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夏打盹
来源: | 作者:纪 蕊  时间: 2019-12-03
  苹果梨还没咬上一口呢,就听大门敲得山响,我只得从梦里爬出来。这一宿嘴巴没关严实舌头都风干了,我使劲吧唧几下嘴,冲着院门底边露出的那双拉带儿鞋问:谁啊?铁板大门不响了。拉带儿鞋挪动了一下答:是我!又是三姑奶,我简直要崩溃了,耳朵跟进了千百只蚊子似的直嗡嗡,咳!白瞎我那一大筐苹果梨了。
  梨树沟的东山梁上红彤彤一片霞,像专为迎接某位大人物准备的红色仪仗队,这太阳的谱,摆的也真够大的。我趿拉着我爸的大拖鞋,一边胡思乱想瞎琢磨,一边踢里踏拉晃晃荡荡往外走,吓得鸡、鸭、鹅叽哇乱叫,扑棱棱赶紧给我让道儿。月季花对我撞了它极其不满,甩我一腿露水,凉沁沁的一个激灵,浑身起鸡皮疙瘩,困意全给吓跑了。没好气儿的去拉门闩,妈呀!夹手了!我倒吸一口凉气,真他妈的!我以爆粗口的简单方式来麻醉钻心的疼,丝毫没顾及站在门外人的感受。
  三姑奶脸色苍白神色慌张,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讪讪的,低低的说了声,老丫放假啦!也不等我应承,就跟逃难似的栽楞着膀子前一嘟噜后一串子晃进院。哼!准是又把哪个倒霉老头儿给甩了。烦人!我吹着胀乎乎发热的手指头,朝三姑奶的背影狠狠地剜了一眼。
  爸妈在后院莳耨菜园子,满手是泥,我去开门的功夫已洗干净,见是三姑奶来了,赶忙往衣服上蹭蹭手,笑脸相迎:三姑回来啦!三姑奶低个头,速度不减的答:嗯嗯,那什么,时间长了看不见你们怪想地,过来住住。我妈接过她肩上的大包小包跟在后面,见我撅着嘴耍猫吊猴使性子,就拿胳膊肘子杵我肩膀头,我身子拧了两拧表示抗议。这时,只听我爸咳嗽一声,嘴里说三姑早啊!快进屋歇歇。眼睛却是越过三姑奶头顶,瞪向我。我不敢造次,假装没看见,赶紧往厕所蹽。
  我回屋时,三姑奶正坐炕沿儿上抹眼泪呢!我妈拿眼神示意我去厨房做早饭,也是不希望我听些不该听的。三姑奶最近几年变得俗不可耐,越发倚老卖老了,竟然当着我们的面儿跟我妈诉苦,像几百年没见亲人的孤老婆子,话痨一般不知避讳。
  我磨磨蹭蹭地假装找鞋换鞋,想听听她这回被甩或甩人的理由。三姑奶根本不在乎多一个听众,擤了一把鼻涕往屋地上一甩,然后往另一只手上擦,身子前倾后仰地说:桂枝儿啊,你都不知道哇,那死老头子才骚性哪!都六十多岁了,一下黑儿就要睡觉,我不跟他过了。
  我心里堵得慌,在三姑奶身后吐舌头做鬼脸。听她说到这,实在憋不住了,嗤了一声:谁像你啊?夜里不睡觉还起那么早… …呼呜——笤帚疙瘩贴着脑皮飞过去,碰墙面上反弹到我屁股上,我妈脸都绿了。我赶紧关门进厨房,锅碗瓢盆叮当乱响,菜板子都快剁两半儿了。
  三姑奶的第一任丈夫是她自己选的。大地主五太爷隔三差五的头戴高帽去游街、挨批斗。五太爷交代不出藏匿浮财的地点,就只能脖子上坠个秤砣去反省,脊梁骨弯得像煮熟的对虾,大鼻涕一掐粗。三姑奶心疼她爹,自己又没有能力,唯有蹲墙根上死劲儿嚎的份儿了。最后,还是嫂子指了条‘道儿’给她,她才算看出点曙光来。起初三姑奶并不乐意,可她一个地主崽子还有选择么?索性心一横,豁出去了。她撕下对联的一角蹭蹭嘴唇,火炭渣子描描眉,换上件没补丁的衣裳,半夜里去了民兵连长家,硬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五太爷气得半死也没挡住三姑奶,说就咱家这成分,你嫁给根正苗红的人家还不得受气啊?三姑奶一蹦八丈高,说只要别人不敢欺负你,一天打我八遍也乐意。夹个包自己嫁了人。
  三姑奶此举无异于一场豪赌,就像个一个贪嘴的人,卖掉满口金牙换来天天吃肉的日子,那滋味并不好受。说来还真是奇怪,五太爷居然再没游街,三姑奶自以为自己赢了,其实是那帮人实在榨不出一点油水而放弃了五太爷,三姑奶却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劳,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伺奉公婆,操持家务,忍辱受屈。民兵连长是个酒鬼,喝了酒往死里打老婆,后来,民兵连长喝不喝酒都打老婆,因为三姑奶不肯跟五太爷划清界线,断绝父女关系,阻碍了民兵连长的政治前程。有时三姑奶打的受不了就钻菜窖子,一蹲就是一宿,受了寒潮得了不育的毛病。民兵连长郁郁不得志,大冬天里醉得不省人事活活冻死了。三姑奶22岁就做了寡妇。
  三姑奶的哭诉如夏日里一场暴雨,来得快走得也急。坐在饭桌对面,三姑奶的目光像只小拳头,在我脸上和面似的脑门、下颌一顿捣弄,弄得我差点把饭送鼻眼儿里。她把筷子插进饭碗里,长长地咳了一声:你说我要是有个孩子多好,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能给我端个茶倒个水儿什么的,就不用指望男人过日子了。我爸赶紧故作无奈状:好什么好啊,净跟孩子操心,俺们还羡慕三姑你呢,轻手利脚的想去哪就去哪。咱梨树沟人,能像你这样天南海北见世面的可没几个。我爸这顿不留痕迹的马屁拍得舒服,三姑奶脸上顿时现出一抹得意。光顾着吹嘘她走南闯北的‘光荣史’,饭也不吃了,唾沫星子横飞,我都恨不得撑把伞来挡。
  民兵连长死后,三姑奶蔫头耷脑地回了娘家。五太爷不当家,多张嘴吃饭嫂子整天指桑骂槐。三姑奶住了不到半年就跟着靠锔缸锔盆錾石磨,四处讨生活的石匠走了,应了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挑着走’的老话,连五太爷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五太爷一死,世上就再没人去真正关心三姑奶的冷暖了,她像个灰蒙蒙的影子,似有还无,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直到搞‘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三姑奶才被两个哥嫂重视起来,四处查访他们的一奶同胞。为了争种三姑奶的几亩薄地不惜大打出手,致使三姑奶跟哪个哥嫂走得近都得罪其他人。回到梨树沟以后,只好跟我妈挤睡在一铺炕上。
  吃过早饭,三姑奶要下地收拾碗筷,我妈赶紧阻止了。她也不坚持,趄在炕琴柜那儿,响亮的打了个呃儿,然后一欠腚,一种类似吹得滚圆的气球在放气的声响窜了出来,长且怪。真不讲文明!我感觉自己的眉头直往眉心那里挤,最后拧在了一起,手上不免又一阵叮咣山响。我妈知道我心里不痛快,照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才算解救了那些可怜的铲子勺子。
  我进屋扫地时,三姑奶正在打盹,眼皮撩了撩又耷拉下去了。我妈说三姑啊,你起大早赶路,睡会儿吧。嗯嗯,三姑奶一边嘴里哼哼着,一边头朝炕里,眨眼工夫就打起呼噜。我妈解开围裙,照镜子梳头换衣裳,抬起下巴冲我努努嘴,指指三姑奶,又比划着指指外面,和我爸一起出去了。
  三姑奶受够了民兵连长的打骂,一心想找个言听计从的男人。可是,老实的手艺人没主见,失了魄力,又觉得他窝囊,最终三姑奶还是回到她最不愿意又不得不回的梨树沟。
  回到梨树沟的三姑奶,春风似的吹开了沟里沟外光棍们的心,媒人都快把我家门槛子踩烂了。三姑奶受了当时从商致富快的影响,掂来量去,嫁给了镇上百货商店的老板,做了三个孩子的后妈。那时我在镇上上学,三姑奶经常拿商店里的东西,在路边偷偷塞给我,也经常被那三个孩子撞个正着。我妈就劝她:三姑你得跟人家好好过日子,别三心二意的藏心眼儿,出一家进一家的多不容易啊!三姑奶撇了撇嘴,眼睛一翻:替别人拉扯孩子我不甘心,都说心肝肺子不是肉,自己不攒点儿钱,将来谁养老?我妈无语,再不叫我们拿她的东西。当然,三姑奶跟百货店老板的结局,大家拿脚后跟都能猜到。是的,也就十来年吧,三姑奶背着行李又回了我家。这恐怕是她最长的一段婚姻生活。
  电视里正播一部家庭伦理剧,呼噜声吵得我也没心思看,书架上顺手抽出本书,爬后院梨树杈上看书去了。与其听恼人的呼噜声,还不如欣赏布谷鸟叫,知了鼓翅,鸡啼狗吠,牛羊哞咩了。偶尔一丝细细的风,裹挟了太阳的热量以及地表的水汽,一路拈花惹草忽悠忽悠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一会儿花草香,一会儿粪肥味,弄得人晕头转向,直犯困。
  我躺在树杈上,一条腿耷拉着悠荡,梨树杈子就悠荡,树叶子就摇晃,把蓝色的天空摇成大小不一的几何图形,像个万花筒。阳光喝干了叶尖上的露珠,又斑斑点点地在我脸上,书本上,以及拳头大小绿生生的苹果梨上踅摸。梨子没熟,照样好吃,我咕隆一声吞了口哈喇子,伸手揪了一个,上去就是一口,真硬!
  这棵梨树还是三姑奶亲手栽的呢。
  那时三姑奶四十来岁,身体发福精神萎靡,像霜打的草叶蔫儿了吧唧 。我妈以前也劝她打工攒钱养活自己,省得走东蹿西的四处漂泊,每次三姑奶都不置可否。那次三姑奶竟然破天荒地的答应了,正赶上县城果园招小工,她兴冲冲的去了。间或回来几次,总带一些新鲜水果给我吃,神情明显振作了。有一次,她扛了一捆树苗来,说孩子爱吃水果,就栽些果树吧,这样吃着方便。那些新品种果树娇气得很,根本适应不了梨树沟的砂石土质,唯有这棵苹果梨树活了下来,而且枝繁叶茂,梨大味甘水分足,是我心中最美的嚼果儿。三姑奶经常站在梨树前,有时摆弄我的辫子,有时揽着我的肩膀,指着梨树说自己就是这棵梨树,只有在梨树沟的土地上才长得欢实。我那时懵懂年岁,不明白三姑奶这话里禅机何许,就是觉得这个好看的姑奶说话与众不同,满身都是故事。
  三姑奶去果园干活的第二年冬天,外面风雪交加,我们一家人正在热炕头上猫冬呢,在县城上班的邻家大叔捎口信说:三姑奶住院了,叫爸妈赶紧去。我爸把三姑奶存在我们家的三千块钱带上,连夜去了县城医院。治病花去了所有积蓄,三姑奶病情稍缓就出院回我家将养。那段时间,三姑奶总是哭,弄得我们年都没过好。
  三姑奶住院时结识了一个县城的退休干部,让三姑奶病好了去她家做保姆,三姑奶春节刚过就走了,笼罩在我家的抑郁气氛也烟消雾散了。走后打过几次电话说她挺好的,叫我们放心。我爸说他还真担心他这个三姑能不能服伺好病人。不想一语成谶。没过多久,三姑奶回来了,进门就哭,说那家的女主人瘫痪在床,一天到晚的端屎端尿不说,男主人还动手动脚,女主人察觉了就骂三姑奶老不正经勾引她家老头儿。
  快到晌午了,我听三姑奶开关房门上厕所,然后拉动大门门闩的声音,随着两块铁板的碰撞声响过,我看见三姑奶拖着老寒腿,朝村后走去。三姑奶患了严重的类风湿,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再平坦的路面也好像有坑似的。她不喜欢串门子,这个村子唯一想去又能去的地方,怕是只有五太爷的茔地了。随着村里几声狗叫之后,三姑奶宽厚的背影走出我的视线,消失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里,我感觉自己的心被谁狠狠地揪了一下,挺疼!
  保姆做不成了,我家的邻居又帮三姑奶找了个鸡场养鸡的活儿,三姑奶拖着沉重的脚步再一次走出了梨树沟。这次一走两年多,我爸出门时顺路看过三姑奶,说她在那干得不错。也是年底的时候,三姑奶穿戴一新,提溜拴挂的闯进院子,我和我妈吓了一跳,心想这下完了,又回来了。再看三姑奶身后多了个身材魁梧的老汉,脸庞黧黑浓眉大眼,很踏实很稳重的样子。经三姑奶介绍才知道,这是三姑奶新招的姑爷子。咳!真是‘小车不倒年年推,庄稼不长年年种’啊!我哥悄悄跟我说时,挨了我爸一耳刮子,我刚捂嘴偷笑暗自庆幸呢,后脑勺子也挨了一下。
  从大人的谈话中,我了解了这个养貂的基本情况:老婆病逝,女儿出嫁,是个养貂专业户,跟三姑奶情投意合,准备一起过日子。我光顾着跟我哥抢三姑奶带来的薯片虾条,哪有工夫管他们商讨些什么呢。我爸好像说,希望他们去婚姻登记的话,被养貂的支吾过去了。我爸当时挺生气,三姑奶还替养貂的辩解来着。对一个半大孩子来说,三姑奶的将来远不及小食品有滋味儿。
  三姑奶跟在养貂的屁股后心满意足的走了,留下一大堆好吃食和我爸的担忧。
  铁大门被人推开了,接着房门开了又关,再接着就听我妈喊我,吓得我差点从树杈上掉下来。我妈热得满脸通红,刘海儿一绺一绺粘住前额,鼻子尖的汗珠珠眼见就要掉下来,格衬衫前后都湿了,灰色纱裤紧贴大腿,看着都难受。我胆战心惊地分析她的表情,想看看那上面有没有迁怒的痕迹,真怕她对早上我粗野的举止找后账收拾我。
  我妈满脸喜色,问你姑奶呢?我听见自己堵在嗓子眼的心,呱唧一声掉肚子里去了,赶紧往房后一指:好像去五太爷坟上了。啊!我妈嘴里答应着就进了屋,汗也不擦,抬腿搭上炕沿儿就从包里往外掏东西,都是些镇上熟食店里卖的酱肉卤下货。哼!肯定是给三姑奶吃的,平时我妈可不这么大方,我心正嘀咕呢,大门又被推开了,我爸大步流星的走进来,问我同样的话:你姑奶呢?这回我可没敢贸然回答。虽然我爸跟我妈进门时一样的汗流浃背,但脸色煞白,嘴巴紧闭,眼睛里火苗烈烈,这可不是好什么兆头。因为每次我们挨揍前,我爸都是这副表情。我妈接过我爸的白凉帽替我解围:老丫说她姑奶去后山了,准是去你五爷茔地了。
  我爸扭头瞅我的眼神,让我想起《孙子兵法》的最后一招儿一一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撒腿就跑,‘嘭’撞门框上了,一个趔趄。就听我妈嗔怪:
  看把孩子吓的,怎么?没谈妥吗?
  哼!她嫂子那个王八犊子!齁不是物儿!她往外轰我,她!
  我爸嗓门挺高,看来气得够呛。就为他们对三姑奶薄情寡义打抱不平,伤了和气,所以我爸也从不叫五太爷的儿子媳妇叫叔婶。
  我没跑远,在后墙根儿找个背荫地方蹲着,偷听爸妈说话。
  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哥嫂,妹妹的地他们种了不给粮也就算了,现在想要回来自己种也不行,一色儿说横理正!还说我狗拿耗子。妈个巴子!
  瞅你说的什么话呀!他妈不是五奶么?这可不像你的为人!
  嘿嘿嘿!给气糊涂了你说。
  呵呵呵!你呀!五十多岁了,脾气还这么暴。他二哥打小儿就犯浑,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是的!
  我这不是着急么!我看三姑怕是折腾不动了,腿瘸心燥啊!咳一一!
  可不!三姑心高命不济啊!自打养貂的变了心,三姑像换了个人儿似的,破罐子破摔了,就没个男人能入了她的眼。那她大哥怎么说滴?
  她大哥态度倒是挺好。我跟他说三姑现在岁数大了,身体不好,性格也特。自个儿又没有个指饷儿,老想靠男人养活又没个靠得住的男人,这么过日子不是个事儿。以前有什么过节,毕竟都过去了,你们做哥嫂的不能眼瞅着妹妹流浪不管… …我话还没完呢,你猜她嫂子说啥?
  啥?
  说三姑今儿跟这个男人睡,明儿跟那个男人睡,给他们脸丢尽了。还说三姑败坏门风!
  这话怎么说的呀!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儿,三姑不愿意委屈自己有什么不对?丫儿她爸你消消气儿!咱们给三姑申请低保的事儿,三姑还不知道什么意见呢。我看倒不如先跟三姑商量商量再说吧!
  商量什么商量?国家给低保和医疗,哥嫂再把地还给她,五爷那两间祖屋还闲置着,咱们再给它修缮修缮。有住有吃有保靠,谁还想往外走?
  我看挺好!那三姑跟哥嫂关系不好,住一块堆儿能成么?
  可不是么?我正愁这事儿哩!
  待会儿三姑回来,我劝劝她,跟亲哥嫂低低头,矮不了!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嘛。
  嗯!做午饭吧,一会儿三姑该回来了!
  生烟味从烟囱里冒出来,三姑奶还没回来。我从梨树上翻出院墙想迎迎她,一张刚刚结好的蜘蛛网粘我一脸,我气急败坏的一顿撕巴。
  三姑奶跟养貂的日子过得不赖,我爸看过之后挺满意,只是对他们不办结婚证的事一直不能释怀。
  日子在潜移默化中填充着物质的丰盈,也从人们的精神世界里收取着高昂的利息,譬如我哥在县城里成家另过了,爸妈既感到光荣,又不免失落。家里空空落落的,于是三姑奶就经常性的出现在我爸的念叨里。晚饭桌上,我爸说咱家办喜事儿时,三姑不大精神,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也没个电话你说。
  我可不爱听这些,穿上棉衣准备出去溜溜消化消化食儿。推开房门就愣住了,一个雪人儿杵在门口,银灰貂皮大衣,貂皮帽子,像个北极熊。‘北极熊’一叫我小名儿,我才认出来她是三姑奶。我冲屋里喊了声:曹操到了!侧身让进三姑奶,掩上房门玩儿去了。
  三姑奶这次算住下了,一直到过年也没见养貂的来接她。从她絮絮叨叨里,我听出个大概意思。养貂的有新欢了,还带回家来示威,三姑奶实在受不了他们在她面前亲热的样儿,天黑也要走。结果正和了他们的意,连个电话都没打来。三姑奶出走的目的是想拿一把儿,想教训教训那个黑脸儿‘陈世美’,后来电话一响就去抢着接,门一开,屁股就跟装了弹簧似的跳起来看,大门都快给望穿了,人影未见。
  大年三十儿那天,我爸趁三姑奶不在屋,打电话给养貂的。那养貂的历数了三姑奶的种种不是,最主要一条一一不能生孩子,他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把我爸噎得差点儿背过气去,话筒都摔裂了。有钱了,喜新厌旧也就算了,还找个这么拙劣借口,难怪我爸生气。
  正午的阳光热辣辣的,我眯起眼睛手搭凉棚,仍瞅不见三姑奶,只好这棵树底下站站,又疾步走向那棵树底下站站,来躲避着烈日。可能风也嫌热,不知跑哪去了!路面有些烫脚,头顶太阳炙烤,我怎么都觉得自己像个馅饼。知了‘热呀!热呀’地把天气叫的燠热难忍,我顺手在邻家的院墙上掐了张南瓜叶扣脑袋上,往后山走去。村人都猫家里纳凉,只有一头浑黑的毛驴,站在树荫里冲我‘啊喔’‘ 啊喔’叫。它脑门一撮红缨十分耀眼,像暗夜里一朵颤抖的火苗。该死的家伙!我抓下瓜叶砸它的头,它倒不客气,欻拉欻拉给嚼了。
  三姑奶的期望跟着屋顶的残雪一起消融了。她换下貂皮大衣,说去县城找活儿干。但我们都知道她这几年养尊处优惯了,哪能拉下脸,弯下腰看人脸色呢?三姑奶身体一直不好,干不了重体力活儿,只好给人家做保姆。即使做保姆也要挑拣着来做,比如看孩子的活儿,她是说什么都不做的,孩子跑得快她追不上,孩子需要的知识她也教不了。照顾瘫痪在床的老人吧,她又没力气,抱不起搬不动的。单单给人做饭打扫卫生都不行,家用电器她还不会操作。后来经人介绍,她就做起了‘特护’,就是那种陪伴照顾老男人生活起居的工作。虽不需怎么操劳,却也费尽心思。遇上品性好些的人,能平等待她,当她是家中一分子。运气差些时,受气受虐也是常有的。因为雇主净是老年人,三姑奶自然见惯生死,也极大的消磨着自己的灵魂,以至于那些刚刚建立起来的归属感、安全感,随了逝者去。
  年过花甲的三姑奶,就这样这个男人家住一阵子,那个男人家住一阵子地打发着日子。她极少打电话来,打电话就是跟我妈要她存在这里的钱。三姑奶的值钱东西从不带在身上,随她行走的都是些廉价的换洗衣裳。她的钱虽一点点减少,包袱却越来越多,每次回来都大包小瘤儿的摊一炕,然后拣一些应季衣物带走。只是,那件貂皮大衣就躺在我妈的箱底儿,她看也不看,提也不提。
  三姑奶几次三番的走了又回,回了又走,起先在我们面前还言辞闪烁,遮掩如此做的理由,后来根本不在乎了,堂而皇之的点评被她炒或是炒了她的男人的优劣,跟商品无二,让我想起‘水性杨花’这个词。在她的品评里,那些男人非赌即嫖,自私变态,贬义词几乎占尽,就是看不见自己脖后的灰,也许这就是我反感她的原因吧。
  三姑奶以满腔热情,奔向一个个男人的怀抱,赶赴一场场未知。这是我给三姑奶片面的人生总结。
  沟塘子与天空接壤的地方,雪白雪白的云朵拥作一团,像一群跟太阳对峙的银甲兵,欲擒又怕烤似的停滞不前,盔甲在阳光的反射下亮得刺眼。一条羊肠子土路,曲曲弯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一直伸到了银甲兵脚下。路两旁的抓根草抽抽巴巴,线麻叶子打了绺子,庄稼也睡着了,一动不动。草丛不仅热气蒸腾,还散发着艾蒿的香气、山芝麻花的清甜。
  三姑奶也不怕中暑,跑山上干嘛呀你说。我一边搓着晒疼的胳膊,嘴里嘀嘀咕咕闷头往五太爷茔地去。老丫!你怎么来了?妈呀,吓我一跳。站在高处的三姑奶两颊淌着汗流,眼睛像两颗烂桃子,又红又肿,大花脸上的皱纹里写着俩字儿——诧异。我心里一阵愧疚,感觉自己就是弄烂桃子的罪魁祸首。自从上了大学,我就有点发飘,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半拉眼儿看不上三姑奶,也没给过好脸色,已然忘了小时候三姑奶对我的疼爱。
  跟三姑奶说明来意,她又哭了。侧着身子下坡时,三姑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往下挪,两手都是土,我猜她一定是爬上来的。回想她使手擦鼻涕,心里还是膈膈应应的。三姑奶老了,卷曲的头发里大部分已灰白,虽然皮肤白皙,但脸庞脖颈上岁月的细密年轮依稀可见。我搀着三姑奶摇摇晃晃往回走,像扶着只大企鹅。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说着话,走一步撞我一下,走一步撞我一下,眼前的树啊,草啊,院墙啊,毛驴儿啊,也跟着摇晃,我感觉自己也瘸了。
  老丫呀!姑奶没白疼你!三姑奶并不看我,自顾自地说着。我脸像被谁抽了一巴掌,火烧火燎的。
  坚持到午后,驻守在梨树沟北山头的银甲兵云团终于胜利了。它们战鼓隆隆,旌旗猎猎,掀起了一场天昏地暗的雨水大战。好久没下雨了,爸妈受了雨点的催眠,睡得正酣,三姑奶倚靠在窗前望着雨帘发呆,我识趣儿地去后屋了。我喜欢趴在后窗台上看雨,这情境会让我浮想联翩。雨线砸在梨树上,叶子瑟瑟发抖,梨儿摇晃,我仿佛看见了饥渴的庄稼瓜菜滋润舒展,看见了干枯的溪流江河奔涌跳跃;水珠敲打着所有能发声的物体上,吵杂凌乱,但我却在这雨点声里听出了农人们期盼丰收和康宁的向往,我听出了三姑奶心底里的无奈和渴望… …不,实际上,我听见的是三姑奶从胸腹深处发出的一声沉沉地叹息。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一股土腥气弥漫在雨后的空气里,湿漉漉的。吃过晚饭,我从河边洗脚回来,远远就听见我爸吵吵:去什么去?都多少年没联系了,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再说了,你找着找不着那地方还两说着呢!
  五六秒钟的停顿,三姑奶低声说:当年我走的时候,石匠说他会等我回来。这次我也不指望能找着石匠,就是想去河北看看,散散心。他要是没了,哪怕去他坟上看看也好啊,这辈子,就石匠是真心待我… …
  蚊子在我腿上狠狠地叮了一口,不知为什么,我没拍死它,也没敢进院。
  三姑奶走了。爸说三姑奶再也不能回来了。临开学的头天晚上,我家来了位贵客,他是走访查实我爸为三姑奶‘申请最低生活保障’情况的村长大人。村长临走时,十分歉意地说他不称职,没能及时了解三姑奶的生活状况,请求谅解。见我爸也没搭言,讪讪地走了。不一会儿,大门吱嘎,四条衣衫拘谨的老人轻手轻脚的来到我家。灯光下,他们须发花白,满脸愧疚。我当然知道他们就是三姑奶的哥嫂,但我爸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虫子无忧,鼓翅轻唱,鸡鸭不思,梦呓呢喃。我摸进后院梨树下,想看看那些苹果梨熟了没有,结果什么都看不清。梨树沟的夜掉进墨池子里,真黑!
 

上一篇:刘老汉的心愿

下一篇: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