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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个城里人
来源: | 作者:白 聆  时间: 2019-12-03
(一)
  十二岁时,白晓星就发誓一定要做个城里人。那时,爷爷给大连的一个绳网厂代销网具,马屁精推销员为了讨好爷爷,主动邀请奶奶去市里旅游,并且承诺所有的费用都由他自己掏腰包。事实证明,他的马屁拍到了点子上,爷爷果然吃这一套,谁叫奶奶是他最宠爱的人呢!
  推销员王某说,婶儿,您要是觉得孤单,可以带个人一起去。带谁呢?奶奶心说。家里这么多孩儿崽儿的,带哪一个去,剩下那一帮还不得造反啊,平时都说我偏心呢。索性,谁都不带了。而白晓星的幸运,来自于她感冒了,烧得厉害,不能上学。奶奶要出发时,白晓星正巧刚退烧,活蹦乱跳地在院子里出现了。那就带着吧!白晓星莫名其妙地得了恩宠,充当了大连之行的小尾巴。
  白晓星一路上可欢实了,把个王推销员吵得恨不能拿只臭袜子堵上她的嘴。没办法,谁让白晓星是第一次进城呢,这一切多稀奇呀!她看见啥都问,好像第一次知道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花是红的草是绿的,汽车是四个轮子呼呼转的,整得连刘姥姥进大观园都没她这么大的动静儿。当然,白晓星那时候还不认得刘姥姥,等白晓星终于知道刘姥姥是何许人也,她笑得前仰后合,心里想,没准儿哪天白姥姥会比刘姥姥更出名。
(二)
  白晓星跟着奶奶到了大连,住在王推销员家。王推销员家可小了,小得就跟自己家的三间小房一样大,而且也不是楼房。白晓星在电视上看见过,那些城里人都住在格子里,而且睡得床,都不用拿草烧炕。王推销员家虽然睡得也是床,但是他们家长在地面上。所以,白晓星一度认为城里人也不过如此。
  王推销员家有个儿子,比白晓星大两岁。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和王推销员是同一个模子的大小号,一点儿都不像他妈妈刘阿姨一样可亲。这猴子最讨厌的就是老缠着白晓星。每当奶奶和刘阿姨在另一屋说话,他就在这间屋“调戏”白晓星。白晓星想躲,可往哪儿躲啊?就这一个屋子有电视。
  最可恨的一次,白晓星正咬着嘴唇看电视呢,那猴子悄悄摸过来——他当真是摸过来的,一只贼手差点儿就伸进白晓星胸前的裙子里了。白晓星回过神儿来时,使劲瞪了他一眼,打开了他的手。“你干嘛?”白晓星背着刘阿姨偷偷骂他:“死猴子!”
  “我要吃奶奶嘛……要吃奶奶嘛……”死猴子垂涎欲滴的样子真让人恶心。不过,白晓星当时却没听懂他说什么。
  “吃什么?吃东西找刘阿姨去!”白晓星小声喝斥他说。
  “不嘛不嘛,就找你。”死猴子说着,像只畜生一样支棱着四肢爬过来,眼睛里满是邪恶。
  白晓星吃了一惊,忙跳到地上,跑到另一屋去了。着急忙慌的,连鞋都没穿。
  刘阿姨问,怎么了,晓星?
  白晓星瞪着眼睛答:“晓辉哥吓唬我。”
  原指望刘阿姨能痛骂死猴子一顿,没想到刘阿姨却说,哥哥逗你呢,我们家就他一个,孤单,来个孩子,他高兴!
(三)
  趁着死猴子高兴,刘阿姨让他带着白晓星去大连周水子飞机场看飞机。白晓星这才知道,原来王推销员住的这个地方叫周水子,飞机场就离他家不远。
  死猴子晓辉领着白晓星穿大街走小巷,趟过好多车流,路过好几个交通灯,终于绕到周水子机场。白晓星很失望,她原以为自己能亲眼看到真正的飞机在天空中穿云裂石般地翱翔,哪知正好相反,那一架架身着墨绿色外衣的飞机却一动不动地停放在一处开阔的水泥地面上。
  白晓星问死猴子:“这飞机怎么都不飞?”
  死猴子笑而不答。良久,不屑地崩出几个字儿来:“坏了呗!”
  “啊?”白晓星说:“全是坏的啊?”她心想,这城里有什么好,有飞机跟农村没飞机还不是一样,也不能飞。
  “能啊,谁说不能?”死猴子指指天空:“喏,那不就是没坏的吗?这地方要不是停放着坏飞机,能让你这么容易进来?土包子!”
  白晓星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感叹在城里看飞机到底比在农村看到的大,蓦然听见死猴子骂她土包子,晚霞布满了她的脸!她说声不看了,扭身儿就走。
  晓辉在后面哈哈大笑:“你自己能回得去吗?说你是土包子,还不爱听!”
(四)
  白晓星更不爱听的还在后头呢。晓辉家电视机上面放着一个人造小鸟窝,做工很精巧。那小小的一团黄绒绒的草,摸起来比真草要细软,里面一只小鸟宝宝,惟妙惟肖,正张着小嘴儿接过妈妈口中的菜青虫。鸟妈妈向后展着翅膀,极力平衡着自己的姿势。菜青虫一脸惊恐的表情。
  白晓星在农村,哪见过这么意趣横生的玩意儿啊!捧在手心,左看右看,真个儿叫爱不释手。翻来复去摸弄了好几次之后,白晓星一个倒手,那小鸟和鸟妈妈便“倾巢而出”,双双躺在地上,和鸟窝脱了节。
  死猴子晓辉当即大叫:“哈!你把它弄坏了!乡巴佬,你赔吧!”
  白晓星当时的尴尬,难以形容。她觉得自己体内像忽然长出了一个太阳,烈焰四射,把她的心都烧疼了,火苗一直蔓延到她脸上,热辣辣的。她来之前,爸爸给了她50元钱,她不知道这钱究竟够不够赔人家的。白晓星哭了,在死猴子的嘲笑声中,无声地哭了。她绞着湖水绿的连衣裙杵在地中央,肩头一耸一耸,似平静的水面荡起涟漪,水下正当暗涛汹涌。
  后来还是刘阿姨解了围,把那鸟窝简单拾掇了一下,又放回电视机上,并且和颜悦色地告诉她,不用赔。
  从那天起,白晓星就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做个城里人,绝不会再让人瞧不起。至少,她不会让死猴子瞧不起。
(五)
  如今已是三十二岁的白晓星,被超市柜台里的一个形状逼真的鸟窝牵引着走进了往事的大门。如果不是女儿喊她,她还真的穿越不回来。鸟窝里的小鸟还在叽叽喳喳的叫着,比当年那只的制作技术还要高明。
  “妈妈,你干嘛?一个鸟窝嘛,有什么好看的?”女儿依米着急地扯着妈妈的衣袖,想要把她拉到卖芭比娃娃的柜台前。
  依米已经七岁了,白皙可爱,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像极了芭比娃娃。其实依米自己不喜欢芭比,她说她更喜欢BJD娃娃,那种娃娃更像真的。白晓星忽然发现,依米眼睛里闪烁着的某种神情和小时候的自己一模一样。她想仔细辩认,却又看不清楚,那抹神色闪了个影儿,就隐没在小丫琥珀色的眼球里了。
  白晓星附下身亲吻着依米光洁的额头,问她想不想要这样一个鸟窝。她几乎是用渴求的眼神望着依米。曾经,白晓星自己是多么想要一个这样的鸟窝,此刻,她希望从依米的口中听到肯定的回答,以便圆自己小时候的一个梦。可依米只是瞥了一眼,冷淡地说,我才不要!
  依米的回答让白晓星很失落。是啊,依米虽然不是在城里长大的,但是,来大连这两年的生活,依米已经很快融入了这个城市,任何事物对她都不再新奇。白晓星从小做梦都见识不到的东西,依米全都习以为常了。她还需要什么呢?    
  白晓星说服自己,买下了这个鸟窝,圆了自己小时候的梦。她手托着这个鸟窝,想想自己从小到大都擎着一个目标,折腾来折腾去,现如今终于折腾到城里来了。可是,白晓星的心里空落落的,不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可也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六)
  白晓星真正在城里开始混迹,是从十八岁开始,那时她初中毕业刚一年,是个预备级的准农民。但她不喜欢种地,她觉得自己细皮嫩肉的手经不了风吹日晒,她也不喜欢出集去卖水果。爷爷在世的时候,白晓星还小,只要逢集,爷爷便骑上自行车,一边儿耷拉一个驮篓子,装满苹果、梨、桃子,最后把白晓星往车后座上一搁,趁着太阳还在懒被窝儿,爷俩儿已经在湿漉漉的土路上洒下一串串欢声笑语。那时在集上碰见同村的小伙伴儿,白晓星可得意了,胡乱从水果摊上抓起个什么,就往小伙伴手里塞。时常搞得人家家长很尴尬。
  打从大连回来,白晓星就变了。她不再愿意和爷爷一起去卖水果了,偶尔去赶趟集,站在水果摊儿前远远儿地望见同学家长,白晓星都慌不择路似的躲到爷爷宽大的脊背后面,佯装休息。时间长了,爷爷也知道白晓星不愿意出集了,再则他也老了,想驮都力不从心,便不再强迫她。
  依着白晓星她妈的心思,十八岁下学刚刚好,农家院儿里的丫头子,不求金榜题目,做人中之凤,但求找个好婆家,过个寻常日子是正经。白晓星她妈打好了主意,养她个几年,捎带着寻摸好人家。鲜瓜纽子总有长成巴的一天,到时候正好把她嫁出去。她自己就是二十岁时嫁给白晓星她爸的,她想,这闺女,最多不能超过二十二岁,一定要出门子。虽然政策上是不允许,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可白晓星心里的小算盘儿比她妈打得还叮咣响,她早就知道家里有好多亲戚都在城里住,大连的丹东的沈阳的盘锦的,只要她想去,哭着求求老爹,就不信他们是铁石心肠。
  白晓星妈妈本来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可是白晓星给她来了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直气得她连连叹气:好的没跟我学到,这点儿撒泼的把戏倒是比我还厉害。这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无疑击中了她妈妈的要害,所以碰巧庄河市某技校来镇上招生,妈说,报名吧,既然不能念书,那就只有干活儿了。一技之长总是有用的,至少,减少了很多饿死的机率。
(七)
  白晓星在市技校苦熬了三年。毕业后,学校信守承诺,给分配到大连开发区一家日本独资的服装厂。这一路,顺风顺水,白晓星就噌一下到了二十一岁。眼见着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白晓星没有一日不是笑在嘴角,喜在眉梢儿。恍惚,自己就是老歌儿里唱得,“山丹丹开花儿”,里外如一的红艳艳。早年说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儿,那已是奶奶年轻时的老黄历了。白晓星觉得,自己这个年纪才是开得最娇艳的时刻,十八岁懂什么?一个黄毛小丫头而已。
  没过多久,白晓星就恋爱了。对方叫李伟,是班长,大连本市户口,正合白晓星的心意。要不是这本户口,以他那五短身材,塌鼻梁,厚瓶底儿,白晓星正眼都不会瞧他。
  浓情蜜意持续了将近一年,白晓星觉得也该是时候修成正果了。起码也得见见家长了吧?!可李伟却一推再推。白晓星有些着恼,想当初是你死皮赖脸追得我,现如今就仿佛是我巴着你求婚似的。白晓星发出最后通牒,如果还不见李伟的具体动作,她就分手,一点儿也不儿戏。
  这一招果然有用。虽然李伟的解决方案不能让白晓星满意,但理由总还是充分的。李伟说,我妈说了,咱们可以先同居后结婚,现在城里的孩子没有结婚那么早的。白晓星勉为其难答应了。什么年月了,舍不得孩子,能套住狼吗?!
  出乎白晓星意料的是,白晓星舍了孩子,却没套住狼。李伟真的是一头狼,白眼狼!可惜,白晓星在病床上,才明白其中真谛。厂里多少人在背后骂白晓星机关算尽太聪明,白晓星一腔悔恨只能交付眼泪,在枕巾上奔流。她万万想不到,和李伟相处一年多,忽然冒出个李伟母亲“钦点”的媳妇儿来,李伟不顾白晓星已怀孕两月有余,毅然提出分手。
  去他妈的钦点!白晓星果断做了人流手术。她想做得洒脱一点,但她办不到。白晓星的愤怒已然是燎原之势,她心怀叵测地打探到李伟和新欢的约会地点,把一个玻璃瓶塞进李伟的手中,冷漠地说了句:“还你的孩子!”转身闪进了人群。
  玻璃瓶里,豆大的血块永远凝固在白晓星的心里。
(八)
  厂里是待不下去了。白晓星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与那无根的浮萍同命相怜。她不想回家。白晓星好不容易逃出了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旮旯,她宁愿做随波的浮萍,顺游而下。尽管不知前途如何,但日头一直在头顶晃啊晃,总不会落下,浮萍总会有停下来的一天。她白晓星宁愿横眉冷对千夫指,也不要俯首甘为儒子牛。
  白晓星没有知会任何人,毅然去了丹东。找个工作很容易,白晓星很快在一家体育用品店干上了导购员。
  命运,不由分说,丝毫不给人喘息的余地。孙继承,一个中学的体育教师,愣怔怔被推到了白晓星面前。白晓星没有想象当中的脆弱,但却不敢再染指感情。可是爱情在边走边唱,也许,里面真的藏着地久天长?
  异地他乡的生活,漂泊无依的孤苦,使得白晓星自然而然投入了孙继承的怀抱。白晓星毕竟已经二十三岁了,如果在农村老家,已然到了结婚的年龄。结婚再早一点儿的,兴许都抱上孩子了。而且,孙妈妈也对白晓星非常满意。眼看木将成舟,白晓星时不时泛舟在自己的梦里,周围是碧绿的鸭绿江水,对岸便是青山叠嶂,郁郁葱葱,那青翠染得白晓星也添上了新绿,一片生机。
  可是,孙继承提出了一个问题,让白晓星不能释怀——她没有城市户口。白晓星的思绪倒回和李伟在一起的日子,她愤懑地想,如果有城市户口了,我和李伟还会分开么?还能轮到你孙继承吗?但她没有说出口。像一颗哑弹,孙继承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爆炸。
  孙继承也老大不小了,年底就三十二,如果不是因为工资低,他早就是孩子的爹了。孙妈妈着急抱孙子,能眼见着自己浓眉大眼、高大威猛的儿子娶不上媳妇儿?她把早年间自己暗定的政策放宽了,好吧好吧,什么貌美如花,什么门当户对,都靠边儿站,先让我抱上大孙子才是真的!
  白晓星终于爆发了。什么狗屁道理?!孙继成竟然要求白晓星先给孙家生下一男半女再结婚,理由是母凭子贵,到时候白晓星就能跟着孩子一起落上户口了。且不论国家政策,就单单是这份屈辱,她白晓星就受不来。
  两次相似的境遇,两次同样的受挫。这一回,白晓星真的尝到了什么叫心灰意冷,什么叫返璞归真。她辞了工作,没给孙继承留下只言片语,拖着满身疲惫,回了农村老家。
(九)
  白晓星的回归,最高兴的当属她妈。就算她这次不回,白妈妈也准备把她叫回来了。都多大了呀!也该出门子了。这一年,家里都来了好几个提媒的了,每次都因为她不在家,都给人家回绝了。后来学乖了,知道留个心眼儿,先把话说活,但总是“过几天就回来,过几天一定看。”说过N次之后,就没人上门了。晓星这一回家,白妈妈立马忙活开了,差不多十里八村的媒婆都知道她家有女待嫁了。可是,半年之后,白妈妈上火了。白晓星常常闭门谢客,要不就临阵逃脱,跑到果园子里,一坐就是半天。
  自从爷爷去世以后,果园已经没有原来的繁茂。三叔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又是打药,又是除草,但结出来的果子依然像没长开似的,愁眉苦脸的。白晓星坐着爷爷曾经做过的小板凳,顺手自头顶摘下一个疤癞梨,在前襟上蹭了蹭,就大口啃起来。小梨不大,皮挺厚,又艮又涩,涩得像白晓星的心事一样。好久以来,白晓星听不见鸟叫蝉鸣,看不见云起云落。兀自站成了和这些果树一样的姿势,寂寞、无助。
  一只青绿的小蚂蚱不知死活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貌似想要一亲芳泽,落在白晓星刚啃了一口的小梨上,正巧碰到了白晓星的嘴唇。白晓星也不动,任凭它在自己脸上耀武扬威。小蚂蚱想要往上爬,但却一次次掉落下来。白晓星百感交集,曾经,自己就是一只不顾死活的蚂蚱,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拼死挣扎,差一点被压成肉饼。白晓星心念一动,缓缓地把脸仰起来。
  阳光大咧咧地俘虏了白晓星的细皮嫩肉,洋洋洒洒地在她脸上画了好多叶子。小蚂蚱借势在白晓星的脸上表演着太空漫步。痒痒的,暖暖的。白晓星的眼角,轻轻滑落一颗珍珠,同样是痒痒的,暖暖的。
  白晓星知道,这秋后的小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温柔地从脸上将它移到树梢,秋风顽皮地一摇树枝,小蚂蚱疾飞到另一处树端,在阳光下绿得鲜亮。
(十)
  白晓星最终选择了吴明,她的现任老公。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让白晓星暂时忘却了儿时的梦想。
  白妈妈特别不乐意。吴明这人要长相没长相,一副小身板子,像是大饥荒那年挨过来的,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见人不会搭话儿,光会笑,本来那两只眼睛就跟席篾划出来的似的,再一笑,眼睛更成了一条线了。总之,白妈妈眼里的吴明整个儿人身上透着穷酸相,怎么看都碍眼。最主要的是,他爸是个养猪的,吴明也将跟着他爸养猪。白妈妈倒不是瞧不起养猪,所谓“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谁不希望自己孩子能有更好的归宿?
  这一来,白晓星也成了猪婆,每天天不亮就得在几十头猪的饥饿大合奏中起床。伴着猪食味儿,度过这一天。吴明有时去城里打零工,回来就给白晓星讲他的见闻。白晓星强按着蠢蠢欲动的念头,默默地听着那些话。直到女儿依米五岁,这个念头再次从心底喷薄而出。
  老公公提出要把他们小三口送到城里去的时候,白晓星多年的梦又回魂儿了。她也动摇,毕竟前路还是很迷茫。去了之后,吴明干什么?她自己干什么?总不能带着一点钱,坐吃山空吧!但回头看看可爱的依米和踏实的老公,白晓星毅然同意了老公公的提议。
  谁知,吴明却打起了退堂鼓。他和白晓星想得一样,而且,作为一个男人,他又必须比白晓星想得深一层。谁家娶来的老婆,谁自己不疼?吴明不能随随便便让白晓星和依米跟着遭罪,这个三口之家的担子,他得担好了。他见过举家出去打工的家庭,哪个不是辛苦得要死?
  可父亲说:“放心,只要肯下力气,饿不死人。咱们家祖祖辈辈,都在这个山沟沟里,你们做晚辈的,就不想走出去?我出门坐车,常看见人家城里的小孩,又懂礼貌,又有见识。我羡慕!你们不羡慕吗?我生你的时候,眼巴巴希望你能好好念书,出人头地。但是你没给我念好。现在我孙女儿长大了,我得让她好好念书。她念书的钱,我出一半。你自己考虑吧!”
  白晓星趁机给吴明施了强压:你要是不去,我带着孩子去!双管齐下,吴明无奈,只能答应。正巧,家里一个亲戚在工地上有个长久的活儿,需要人手,老公公立即打电话联系妥当,择日便可启程。
(十一)
   时钟不知疲倦地转着圈子,一晃就是两年。等到秋天,依米就要上学了。白晓星很矛盾,就她自己的立场上来说,她希望依米能够留在大连念书,若不是为了这个,白晓星也不会费尽心机来到城里。当然,她也从不否认留在城里是遂了自己的心愿。
  可是对于白晓星的想法,老公吴明坚决反对。反对理由只有一个:是金子,到哪儿都能发光。两年来的城里生活,使吴明筋疲力尽,他的忍耐力和经济能力都已经捉襟见肘。但白晓星据理力争,说自己完全是为了依米着想。同样是一块金子,也许只因为埋得地方不对,所以发光的时间也会延长。如果埋在农村,至少得二十年才能被人知道。
  两人相持不下,老公公又从中调解。说是调解,其实就是摆明了让吴明就范。本来嘛,早先来城里时已经说好的,为了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现在吴明反卦了,自知理亏,便不再言语。
  白晓星心里也不好过,白天上班,晚上从幼儿园接了孩子,回家就得马不停蹄地做饭,吴明回来正好能吃上热乎的。饭罢之后,又是刷碗收拾屋子,又要洗衣服洗孩子。整个儿都忙完了,躺下也得十多点。人活成了机器。只有双休日还有点喘息的机会,带着孩子东游西晃的,连正经的游乐城都不敢去,消费太高了,一次进去,这半个月的工资就没了。后半个月,白晓星就得捂着心口疼痛不止。
  渐渐地,吴明和白晓星开始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架。两人心里其实都明白,如果不是生活在城里,根本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就算有,也不会频频发作。为了给孩子营造一个和谐的生活环境,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极力克制着。
(十二)
  十一长假回老家,白晓星受了很大的刺激。一家人围坐在桌旁欢欢喜喜地说话,好久不见,原是情浓于水,但就这时候出现了不和谐。
  一个同在城市打工的表姐,倨傲地对白晓星说:“如果觉得住不下去,那就回家来呗!”这个表姐的境况,白晓星再清楚不过了。她之所以能够在白晓星面前这么耀武扬威,是因为她在城里找到了一个有钱的老板。这老板五十来岁,都能当她爸爸了。她只不过是一棵被老牛啃过的衰草。
  白晓星强制者怒火,咬牙回敬了一句:“我们马上要买房了。”噎得表姐直翻白眼儿。
  可是,话一出口,白晓星犯了难,她拿什么买房啊!再说,吴明也不会同意。白晓星思来想去,先做通了老公公的思想工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老公公觉得,不买房在城里确实立不住脚,那么,事情就成了一半。老公公果然支持,直说一直想帮他们凑钱买房子,不为别的,为了依米的将来也得买。吴明这边的意见,顺利成章的敲定了。
  白晓星又回家做父母的工作。父母亲一听,亲家都同意了,那就同意吧。可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是,筹钱。亲家家是养猪的,咋说也能存个几万或者十几万,可白晓星家里也就种着几亩薄地,一年卖不了几个大钱。
  情急生智,白晓星她妈把手伸向了多病的婆婆,也就是白晓星的奶奶。自从白晓星的爷爷去世后,老太太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意识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因为家里几个弟兄都很忙,所以大家开会研究,老太太暂时由白晓星的妈妈全权照顾。当然也不是白照顾,每年大家都会在养老费之外多给白妈妈一笔辛苦钱。白妈妈刚开始还婉言谢绝,日子长了,辛苦盖过了羞愧,也就觉得理所当然了。白晓星的几个叔伯都知道老太太自己存着一笔钱呢,但究竟有多少,在哪儿放着,就只有白妈妈一个人清楚。她每天伺候老太太吃饭睡觉,接屎接尿,老太太什么都和她说。
  白妈妈顺利取出了存折里的五万块钱,白晓星也顺利地拿到了房钥匙,虽然是二手房,白晓星仍掩不住喜悦,总算在偌大的钢筋森林里有个自己的一个窝儿了。
  当年那个鸟窝事件,忽然之间又历历在目。听说拿到房证三年之后就能在本市落户,她真想让死猴子晓辉看看她此时的生活,她马上就是城里人了!再也不是他随随便便就能喊的“土包子”了!
(十三)
  白妈妈的电话打来时,白晓星还在做着美梦。梦里尽是自己在发号施令:“这里,这样装!”“那里那里,不能那么弄,要整个是白色的!”“对对对,就这样,我很满意……不过,再偏左一点就更好了……”
  “晓星啊,你奶奶进了医院了!就在你们市医院,你爸和你叔叔他们都去了!你也去看看吧!”
  “啊?这是怎么了?我十一回家的时候,奶奶不是还好好的嘛!这真是……”白晓星一边穿衣服,一边用耳朵夹着手机说话。“这怎么忽然就进医院了呢!”
  “呜呜呜……”白妈妈在那头忽然哭了起来,“晓星啊,都怪我!我不该动你奶奶的钱啊……呜呜……你看她糊涂,她其实什么都清楚哇……”
  白晓星顿时愣住了,手机自肩膀上滑落,在床头柜上打了个挺儿,砸落了白晓星新买的鸟窝,一跃躺在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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