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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在墙上的鱼
来源: | 作者:桃源文竹  时间: 2019-12-03
 
(一)
  近了!近了!好一条大鱼!春子屏住呼吸,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面打了一个漩涡,只微微晃动了几下,就不见踪影了。
  等春子再次钻出水面时,已经靠近岸边,两手掐着一条足有八斤重的红花鲤鱼,鱼尾左右用力摆动,甩出的水珠接连溅落在江面上,激起几朵漂亮的水花。鱼的鳞片在阳光的映射下,发出油晃晃的光。
  春子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紫铜色的脸堆满得意的笑。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弯成鲜明的书名号。
  他趟着齐腰的水,几步来到停放在岸边的小渔船旁,把那条大鱼麻利地塞进鱼盆里。然后他又绕到船头,解开拴在岸边柳树上的绳索,单手扶住船梆,一跃而起跳上去,弯腰拾起船桨。待他将船桨从渔船一侧探进水里,用力一撑,小渔船瞬间调转方向,离开了岸边。
“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春子敞开嗓子唱了几句电视里比较流行的歌儿,顺势左右划动,小船很快进入江心。那双黝黑的臂膀强健有力,鲜明地呈现在蓝天碧水之下。
  春子的水性极好,能在水底任意畅游,尤其是捕鱼技能,方圆百里无人能及。只要是被他撞见的大鱼,几乎都逃不出他的手心。今天显露的一手绝活儿——徒手捉鱼,那可不是一般打渔人能驾驭的,所以人送外号“浑江龙”。
  这两年他没事就琢磨,捕鱼方法越来越多:拉网、旋网、挂网、特制的鱼叉子等,最绝情的是偶尔偷着用炸药捕鱼,再机警的鱼也几乎无一逃生。
  浑江盛产极其丰富的淡水鱼,其两岸大多是鱼米之乡。春子近两年的收益越来越好,难免有些春风得意。
  不到一个时辰,船上的鱼盆已经装满了,大小不等的鱼在水里互相挤压着。春子将小渔船划到江心折返,一阵风过,身上的毛孔一紧,几丝寒意侵来。弯腰拿衣服时,才瞥见水里荡着岸边青山的浓绿和一片深浅不一的红,自己和小船在水底拉成一道唯美的剪影,极像一幅熟悉的山水画儿。
  对,就是一副画。上次去给小羽老师送鱼,瞧见他家墙上挂着的。春子心想小羽要是能和老师学画画也不错,总之不要如自己当年一样不读书。如果自己当年不贪恋捕鱼,现在说不定还在大城市里生活呢!假如生活在大城市里的,现在会不会是每天西装革履?想到这,春子自己“呸”了一下,离开这条浑江水,那还会是“浑江龙”吗?断了这个瞬间荒唐的假设,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西沉,天边铺着一大片火烧云,正在慢慢消散。 
  春子刚把鱼盆折腾上岸,就碰见两个鱼贩子等在那里,几番讨价还价,很快成交。留下潜水捉住的那条红鲤鱼,准备晚上下酒喝,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媳妇!把这条鱼给炖上!俺去喊李二过来喝酒。”春子一进家门,就闻到了屋子里飘出的饭香,心里高兴,就想找隔壁的李二喝酒。
  李二是和自己一起光屁股长大的铁哥们,当年逃学都是一起,就连娶媳妇都选相同的日子。
  “这么大的一条鱼!俺马上拾掇好给炖上。喝酒解乏可以,但不能像上次喝多了,躺了好几天,自己找罪受!。”媳妇兰花看见眼前的鲤鱼,就知道春子今天一定是卖上好价钱了,于是掀起腰上的围裙擦干手来接,顺便唠叨了几句。
  “头发长见识短,整天磨叨那几句,爷们今天高兴!做你的饭,甭管男人的事!”春子走到门口回头吼了几句。
  兰花见春子脸上的笑容收回去了,声音像打雷,吓得没敢再接茬儿。
  她心里委屈,眼角不自觉掉下两滴眼泪。嫁给春子十年了,虽说日子过得还不错,可就没听过他对自己说一句贴心话。他的脑子里除了捕鱼那点事儿,几乎没别的。兰花越想越郁闷,把那条鲤鱼摁到案板上,举起菜刀,想把一肚子怨气撒到这条鱼身上。
  菜刀抡到半空时,兰花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她看见红鲤鱼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哀怨的光,鱼鳞金灿灿地发抖,正等待着她的屠杀。这种眼光很像人眼里的哀痛和愤怒。兰花顿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她赶紧把菜刀放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嘟囔着:鱼儿鱼儿,今年去明年回!俺给你超度,不要怪罪俺心狠啊!
  兰花拾掇了十几年的鱼,从没像今天这样害怕过。她闭着眼睛转过头,狠下心把菜刀抡了下去,好像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哀鸣,这声音好像从另一个时空传送过来,锥子一样直刺她的心。
  那天晚上,春子和李二都喝多了!酒桌上,李二的筷子几乎没离开那条鱼,一个劲儿夸这条鱼鲜嫩好吃,夸春子是摸鱼高手,不愧于“浑江龙”的雅号,也夸兰花做鱼的手艺好。
  春子听得美滋滋的,立马从裤兜里掏出卖鱼的五十元钱,“啪!”一把拍到饭桌子上,震得碗盘叮当一响,吐着酒气说:“哥们儿,给你——瞧瞧,别人——半个月的工钱,俺一天——就赚到了!”春子的舌头被酒精麻醉的有些大,折叠起来似的,吐字缓慢而又不够清晰。
  李二瞧见这五十元,瞪大了眼睛,心里直痒痒,当时酒醒了一半:“哥,你明天也带俺去呗,让俺跟着你沾个光,荣耀一回,免得回家受你弟妹的气。”李二的水性也不错,只是借给他俩脑子也琢磨不出春子那么多道道儿来。每次捕鱼回来,都没太大的收获,也就是勉强能换个油盐酱醋之类的,为这事没少被媳妇骂,说他是个榆木疙瘩,不如春子活泛。
  “没、没问题,咱兄弟还分、彼此吗?俺、俺明天,带你去。”春子说完就倒在炕上,打着雷酣睡着了。
  “俺让你喝,回家喝个够!”李二的媳妇小红风风火火闯进屋来,咬着牙齿,倒眉竖眼,不由分说揪着他的耳朵拽回家去了。
  兰花晚上没吃鱼,那双带着哀怨的鱼眼睛,不时晃动在眼前,让她满心的恐惧,感觉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可这些话一句也不能告诉春子,如果说了,定会引来一顿臭骂。
  
(二)
  兰花拾掇好桌子,月亮已经爬出山坳,银色的光朦朦胧胧洒满了屋子。春子的鼾声和窗外传来的阵阵蛙声交互错杂,好似一首催眠曲,带着她和仨孩子渐渐进入了梦乡。
  “兰花,你劝劝春子,别让他再打渔了,不要走俺的老路。俺的房子漏雨了,你和春子商量商量,腾出空帮俺拾掇一下!俺走了!”春子爹拄着拐杖进屋,叹了一口气,叮嘱完转身走了。
  “爹!你去哪儿?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兰花一着急就喊了出来。
  “醒醒,你咋了这是?做噩梦了?”春子使劲儿摇着她问。
  “ 急死俺了,咋像真的一样?俺梦见咱爹,说不让你捕鱼,还说他的房子漏雨了。”兰花惊醒过来,使劲儿搓了一下眼睛说。
  “那有啥?不就是一个梦吗,一般都是反的,别大惊小怪的!赶快做饭吧,天都亮了,俺和李二约好今天去打渔。”春子有些不耐烦,他最讨厌阻止他捕鱼的话题。春子认为自己这一辈子可以不睡觉不吃饭,就是不能不打渔,“浑江龙”能离开水吗!
  兰花一边做饭一边犯嘀咕,这两天咋这样邪门呢!灶膛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地响,火苗一跳一跳地向上蹿,兰花盯着那闪动的火苗发呆,突然感觉很像昨天那条红鲤鱼眼睛里射出的哀怨的光,吓得她赶紧闭上眼睛。
  但愿不会出啥事吧,可爹咋也托梦来了呢!不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吃完饭劝劝春子吧。兰花的心七上八下的,总觉着要有事情发生。
  “才吃饭啊?俺早就准备好了。”李二大大咧咧,前脚踏进门槛就嚷上了。
  春子对他点点头,搅动着手里的筷子,三下五除二,把碗底的米饭扒拉进嘴里,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然后他放下碗筷,起身去墙上拽了一件衣服,朝着李二递了一个眼神,头一歪手一挥,转身走了。
  “咦!这就走了?”小兰一大早晨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还没等找到机会说,人家已经走出大门没影了。
  “妈,爹和隔壁李二叔干啥去?一大早就去捕鱼啊!”小羽听到院门咣当一声响,端着饭碗问。心想这要是不上学,跟着爹去江边该有多好!
  “咋了?你也惦记着去啊?死了这份心吧,有你娘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去捕鱼。”兰花的话斩钉截铁。小羽很失望,瞪着一旁的弟弟和妹妹说:“看啥看!再看就不带你们去玩!”
  兰花坐在那里叹了一口气,对着小羽说:“都说艺高人胆大,当年你爷爷就是因为依仗自己的水性好,浑江涨大水时也非要去捕鱼,结果一个浪头打来,再就没上来。所以你吃完饭赶紧去上学,甭想惦记这事儿。
  小羽低着头没敢言语,对妈妈的话听得似懂非懂。
  兰花吃过早饭,去柜子里找来两柱香插到碗里,对着西墙上的宗谱嘟囔了老半天 ,全是“保佑春子、家人平安”之类的话。
  春子带李二出来打渔还是第一次。两个人尽管很要好,但从不一起捕鱼,都是自己找自己喜欢的地界儿。
  来到江边时,江面上蒸腾着的雾气已经逐渐消散了。岸边的垂柳刚洗了脸一样的神清气爽,将柳枝探进水里,来回摆动几下,和水底的一群小鱼嬉戏。“咱们先去瞧瞧俺昨天拉的渔网,一定有几条撞网的鱼。”春子对李二自信地说。
  “好,去看看。”李二对眼前的春子非常信服。
  两个人划着渔船很快来到春子拉渔网的地方。春子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面轻微荡出几圈波浪。这个漂亮的动作,让李二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后面伸开大拇指叫了一声好!然后把鱼盆挪到了船边,等着装鱼。
  十几分钟后,春子怀里抱着渔网从水底钻上来,随后只听“扑通”一声,他甩开双臂,把渔网丢到船上的鱼盆里。
  李二被这阵势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春子看。
  春子抹了一把脸,吐了一口江水,愤愤地骂道:“真他妈邪门了,往常拉网从来没空过,昨晚这渔网被撞破了好几个大洞,一条鱼也没挂着!老子还是第一回!“浑江龙”也有栽跟头的日子。”
  李二见春子非常气恼,弯腰拾起渔网说:“俺看看多大的洞?这渔网是新买的,按理不容易被撞破啊!”
  春子一跃跳上船恨恨地说:“帮俺扯着,好好看看到底是啥原因?”
  两人把偌大的一张渔网抖开一看,瞬间都张大嘴巴愣住了。好好的一张新渔网,被撞出四个足有一尺宽的大窟窿。
  春子觉着丧气,一屁股坐到船上,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两口,吐出了几道圆圈。那烟圈瞬间散在江面上,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哥,给俺一根烟!好东东不能自己独吞了。”李二想缓解一下气氛,顺口向他要烟吸。
  “别废话,要就给你。” 春子又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丢给李二。
  “哥,这、这是鱼撞坏的吗?”李二带着怀疑问。
  春子又吐出一口烟,挠了挠头:“真他妈闹鬼了!俺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撞见。再大的鱼也只能撞破一个窟窿,总不能故意破坏吧!”
  李二也学着吐了几道烟圈儿,仰望着盘旋在头上的几只水鸟,扑棱着双翅向下掠过水面,又啼叫了几声,忽而追逐着飞远了。
  “莫非撞见水鬼了?俺小时候听奶奶讲过,浑江里有水鬼。那些冤死的水鬼专门晚上出来做坏事,或者找人当替死鬼。俺最怕奶奶讲这些,头发会一乍一乍地倒竖起来,尤其是晚上,常憋着尿不敢出屋。”李二实在找不到原因,就想起小时候听来的故事。
  “哈哈,胆小鬼,那个你也信?亏你还是一个男子汉,俺就不信邪。水鬼,你见过吗?长啥样?”春子被李二的胆小逗乐了。
  “青面獠牙或者是人身猴头怪物……还是饶了俺吧,打死俺也不想见那个东东,俺还有媳妇和孩子呢!”李二四下里望了望,江面只有他们这条小渔船在水里荡着,天地间显得异常空旷,所以说这话时觉着毛孔都冷飕飕的。
  “这渔网不可能是人破坏的,更不可能是鱼!按你的描述,说不定咱这浑江水底还真有水鬼呢。”春子把烟头扔进江水里,冲着李二坏笑。
  “快离开这儿,找一处鱼多的地方打渔,总不能白来一趟,空手回去吧。”李二心里害怕,赶紧催促春子离开。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春子一看李二恐惧的模样就想乐,唱着流行的歌曲《水手》得意地划船离开。
  
(三)
  两个人将渔船很快划到一处水势平稳的地方。春子示意李二不要出声,因为他发现不远处有游动的鱼群。
  李二也同时看见,立刻屏住呼吸,想看看春子如何捕鱼,也好跟着学一手。
  只见春子转身去了船尾,拿过来一个兜子。从里面掏出一块油纸,和一小包炸药,小心卷成桶状,又拿出一段引线插进里面,回头喊李二:“把那盒火柴扔给俺!”
  李二放下船桨,跑船尾送火柴,惊得一时语塞。缓了一会儿才说:“哥,你咋鼓捣起这玩意!多危险啊!”
  春子回头瞪了李二一眼,极其不耐烦说:“俺的新渔网都破了,这个仇得报。你少啰嗦,一边儿看着。”
  李二伸了一下舌头,心想春子这一招儿也歹毒了一些,这样小鱼不都炸死了吗?但他知道春子是不让人说话的主儿,说了也没用。
  春子将渔船又向前划了一段距离,点燃引线,冲着鱼群的方向扔了出去。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股水柱冲天而起,本来平静的江面上顿时激起丈高的浪花,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硝烟味。几分钟后,江面上漂浮着一层大大小小的死鱼。
  李二愣了一下,觉着春子这样做无异于杀鸡取卵。刚想说春子几句,春子已经将船迅速划拢过去。
  “快把鱼盆挪过来,赶紧打捞。”春子说着已经伸手捞起一网鱼。
  李二慢吞吞地拿起抄网,每捞一次,都觉着沉甸甸的。
  两个人专挑拣大鱼打捞,不一会儿,鱼盆已经装得满满登登。
  “这些鱼是死鱼,卖不上好价钱,但俺心里舒坦。今晚俺还请你喝酒。”春子的脸这时才露出笑容,心里吐出一口恶气,觉着复了仇似的轻松。
  李二心里说不出的失望,眼前的春子是自己一直仰慕的“浑江龙”,可他竟然会和其他人一样使用炸药。正午的阳光有些燥热难耐,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李二觉着眼角有些发涩,使劲儿揉搓了几下,眼角还是酸涩。
  春子调转船头,亮开嗓子唱二人转小调,浑厚的声音立刻在江面上荡开,显得更加悠扬。快要到江心时,船尾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春子头也没回说:“哥们儿,还没喝酒咋就坐不稳了?”
  李二坐在船中间看鱼,翻露出鱼肚白的鱼,堆在自己面前。一双双白色的鱼眼睛死死地瞪着自己,好像无数的冤魂在索要着什么。自己捕鱼这么多年,从没这样反省过,心里简直无法平和。
  “俺还以为是你故意的呢,没在船尾啊!”船身一晃,李二也吓了一大跳,以为春子在和他搞恶作剧。
  话音刚落,小船又剧烈晃动了一下,两个人都感觉到船尾好像爬上来很重的东东。李二回头一看,黑乎乎的一大团怪物攀在船尾,两眼发出刺眼的绿光,十指长着黑毛,细长古怪抓在船沿上,吓得李二“妈呀!”一声转身跑向船头。
  春子也同时看见了,只见他说时迟那时快,举起手里的船桨朝那个怪物狠狠地砸下去。只听“扑通 ”一声,那怪物跳入水里。春子的船桨砸在船尾上,小船又一次剧烈晃动。
  水面又归于平静,李二颤着声音问春子:“那是啥怪物?俺第一次见过,太可怕了。”
  春子瞥了李二一眼说:“俺也第一次撞见,可能就是你说的水鬼吧,专门吃人或者是要人命的。”
  “啥?大白天撞见水鬼了?奶奶讲的故事成了真的?不可能吧!那渔网莫非就是它给破坏的。”李二吓得变了脸色,觉着双腿有些发软。
  春子点点头,划着渔船继续前行,心想,你这个胆小鬼,就这样还敢在水上飘啊,做个“浑江虫”还差不多。
  突然,两个人觉着船底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顶着,小船慢慢向右侧倾斜。春子握着船桨迅速跑向左侧,喊李二过来。两个人用力撑住,僵持了好一会儿,小船才平稳。他们知道,那怪物就在船底。
  春子这一次不敢大意了,向前用力划着小船。那怪物又一次攀上来两只黑乎乎的手,春子举起船桨再次砸下去,那怪物瞬间又“扑通”一声跳入江水,看不见踪影了。李二见状也举起抄网,向水里一顿乱砸,溅起的水花淋湿了衣服。
  水面又一次归于平静,春子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把船桨扔给李二,又拿出一张油纸,卷上炸药插上引线,然后坐在船尾观察水面。
  不一会儿,他又看见那黑乎乎的一大团又跟了过来,春子点燃引线扔出去。一声惊天轰响,一股水柱再次冲天掠起,水花四射,又是一股浓烈的硝烟味儿。等水面再次平静,仔细搜寻了一番,那怪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
  春子和李二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小船划到岸边时,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了。此时的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岸边的庄稼,所有的叶子都蔫头耷脑,没有一丝生气。
  回家后,李二一条鱼也不要,晚上托病说自己不舒服,也没去春子家喝酒。
  春子自己自斟自饮了小半天,几杯酒下肚,便打开了话匣子。
  “俺今天撞到的事比小说写得还神奇,新买的渔网无缘无故破了好几个大洞,回来还撞见怪物,你说邪门不?”春子轻描淡写地和兰花说了几句。
  “啥?还有怪物?那以后可别去打渔了。”兰花吓了一跳,有些半信半疑。
  “切,死脑筋一个,不去打渔能攒下钱过日子吗?”春子红着脖子端着酒杯鄙夷一笑。
  小兰没接言,转身进了厨房,她担心这些死鱼烂掉也卖不出去。于是蹲在那里收拾,一条又一条死鱼,都瞪着一双灰白色的眼睛,好像愤怒地盯着自己看。兰花的手颤抖了一下,她仿佛又看到上次那条鲤鱼哀怨的目光,不,不是一条,而是无数条。这目光让兰花心里难受,可又无处可逃,于是她闭上眼睛给这些可怜的鱼儿超度:“鱼儿鱼儿,今年去明年回!不要怪罪俺一家啊! 
 

(四)
  晚上,儿子小羽写完了作业,拿出一张图画纸,画了一张彩笔画。跑过来拿给小兰看:“妈,今天老师布置作业,要求画自己最熟悉的景色。我想了老半天,画了咱家前面的山水和一条漂亮的红鲤鱼,我还特意给鱼涂成了金色,好看不?”兰花接过来,瞧了瞧:“山和水画得还不错,只是鱼眼睛画得咋一点儿也不灵活,像你爹捞回来的那些死鱼眼睛!重画一张吧!”
  “俺画的鱼都是活的,还在水里游呢,咋会像死鱼!”小羽听了有些不高兴,努着嘴走了。
  兰花拿着画又看一遍,心里咯噔一下,眼前仿佛晃动着一群大鱼,都瞪着这样一双灰白色的死鱼眼睛,哀怨地看着自己……兰花那天晚上,折腾到大半夜才算睡着,满脑子都是死鱼、爹的梦、还有春子提到的怪物。
  天刚亮,院子里几声高昂的鸡啼,催醒了兰花。兰花觉着头有些沉,起身拉开窗帘,雾气里朦胧的晨光从玻璃窗外挤进来。春子听见动静,也爬起来准备捕鱼的用具。
  “春子,今天不要下水捕鱼了,歇几天吧。咱一起去看看爹的坟地 ,前些日子那场大雨,也不知能冲坏坟地哪个地方。还有山脚的一块地,草长得比庄稼还高,再不除草,就耽误庄稼生长了。”小兰委婉地劝说丈夫。
  春子抬头不耐烦地瞥了兰花一眼:“着啥急?明天再去吧!俺一会儿找李二再去江边转一趟。”
  “昨天那怪物,如果再撞见可咋办?还敢去啊?”兰花提示着,心想春子贪恋捕鱼是不是快疯了。
  “这世上哪来的水鬼?就算有俺也不怕!老子偏不信邪,怕尿炕还能不睡觉了?啥也甭想阻止俺打渔!”春子的话斩钉截铁。
  兰花一听知道拗不过,也有些赌气,跑去厨房将锅盖摔得“叮当”一阵响。
  春子不想和兰花斗嘴,觉着和女人吵架最无聊,有那功夫还可以多抓几条鱼。所以任凭兰花“叮当”,就是假装没听见。
  吃过早饭,他便径直出去找李二。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昨天在哥们面前丢尽了面子,今天一定要挣回来。在他面前好好露几手捕鱼的绝活儿,别让他以为俺这“浑江龙”的称号只是徒有虚名。
  可又想到昨天撞见那怪物,是有些难缠。不行,还是先解决了这家伙,以后才能安心打渔。他此时满脑子都是如何对付那怪物,不知不觉走到李二家门口,和往外走的小红差点儿撞了一个满怀。
  “哥,你来俺家有事吗?是不是又找李二打渔!昨天到底碰见啥了?自从昨天打渔回来,他就独自呆坐着,有时还自言自语,丢了魂儿似的!”小红一连串地追问和抱怨。
  春子笑着说:“真是胆小鬼!咋能吓成那样,俺去看看他。”
  李二昨天确实受了惊吓,那怪物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水鬼,李二的心里一直纠结着。如果是,那一定是来索要啥的,难道是因为捕鱼来问罪?或是怪罪春子使用炸药?
  李二正在那里皱着眉头胡思乱想,春子已经进屋了。
  “兄弟,你这是咋的了,吓病了?”春子进屋瞧见李二躺在热炕头儿上,头上还顶着一条湿热的毛巾,差点儿憋不住笑。
  “是啊,头太烫,多数是发烧了。谁像你,贼胆子!”李二瞪了一眼春子。
  “本来想请你去帮忙除害,没想到你吓成这样了。算了,你在家养着,还是俺自己解决吧。”春子的确大失所望,转身走了。
  春子回家正好撞见媳妇兰花,见她扛着锄头往外走,紧绷着脸不搭理他,这才觉着自己有些过分。心想,上午先帮媳妇去除草,下午再去捕鱼,于是也扛了一把锄头跟在后边。
  过了端午节,天气格外闷热。路边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地滚动着。春子一脚踏进草丛里,露水瞬间打湿了裤脚,又赶紧跳出来。抬眼望去,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绿。春子被这景致陶醉,又引吭高歌了。
  兰花听见春子的歌声,扑哧一下笑了,心想,死春子,你还算识趣,来帮俺除草了。
  春子家这块地足有一亩,半月没来看,苞米苗已经快齐腰深了,里面的荒草肆无忌惮地疯长,甚至超过了禾苗。
  咋撂荒成这样了?只顾着打渔了,这不被人家笑话吗!春子这才开始自责。他弯腰瞧了瞧,锄头几乎没有可下的空隙,只好扔下锄头,蹲着用双手拔草了。
  兰花一旁皱了皱眉头,也只好蹲下拔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忙着,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才彻底拔净所有的荒草。
  兰花起身看见春子时,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抹在脸上一道又一道儿的,不禁弯腰哈哈大笑起来。瞧你的脸,都快成老花猫了!哪里还有“浑江龙”的模样了!
  春子也笑了,扬起满是泥巴的手,一下子抹到兰花的脸上,转身就跑。兰花气得在后面笑着追打。
  两个人跑到地头的小河边洗了一把脸,顺便去看了爹的坟地。令兰花吃惊的是,爹的坟头果然漏了一个窟窿,难怪爹托梦嘱咐说房子漏雨了。两人将爹的坟重新整修了一番,除去周围的荒草,才赶回家吃午饭。
  兰花很久没像今天这样开心过,心想春子如果能多陪着自己该多好!想到这儿,脸上不自觉添上了两朵红花。
  “兰花,俺歇一会儿,再去江边看看,说不定俺的渔网还有收获。”
  “今天不去吧,明天找人和你一起去,万一再撞见那个怪物可咋办?”兰花十分担忧。
  “没事儿,俺今天去看看就回来。”春子实际对兰花说了谎言,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认输,哪怕真是水鬼也要和它斗,否则还有何脸面称作“浑江龙”!
  兰花明知拦不住,只好再三叮嘱。春子今天格外的好脾气,无论兰花怎样说,总是笑脸相迎。
  
(五)    
  下午,太阳炙烤着这片黑土地,院落里的那条大黄狗蜷缩在树荫下,吐着长长的红舌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略显焦躁不安。春子扛着一卷渔网和一柄鱼叉走过来,那条黄狗突然起身,摇着尾巴想跟在他后边走。春子发现了,回头呵斥了几句,大黄狗很失落地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趴下。
  十几分钟后,春子大步来到江边,这一次,他做好了细致的准备,以防不测。
  春子划着小船,畅游于平缓蜿蜒的浑江水之上,江面的风吹动起身上的白格子衬衫,露出宽阔的胸膛。头上偶尔荡过棉花团似的白云,投下一方阴影从他身上慢慢挪过去。“浑江龙”吗,龙是离不开水的,多么潇洒自在!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嘴角都会立刻上扬,流露出满心的喜悦。
  小船来到靠近对岸的水流平稳处,春子挂好了船的绳索。一个猛子扎下去,瞬间没了踪影,娴熟优美的动作,的确像浑江水里的一条游龙。等他再次露出水面时,双手又掐着一条有着漂亮花纹的红鲤鱼,鳞片在阳光的映射下,红亮亮的。春子把这条鱼放进鱼盆里,然后解开绳索,纵身跳上小船,轻轻调转船头,向另一处划去。
  春子刚才下水,是去察看另一处挂网,昨天因赌气,竟然把这一处的挂网给忘记了。刚才潜入水中,一口气游到了地方,看见鱼网上果然有鱼,心里高兴,回来时又撞见这条漂亮的红鲤鱼,顺便抓住了它。
  他划着小船顺利地把渔网收上来,白花花的足有十斤新鲜的江鱼,塞满了挂网。春子把渔网收好,将小船又调转方向,顺着原路折回,想早些回家休息。
  青山绿水间,春子得意地吹着口哨,心想,李二要是在身旁,该有多好,今天足可以让他见证自己的能力了。
  正高兴间, 他瞥见不远处有庞大的鱼群忽上忽下地游动着。春子的眼前一亮,立刻按捺不住捕鱼的欲望,那是一种急切征服的渴盼,绝不亚于丛林里的狮子虎豹对肉食动物的贪婪。
  春子立刻划着渔船追了过去,可到附近时,那鱼群却完全不见了踪影。他四下望去,除了偶尔有几样漂浮物旋转着飘过,只有滔滔前行的浑江水。春子的脸色暗淡下来,明显写着失望,于是调转船头准备离开。
  先前的蓝天白云一时也不知了去向,阳光逐渐收敛,隐藏到厚厚的云层后面,水天一色,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鱼群!前方几十米外又出现了。春子的眼睛又明亮起来,脑海里瞬间掠过一个念头,和俺浑江龙捉迷藏,看你们还往哪里逃!春子放下船桨,拿出一段油纸,把炸药倒进去,用力卷好,放入一段引线。然后麻利地掏出火柴,准备点燃。
  此时,渔船竟然剧烈晃动起来,春子想尽力站稳,可自己的身体很难保持平衡。他觉着船下好像有人在用力向上顶着,只要站不稳就会掉下去。难道又是那怪物?管那么多呢,啥来俺“浑江龙”也不会害怕!春子的脑海间瞬间闪过那怪物的身影,但又被他的胆量压了下去。
  春子放下炸药,拿起那柄鱼叉,倾斜着身子冲着船底奋力扎下去!连续三次下去,小船又剧烈地晃动一下,水底冒出一股鲜血来。
  说时迟,那时快,春子放下鱼叉,快速点燃了引线,他想用力扔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船底被一股愤怒的力量顶起来,船身一个左侧翻,鱼盆也跟着倾侧,那条闪着金光的红鲤鱼跌进江水里,摇头摆尾地游走了。
  春子已经顾不上看那条鲤鱼,手里举着的引线滋啦滋啦冒着火花。他只顾着平稳身子,还没等扔出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小船顿时四分五裂,水面冲起一股水柱,可怜的“浑江龙”——春子,英雄般地倒下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硝烟味儿散去,水面重新归于平静,几块白格子衣衫的碎片打着几个漩涡,又顺水飘远了。
  江面逐渐暗了下来,乌云越来越浓,被一道闪电炸开,好似一条游龙,影子贴着江面一闪,瞬间又消失了。暴雨白亮亮地倾泻下来,好似兰花那哀怨痛哭的泪水。
  李二和同村的打渔人找遍了浑江下游,十几天后才打捞出春子的尸体。小红说,春子杀生太多,水鬼特意来报复他,才收去他的性命。李二说,那炸制作的不科学,要了水鬼的命,也要了春子的命。
  说来也奇怪,从此,浑江上下的打渔人,再也没人敢贪婪捕鱼了,也没人再撞见水鬼。
  兰花发誓不让春子的儿女再到浑江里捕鱼。小羽把自己的画贴在墙上,每次想起父亲,就去看这幅画,看画上的那条金色的红鲤鱼。
  二十年后,小羽大学毕业,办起了自己的水产公司,浑江上游建起了无数的养鱼网箱。
  再后来,兰花患上了癌症,医生说多数是饮用水超标导致的。小羽请来专家,经化验,养鱼用药太多,引起浑江上游水质的不合格,小羽的养鱼网箱连夜悄声撤走了。
  小羽回到城里,请来一位画家,画了一副精美的浑江山水画,还特意画上一条金灿灿的红鲤鱼。小羽把它恭恭敬敬挂在墙壁上,看到它,就仿佛看见了父亲浑江龙,仿佛看见母亲慈祥的笑容,仿佛看见自己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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