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肩头高了，平展展翠绿绿地铺将过去，接到淡蓝悠远地天际，风拂起了浪波，推出浩浩淼淼的模样，几只白鹭鼓动着轻盈的翅膀在空中掠过，落入河边那片红色的滩涂了。苇莺在芦苇尖上不停地唱响着“家家喜！家家喜！”待人且近时，“突”地飞到前面不远处的芦苇尖上继续唱响着，这样的热情不容你的心境不受到感染。林海峰骑车行进在那条被芦苇挤窄的小柏油路上，时时地进入稀疏的树影中，阳光开始暴躁起来了，洒落着金针，一丝丝清凉不时地从稀疏地树影里送到他的面颊上，让他多出几分惬意来，胸中的浊气在匀称地喘息中渐渐地散发着。

　　一直风传当时为服务油田而建设的这个厂子要关闭的消息终于尘埃落定，红头文件传达了，环境保护是硬道理，雾霾弄得这种事谁都明白，可厂子里的几百号人向何处去？这是上级领导考虑的事。可林海峰也要考虑，他是这几百号人的一分子。有人说会有一部分人参加采油的技术培训，之后去科尔沁油田采油站看井去；还有人说有些机关单位需要保安和保洁人员，简单培训一下就可以上岗，走向弄得人心惶惶的。林海峰参加工作就在这个厂子，二十几年过去了，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放下四十奔五十，还能干什么？本来林海峰的心态还可以，可传说的事还没落实是最折磨人的，按老百姓的说法，该死该活你屌朝上啊。心里焦躁，脸上不免有时寡寡的。老婆龚雪这时就说，找一下你哥吧，他会有办法的。林海峰知道哥有这个能力，可他不想找哥，是不想让哥为难，就说，歇着你的得了。龚雪就说，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就是毛毛雨，你要不好说我去说。林海峰说，我的事情我自己定盘子，你不要老事事儿的啊。龚雪就尖起嗓子说，哎呀呀，咱俩不是一家的吗，不是一家我会管你的臭氧层啊？林海峰有些气，高四度说，你闭嘴吧，该干啥干啥去！说完拾掇一下，套上行头，骑着那辆“兰博”就出来了。这是他已经坚持了一段时间的锻炼项目，既增强体质又怡心养性。

　　一个轮椅在前面的路面上缓缓地行进着，一个巴拿马白凉帽白半袖衬衫的背影，有着褐色老年斑有些褶皱的手推动着白钢金属轮子。这让林海峰好生奇怪，这么样个老人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来呀？轮椅走到了一段有些破损的路面，行进得有了些艰难地感觉。林海峰马上下了车，赶上两步一只手在轮椅背上助了力，轮椅上的人略带苍老的声音响亮地说，谢谢啊！

　　林海峰说，不客气，您老这是去哪呀？

　　乘轮椅的人说，105。

　　林海峰不知道105，就说，什么105，在哪呀？

　　乘轮椅的人这时回头瞄了他一眼，说，我说那，你是出来休闲的，难怪，不远了，拐过前面的弯道就到了。

　　林海峰抬头向弯道那个方向看看，他看到的除了翠绿的芦苇还是翠绿的芦苇，心里不免疑惑，就说，您去105干什么？

　　乘轮椅的人说，来看看。林海峰不明白105是什么，更不知道105有什么可看的？

　　轮椅走过了弯道不远处就停下了，乘轮椅的老人说，我到了，谢谢你啦！

　　林海峰眼前路的右手边是一个井场，井场门口处分立着两个水泥墩，墩后蜿蜒着低矮破旧的红砖墙，隐在粗壮的芦苇和浓密的蒿草之中，矿渣铺就的井场处有稀疏的芦苇顽强的站立和伏地的茅草点缀，井场中央有一簇芦苇，在风的摇摆中簇拥着隐约可见锈斑红漆的井口。这里就是105？这里有什么可看的哪？轮椅已经划进了井场，在矿渣上缓缓地滑动，驻足，巡视，亮白的阳光落在轮椅的轮子上，反射出白钢的光芒来。白色的身影缓缓地出来了，他看到了林海峰楞了一下，有些皱纹方脸上沁出红润的汗珠，微笑着说，年轻人，你怎么还在这？

　　林海峰笑了笑，让出一块树荫来，说，就是有些好奇。

　　老人拿出一条白棉方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你好奇什么呀？

　　林海峰忙拿出一瓶矿泉水送给老人，老人谢绝了，在轮椅背后的包里掏出了一个保温杯。林海峰说，这里就是105，这里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呀？

　　老人喝了口水，旋好了杯盖，点点头，隐含褐色老年斑的眉头蹙起，长长地眉毛又舒展开来，眸子透出一种奇异的光亮来，说，这应该是我的一种怀念或者说是朝圣吧。

　　朝圣？林海峰似在自语着，他感到这个词用在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这个老者也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看着老人，目光里的追根究源表露无遗。

　　老人笑着问，年轻人，你多大啦？

　　林海峰说，四十五。

　　老人笑着说，这就不奇怪了，这个105比你还大个一两岁哪。

　　林海峰看看井场，说，是吗，那您老说的朝圣是什么意思呀？

　　老人看看林海峰，眼睛眯了起来，面向井场的井口，瞳仁里回放着四十六年前的事。

　　那个时候这个油田刚刚开发。他大学毕业一直是在勘探指挥部机关做技术工作，风华正茂的他工作是相当出色的，可他有个致命伤，父亲旧社会在国民党政府做过事。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有些逃离似的离开了南方的故土，来到了冰封的北国，走进我为祖国献石油的行列，他以高涨的革命热情去割断和父亲的一切联系。可运动又来了，更加轰轰烈烈了，和父亲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找上了他，他能说清楚可又说不清楚，他的血管里流的就是那个人的血，这是他不能否认的，“重在政治表现”，他被下放到试油队。

　　那是一个初冬的上午，阳光很好，照着茫茫苍黄的芦苇，他带着复杂的心情搭车来到了在105井场作业的试油队。指导员看了他的介绍信，说了一些热烈欢迎和鼓励的话。这时，一阵儿强烈地嘶鸣鼓动着耳膜。指导员一愣，说，不好，井喷了！随即冲出屋子，向井场跑去。他也跟了出来，见离驻地东南方向一百多米外的井场一股巨大的油气柱冲天而起，宛如一个疯狂的怪兽在仰天嘶鸣着，声音震耳欲聋。

　　所有的人都在奔向井场，指导员组织人员将集结来的人拦在警戒线外，并下达了严禁烟火的命令。冲天而起的油气柱在持续嘶鸣着，让人不自觉地塞紧了耳朵，或用纸团或从道道服棉衣的破绽处抠出棉絮团塞入耳中。

　　油气柱持续坚挺地射向高空，力穷的黑色油雨在井场的上空粘稠地撒落着，浓重的天然气在井场弥漫开来，他们站在上风口都能闻到天然气浓重地气味，这时候谁都清楚，只要有什么东西擦出一点点火星来，就会把天然气引燃，井场马上将会变成一片火海，接下去是茫茫的苇场和周边的人家。

　　井喷高亢地嘶鸣声已经让人们丧失了语言交流能力，人们这时的交流方式只有肢体语言和眼神。几个作业人员勒紧了棉帽带，戴上双层口罩，迎着浓重的天然气，顶着粘稠的油雨进入了井场，他们弓伏着身子，摸索着向井口接近，他们是去关闭井口油气阀门的。飘落的油雨模糊着人的视线，浓重的天然气让人窒息，他们悄然地摸进着，唯恐发生磕碰，前面那个人摸到阀门了，他欣喜地开始旋动阀门上的转盘，阀门怎么是活动的？他脑子里出现这个念头，忙想探个究竟，一股强烈的油气流不知怎么斜喷出一股来，猛然推在他的胸前，他一个踉跄，身体向后飘去，撞到后面的井架上了，人反弹到地上，身旁的人呼喊着摇动他，见他没有了声息，急忙抬起他退出了井场······

　　尤副指挥赶到了现场，组织了抢险指挥领导小组，开始指挥抢险工作，人员全部撤离一百米外。刚刚抢险受伤的是一个作业班长，滴油的道道棉服已经剥掉了，他的一条腿刚刚用树棍固定好了夹板，一只耳朵不时地流出血水来。卫生员狠劲掐着人中他才从昏迷中醒来了，眼前尤副指挥的脸庞在他眼前渐渐地清晰起来。他敞开了嗓门说，连接井口的法兰和阀门的螺栓被强气流扭断了，现在关闭了阀门也不起作用，必须先用高强度螺栓把井口法兰和阀门连接好，再关闭阀门遏制井喷。他又大声说了好些遍，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以为自己没有把事情说清楚哪，直到尤副指挥拍拍他的肩头，频频地点着头，他才停了嘴，疑惑地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这里边怎么会这样安静哪？

　　抢险现场需要高强度的螺栓，那是几根？什么规格的？这样的事只有精于搞机械加工的人才能弄得明白，同时还要有勇于上井场去面对这样一种风险的精神。尤副指挥在用报话机呼喊着机修营，命令他们立刻派这样的人员迅速到井喷抢险现场。

　　井喷在持续着，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有检测人员报告，喷出的天然气已经飘出五公里长两公里宽了，方圆几十公里都下达了禁火令，禁火令的范围内都在供给饼干和面包。

　　那个精于机械加工人员终于到了，他没有犹豫，在两个作业人员的引领下摸进了井场，摸到了井口的法兰，摸清了法兰的孔数，摸清了螺栓的尺寸。他出来后，脱下油污的雨衣，马上乘车返回机修营加工螺栓去了。

　　井喷撑开又一段漫长的等待，又一段焦急的暗夜，井喷飘出的天然气带已经绵延十公里长五公里宽了，还在扩展着。

　　井喷撕开了天边的鱼肚白，机械加工的人员急切地赶回来了，他眼睛猩红，手里捧着加工好的高强度螺栓。

　　又一次的抢险马上开始了，谁都清楚风险如影随形。不仅仅是试油队，这时的抢险指挥部前聚集了其他队伍有抢险经验的队员们，他们挥动手臂要求参战，他们举起拳头宣誓请战，群情激奋，让人热血沸腾。

　　第一抢险组负责把螺栓装好，人们期待的目光送着他们的身影进入了105井场，人们的眼睛真想撕开井场的油雨和气雾，那是焦急的等待······他们出来了，出来的人有人跌倒在井场边，医护人员和担架人员马上冲了上去救护。

　　第二抢险组负责关闭阀门。抢险队员俯身摸进了井场，随着阀门上的转盘在一圈圈地稳稳地旋出，闸杆在强劲地推进着，强烈嘶鸣的井喷声渐渐地降低了嗓门，高大油气柱开始缩矮着身形，直到了无声息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有那么一刻暂短地停息，接着爆发出高亢持久胜利地欢呼声······

　　老人说，105让我看到了在危机面前有这样一群石油人，他们不畏生死，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的心境这时一下子就豁达开来了，我这时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人生的窘境了，我在这个试油队呆了好长时间，心境一直亮亮的，我白天无怨无悔地工作，晚上毫不为难地认真地进行“思想爬坡”，工人们却说，你是学石油的，别扯没用的，还是好好研究研究咱们的油层吧，多出油才是硬道理！后来，指导员提拔了，他建议把我带出来了。

　　林海峰看着老人，似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人说，以后的这些年里，我去过一些名山大川，瞻仰了一些道观庙宇，我能感受到它们的庄然肃穆和深厚文化，可这和来105是完全不同的，来这里我眼前就有一次井喷抢险的回放，有一种激励和感动，所以，我有时间就来105看看，我感谢她，崇敬她，你说这是不是一种朝圣哪？

　　林海峰笑了，说，应该是吧，可你怎么一个人坐轮椅来哪？

　　老人笑着说，虔诚，以前我都是一个人徒步来的，现在腿上出现了点小问题，只能坐轮椅来了，好了，我该走了，再见！

　　林海峰说，再见！他有些凝神地目送着老人的轮椅缓缓地消失在路的转弯处，也精神抖擞的骑上了“兰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