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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憨
来源: | 作者:闾凌宜人  时间: 2019-12-03
  我本不认识老憨。是那天我路过二道沟村偶然看到了一场“热闹”以后,才知道了老憨,也认识了老憨这个人。
   那天早上太阳偷懒了,天就阴沉着脸,二道沟村笼罩在灰蒙蒙的烟雾中。我骑着电动车才拐进村子,朦胧中看到紧西头那户人家院外停放着一溜摩托车。等我到了近前停下车子,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大门,门上没有大红喜字,敢情人家不是在办事情。隔着门口朝里看,院子里聚集着一群人,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只听到一个粗声大嗓在高声喊着:“眼看着就要过阳历年了,他李老憨不给咱开支,还玩起了躲猫猫,我看他能躲到哪里去。”这人的声音刚落,一个洪钟般的声音怒吼道,“铁钢,你小子灌了点猫尿你喊啥喊,你给我消停点,别在这儿瞎咋呼。”
   出于好奇,我干脆就放下了电动车,走进了这家大门里。
   一个穿着粉红羽绒服,描眉打鬓、涂着红嘴唇的中年妇女看到了我这个陌生人,转身离开了那群人,扭扭哒哒的来到我了的身边:“你也是来要钱的?还是来看热闹?”我看了看眼前这个女人,又扭头看了看大门外,确定她是在同我说话。“哦,哦,是,不是的。”我含混其辞,答非所问,在这女人面前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李老憨也是的,年年整这事,弄得家里外头都不消停,害的老伴也得跟着他操心。”这女人并没在意我的冷漠,她的语速很快,薄嘴唇里放着连珠炮。
   “李老憨是谁,这些人又是谁?”我看这女人没有把我当生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也就接过女人的话,想从她的嘴里得到些答案。
   “李老憨就是这家的男主人,真名叫李实诚。听说早先年生产队里搞农田基本建设,晚上收工的时候人们陆续集中到了一起,空旷的大地里只有他还在抡着铁锹拍打着土坝墙,队长喊他收工了,他冲着队长嘿嘿一笑,‘快了,快了。’队长手指着他的身影对大伙说,‘他爹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可是名副其实了,他还真是个实诚人,蔫了吧唧的,真憨。’打从那以后人们就送给他一个绰号,老憨。”女人停顿了一下,接着和我说,“院里这些人我也都不认识。今天早上我路过他们家看到院里院外都是人,就进来看看有啥情况,一打听,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找老憨要钱的。”
   女人快言快语的一番话,让我对老憨这个人生出许多疑问来。“这么憨厚的人还会欠下那么多人的债?难道他属于那种‘蔫吧人蛊毒心’的人?”
   正在我揣测之时,那洪钟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说铁钢,你快去进屋把他们都统统给我招呼出来,谁也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给老憨哥脸上抹黑了。”我循着声音望去,说话的人高大粗黑,像个黑铁塔,满脸的络腮胡子。他拍拍身旁一个瘦削脸小伙子的肩膀,然后看了看大家,“我问你们大伙,咱们今天到老憨哥家干啥来了?”
   “看老憨叔啊,顺便大伙聚聚,乐呵乐呵。”瘦削脸小伙子抢着说。
   “是啊,是啊,大家辛苦一年了,平时也没个空,今天就想给老憨哥一个惊喜,咱冷不丁的就来到他们家,大伙热闹,热闹。”一个五十开外、嗓子有些沙哑的男人说道。
   “你们啊,就是改不了那股馊脾气。就说铁钢你吵吵把火那几句话,分明就是来找老憨打架的,真气死我了。热闹,这下够热闹了吧。”那人转头瞟了我和那女人一眼,然后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大伙都拍拍心口窝,嘴对心、心对嘴的说说,咱老憨哥有哪点对不住大伙。我记得,那年为了讨人家老板八岁孩子的欢心,他撒谎说家里养了二十多只鸽子,明儿个给他抓两只来玩。说这话的时候他都没敢正眼看着人家老板的脸,脑瓜门往下直滴答汗,脸憋得像下不出来蛋的老母鸡那样红。
   我站在旁边替他着急,心想老憨怎还会撒谎了,他家里哪有啥鸽子呢。结果,第二天一清早他跑到市场上花了几十元钱买了一对鸽子,送给了那孩子。孩子欢天喜地的跑到爸爸身边,老板看着儿子眉开眼笑,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然后笑着对老憨哥说,谢谢你,老憨。
   老憨哥冲我挤了挤眼睛,喜滋滋‘嘿嘿’笑着对我说,耿志,你说,这几十元钱花的值吧。往后咱找他就应该好办事了,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耿志的话音刚落,一个胖墩墩的小伙子接过了话。
   “耿志叔经你这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去年五月节前‘正兴公司’的赵经理对老憨叔说,快过节了,老憨你在屯里给搭顾搭顾,帮助我们买头稀食猪来杀,让我的员工们改善改善生活。咱老憨叔心眼实,对人家笑了笑,说,赵经理您放心,我这就去办。老憨叔这回可没有拖泥带水,骑上摩托车就走了。等到大伙要收工的时候他带来辆三轮车回到了‘正兴公司’。赵经理笑呵呵地拉住老憨叔的手,不住地说,辛苦了,辛苦了。老憨叔连连摆了摆手,憨憨一笑,不辛苦,我应该的,应该的。
   赵经理对老憨叔说,一会你写张条子,我给你签上字,到财务去取钱。花了多少钱?
   啥钱不钱的,大家吃着香就好,就当我请客了。嘿嘿。老憨的叔脸红了,不住的搓着手,低着头,眼睛盯着脚下的石子踢了又踢。
   大家七手八脚的从三轮车上往下抬这头猪,这头猪和别的猪不一样,它温顺的很,即没吱哇乱叫,也没有拼命反抗。赵经理走到跟前,将手放到猪鼻子上。‘嘘’,立刻抽回了手,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把脸拉的老长,气急败坏的吼道,李老憨!你安的什么心,不愿意办就早吱声,弄回来一头死猪糊弄我?哼!说完捏住鼻子高声呵斥老憨叔,快给我拉走!拉走!
  老憨叔看着赵经理的脸像五月的天说变就变了,已经晴转多云,心里一惊,头上惊出了冷汗。他哆哆嗦嗦伸出手放到猪鼻子前,又猫腰凑在猪头处,侧耳仔细听了听,然后站起身,走到赵经理身边,嘴角裂了裂,慢声慢语地说,赵经理,有气啊。
   站在一旁的我听了老憨叔的话,觉得很可笑,赵经理可不是有气呢。这时的赵经理脸阴的像个黑锅底,嘴噘得能够拴住一头驴,便急忙用手捂住了嘴,没敢笑出声来。
   有气?啥气?谁的气,猪身上那是晦气!霉气!阴气!气得我浑身哆嗦,心里冒火,走,走,走!一会都别让我看到,别再惹我生气。赵经理气咻咻的朝老憨叔和我们挥了挥手。
   真的有气呢,赵经理。也许这一路颠簸把它给颠迷糊了,抓它的时候还吱哇尖叫乱蹬蹄呢,过一会就会好的。老憨叔摸着猪头,哭丧着脸,声音小的像蚊子叫,他蹲在地上瞅着赵经理。
   赵经理显然是真生气了,冲着老憨叔喊叫道,马上给我拉走,马上!听明白了吗?还让我再重复一边吗?
  老憨叔无奈的对我们说,大青子,你们大伙伸伸手抬上车吧。我们先是面面相觑,又看看赵经理,再看看老憨叔那张苦瓜脸,一齐动手将猪重又装上了三轮车。”那个叫大青子的绘声绘色的讲述引来了大家一片议论声。
   “瞅瞅,老憨哥这左一出右一套的,这么做不就是为了讨好人家吗,为了咱干完活好算账啊,结果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没人说好啊。”一个戴着滑雪帽的中年人说。
   “你说谁呢?”铁钢横眉怒目举起了手。
   “说谁?谁自己心里知道。”大青子看着气不过,对铁钢不依不饶。
   “行了!你们这两头犟驴。都给我消停点。”耿志的一句话镇住了两个年轻人。
   “就是嘛,这几年老憨叔为了给咱这个包工队揽着活,那可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给人家甲方的头儿好话说了三千六,就是让咱这些哥们有活干,有钱赚嘛。”另一个小青年在一旁开了腔。
   “还说呢,这几年老憨哥为了咱这小包工队,脑筋没少费,劲也没少出,他的钱却拿得最少。就说去年吧,因为我没看好正负零,返错了尺,结果基础差了十多公分,老憨哥发现后坚决让我返工。我就小声和他说,实际也就差那十多公分,一块砖那么高,没人会注意到的,马马虎虎就过去了。老憨哥一听我的话,脸立刻就沉下来了。他对我说,老弟弟,咱赚钱靠的是技术,办事凭的是良心,人家给咱的可是真票子,你没按人家的要求干,这钱装进口袋里,心里是不会安稳的。拆吧,这返工的钱哥出,不会影响你今天的收入。
   老憨哥的一番话臊的我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火辣辣的直发烫。”沙哑嗓音的男人说完,脸又红了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述说着李老憨一件件平凡的故事。
   站在门口的我竟听得入了迷。没想到当今年代还有这样的实诚人,忽然间脑袋里就有了想认识认识李老憨的念头。
   这时候,一直站在房门口没做声、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开了口:“耿志兄弟,你们大家今天来的好啊。如果你们大伙不说啊,有些个事儿我这个老太太还一直蒙在鼓里呢。头年五月节前老憨是用三轮车拉回来一头死猪,院子也没进,猪也没往下卸,他急三火四地到偏房里取了把铁锹就出去了,我在后面追着喊着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捡来头死猪埋在果树下当肥料用,地有劲。我开始也挺纳闷,真是奇了怪了,捡了头死猪还值得往家里拉,这老憨看来是真的老了,见啥啥都是好的了。这会我才明白,敢情那死猪不是捡来的,是花了我的血汗钱买来的啊。这个死老头子,真个气死人了。
   你们大伙干活都有钱装兜里,我们这个老憨可是一连几年了大子儿没往家里拿一个。去年还从我卖的苞米钱里拿出去二千多块,我问他拿钱干啥,他说这次包活没算好帐,赔了。我就说他,赔了也不能总你一个人赔呀,大伙都应该摊点。你听他说啥,活是我包的,我是工头,赔就应该赔我的,不能让大伙少得钱。你听听。我说,你也扔下六十奔七十的人了,还出去包啥工,非当这赔钱的破工头干啥,该省省心了。回回赔,咱也赔不起了。你再听这个老冤家说啥,这次是赔了,那还有下回呢,还跟我整出个啥词,说是‘胜败兵家常事’。我都等了他多少个下回了,也没见到过他的钱。”老太太越说越激动,眼泪围着眼圈转,嗓门也是越来越高了。
   耿志和那群兄弟们赶紧走到老太太身边,耿志说:“老嫂子,要怪你就怪我们这帮子兄弟不争气,老憨哥那人心眼好,为人正直,总想着让我们大家多赚钱,过上好日子。他是那种拙嘴笨腮,不会说话的人。是宁可身上受屈、不让脸上受热的性格。这么多年了,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啊。”
   老太太破涕为笑,她说:“这倒是的,老憨这人心肠好。”
   耿志看老太太乐了,就接着说:“这几年我们这些人能够走进城里,腰里揣进大把票子,那是要感谢老憨哥的。今天这些弟兄到家里来不懂事,惹嫂子你生气了。嫂子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们这一次吧。”
   “你看看我就顾着叨咕你老憨哥了,大伙快进屋里坐吧。”老太太抹了下眼角,热情地招呼站在外面的人们。
   一阵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停在大门外,熄了火。我扭头向大门外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草绿色军大衣,头戴蓝色头盔的男人停稳了摩托车,取下了车钥匙,摘下了头盔,朝院子里走来。
   我身边那个女人指着迎面走来的男人告诉我说,“喏,这就是老憨。”
   说话间,老憨跨进了院门,同那女人打了声招呼,“翠莲啊,怎么不进屋里坐啊。”接着他用诧异的眼光看了看我,又瞅瞅翠莲,疑惑的问我,“你是?”
   翠莲冲着老憨“哈哈”大笑起来:“你问我他是谁?这么半天了我还真就没问过他是谁。我也不认识他。”
   我忙伸出手,握住老憨那如同板锉一般的手,自我介绍道:“我姓邹,城里人。一早想去头道沟看个人,没想到路过你们家凑巧看到院里热热闹闹的一群人,结果有幸从他们和你家嫂子的议论中听到了有关于你的故事,令我很受感动。”
   老憨“嘿嘿”抿嘴一笑,“我有什么故事,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那张刻满了皱纹、黝黑的脸上挂着质朴的笑。
   “走,老邹,即来了就是客儿,到屋里坐坐。翠莲,你也进屋帮我倒倒水。”老憨热情地请我进屋。这时候,屋里那些人听到门外的摩托车声猜测是老憨回来了,也都迎了出来。老憨看到大家笑着说,“弟兄们都来了?”
   “我们一大早就来了,没想到还是没有早过你。”耿志走上前来,亲切的拉住老憨的手。
   “弟兄们来得正好,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大家。”老憨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小眼睛只剩下一条缝。
   “啥好事,老憨叔快跟我们说说。”铁钢忍不住急脾气,着急地问道。
   “昨天我看了下日历,眼看着就到新年了,赵经理那儿欠咱的工钱还没结清,所以今天还没亮天我就进城了。打更的老赵头问我这么早来干啥,我也没有告诉他,抄起扫帚就帮他扫院子。扫完院子就坐在门口等,赵经理的小车一到大门口,他就隔着车窗看到了我,走下了车,主动拉住我的手。我就纳闷了,赵经理今天遇到啥喜事了?心情这么好。我正想着呢,他拉着我进了他的办公室。我忙着去给他倒水,他却把我按在了椅子上。老憨啊,今天你是我的客人,这水得由我来倒给你。妈呀,这大老板今天也不怎么了,我这心里犯起了嘀咕。”老憨说到这儿瞅了瞅大伙,故意卖起了关子。
   “老憨叔,快说说,到底为啥赵经理的态度这么好。”大青子急于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追问道。
   “赵经理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说,老憨啊,今天你来得正好,不然一会我还要给你打电话呢。我们公司找到你这么个实在人来搞基建,算是找对了人。负责工程质量验收的那些人对咱的土建工程质量都叫好,竖大拇指了。所以啊,我决定明天就给你们结清全部工程款。”还没等老憨的话说完,耿志就冲着铁钢说,“你小子听到了吧,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铁钢的脸一红,也没敢多分辨,羞怯的低下了头。
   “还有好事呢。”老憨慢条斯理的说。
   这一群人围住了老憨,静静等待着老憨的下文。
   “赵经理从皮包里抽出了两千块钱塞到我手上,说这钱是那天的猪钱。我说啥也不要,我说那真的是一头死猪了,都让我给埋了。他说,死猪也得给活猪钱,你也是被人糊弄了。给我说的脸直发烧,就差没有地缝钻进去了。我就和他推辞着,没想到,他把脸一板,对我说,老憨这钱你要不收,明年开春的活我就不给你了。”说到这儿,老憨转身走到了老伴身边,拉住了老伴的手,深情地看着老伴,“对不起了,那头猪不是我捡来的。”
   老伴斜睨了他一眼,然后嗔怪地笑着说,“你这个老憨啊,竟爱唬我。但是你那些事我已经都知道了。”
   “后来怎么样了?”铁钢抬起了头,急切地问老憨。
   老憨摸摸铁钢的头,“后来我就只好揣起了钱。赵经理这才笑着对我说,明年咱这里的工程都归你老憨了!我一听,那个高兴啊,麻溜起身给他行了个礼。”老憨黝黑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他和他们都开心地“朗朗”笑起来。
   “大家都进屋吧,我给你们做俩菜,你们好好喝一顿,庆祝庆祝。”老太太笑呵呵地说完,拉起翠莲的手先回了屋。
   老憨拉住了我的手:“邹老弟,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赶上了,你也同我们一起乐呵乐呵吧。”更想了解老憨的我欣然应允,冲着他点了点头,走进了屋门。
  这时,烟雾散尽,太阳照亮了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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