就要惹上麻烦了,不但你自己会遭殃,还会祸及你们全家的,这事你可要三思而行啊。”
  “老伙计,别在婆婆妈妈的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去考虑太多了,我们急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马上把这个孩子送下山去,救他的命。这件事情我们都要保密,要做到天衣无缝,万万不能走漏一点风声。一会咱们两个把马车赶到南大坑,我就背着孩子往家跑,你就在这里找个和这个孩子差不多个头的死尸,把这根绳子笼在尸体身上,拖延时间等着我。你做事要谨慎,遇到情况要相机行事,等我回来以后咱两个再一齐去向郑菊水报告。”二人商量好了以后,便迅速将四英的“尸体”抬上车。
  “驾!驾!”随着老张头的一声吆喝,那匹老马拉着四英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而去……
  老张头的老伴看着躺在炕头上人事不省的四英,心里感觉酸酸的,老泪止不住的流。“这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啊,他怎么能吃得了做劳工的苦呢。这小日本的心真是黑透了,竟然连这么个小孩子也不放过,简直就是泯灭了人性,丧尽天良啊,他们的心是被狗给吃了。我不能眼瞅着一条弱小的生命就这样消失,我一定要想尽办法救活这个孩子,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老太太唯恐再触及到四英血肉粘连在一起的伤口,便小心翼翼的、轻轻地用剪子剪开四英的棉袄袖,将四英被狗咬伤的那只胳膊从棉袄袖中抽出来,用毛巾蘸着温水一点点把伤口上的血迹擦洗干净,又敷上些止血草药。接着老太太麻利的撕了块白布,为四英包扎好伤口。
  老太太守护在四英的身边,将湿毛巾敷在了四英发烫的额头上,嘴里不停的默默为四英祈祷“孩子,你一定要坚强地活过来啊!你的妈妈和家人都在等着你啊!”。
  一天,二天,第三天傍晚,呼啸了一整天的西北风终于筋疲力尽,停止了吼叫,又一个夜晚即将来临。“妈-妈!妈-妈!”突然,四英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呼叫着妈妈。
  “妈妈,你听,他在说话,他在叫妈妈。”老太太这时候真的看到四英的嘴角在动,尽管声音低的听不清。
  “他醒过来了,妈妈,你快看,他的眼睛好像也在动,他真的醒过来了!”老张头的老闺女、五丫头高兴地对老太太说。老太太果然看见此时四英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三天三夜的守候,终于等到了他的苏醒,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老太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抱起四英的头,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四英那张瘦削苍白的脸上,一只手紧握着四英的手,生怕这孩子再被别人抢去。
  “孩子,你终于死里逃生,捡回来一条命啊。”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挂满了老人的脸颊。
  幸运的四英在老张头的家里偷偷摸摸的治病养伤,在张家人的精心护理下,慢慢的恢复了元气,养好了伤。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夜晚,四英跪在地上重重的给张家两位老人磕了三个响头“两位老人家,您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您们的救命之恩我今生今世都无法报答,就允许我叫您们一声‘爸爸’‘妈妈’吧,我会永远记住您们对我的大恩大德的。”千恩万谢之后,四英眼含着热泪告别了张家,趁着夜深人静悄悄的返回了老家。
  不幸的四英虽然曾经险遭不测,与鬼门关擦肩而过,但他与那个名叫“蔡老倔”的劳工比起来却又算是幸运的。
  “蔡老倔”,据说是因为发表反满抗日言论而从保定押送过来的“特殊工人”,他的真实姓名叫蔡进忠。在富新矿上,像蔡进忠这样的“特殊工人”有几千人之多。日本人对待他们这些“特殊工人”更是百般摧残,苦苦折磨。给他们的日常饮食是橡子面窝窝头,发霉的高粱面饼子,还有豆饼,豆腐渣。他们每天吃的是猪狗食,却要干着繁重的体力活,稍有不慎,还要遭到日本鬼子和汉奸走狗的毒打。
  这天早上,蔡进忠他们的早餐又是橡子面窝头和咸菜,吃过了又黑又涩的窝头以后不久,蔡进忠就觉得肚子里面好像架起了一面鼓,胀的满满的,异常的疼痛难忍,开始时他感觉好像是要有大便,就急忙跑去旱厕里去解手。然而他在旱厕里蹲了好久,憋出了满头大汗,可是鼓胀的肚子里就是便不出来,他攥紧了拳头,蹲在那里给自己加劲,脸涨得通红,拳头也攥出了汗,但仍然无济于事,他暗暗地骂道:“这日本鬼子真的不拿我们中国人当人看啊,给我们吃的橡子面窝头,连他们的狗都不会吃的。他们是蛇蝎心肠,披着人皮的一群狼!” 
  正当他蹲在旱厕里愤愤不平的时候,日本人横滨一男已经在操场上对这些“特殊工人”开始例行的早点名了。
  “张良!”
  “到!”
  “王国福!”
  “有!”
  “贾有源!”
  “到!”……
  “蔡进忠!”当点到蔡进忠名字的时候,横滨一男没有听到回答。
  “蔡进忠!” 横滨一男又一次大声点到他的名字,结果仍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横滨一男顿时火冒三丈,他高声喊道:“八嘎,蔡进忠,你的,马上的,给我滚出来!”他的喊声刚落,只见蔡进忠提着肥大裤腰的絻裆棉裤,急三火四、跟头把式的跑到队列前边。
  “报告太君,蔡进忠报到!”
  “八嘎,蔡进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不按皇军的规定准时列队,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 横滨一男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
  “你们的良心才是真的坏了呢,如果不是你们坏了良心给我们吃橡子面窝头,我能便不出来受这个活罪吗?”蔡进忠小声嘀咕着。
  “蔡进忠,你在说什么?”
  “报告太君,我是说我是因为刚才吃了橡子面窝头,咸菜就凉水,结果给肚皮撑得鼓胀起来,大便不通,去蹲了一会茅房才来晚了。”蔡进忠此言一出立刻引起这些“特殊工人”一阵议论。
  “是啊,这些日本鬼子每天只让我们像毛驴一样给他们卖命挖煤,给我们吃的却是连猪狗都不吃的豆腐渣,橡子面。”
  “这些人是黑心肠,从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对待,他们迟早总会遭到报应的!”
  “八嘎,你们要造反吗?” 横滨一男见到劳工队伍一片混乱,气得暴跳如雷,他如同一只疯狗咆哮着。
  “来呀,你们要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蔡进忠,让他知道知道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利害。”他把手一挥,立刻就有五六个日本兵蜂拥而上,拽胳膊拽腿,把蔡进忠狠狠地摔倒,摁在了地上。蔡进忠不服气,“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我犯了哪条?”他使出浑身的力量在奋力抗争着,两只脚在用力的蹬踹。然而毕竟还在胀着肚子,体力不支,抵挡不住这么多的日本兵。他们不由分说,七手八脚的用绳子将蔡进忠的双手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就围在蔡进忠的身边哈哈大笑,摆出了胜利者的姿势。
  一个日本兵拎起一根洋镐把,在手里掂了两下,然后抡起镐把,照着蔡进忠劈头盖脑的打下来,一下,两下,三下……这个日本兵打累了,另一个小个子的日本兵接过镐把接着打,蔡进忠疼的在地上打滚,但他倔强的咬紧牙关坚持着。他不再向小鬼子求饶,牙齿咬破了嘴唇,鲜血从嘴角流下来。他两眼狠狠地瞪着打他的小鬼子,嘴里骂道:“小鬼子,你们他妈的不是人,你们就是没娘养的一群畜生。你们强占我东三省,抢我煤炭,欺压百姓,无恶不作,你们早晚会遭天谴,遭雷劈。今天你打了我,明天你爷爷我就是做鬼,也要找你们算账的!”小个子日本兵虽然听不懂蔡进忠骂的是啥,但他明白肯定不会是表扬夸奖他的话,就更使足了劲,抡圆了拳头粗的镐把狠狠地砸在了蔡进忠的头部,只听到“咔嚓”一声响,镐把被打断了两截。霎时鲜血从蔡进忠的头部、嘴里、耳朵里喷射出来,立刻染红了冰冷的土地,他的整个身体在抽搐着。
  参加早点名的劳工们见此惨状,个个瞪着愤怒的眼睛,群情激愤,他们在高声呼喊:“住手!不许你们再欺压我们的骨肉同胞!”
  “还我同胞自由!”
  “血债要用血来还!”
  横滨一男看到情况不妙,急忙站到大家面前,威胁道:“你们马上都去给我下井,这里的人由我来处理!”
  “不行!我们现在就要看到你把蔡进忠送去抢救!”
  “你们要马上惩治杀人犯!”
  “好的,好的。” 横滨一男脸上现出了少有的诡异“笑容”。他叫过一个日本兵,对他耳语了几句。那个日本兵才离开后不久又坐着一辆大卡车返回到操场。
  “你!”
  “还有你的!”横滨一男用手指随便指点着,命令几个劳工将奄奄一息的蔡进忠抬上了卡车,那几个日本兵也登上了卡车,随后卡车便疾驶而去。
  “好了,你们,都马上的去干活。你们大家也都看到了,蔡,已经被拉走送去治疗了。”大家这才将信将疑的离开了操场,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坑口走去。
  第二天下午,每天专门负责赶着马车运送死难劳工尸体的老张头,在南山大坑里看到了昨天被日本兵活活打死的蔡进忠遗体。他的双手被用一根绳子反绑着,双腿弯曲着,两只脚伸得很直。满是尘土的头颅微微上扬,脸上血肉模糊,那双圆睁着的眼睛没有合上,那张倔强的嘴巴张得很大。大家猜测,他这是在冥冥之中思念着亲人,遥望着家乡,呼唤着父母和亲人啊。他似乎使尽了全部力量在拼命挣扎,试图以他仅存的微弱体能逃离这个苦海深坑。劳工们这才意识到,昨天阴险狡猾的横滨一男耍了一个把戏,蒙骗了善良的劳工,他嘴上说的是去抢救蔡进忠,实际上是用卡车将人拉走后,活活的扔到了南山埋尸坑,一条生命就这样无辜的被日本鬼子活生生的剥夺了。
  讲到这里,高老伯停了下来,他在哽咽。我抬头看到,老人家的眼中噙满了泪花,刚刚端起水杯的那双手在发抖。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此时的我却已经难以自持,眼泪蒙住了我的双眼,我的心在被刺痛,在颤抖。坐在一旁的大凤大嫂早已经泣不成声,两只手将手中的手帕紧紧的拧成了一团。
  我轻轻的站起身,抽出纸巾为老人擦去眼泪。然后站在老人面前,给老人深深地鞠上一躬。“高老伯,实在对不起您老人家,是我这个晚辈不懂事,不该重新揭起您早已抚平的历史疮疤。”我内心愧疚的低着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站在老人面前。
  “嗨——,”高老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孩子,这怎么能够怪你呢,就像一开始我说过的那样,我还要感谢你呢。你识文断字,把我讲的这些事记录下来,然后去讲给大家听,留给后人看,要让每一个中国人都要牢牢记住日本鬼子是怎样侵略我国,怎样欺压蹂躏我们的苦难同胞的,用过去的老话说要‘记住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啊。大家都要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把咱们国家建设好,国家强大了,别人就不敢胆大妄为的欺辱咱了!”
  “真的谢谢您,老伯。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学校也曾经组织我们去北票台吉、阜新孙家湾参观过万人坑,那一个个深坑埋葬着数以万计的死难矿工,具具白骨都是对日本鬼子残酷暴行的血泪控诉。今天您的讲述再次为我们提供了日本鬼子残忍杀戮中国矿工的历史铁证!”
  “老伯,您老要多加保重身体,享受美好的生活。我衷心祝愿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再次紧紧握住老人的手,然后才依依不舍的同老人道别。
  离开老人的家,一路上我的内心如打翻的五味瓶,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死难矿工姿势各异的堆堆白骨,思绪仍然萦绕在老人为我讲述的七十年前那个血腥残酷的历史画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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