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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慵
来源: | 作者:陈 思  时间: 2019-12-03
  提起老工程师李慵,人们都说他是个怪人,这个李慵是50年代的中专生。
  李慵中专毕业后就分配在某大工厂的技术科工作。他的老家在南方的农村,他在工厂里住独身,这一住几乎就是一辈子。
  刚上班,赶上中央要求知识分子向共产党员提意见。幸好他生性腼腆,再加上又是刚刚参加工作,对周围环境和人不熟悉,没有主动发言。
  他想起来真有些后怕,那几个在会上发言的同事都成了右派。他亲眼看见那几个人拿着行李被带上一辆车,拉走了。他觉得后脊梁簌簌地,天哪,那时他在腹中打了草稿,正鼓足勇气,只待领导一叫到他就发言,好在领导始终没有叫他发言,这也许是占了刚参加工作的光。不然的话,他今天将和那几个人一起去劳动改造。劳动他不怕,怕的是人格的侮辱,前途的黑暗。他想想这些,眼前一阵发黑。
  他躲过了生命中的一劫,以后愈加谨慎小心。更加沉默寡言。
  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开始了。
  “大家要针对这篇社论,好好地讨论。”当念完社论的时候,领导说。
  闷了一会,在领导的启发下,大家纷纷发言,李慵低着头,不敢看领导的眼睛,生怕叫到他。
  会场出现了静场,“没有发言的了吗?”领导环视一周会场,见李慵低着头,“李慵,你说。”“啊……我得上厕所,对不起,闹肚子了。”说着急忙走出去,好象他真的憋不住了。大家哄堂大笑。领导连忙说:“大家别笑,严肃点,下面接着发言。”
  几次出现这样的情况,领导就找他谈话,告诫他要积极向上,不要做落后分子。而李慵偏偏就出现了这个总是改不了的毛病,每当领导让他发言的时候,他就禁不住真的出现了闹肚子的情况,决不是装的。所以,每次开会的时候,他都要准备一点废纸。这又提醒了他—他的毛病,结果是更加紧张。毛病就更难以克服。每次开会发言的时候,他都如坐针毡。一次,一位同事开会时去解手,发现了他真的有这个毛病,以后,这件事就传到了领导耳朵里,从此以后,开会就再也轮不到他发言了。他终于解脱了。
  有一天,工会刘主席找到他,要给他介绍对象。
  下班后,他跟着刘主席,一前一后地走着,刘主席让他和他一道走,可是李慵却畏缩地走在后头,好象他怕人家抓了他去似的。
  他们来到公园,见两个女人向他们走来。“老刘!”其中一个中年妇女召唤到,刘主席向她们走去,但他回头一看,李慵已经在向后退去,他急忙拽住李慵,拖着他走向前去。刘主席介绍道:“这位是李技术员。”他指着中年妇女说:“这是我爱人。”他爱人向李慵点点头,指着旁边的青年女子说:“这是我们商店的小高,她很能干,中专毕业,家庭出身好。”只见小高两只大眼睛盯着李慵,李慵当时汗就下来了,他在那两只眼睛的盯视下,顿时手足无措,低下了头。
  初次见面,小高觉得李慵是个老实人,给她留下了较好的印象。
  他们约会了几次,都是小高主动约的他。而李慵却始终躲闪着那双大眼睛。他始终被动地接受约会。一次,到了约会时间,他却因为工厂临时加班而没有去上,而又无法通知小高,小高白白地等了半个小时,很生气。而过后他又没解释,两人再无来往。
  转眼,六、七年过去了,他还没有对象。
  一天,科长领着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来到科里,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来厂实习的大学生于悦,她将在厂里实习两个月,希望大家协助她搞好实习。李慵盯着她看了一会,这个姑娘团团脸,眉清目秀,姑娘发现他在看自己,就转过脸向他微笑。她一笑,两侧的面颊鼓起来,十分好看,这一笑,触动了李慵的“恋爱神经”,他不禁低下头来,不好意思再看她了。
  于悦跟他学习了一个星期。她总是“李师傅”长,“李师傅”短地,叫得李慵心里甜滋滋的。
  他内心里涌起美好的憧憬。他已经30岁了,他也希望有个幸福的家。
  晚上他躺在床上,脑子里浮现于悦的形象,她是那么美,那么文静,那么亲切可人。水汪汪的眼睛那样传神。他想着想着睡着了,他梦见他和她在一起有说有笑……
  于悦一直在技术科实习,于悦的学校离工厂很远,刚来的时候她就请求领导让她暂住女独身宿舍,得到批准。他和她同住一层楼,却不敢主动去找她。
  中午时他常主动为她打饭。
  这天,他对于悦说:“小于,你晚饭后做些什么?”“看看书,看看报。”“你喜欢看什么书?”“除了专业外。看点小说什么的。”“你还爱好文学?好哇。”“谈不上爱好”,她笑笑。“我那有普希金的诗,你愿意看,我可以借你。”“那好,你什么时候借我?”“晚上,你来取吧。”“这……”,“要不我给你送去。”“不,还是我来取吧。”她想到一个男人去女独身宿舍,怕会使几个同屋的人产生某种不便。况且,她刚来不久,就有男人来找她,也怕被人说闲话。而男人也许不太注意这些,反正借完书就走。
  晚饭后,李慵激动地等着于悦,同室的几个人都出去了,他们大多都有女朋友,有的正在物色人选。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会向外看看,点着烟抽两口,又掐掉。终于等到了敲门声。他把于悦迎进来,急忙让坐,倒水,“李师傅,别忙了,我这就走。”“忙什么,喝点水,不迟。”“我还有点事。”“哦,很急吗?”“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几件衣服要洗。”她一低头发现他脚边有一洗脸盆衣服没洗。“这是你的衣服吗?”“啊,我也有几件衣服没洗,正好,我也去盥洗室。”“不用了,我把你的衣服拿去一起洗了吧。”李慵受宠若惊。“那……,那就多谢了。”
  李慵幸福地有点晕头转向了。
  这一夜,他失眠了。
  第二天,李慵很注意于悦的行动,她现在跟科里别的师傅学习。她并没有十分注意李慵,对他象对别人一样,只是见面打个招呼。
  一连几天,于悦都对李慵这样,没有什么特别的,顶多只是跟他闲聊几句。李慵心里嘀咕起来,她对我究竟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这一天,于悦把普希金的诗还给了李慵。她是在办公室还他的。“还给你,谢谢。”“你看吧。”“我看完了。”“怎么样?”“挺好。有几首我很喜欢,我已经把它们抄下来了。比如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他看着她,“小于,你打算毕业后到哪去?”“回B城,支援家乡建设。”小于是从B城来的,B城是一个小城。他呆呆地愣了一会。
  接下去的日子,于悦对他一直和对别人一样,李慵只好找机会主动接触她。于悦的态度使他心里很烦,爱的曙光刚露一点头,就消失了。
  两个月的实习就要结束了。这天,晚饭后,李慵鼓足勇气,来到女独身寝室。他敲了敲门,听到“请进”。他推开门,面带微笑,“小于,你来一下好吗?”于悦走出来,“我们出去走走好吗?”于悦想了想:“你有事吗?”“没什么事……,不,有点事,想请教你。”“那好吧。”于悦跟着他向外走去。走了半天,两人都没说话。“什么事,你说吧!”“……小于,这些日子和你相处得很愉快,你要走了……唉!有些……”于悦看了看他,“真不愿意让你走。”“李师傅,你的心思我明白,我准备回B城。生活才刚刚开始,路还很长,你会有机会的,别把我放在心上。”她低头把话说完:“我们回去吧。”李慵愣了半天。“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于悦为避免尴尬,先走了。
  李慵一连几天,情绪不佳,几乎每天失眠。开始的时候,他有些恨她,随着于悦实习的结束,她的离去又使他思念起她来。他每每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不禁怅然若失,同事们发现他常常出神。
  一天他的相思病又犯了,他决定到她的学校去找她,去见她一面,可是,见面说什么,那不是很尴尬吗?不管它!就说办事顺路,来看看。
  他来到学校。在学校收发室,他打听她所在班的地点,他走到半路,几个姑娘向楼外走去,她们有说有笑的的,他急忙闪进男厕所里,原来他看到了她—于悦,她剪了短发,显得更精神。她和同学们在一起更显得朝气蓬勃。她没有看见他,不,他不能去见她,和她说什么呢?他只要远远地看她一眼就行了,省得他日思夜想。
  结果他更想她了。
  当他再一次忍不住去她的学校时,她已经毕业离校了。他找到她的老师,谎称他是她的亲戚,向她的老师打听她的地址,他得知她已经分到B城某厂。
  李慵立即给于悦去了信,寻问她的情况。
  他收到了于悦的回信。于悦在信中说她一切都好。因为刚参加工作,领导安排她在生产一线工作几个月。她满怀热情走上工作岗位。现在她是工作阶级的一份子。她很高兴能亲身投身到祖国的建设中去。她感谢李慵对她的关心和过去的帮助。
  李慵捧着她的信,久久不能入睡。
  收到信的第二天,他到邮局给于悦寄去了10元钱。
  过了几天,他收到一封挂号信,一看地址,他就知道是于悦的。打开一看,10元钱又寄回来了。还有一封信:
  
李师傅:
  收到你的十元钱,感谢你对我的关怀,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能要你的钱,你自己也并不宽裕,为何还要给我寄钱呢?况且我已参加工作,有了收入。
                                  
  下个月发工资后,李慵又给于悦寄去了十元钱,并附言说:“听说你家里弟妹多,生活困难,我决定每月给你寄十元钱,你就当是革命同志互相帮助吧!”
  于悦对李慵的执拗,即感动又为难。李慵听说她家里弟妹多,决定每月给她寄去10元钱。但是,她已经参加工作了,可以帮助家里了。况且,他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她怎么能轻意接受别人的馈赠呢?不接受吧,她又拗不过李慵,又把钱退回,要伤李慵的心的,更何况她已经了解了李慵的这个“拗”脾气了,一般人是拗不过他的。她决定暂时把钱存起来,到时一次性退回。就当时她替李慵攒钱了。
  文革那年冬她结婚了,婚前她把李慵的钱(共200多元)寄回给李慵,并附言告诉李慵她已结婚了,寄完后她了却了一桩心事。
  但是,李慵并没收到钱。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不知道社会这个机器的哪个部位出了毛病,或是整个都出了毛病。汇给李慵的钱不知寄到哪去了,可能汇款单弄丢了,而于悦还不知道,以为李慵收到款了呢!但李慵的十元钱照寄不误,她以为这是李慵的执拗,又把他寄的钱存起来。
  文革后,李慵烧茶炉,后又分到收发室,他对工作极其认真主动,勤勤恳恳,但他时间观念特强,从不迟到,也从不早来一分钟。他从不欠公家的时间,公家也别想欠他的时间,早来晚走,他是不干的。除非领导安排他加班,他才不得已而为之。这样一个人,在那个年代,只能算是落后分子。
  车间主任老赵8.00过1分才进厂,李慵当场警告他,让他5.00过1分再下班。
  到了5点,老赵走到厂门,李慵当即把他拦住,“你等等。”“干什么?”“你忘了,你欠工厂1分钟。”“……”“等5点零1你再走。”老赵无奈,只得等1分钟。走出门口,他回身说了一句:“老古董!”
  68年末,于悦又把李慵两年来寄的钱寄回给他,并写信说,感谢这两个他不间断地寄钱,她已经结婚两年了,婚前曾把他寄来的钱全部寄回,但,他又接着寄了两年,这次寄回的是他这两年寄的钱。
  李慵收到信愣了,于悦什么时候把他的钱寄回来了?她说结婚两年了,是婚前寄回的,应是66年末以前,可他并没收到,而于悦绝不可能说谎,这钱哪去了呢?他想写信问问,但一想算了,这么长时间也无从查找,况且于悦再以为他怀疑她说谎就更不好了。于悦已全部把钱寄回,人又结了婚,他再没理由帮助她了。从此以后,李慵才结束这长达四年多的寄款,也结束了他的痴情。
  翌年春节他休了探亲假,回去看望父亲(母亲已过世)和哥嫂。他侄子也十多岁了,父亲劝他早日成亲。
  又过了几年,老父亲也去世了。
  这一年,他回到了技术科。
  这一年除夕,单身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住了十多年单身宿舍,迎来送走了许多人,同室的人比他先来的结婚了,比他后来的也结婚了,现在只有一个小吴和他同住,小吴回家过年去了,而他却无家可归,或是说,这宿舍就是他的家。除夕这天早晨上班,大伙都问他:李师傅,你过年吃啥呀?得包饺子呀!是呀,过年吃饺子,这是传统嘛!他中午真的去买了凭票供应的肉馅和一点菜。
  晚上,他想包饺子,可是饺子怎么包呀?于是他请教了同楼(家属宿舍)的王大妈,王大妈告诉他,先和面,搅馅,擀饼,再包,然后把水烧开再煮,“煮到什么程度才算好?”“煮到饺子浮起来,一按皮鼓起来就好了。”
  李慵觉得一个个地擀饼、包馅太麻烦了。他想了一个主意,何不赶一个大皮,把馅全包里,他动手干了起来。把所和的面全部赶成一个大“皮”,把馅都倒在“皮”里,然后想办法捏住。他把水烧开,把“饺子”倒锅里,这一倒,烧开的水崩到人脸上,烫得他直喊“妈呀”。他等这“饺子”浮上来,可是,左等,不行,右等,也不行,饺子始终不浮起来,看着时间已过去半个小时,急得他直搅弄“饺子”,“饺子”在他的手下,渐渐地支离开来,四分五裂了。在他的努力下“饺子”终于成片汤了,他盛起片汤,苦笑了,只得这样吃了。
  过了一会,邻居王大妈敲门,给他送来了一碗饺子,又看了看他包的“饺子”哈哈笑着走了。他这才吃上一顿真正的饺子。
  他一直孑然一身。40多岁时,工厂为他登了一份征婚广告。称如女方能与李慵结婚,可以为其解决工作和户口。一位农村的姑娘看到了这份广告。她是一个心性很高的人,恢复高考时她已经21岁了。虽然参加了高考,但由于基础不行,没有考取,没有机会跳出农门。想到这是个机会,就来应征。她比李慵小了20岁。
  婚礼是厂工会为他们张罗的。大喜的这天,李慵穿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这还是工会小李帮他买的。厂领导都来了,工人们及厂办公楼的人把个小礼堂挤得满满登登。小李当了主持。他先带着喜气宣布李慵结束了单身生活。厂领导照例讲了话,祝贺李慵过上了新生活。小李笑盈盈地问李慵:“李工程师,你的这个新家庭,准备由谁来当家?”李慵憨憨地说:“谁当家都行,我也行,她也行。”“到底谁当家?”“要不让柜当家。” 大伙都笑了。细心的人这时已发现新娘的脸色不太好看了。不知谁起哄说:“让李工程师谈谈恋爱史!”工人们都不依不饶地喊:“对,谈谈恋爱史。”李慵这时象个大姑娘般地羞红了脸,低头不语。小李打圆场说:“李工程师还保密,就让这个秘密留给他们自己吧。”下面起哄说:“不行,不行,非说不可。”小李说:“那就让新娘唱个歌吧。”新娘没说话,也没唱歌。小李一看气氛不对,赶紧说:“下面我给大家唱一首歌。”他的歌声象蒋大为,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新郎新娘也注意地听他的歌唱,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
  两年过去了,李慵夫妻俩还没有孩子。有时,有的年轻工人看到李慵,对他说:“李师傅,你何时让婶子给生个龙种啊!”他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赶紧走了。
  后来,李慵离婚了。李慵又恢复了孑然一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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