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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藏起来的往事
来源: | 作者:徐 洪  时间: 2019-12-03
1、三十年大海捞针
  这是一封日本老人的亲笔信。
  “吾名川本,年逾82岁。1945年前在贵国‘抚顺中学’读书,与当地同窗黎松兄要好。令尊系当年‘荣景洋行’的管账,很得日本老板的赏识,其子才有机会与吾同学。家叔时任煤矿高管,因欺压矿工激起众愤,恐遭不测,于帝国投降前携眷返回日本。启程时吾将装有若干邮票和文具的铁皮箱嘱托给黎兄保管,约定回国后再联系。谁知从此海各一方,日后恐株连好友不敢致信。直到贵国‘文大’结束后,才试着去函寻找,失联至今杳无音讯。吾已耄耋之年,残生无几,不知黎兄是否健在?…… 渴望了解黎兄近况,拜托拜托!” 
  老陈读完川本的信,突然想起八十年代初,“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刚刚签订不久,自己当政协委员时,曾接受过“中日友协” 转交的一项任务,也是寻找一位名叫“黎松”的抚顺人。当年边工作边寻访、打听,调查多年没有丝毫进展。后来政协和中日友协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件事也就被撂下而渐渐淡忘了。
  不过歪打正着,原本不懂集邮的老陈,就因为寻找黎松涉及到邮票,他便从此进入集邮圈。经常看邮展、听讲座、逛邮市、读集邮报刊什么的,一来二去竟然也喜欢上了集邮。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成为市邮协的活动骨干,在本市乃至省内集邮界小有名气。
  老陈是在一次邮友聚会后,从邮协李会长手上接过这封信的。李会长对老陈说:“这是积压在省邮协的一封境外来信,由于不属日常的集邮业务,被放置有一段时间了。上周我到省里开会,他们才交给我,希望我们能协助处理一下。”
  李会长又说:“协会里你刚退休有时间,又有活动能力。这件事涉及到中日关系,省里很重视。市协会考虑再三,认为由你去做比较合适。对了,你先根据材料琢磨一下思路,遇到什么问题我们再共同研究。” 
  是的,市邮协会员老陈,上月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这些天特别高兴。他说自己终于从“地下”走到了“地上”,今后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看领导脸色了,会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从事自己钟爱的集邮事业了。协会的一些活动,如集邮展览、邮识讲座和周末聚会什么的,他都积极主动参加,且冲在前头,乐此不疲,从中享受着无比的快乐。
  读信得知,三十多年了,川本还没有找到黎松,而且还那么执着,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下子又勾起了老陈的好奇心与同情心——因为这里边与邮票有关,说不定是一个很好的创作素材呢。此刻他仿佛看到了一位异国老人期盼的眼神、颤抖的双手……
  踌躇满志的老陈性子急、遇事也爱动脑,他同李会长大致交流了一下看法,初步确定了行动方案。最后决定由李会长坐镇指挥,安排懂邮史又常跑邮市的会员老马协助、公安局邮友王警官和民警小刘配合,组成一个临时调查小组,立即展开查寻工作。
  时交仲夏,骄阳似火。老陈的心里也像着了火一样焦急。他与协会的老马先来到市档案馆,查阅抚顺解放前后的有关档案。旧中国日伪时期的抚顺,由于煤炭开采带动了城市的发展,人口流动性大,居民的户籍管理很乱。1945年东北光复后,国民党政府接管了抚顺,那些日伪残余,抓的抓、逃的逃,距现在已经过去七十多年了,很多身历者早已作古不在了,调查找寻起来异常艰难。
  忙起来时间显得特别快,转眼间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有用的信息只查到了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抚顺市区确有一家日本人开办的“荣景洋行”,位于新市街的“西七条通”,即今天新抚区西七路;而该商行后期也确有一位黎姓的管账先生,他是日本人的红人,但日本投降时不知举家搬到哪里去了。档案显示,当年黎先生育有一儿一女,长子黎松15岁、女儿黎柳10岁。此外就再也找不到其它有价值的东西了。
  此外,老陈和老马还深入市文化收藏品市场和省城邮市布下眼线,暗中关注邮市里旧中国邮票的交易情况——如果这些邮票一旦流入邮市,则可顺藤摸瓜,或许会发现有用的线索。
  几天后,老陈和老马又来到公安局,在王警官的协助下进行户籍调查。通过网络搜索,在全市几百万人口中,共找到九位名叫“黎松”的常驻居民。排除年龄、性别因素后,竟无一人符合要找的80岁以上的男性老人。
  会不会人不在了呢?会不会迁移到外市了呢?会不会已经改名了呢?…… 老陈和老马反复分析、琢磨着。先作黎松老人仍健在的假设,那他不一定会迁移到外地——故土难离吗,或许是更改了自己的姓名。对,这改名的可能性较大!——老陈推断。
  “黎松,黎松,……”老陈一遍一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突然,他一拍大腿:
  “‘黎’姓特殊,极易引起人们的注意,‘李’与‘黎’发音相近,而且是遍地常见的大姓,‘黎松’会不会改为‘李松’了呢?”
  老马也觉得分析得有道理,他们重新上网搜索,结果竟然调出了23个“李松”!经过逐个筛选排查,条件基本相符的最后仅剩下三个人:市区两人、农村一人。但这三人中是否有要找的“黎松”呢?
  接下来就容易多了。老陈和老马马不停蹄,先从市中心下手,在当地派出所和居委会的配合下,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很快就将居住在市区的两位“李松”都找到了。可结果却令人失望:两位老人目前仍都神智清醒,据他们回忆说,自己都没有曾经做过“账房先生”的父亲,也都没有一个叫“李柳”的妹妹;而且两家都是改革开放以后,从本市农村迁入市区投靠孩子的。
  就剩下住在农村的那位“李松”了。老陈决定暂停一天,回邮协向李会长汇报一下情况,梳理研究一下思路,然后再同老马下乡。
  户籍里显示的张庄距市区不算远,公交车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可当要成行时,老马突然来电话说老伴的心脏病犯了,需要照顾,脱不开身。老陈只好自己独自前往了。
  
2、农家院频遭黑手
  张庄车站旁有个小卖店,老陈下车后买了些水果、饮料什么的,顺便打听一下李松家的位置。然后很顺利地走进了一个坐落在村头山根、收拾得很整洁的农家小院。
  小院不大,院内台阶下长着一棵绿荫如伞的梨树,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树下躺椅上乘凉;一群鸡鸭悠闲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看来这位老人就是要找的“李松”了。
  见有人进来,老人掮起身向门口张望。老人的儿子小李——一位中年壮汉走出来迎接,他客气地接过老陈手里的水果,顺便将老人介绍给客人——证实了老陈的揣测。
  老陈自报姓名,正准备向老人问好还没等开口,老人便不耐烦了,气哼哼地说:“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也没有什么狗屁邮票,你走吧,让我安静些!”
  老陈一愣——他怎么知道我要找邮票?听他的话音,好像此前有人来过,那是谁呢?他来干什么?竟然让老人如此反感?
  老人的儿子似乎对老陈有些好感,他转身进屋拿出一个方凳,放在老人身旁,又开启了两听矿泉水,示意老陈坐下,然后和蔼地说:“我爹老了,过去的事已经记不清了,我求求你们不要再来打扰他了。”又说:“昨天你们不是已经来过了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昨天?昨天谁来了?是些什么人?他们来干什么?”老陈很诧异,睁大眼睛一连串问了几个问题。
  “是这样,昨天上午来了两男一女,年纪大的和您差不多,年纪小的约50来岁,大黑个子、一脸横肉;那个女的好像和他是一家的。他们一进门还没说上几句话,就逼我们交出什么‘日本邮票’。并说若是不交,就到公安局举报。我们哪有什么‘日本邮票’啊?真是莫名其妙!”
  老陈听罢,一头雾水,顿觉蹊跷——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他灵机一动,决定先不动声色,赶忙岔开话题解释说:“对不起,你们弄错啦,我不是要找什么邮票的。只是退休后闲着没事儿,下乡旅游的。顺便拜访一下各地的老人家,收集一些风土人情、历史传说什么的——因为我业余喜欢写作和摄影。”老陈边说边拿起相机晃了晃。
  那李松老人见状情绪似乎好了些,慢慢地说:“我们都是些普通的农民,根本不知道什么历史传说,也没有什么好谈的。”说着摆摆手就要回屋里。
  老陈与老人儿子搭手,将躺椅与老人一起抬进屋里。
  见老人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老陈向老人儿子小李请求:“我能单独同老人说几句话吗?时间不会太长,说完就走。”
  “那好吧。”小李出去忙活去了。
  “老人家高寿了?”老陈往老人近前凑了凑。
  “虚度八五。”老人的口齿伶俐、耳朵一点儿也不背。
  “身体还好吗?”
  “朽木一块,谈不上好了!”其实老人很慈祥,也很健谈。
  老陈一听,这根本不像没文化的农村老头,能听懂“高寿”,又能说出“虚度”、“朽木”词汇的,肯定是读过书、有文化的人。但他是“黎松”吗?是川本失联70多年、政协和邮协都在寻找的那个抚顺老人吗?可现在除了年龄特征相符外,其余的该如何问起呢?
  老陈觉得,如果这时直接去问,非但不会收到预期的效果,反倒容易引起老人的反感。你想啊,能将自己祖辈传袭下来的姓氏都更改了,那得有多大的变故和勇气啊?一旦谈僵了,下一步可就不好办了。于是老陈决定先假设他就是“黎松”,但要避开姓氏、邮票等敏感话题,找一个轻松、边缘的谈话角度切入,慢慢地进行试探,再寻找恰当的时机亮出底牌。
  “您老人家小时候上过学堂吗?”
  “哦,没有。”很显然老人在故意掩盖。
  “那您老是张庄的老户吗?”老陈进一步试探。
  “不是。我们是从外地搬过来的。”
  “哦,那原籍在哪呢?”老陈马上追问道。
  面对老陈的步步追问,老人显得不高兴了:“你查户口啊?问这些干嘛?”
  “对不起,我只是顺便问问。”老陈把矿泉水递给老人,自己也拿起一听,喝了一口。
  “那像您老这把年龄,一定经历过日伪时期吧?见过日本人吗?您老恨他们吗?”老陈开始反守为攻,借以观察老人的反应。
  只见老人一愣,但马上又平静下来,顺口说道:“日本人侵占咱抚顺四十年,掠走了大量煤炭资源,还欺压咱矿工、百姓,谁不恨呀!”
  老陈一看有门儿,便单刀直入地问道:“老人家,七十年前在抚顺有个名叫‘川本’的日本人,您老认识吗?”
  “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川本’?”老人突然显得兴奋异常,竟一下子坐了起来。
  老陈凝神注视着老人的表情,觉得应该没错,他就是“黎松”!这回该是“亮底牌”的时候了。他缓慢地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双手递到老人面前:“先请您老看一样东西。”
  老人接过信,凑到眼前慢慢地读着——这哪像是没有文化的普通农民!继而老人双手开始颤抖,接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川本啊,川本,七十年了,难为你还记得我!……”
  老陈见状,心里豁然一亮——他果然是我苦苦找寻多年的“黎松”老人!也证实了自己改姓名的推断是正确的。他兴奋之余,觉得应马上向李会长汇报,同时也让老人平复一下思绪,便以赶公交为由告辞,临走又嘱咐老人说:
  “这封信我还要带走,有些事先不要向任何人讲。等我向领导汇报后再来看您,有事让你儿子给我打电话。”然后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就匆匆返回市内了。
  事情有了突破性进展,老陈当然很兴奋。第二天,他来到市邮协,把调查的进展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李会长做了汇报。李会长听后也很高兴,肯定了他的工作,祝贺他破解了尘封30多年的积案。又打听了一些细节,然后说:
  “正好,昨天刚接到日本发来的电传,说川本老人已于前几天去世。其子已将川本的一份遗嘱速递过来,其中有关于邮票的内容,让我们注意查收。我觉得这份遗嘱会与我们查找留在抚顺的邮票有关,说不定对咱们下一步的工作有用,请你留意一下。”
  就在这时,老陈的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老陈一接,原来是李松儿子小李从市医院打过来的。说那个黑大个昨天又闯入他家索要邮票,爹爹受到惊吓正在住院。老陈感到事情不妙,同李会长打了个招呼后,便约了王警官和小刘立刻直奔医院。
  病房内,李松儿子小李正在削苹果,半倚在床上的老人已经基本恢复气色,正在闭目养神,但明显不如前几天精神了。
  老陈等人问候寒暄过后,听小李述说着事情的经过。
  “昨天上午,黑大个和那个女人又突然闯入我家。他们一口咬定说:‘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日本人投降时将一箱子邮票窝藏在你家。解放后国家一直在到处寻找,这是日本侵略东北的罪证。你们藏匿不交这么多年,属于罪大恶极,是要治罪坐牢的!’”
  小李把削完皮的苹果递到老人手上,继续说:“他们先是进行威逼和恐吓,我爹说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他们却不依不饶,逼问不停。接着就动手在屋里屋外乱翻,我爹上前阻拦,黑大个竟然出口不逊,还把我爹推倒在地,气得他喘不上气来。折腾了一阵子后,没有找到什么,他们就气呼呼地离开了。临走时还说‘不算完,过几天还来!’”
  老人接过儿子的话把儿,补充说道:“他们也说是代表什么组织来的,但我看他们那蛮横无理的样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简直是一伙强盗!”
  王警官接着又问了一些其它情况和有关细节等,小刘在一旁认真做了记录。然后安慰老人说:“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此人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现又负案在身,公安部门正在通报缉拿他。嫌犯的行为已经侵犯了公民的正当权益,不过请您老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抓住他,为您老伸张正义。”
  民警小刘也补充说:“居民的财产和家居安全是受法律保护的。再遇到此类情况,要先向当地派出所报案,并保存好有关证据,要学会保护自己。……”
  由于还有其他案件需要处理,两位警察安慰了李松父子二人后,便起身告辞了。
  两位警察走后,老陈越发感到奇怪:为什么黑大个两次都十分准确地错开时间,在我们之前来到李家?为什么他们这么肯定地说李家藏有邮票?他们的信息从何而来?难道这背后……
  李松老人擦去腮旁的泪水,握着老陈的手,欲言又止。看样子老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但老陈觉得现在老人的身体状况不合适,再说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为了让老人安静休息,他安抚说:
  “您老不必着急,先在这安心养着,有些话等出院回家后我们再好好聊。”
  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上午,老陈就收到了速递公司的快件。
  川本的遗嘱篇幅不长,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的,内容也比较简单。他先倾诉了对黎松的思念之情,又批判了那场战争,接着提起自己晚年加入“日本邮趣协会”,时时想起留在抚顺的那些邮票。
  “……,吾已不久于人世。但一直觉得那个箱子一定还完好地保存着,吾深信黎兄的真诚。假如那些邮票还在,那就委托黎兄及其后人将其捐献给贵市邮协吧——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中国的。随函附上我保存了七十多年的开箱钥匙。此乃一位曾经生活在抚顺的一个日本老人的最后一点儿心愿!……”
  老陈读着读着,竟情为所动,不由得肃然起敬起来。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做点儿什么——对,得赶快见到李松老人,向他转达川本的遗愿!
  李会长提醒老陈,要约上老马一块儿去医院看望李松老人。可老马在电话里只关心那箱子邮票的调查进展,又推辞说老伴卧床离不开云云。老陈只好和李会长带了一些水果,一同来到医院。但见小李已经整理好物品,正等着向老陈道别,准备出院呢。
  “老陈啊,你们都挺忙的,又破费买水果。我已经好了,呆在这儿也不习惯,怪想家的,……”老人首先打招呼。
  老陈把李会长介绍给李家父子,然后扶老人在床沿坐下来,问了问身体恢复情况。
  小李说:“我爹昨天就闹着要回家,我强留住了一宿,同他说您今天一定会来,……”
  老陈见老人执意要出院,也就顺其话头说:“也好,那就回去休养吧——哪儿好也不如自己家好啊!噢,对了,我负责安排车,然后和李会长一起送您老回张庄。”
  “好啊!那到家后你们就都别走了,晚上陪我喝几盅!我正好想给你们这些退休旅游的,讲讲‘风土人情、历史传说’什么的!”老人兴奋起来——他的神智还是蛮清楚的,竟然一下子提起前几天刚见面时老陈顺口编出的话题。
  老陈笑了:“你老真幽默!”说罢给王警官拨了个电话,请他立即开车过来,有紧急事情。
  很快,王警官驾驶着警车载着李松父子、老陈和李会长,出了市区,平稳地向张庄驶去。
  轻车熟路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老陈和小李搀扶着老人下车走进房间。全家人都热情地挽留王警官吃了午饭再走,王警官说还有任务:“再说我们有纪律,班内时间不允许喝酒。今天有李会长和老陈留下,替我敬老人家一杯!日后我会专程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刚送到大门口,小李突然对王警官等人说:“快看,那辆轿车又来啦!”
  大家顺着回来的方向看,一辆黑色轿车由远及近向村里驶来,越来越近。老陈赶忙抄起相机,迅速按下了快门,记下了车牌号。
  小李肯定地说:“没错,这就是黑大个开的那辆车,他们一定还是冲着我家来的。已经来过两次了,错不了!”
  说话间,那车好像发现有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还没等靠近李家,就慌忙调头返回,很快就没了踪影。
  “不用着急,跑不了他!”王警官说罢,立即往回拨了个电话,部署了堵截,然后驾车追了上去。
  
3、说往事真相大白
  一袋烟的工夫,一桌丰盛的农家酒菜就摆了上来。李会长和老陈把老人家请上了正座,然后分坐两旁,和其他家人一起众星捧月般,为老人压惊、祝福,边吃边聊。
  一开始老人家无非说些社会好、政策好,只要肯动脑出力,在哪儿都能生存、都能发展等等。大家也都恭敬地听着,谁也没有插话。
  酒过三巡,老人突然严肃起来,自己先带头斟满了酒杯,然后庄重地说:“孩子们,今天咱家没拿李会长和老陈当外人,有些往事在我心里快埋藏一生了,也应该让你们知道了——我不想把它带进棺材里!”
  桌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放下碗筷,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家,认真地听着。
  “咱家本姓黎,黎明的‘黎’,我叫黎松,你姑姑叫黎柳,原籍山东临沂。民国年间,你奶奶病逝后,你爷爷既当爹又当娘,吃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得很苦。后来看到了一份抚顺煤矿的‘招工广告’,就用一根扁担挑着我们兄妹俩闯关东,来到抚顺混碗饭吃。
  “到抚顺后,由于你爷爷聪明能干、脑子机灵,被日本人相中。先在“荣景洋行”当跑腿,后来边干边学,竟当起了管账先生,很得日本人的赏识。因此我才有机会进入位于洋行附近的、专供日本人子弟就读的‘抚顺中学’读书,就这样我结识了同窗川本。
  “川本的叔叔在煤矿管事,很有权势。他把十几岁的侄儿带到抚顺,准备作为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可小川本心净无邪、友善勤奋,除了学习功课外,特别喜欢收集‘印花’——就是寄信用的邮票。他的叔叔经常带着他坐火车去南满铁路沿线的奉天、旅大和营口等地游玩,每到一处他们都依仗权势,半索半购地弄到一些邮票回来。川本很是得意,经常拿出来同我一起欣赏。可我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但那却是川本的最爱,将其装到一个小铁皮箱子里锁上,不让任何人碰。
  “民国三十四年‘八一五’前夕,川本叔叔好像知道了日本将要战败投降的结局,提前携家眷撤离抚顺,匆匆忙忙返回了日本。临行前轻装简从,川本把视为珍宝的铁皮箱子委托给我保管。他说叔叔带了好多东西,因时间紧行动不便,不让他带走自己的箱子;还说等到了日本后再写信联系。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含着眼泪的,那种依依不舍的表情,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川本走后不几天,国民党军队就进驻了抚顺,接管了煤矿、商店等。当时凡给日本人做过事的人统统被抓起来,杀的杀、关的关。你爷爷见势头不妙,头脑一转,带着我们扮成难民,连夜弃家逃亡。趁黑出城后,一路向东南偏僻的山沟里摸去,足足不停地走了一天两宿,实在是走不动了,就落脚在这块儿了。”
  老人停了一会儿,喝了口水,望了望窗外继续说:
  “那时的张庄只有十来户人家。随便在山脚下刨一块地就能长庄稼,吃饭不成问题。就这样我们改姓‘李’在此住了下来,直到民国三十七年抚顺解放。土改那年,由于我家的土地多,生活比较殷实,被划定为‘中农’成份。村里人只知道我们是从外地逃难过来的,并不知道我家的真实情况。在张庄定居下来后,我们就彻底尘封起了往事,也很少回市内,生怕被别人认出来。
  “年复一年,生活虽然平淡,却也平安无事,同乡邻们相处得也比较和谐。随着年龄增长,我开始娶妻生子、你姑姑也嫁到外村了,你爷爷也一天比一天老了。就在这时,一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到处喊口号抓坏人、批倒斗臭的。张庄那些原住村民都几代居住于此,祖上几代都相互了解,唯有我家是‘外来户’,自然躲不过去‘造反派’的排查。”
  老人家的神智很清晰,记忆力也很好,而且表述得相当准确得当。他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杯子,呷了一口水,接着说:
  “那年,你爷爷怕我挺不住说走嘴,再三叮嘱让我一口咬定是从山东搬过来的,因为我们都有山东口音,这错不了;但要问具体是什么地方,你就说自己年纪小记不住了——爷爷是怕他们去临沂外调,顺杆儿一查肯定会露馅的。
  “见不招供,‘造反队’完不成上方交给的抓坏人指标,索性就将你爷爷定为‘历史反革命’抓起来凑数。白天带上尖帽、挂上牌子,批斗游街;晚上还经常挨打,不给水喝、不给饭吃。可怜七、八十岁的老人,哪经得起这样的折磨,不久就去世了,但他至死也没有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他清醒地知道一旦露馅,自己被定罪判刑事小,一定还会牵连儿女,影响后人的前程。”老人擦了擦眼泪,继续说:
  “你爷爷死后,我们更加处处小心翼翼,作为‘反革命分子’的后代,哪敢同那些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来往,是要划清界限的。我们也只能老实本分地种地、打柴,自食其力,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出格之事。”
  
4、铁皮箱重见天日
  “那川本的箱子呢?”儿子小李显然是等不及了,插问了爹爹一句。
  “噢,我这就说。那箱子有现今普通拉杆箱那么大,当年被我用破被套包裹起来,偷偷带了出来,连你爷爷都不知道。‘文大’时,我怕被红卫兵抄家发现,将它埋了起来,总算躲过一劫,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其实,我早已把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本以为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等我一死这些事就都烂掉了。可谁知前些日子来了一辆黑轿车,那个黑大个,还有那个带眼镜的小老头,软硬兼施,非要我交出箱子。我始终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等等,您老再说一遍,那‘带眼镜的小老头’,是不是很瘦?……”老陈突然有了新发现,打断老人的话题,问了一句。
  “对,很瘦小,但很精明,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的。那天一提起箱子的事,他就急不可耐地问:箱子在哪里?里面装的是哪些邮票?一共有多少?有什么什么票吗?给我都问懵了。”
  “哦,是这样。……喔,没什么,您老继续说。”老陈同李会长交换了一下眼神,点点头,两人的心里都有数了。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也许是天意、是命运,让我在临死之前,把这个埋藏了七十多年的往事抖落出来,公之于众。虽然没有了遗憾,但我又心有余悸、顾虑重重。困惑的是一旦坦白了真相,会不会因为我们隐瞒了这些历史问题,而重遭厄运再次被打破宁静的生活。说实话,这些日子,你们一拨又一拨地造访、接二连三地追查,真让我真假难辨、进退两难!
  “不过,通过几天来的观察分析,我的心里开始透亮了——老陈、李会长,你们都是好人,是应该信赖的。不然的话,我是不会留下你们,让你们来听我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往事的,让你们见笑了!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不知如今还会不会像‘文大’那样,抓人定罪?我都这么大岁数了,隐姓埋名带着孩子们混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也不知到这个‘罪’该怎么个定法?”
  李会长赶忙安慰老人:“放心吧,老人家。事情已经过去七十多年了,况且那都是历史造成的,不是你的过错。您当年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出身自己是不能选择的,命运也不容自己摆布;况且你又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儿。……”
  “啊,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老人又落泪了,他颤微微地端起酒杯:
  “哎呀,光顾说话,菜都凉了!孩子,去热一下。李会长、老陈,来,咱们喝一个!”
  “少喝点,老人家,保重身体啊。”老陈提醒。
  “没事的,我今天很高兴!”老人放下酒杯,擦了擦腮边的泪水,接着说自己的故事:
  “我说,老陈啊,你说那些旧邮票早就作废了,还找它有什么用?川本这老东西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喜欢什么不好,偏偏爱摆弄那些玩意儿。”
  老陈见老人逼近主题了,便简要地解释了一下集邮的意义和老邮票的价值。又特别重点介绍了解放前东北地区的币制与关里不同,邮政主权又经历了大清、民国、伪满和解放区等多个阶段,邮史状况相当复杂。而各阶段的邮票作为历史的见证,是难得的文物;在如今的收藏领域也是很好的艺术品和收藏品,是有一定价值的。听得大家睁大了眼睛,忘记了夹菜。
  “啊,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黑大个和瘦老头三番五次地来寻找呢。”小李恍然大悟。
  老陈抓住时机,从怀里掏出今天上午刚收到的川本遗书,双手递给老人说:
  “老人家,有件事原本不想这么快告诉您——您老刚刚出院,但我们认为您还是此时看看比较合适。”
  老人展开川本的遗书,读着读着,终于控制不住了。只见他先是双肩耸动,不断地擦拭着泪水,继而低下头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将遗书交到李会长手上,又颤微微地站起身来,端起盛满酒的杯子,踉踉跄跄地走到屋门口,哽咽地说:
  “川本啊,我的好兄弟!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再等我几天啊!”说着将杯中酒泼洒在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
  全桌人都站了起来,老陈和小李一边一个搀扶着老人,生怕他跌倒,劝他回席。可老人突然止住了抽泣,挺了挺腰身,目光直怔怔地望着脚下的青石板,用命令的口气对儿子小李说:“孩子,去,拿镐头来,把这块石板揭开!” 
  很快,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一个用油布左三层右五层包裹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出现在大家面前。…… 
  就在这时,王警官打来电话,说那辆黑色轿车已在进城之前被成功拦截,黑大个已被抓,并供出是市集邮协会的老马暗中提供的信息,现正在找老马取证。
  ——真不出所料,老陈和李会长终于明白了,这个唯利是图的家伙!
  “喂,你们那边怎么样了?过一会儿,我们带嫌疑人去现场取证,请你们等着。”听到王警官在电话里的补充,又引起大家的一阵兴奋。
  放下电话,老陈对李松老人说:“这下好了,箱子出土、嫌犯落网,过一会儿他们就会来这里核对案情,给您老一个说法。”
  老人又捧起川本遗书,激动地说:“那就按照川本的临终遗愿,把这些东西捐献给国家吧!我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埋藏了。”
  “好!我们同意并尊重川本和您老人家的意愿,准备再举行一个隆重的捐赠仪式,并邀请有关部门参加,来见证与接受这批重要的文物。”李会长衷肯地说:
  “您老用了毕生时间,冒着巨大风险,为国家将这些文物妥善保存这么多年,做出了重大贡献和牺牲,是有功劳的,家乡人民是不会忘记您的!”
  老陈也思考了一下,接过李会长的话题,建议说:“我想这样:咱们先给川本儿子发个邀请函,告诉他先父遗物尚在,再请他来抚顺亲自进行捐赠。大家看这样好不好?”
  “那可太好了!这样的话,箱子今天就不要打开了,等日本朋友来抚后,让他亲自开箱。不过这箱子得请你们先带走,放在我这儿不安全。”老人拍拍箱子做出了决定。
  “箱子我们可以带走,但这开箱钥匙和遗书就暂请您老保管。”李会长将遗书和钥匙交到老人手上,转身看着老陈。
  “我同意!还是会长想得周到!来,我们共同干杯!”老陈显得很激动。
  太阳转西,阳光斜射。李松老人家里像过年似的,欢声笑语,谈兴愈浓——李家从来没有这么喜庆过。
  老人侧过身,将遗书和钥匙放到铁皮箱子上,思绪万千。他像是在同老朋友对话:“川本啊,当年老弟的一个嘱托,竟让我偷偷埋藏了七十年;我的一个承诺,也让老弟苦苦等了一生。如今已时过古稀,世道大变,中日友好。但今天的孩子们能理解我们的过去吗?
  “川本老弟,你说得对,这本是中国人的东西,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你在世时未能亲手捐赠,那就让你的儿子,还有我们共同来完成你的遗愿吧。请你在九泉之下放心吧!……”
  “嘀嘀——”两声车笛,把人们的目光引向窗外。两个警察押着黑大个还有那个瘦老头,走进了院子。
  “对,就是他们!”李松老人指着黑大个激动地说。
  老陈等人赶忙迎了出去。那带眼镜的瘦老头一见到李会长和老陈,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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