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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沟没有树
来源: | 作者:郑亚环  时间: 2019-12-03
  不管丰年还是灾年,平头村的村民都会拖家带口地在小满这一天来到西沟。
  别看西沟里的住户都是故去了的先人,生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平头村的百姓连西沟的风吹草动都惊心,更别说有什么大的动静了。
  平头村取本村都是平头百姓的意思,和时下流行的发式没什么瓜葛。原先平头村也并非都是草民,更并非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也诞不出,闻晶林初来到平头村的时候,平头村的陈家二毛头陈伟昌正金戈铁马、征战沙场,本想混个马革裹尸,谁知竟能凯旋班师,喜得袁大总统将其封为大将军,成为袁大总统身边的红人。那时候的平头村被改叫将军屯。
  闻晶林这个人,刚入赘到跑跑家的时候,将军屯的百姓没有人用正眼看他,一个其貌不扬、走路踮脚的外乡汉子,只配给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做倒插门的女婿,这多少让将军屯的平头百姓瞧不上眼。闻晶林也自知自己在将军屯里不招人待见,所以很少出头露面,他知道要想改变将军屯人对自己的看法,非得让他们有眼前一亮的东西拿出来。闻晶林自知自己不是个凡品,殊不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焉能知道那一张瓦刀脸不是个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姜子牙?只是他现在还不想这么早就让将军屯的百姓改变对他的看法而已,他有时暗暗地在心里琢磨,何必急在一时?土里是埋不住真金的,露相是早早晚晚的事。
  谁知,那年五月的一天,让闻晶林的想法过早地实现了。那天,村东头朱木匠的女人在跑跑家的豆腐坊磨豆子,两个女人打头碰面聊起闲嗑。女人唠嗑无非就是家长里短和屯中的稀奇事,跑跑看着平时不怎么出门且眼睛长到脑门上的朱木匠女人,今天到她家的磨房磨豆子,有些意外,她没话找话地说,嫂子,最近可不常见您出来。
  朱木匠女人有一搭无一搭地接了一句,最近我家木匠手头忙,我这不还得屋里屋外地侍候他,哪像你们那样清闲。
  朱木匠在外面挣活泛钱,朱木匠女人的手头就比别人宽裕,虽然把自己说得可怜巴巴,那是在炫耀朱木匠手艺高超,请他做活计的人多,自己自然也就没有闲暇时间在屯子里和跑跑她们一样闲得到处嚼舌头。
  跑跑点了一下头,讨好地说,这话正是,这屯中过日子就属你家,你家三哥有搂钱的耙子,你在家里就有装钱的匣子,熟话说,不怕耙子没齿,就怕匣子没底。跑跑说完把大拇哥伸得老高,眼里闪出无限羡慕的表情。
  朱木匠女人很受用跑跑的样子,心想,别说在这将军屯咱朱家过的日子数一数二,就是十里八乡怕是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跑跑看出朱木匠女人的得意神色,知道这个女人矫情,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跑跑从她那轻佻的眼神中看出了她是被她看扁了的。她心里不舒服却又奈何不了她,谁让自己在这将军屯里有短处来的。
  跑跑年轻的时候眼眶高,谁也看不上,媒婆跑断了腿也没给她找到婆家。一直等到过了婚龄才爱上一个江北的皮货商,她爹知道后横拦竖挡也没挡得住,眼见肚子里有搁不住的东西了,她爹才不得不把那人招了养老女婿,谁知那个皮货商是个有家室的,两个人在一起卿卿我我地过上不到三年,那人在外地的老婆就带着孩子寻来,见他在这里又安了家,回去搬兵,七大姑八大姨一起上阵,硬把他连哭带嚎地给整回去了,临走时还把跑跑的孩子给抱跑了。跑跑落得人财两空,光着屁股推碾子,转圈丢人。在这方圆百里的磕碜丢大了,再也没人给上门提亲,也没人愿意娶她,真是应了她爹当初骂她的那句话,臭到家里垫猪圈了。
  年前,跑跑他爹到关里串了一趟亲戚,带回来一个叫闻晶林的瘸子,硬要把一个手脚齐全的跑跑嫁给他。跑跑瞧不起闻瘸子,还是她爹的那句臭到家里垫猪圈的话,让她多少开了窍,自知自己再也不是什么金香玉,能有个人要也就算是烧了高香了,于是就随了她爹的心愿和那闻瘸子结了婚。
  自打跑跑和闻晶林结婚以来,跑跑自己就更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所以经常萎缩在家里不出门。突然,有一天她发现闻晶林对屯中出现的一件大事竟能在提前预料到了,这让她欣喜若狂,随即感觉这个瘸子不是一般人了,难怪她爹把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当成了神仙供着。后来又通过几件事,跑跑终于断定闻晶林绝对是个马前神客,于是不但不敢小瞧而且那长久压抑在心头的那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也在抬头。
  今天朱木匠女人到跑跑家磨房磨豆子,这让跑跑既感到意外又感到欣喜,是该让自己洋棒、洋棒了,她看似无意却又经意地对朱木匠女人说,要说咱这屯子,除了老陈家可就是你家了,都说人能升官发财是八字造就的,可是有的物件也不能小瞧的哦,陈家二毛头能出人头地,是源于西沟里靠他家祖坟场长出一棵奇树。
  陈伟昌虽然官位显赫,但是将军屯里的百姓提起他的时候没有人叫他大号,屯子里的百姓觉着叫二毛头不生分,他陈大将军虽然高高在上,却依然还是他们将军屯里的二毛头。
  朱木匠女人开始的时候被跑跑夸得有些暗自得意,不料又听见跑跑上摸不着天,下接不上地冒出这么一句话,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反问一句,什么奇树?
  朱木匠女人的这一反问,让跑跑抓到了一个讯息,原来她还蒙在鼓里,女人天生就对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有兴奋点,她更加神秘地说,咋,您还不知道吗,这回老陈家能出奇冒泡,是与他家祖坟场上的一棵奇树有关。
  朱木匠女人这回听清了,她回头看了看跑跑,觉着跑跑刚才的话不着边际,她心想,该不是这个女人在家里憋坏了,凭空造出这个话题来与人闲聊,她不再想搭理她了,就反驳说,胡咧咧啥哩,人能否升官发财,与机缘有关,那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凑巧了才能造就出一个大人物,哪能与那死物件一样的树有关系,纯属胡说!
  跑跑非但没被朱木匠女人的话给呛回去,反倒接过话来说,着啊,那天时地利人和,还不占个地利吗?
  朱木匠女人看她强词夺理,不耐烦地说,地利又怎么了,长树就地利了吗?
  跑跑说,那西沟里的土地贫瘠,谁见过长出树来?哪天你去看看,你可见过咱这方圆百里长过那样的树?
  朱木匠女人怔住了,心里稍微地动了一下,难道西沟里真长出了奇物?虽然这样想,可她不想在话语上输给跑跑,就摆了一下手,不以为然地说,长啥树也不稀奇,树种子满天飞,土地也是能改变的,保不齐西沟就能长出各样的树来。
  跑跑听见了朱木匠女人的话,知道这个女人是铁了心的与自己犯口舌,就说,您要是不信就自己瞧瞧去。
  朱木匠女人继续说,升官发财的事兴许与个风水、宅院的有个什么关系,我倒是常听说谁、谁、谁家出了个冒泡的,说人家的祖坟冒青烟了。都说是冒青烟,谁见着了?谁拿个坟茔地里长树来说事儿的?谁又听说过这与长不长树还扯上关系了?
  朱木匠家的女人嘴里像连珠炮,跑跑没有理她的话茬,只把事先泡好的豆子往磨上添了一瓢,照着拉磨黑驴的屁股蛋子上拍了一巴掌,老黑驴绕着磨道紧走了几步,拖动碾盘吱吱地响。跑跑心想,不与你这见识短的女人计较,等我说出个绝的来,看你还嘴硬不?她凑过来对着朱木匠的女人压低声音说,说你也不信,我家的跛子是个奇人哩,会看个风水,断个面向,这话是他说的,他说咱屯子还能出能人,西沟里要不了多久就会绿树成荫,说罢,一脸的神秘相。
  朱木匠女人看了跑跑一眼,这一眼能看到山海关里和山西口外,洞穿你身上的紫花小衫和囊厚的肚皮,看到你心肺和下水。你跑跑先是挑了大半辈子男人,后来又鼓捣出那么一宗丢人现眼的事,临了又找了个猫腰、驼背又腿瘸的男人嫁了,现在大概是想着补个面子,硬把个老庄稼耙子说成个能人,岂不可笑?要是西沟里长不出个树来,看你今后还会咋样圆全今日的话来!想到这里朱木匠女人把嘴一撇,险些撇到天上去,她说,就你家那个瘸子也能看风水?
  这话一出口,朱木匠女人自己也感觉过分,瘸子面前不说短话,当着瘸子老婆面前说了短话也不好,她赶紧收住了嘴,再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啥了。谁知跑跑接下来这话,让朱木匠的女人更是大吃一惊。跑跑走到磨坊门口,四下里望了望,见没人,又复凑到朱木匠女人跟前说,您还别不信,我说一件事您可别外传,这事如果有,您就信了我刚才的话,如果没有您就当我刚才乱说。
  朱木匠女人斜眼看了看她,正在疑惑她想说啥。
  跑跑说,我家跛子说,五常家里的这几天面相主凶,过不去这个月的十五。
  朱木匠女人再坚强,再对跑跑的话有抵抗能力,但是对于这样的话也是惊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这闻瘸子咋啥都敢说,别说那跑跑家和五常家连着宗,平时走动的也还勤着哩,那五常家里的年龄刚过正午,三十出头,连个头疼脑热的都少见,昨个我还见她在地里忙活,即便是人家家道殷实,那也是省吃俭用攒下的,何苦仇富?咋这样平白地咒人家?
  朱木匠的女人用白眼看了一下跑跑,放下手里的簸箕,提起磨好的豆浆桶,头也不回地走了。
  五月十四的后半晌,天阴的出奇,不到傍晚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五月的天气属于春旱期,能下点小雨就让庄稼人高兴了,谁见过这瓢泼大雨?
  朱木匠的女人这几日被跑跑的话说得心里沉重,后晌想把刚刚织好的布拿出去浆洗晾晒,却不料碰上这样的天气,晦气地又坐到织布机前排线,不一会儿织线排好,她用手来回推动织线板,咣当!咣当!一声声织布机子的响声,寂寞地响在雨里。
  眼擦黑的时候,她听见西院五常家里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从阴间地府里传来的,让人不寒而栗。朱木匠女人心里一惊,手被织线梭子碰破了,殷殷的血印到了那刚刚织出来的白布上,看起来那样的刺人眼睛。
  五常家里的真死了。
  十月,京城的将军府落成了,将军屯的陈家人忙着收拾细软倒卖田产准备搬家。腊月门里,二毛头派来一队人马来接他的老娘,呼啦啦兵士们站了半趟街。一辈子土里刨食的庄稼把式没见过的阵势,直映得眼前发亮脑袋发懵。
  一屯子的百姓都涌到陈家,女人们拉着陈老太太的手,说些个这些年在一起的老话,这个扯前襟那个拽衣袖,挥手道别、依依不舍,把个陈老夫人感动得直哭,哭得眼泡发肿、肝肠寸断,后悔答应儿子去那见不到天日的深宅大院,享个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福,搞得今日这般生死离别,倒不如和往日的老姐妹在一块说说笑笑,畅快呼吸。
  陈家人走后,朱木匠的女人竟留神去了西沟,五常家的突然离去,验证了跑跑的话,看来那个闻瘸子,不,闻先生,还真不能小瞧哩。朱木匠女人一个人怀揣着心事,踱步向蓼儿山下走去。
  十月的塞外,荒草萋萋,蓼儿山原本就是个岩石裸露的荒岭,植被就像乞丐身上的衣服缺襟少袖难以遮羞。西沟就在蓼儿山西坡的土崖子下,杂草凌乱,野兔乱串,一个个土丘灰黄地堆在那里任风吹雨打。
  朱木匠女人先是往自己家的坟茔地边看了看,然后顺着羊肠小道径直走到陈家祖坟边。
  陈家坟茔地里真有一颗不知名的树长出来,约有杯口粗细,半人多高,其树树干如蛇皮缠绕,叶片似扇状,且叶片背后生有黄色的鳞状物,要是不细看,还真看不出个名堂来。朱木匠的女人心里暗想,难道真有这样的奇事?
  回家后,朱木匠女人把这话对着自家男人学了一遍,朱木匠正在外间马凳的磨石上磨刨印,呼哧呼哧来回费劲地拽动刨印,头不抬眼不睁,嘴里骂了一句,都是他娘闲的!
  开年后,末了春,朱木匠在陈伟平家做木匠活儿,陈伟平是二毛头陈伟昌出了五幅的兄弟,算不得近门,所以没被陈老夫人带走,只因还牵扯着一个陈字,陈老夫人就把自己卖不了带不走的物件、家什留给了他,权当做个念想。
  朱木匠因乏了又喝了点酒,就歇晌时在陈伟平家的八仙桌上扶着睡着了,恍恍惚惚好像见到了他的父亲,父亲站在家宅的过道里,头发全白了,衣服有些褴褛,看上去更加老态龙钟。朱木匠想拉着老爹到屋子里去坐,不料老爹不理会他,只顾着直眉弄眼地看着他,老半天才说了一句,老宅子西北角漏天了,快找些时候修补一下!朱木匠想了半天,家里的房宅都是好好的,哪有漏天的一处?还在纳闷,老爹竟拄着棒子晃晃悠悠地走下去了,他赶紧追上前去拉住老爹,想问问他老说的是哪间房?却不料回过头来的老爹竟是一副狰狞的面孔,朱木匠一惊,猛然醒过来,知道是个梦,一摸头上的汗,竟湿漉漉的。
  朱木匠自打去年七月十五去了一趟自家坟茔地烧几张纸,给他过世的爹娘过个有钱的鬼节,再就是打发他两个儿子年前去扫墓。因为手头活计太多,自己舍不得放下活计不去挣钱,所以大多都是由儿子们代替他到西沟尽孝,想一想真是为了几块袁大头就忘记自己身为人子,真是不应该。想来也许就是父母的坟茔该修缮了,难怪老爹前来兴师问罪?
  这一次去西沟,朱木匠没有让儿子替自己走过场,而是亲自带着女人,拿着香烛、纸钱、供果之类的祭拜品,还带来泥瓦匠用的家什,准备把父母的坟茔地重新修缮一遍,捎带着到父母跟前请罪。
  祭奠完毕,朱木匠自己拿着瓦刀沿着父母的坟茔转了一圈,确实发现西北角漏了一个洞,就猫下腰收拾。
  朱木匠女人站在自家的坟茔地,望着二毛头家的坟茔地发愣,朱木匠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朱木匠女人有些吃惊,这陈家子孙在举家南迁的时候,坟茔地还没见动静,如今却是修缮、扩建、整理过了,陈老爷爷夫妇的坟茔和陈老爹的坟茔,已经由原来的黄土包变成了青石灰砖结构,并且加高、拓宽,诺大的石碑立在那里,显得有气派和有身价,坟场里连杂草都除净了。朱木匠女人特地往西边看一下,却见那不知名的小树还在那里生长着。
  朱木匠女人心想,陈家为何不连根拔了它?难道它真有什么说道?难道真是经了什么高人指点,任它像一面旗帜,孤零零地在那里迎风招展。
  朱木匠的女人想到这里,又把眼睛转向陈家坟场的一角,那里还专门修建一处矮房,应该是花钱请人看坟的住处。
  朱木匠女人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有权有势的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连坟茔地都有人看守。
  朱木匠放下手里的瓦刀,看了女人一眼,嘴里说,要不就有人拼命往上抓挠。你别看着别人发迹就眼红,那也是脑袋掖在裤腰沿儿上,刀口舔血换来的荣华富贵,不易啊!他抬头望了望天,催促女人道,快晌午了,快帮着我把爹娘这里的荒草拔掉,女人答应一声就蹲下拔草。
  朱木匠女人猫腰薅草,有些发福的肚子窝在那里很不舒服,她薅了几把,杂草竟把手嘞巴的很疼,她自己也纳闷,自己也是粗食布衣的农妇,只是丈夫在外做工,挣几个活泛钱,怎么越发娇嫩了?想到这里,连她自己也觉着脸红,赶紧蹲下又加快了手脚,薅着薅着,觉着这薅在手里的草也和自己较劲,连薅了几下,那把草纹丝没动,她正眼细看了一下这是什么荒草,生的这样结实?这一看不要紧,她一下子愣住了,抓在手里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蒿草,而是和二毛头家坟茔地里长着一个摸样的小树苗子,她想起了那天磨豆子时跑跑对她说的话,她心里一惊,该不会是老朱家的祖坟也冒青烟了,难道自家也要出个大将军?
  朱木匠的女人愣在那里,有些后怕,多亏这几年男人在外忙活,自家的手头宽裕,自己也很少去庄稼地里干活了,要不就凭自己往日的那个手劲儿,这小树苗子还不连根生生地拔起?
  朱木匠看见自己的女人蹲在那里傻愣,心里不太高兴,嘴里骂道,吃了几天饱饭,就忘记自己是谁?就这么几把草,薅完早早回家,家里家外的活计等着,你却还不愿意伸手,生就的小姐身子丫鬟的命!
  女人没有听见朱木匠的骂声,只是一味地哆嗦,她巴巴结结地喊着自家男人过来。朱木匠被女人的喊声吓着了,以为她见到了蛇,赶紧拿着瓦刀过来,见女人对着一把草发愣,不解地问,看着它做啥?还不快拔了它,赶紧回家做活计,哪有这闲工夫赏花观草?
  女人自顾地把手边的一小片草丛拨开,草丛中露出一小颗半尺来高,筷子粗细的小树苗子来,朱木匠一见也惊得蹲下,他看着女人的脸,嘴里幽幽地说,这事你还真信?
  女人用草将树苗重新盖上,说,这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事儿如果真应了闻瘸子的话,咱家也保不齐会出个大将军什么的?
  朱木匠听了女人的话,再不去反驳,既然女人这样说,那就希望能成真,索性留下那株树苗子,转身又去拔草。
  女人留下了树苗子,又把那一处荒草也留下来,心满意足地跟着男人回家,一路上也不忘回头多看那处几眼。
  朱木匠的女人自打那次从西沟回来,心里老是美滋滋地想事情,想她的两个儿子如意、可心谁能出将入相?大儿子如意今年十九,相貌如女子般清丽,如今在白塔镇上的白家酒楼跑堂,这几年学会了嘴皮子上的本事,再就是头脑灵活,会见风使舵。可是这样的本事,说大了也就是将来自己盘个店,做个财源茂盛的老板而已,距离二毛头的位置那是差远了。朱木匠的女人可不这么想,她想说不定哪天‘皇上’微服私访,来到这白塔镇的酒楼,就看中了如意这机灵劲儿,一并带走也说不定,就算‘皇上’不能来,那酒楼是招待大人物的地方,来个大官也是有可能的;二儿子可心今年刚刚十五,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干活儿顶不了个整人,如今在他爹跟前打个下手。朱木匠女人想,别看可心手头没劲儿,可是却是心灵手巧,他做出的脂粉匣子比镇上卖的还好看,要是有一朝哪个大官娘子喜欢了,说不定……说不定会做个‘驸马’……想到这里她自己就笑出了声。
  朱木匠女人有了心事,做事就常常心不在焉,做菜不是忘记放盐就是重复放盐,丢三落四的,气得朱木匠骂她,这没影的事儿,还把你给折腾坏了,我就不信那树苗子就能旺家宅?你要是再这样,保不齐哪天我把它连根儿拔了去,省得你走火入魔疯疯傻傻的!
  朱木匠这话提醒了女人,朱木匠女人吓得又跑到西沟去了一趟,看看那树苗子是不是好好地还在?这一去不要紧,可把她吓了一跳。倒不是那株小树苗子真的被人拔掉了,它还在那里滋润地长着,只是它长的不是地方。前些日子来的时候没注意,觉着那株树苗正长在自己家的祖坟过道上,过道的西边是五常家的祖坟,朱木匠的女人当日用目测过,那树苗子的的确确是离自家坟场很近,谁知近日死了五常的老婆正葬在过道边,把过道给占上了。这样一看,这树苗子就不是靠在朱家祖坟一边,倒是有些偏向着五常家这一边了。
  朱木匠女人吓出来一身冷汗,她后悔五常家的下葬那天没来?好歹也该劝劝五常,把坟包往里挪一挪,可是如今什么都晚了,人即以入土,就不可能再挪动,哪怕你说出大天来,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来,也是枉然!
  朱木匠女人沮丧地回到家里,连饭也做不下去了,她不敢把树苗的事情和木匠说,她真害怕朱木匠一急眼,把那棵小树连根儿拔了。
  
  入夏的晌午,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头顶上,烤得人昏昏欲睡,不知名的夏虫,在园子的角落里呢喃。房子蒸烤在太阳下,屋子里像个蒸笼,朱木匠的女人坐在织布机前,懒洋洋地拽动织线梭子。
  栅栏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朱木匠女人抻着脖子,顺着开启的窗户往外望。一个身影掩门进来,传进的声音干瘪又陌生,
  朱家嫂子可在家?
  在、在呢!朱木匠女人放下手里的活计,推门从房里出来。
  院子里的太阳下站着一个人,她不熟悉,见来人面皮略白、瘦骨嶙峋,身板不算挺拔,站在太阳下像一只螳螂。
  朱木匠女人拍了拍手,这是她多年织布养成的习惯,大概是害怕手上沾有线绒毛,她已经猜出这来人就是闻晶林,只是不知道他的来意。面对这样一个神一样的人物,她不知道怎么招待才好,一改往日对闻晶林鄙夷的态度,又加了十分的温和,她歪着头笑着假装不认识来人,只等着他自己介绍。
  她问,您是?
  来人面对她,有些局促地站着,嘴里自我介绍说,我是跑跑家的,来。。。。。。
  朱木匠女人不等他介绍完自己,就笑着把他往屋里让,嘴里讨好地说,妹夫啊,您可是稀客,快、快、快请到屋里坐坐,外面太热!
  她本想把他让到屋里,好茶好水地招待一下这位贵客,套几句近呼然后切入正题,问一问孩子们的前程。可闻晶林却站着纹丝没动,他摆着手说,不了,不了,我今个来是想扯几丈豆包布,家里滤豆子的包布破了,跑跑又没在家,所以。。。。。。
  朱木匠女人见请他不动,只好自己回屋扯布,并且多扯了二尺包好送出来。闻晶林递过钱,朱木匠女人推说不要钱,挨不过他硬要给,只好收下了。
  朱木匠女人请不动闻晶林,又不好冒冒失失地打扰他,只好看着他走了。
  闻晶林走了,左腿长、右腿短,一拐一斜地往外走,朱木匠女人感觉他颠簸的很有韵致。
  闻晶林刚走,二毛头的本家嫂子陈伟平的媳妇大麻花就来了,朱木匠女人感觉她似乎是瞧着闻晶林的背影来的。
  大麻花刚进院门,就对屋檐下恭送闻晶林还没来得及进屋的朱木匠女人问,闻瘸子来干啥?
  朱木匠女人原本就不喜欢她平日里嚼嘴饶舌的,她要是知道的事,十里八乡人全知道。她站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也不把大麻花往屋里让,嘴里不满地说,干啥那样叫人家,人不是有大号?
  大麻花嘻嘻地笑着说,说的也是,听说那个闻晶林还是个大能人哩,他断的事儿,都八九不离十的!
  朱木匠女人听了这话,心想,这娘们咋啥都知道?
  她掩饰着自己的吃惊,走下台阶,试探着问,你都听说啥了?
  大麻花嘻嘻地笑,就咱屯子这点破事,啥能瞒得住我啊?
  朱木匠女人心里鄙夷嘴里却说,那是、那是,咱屯子可着人头扒拉,还就你最聪明!说着伸出了大拇指。
  大麻花被她夸得有些忘乎所以,回报似地说,人若走运一看祖坟、二看家宅、三看八字,那二毛头一步登天就是他家的祖坟的风水好啊!
  朱木匠女人听了这话心里一紧,生怕她知道西沟里的事情,装作听不懂,赶紧问,你说啥哪?
  大麻花神神秘秘地说,二毛头家的祖坟场上长着一棵奇树,听说那树种是西海岸边的九龙鸟带来的,吃在九龙鸟的肚子里,飞到有造诣人家的祖坟边拉屎,那树种子就从九龙鸟肚子里拉出来了,来年开春小树就长出来,那就造就出了个大人物喽!
  朱木匠女人装作不相信,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吃荆条拉粪筐——编!
  大麻花见自己的话引不起木匠家的兴趣,说,不信你瞧瞧去,二毛头家坟茔地里蒿草都拔净了,独独留下了那一棵独苗苗。
  她说得很神秘,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朱木匠女人。她下面的话说出来,让朱木匠女人更是吓了一跳,
  你家和五常家坟茔地过道上也长了这么一棵树,不知道你们两家人将来谁会有出息?
  朱木匠的女人一听,如五雷轰顶,把手一摆说,没有影的事!
  大麻花扭着身子笑着往回走,嘴里不忘喊了句,小心让黑了心的人给拔了去!
  朱木匠女人心里又是一惊,说不定这个家伙嫉妒会干那事,自己就是长了一千只眼睛也看不住,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行,我得吓唬吓唬她,想到这里,她提高嗓门,恶狠狠地说,不会,闻先生说了,谁动那神树,先坏了自家的风水,奈何不了本家!
  她这话像是说给大麻花,又像是说给了所有将军屯的人。
  大麻花愣住了,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暗想,敢情这事儿她知道?
  将军屯里出了好些事,件件都让闻晶林给料中了。跑跑家门庭若市,屯中大小人家不管出了多大的事,都提着大包小裹地跑到这里请闻先生给占卜。人生孩子、老母猪下羔子,丢猫、串狗、园子里种啥,都来问卜。不但将军屯里人来,连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跑来求仙。这可苦了闻晶林了,白天黑夜不得休息。且来人不但回不得,稍有些怠慢,跑跑的脸就拉的老长。
  将军屯里出了好些事,尤其是西沟里长奇树的事,闹得村屯不得安宁,长树的人家和没长树的人家都见天地往西沟里跑,有害怕自家坟茔地里的树被人拔掉,有嫉妒别人家长树使坏的,有的树长到过道上两家争起来,打得头破血流,一时间将军屯里鸡飞狗跳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这一切惊动了一个人,这人就是本屯屯长陈久成。
  陈久成是前清陈文利的后人,陈文利的主子追随康熙废太子胤礽造反被皇上处以凌迟,家奴被发配到这荒蛮之地。陈文利来到此地便率众子孙在此开荒种地,世代繁衍,从屯落渐成到发展壮大,才到了今天这将军屯的规模。陈久成乃陈文利第六代玄孙,如今虽年事已高,但是依旧壮心不已,屯中大小事件全都记挂心。
  这天傍晚,老屯长差人找来了屯里的几个外姓人,皮匠华二、小炉匠杨易还有朱木匠,别看这三个人都是这陈姓大屯的外来客,但已经和这个屯子连蔓摸瓜血肉相连了,又因这三位都是走乡窜户的生意人,脑子活络,见的世面也广,不和陈家联宗也少了许多约束,于是就成了将军屯里的智多星,老屯长的智囊团。不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三个人先到事主家,炕桌一摆,烧酒一壶,不等喝得脸红扑扑就大主意拿定,万事大吉了。
  屯中近来发生的大小事情颇让老屯长陈久成费心思,他把三个人请到家里,一同商量办法。三个人坐定,老屯长说,想必我不说什么大家也猜到了,现在将军屯里鸡犬不宁,长此以往要出大事的。
  小炉匠杨易说,都是跑跑家的那个瘸子惹的事,他没来时咱邻里和睦天下太平。
  华二接过杨易的话头说,可不敢这么说,咱屯中发生的事还真都被他事先给说中了,看来这个人不简单。
  朱木匠说,那跛子长相奇特,深谋远虑,也许是世外高人。
  老屯长陈久成听着这三位对闻晶林的评价,没有说啥,他心里暗想,莫不是西沟里真有啥说道,难道......,他想起他爷爷老老屯长对他讲诉的一段往事。那时候他爷爷已经百余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叼着个长烟袋杆儿,深深地吸了一口蛤蟆癞烟,望着一缕一缕弥漫的烟雾,慢条斯理给他讲述,前清那会儿,老祖宗带着族人逃难,走到冀北一个大山里遇到了一桩奇事。那天,老祖一行人行走在一个大山里,天气本来是响晴爆日,万里无云,却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不一会儿就暴雨如注。老祖一行人寸步难行,就躲避到山下的一村落里,却见这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在大雨里纷纷奔出家门,只留下了不能行走的老弱病残,那些人全都向山里跑去。老祖看后颇为不解,问村子里一位瘫子,这是咋回事?那瘫子说,这村子名叫米家庄,离庄子不远处有一座山叫葫芦山,山窝里有个奶子沟,奶子沟是米家人的祖坟场,那里生长着一个奇物。
  老祖听了这话赶紧问,是何奇物,让你族人在这狂风暴雨里疾奔而去?
  瘫子说,是一个大菇,生的艳丽无比,芳香四溢。
  老祖又问,只是生的奇特,可有奇用?
  瘫子说,这大菇在此生长已有二百四十年了,起初豌豆大小,春生冬消,来年还是如此,却是经常被雨水山洪将其毁坏。那年,有一个疯老道云游到此,道出玄机,说此菇乃是葬在此处先人血气凝聚,若能小心护卫不让其受损,你族定能旺盛。族人听了疯老道的话,便聚集商议,每家每户出人轮值当守,如遇大灾则全村除了不能行走之人以外,全部到山上护卫。瘫子说到这里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果不其然,当年秋闱大考,族里有位后生殿试中科甲第二十四位,做官以后,官荫护卫着米加庄,再后来米家庄子大大小小的官宦比比皆是。
  老祖听了瘫子的话又回想到刚进庄子时见到的多是陈旧低矮的草房,没看出一点儿富贵迹象,很是疑惑,他问,恕我直言,看此庄子并无蒸日之兆,倒像是有些败落之相。
  瘫子长叹一声说,只因后来族里有一做官之人,贪腐成性被处以凌迟,随即那大菇便萎蔫下去了,家族由此也就败落下去了。
  大家听罢着实感叹一番。
  瘫子又说,尽管如此,族人护卫大菇的心劲儿不减,巴望着有朝一日感动地下的先人,重振族威啊!
  老祖听到这里连连长叹,他想起自己随主子的此番遭难,不由得随口说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无义累其家园啊!
  陈久成想到这里,拿起炕上的烟笸箩,给自己的烟袋锅里装上一撮细细的烟丝,朱木匠看到老屯长要抽烟,麻溜递过火镰。老屯长对着火镰紧着吧嗒几口,那烟锅里就有火星突明突暗地闪耀。
  老屯长又长长吸了一口烟,烟雾蒸腾,顺着面颊向前涌去。他心里颇为感触,那米家庄的祖坟场长奇物,旺家宅,多亏有世外高人指点。现如今咱西沟里长出奇树,村子里诞出二毛头将军,可见那奇树也是吉祥之物,那奇人或许就是闻晶林。
  屋内的三诸葛见老屯长好久不说话,不知道他心里想的啥。华二说,现在跑跑家比村公所还热闹,那闻晶林每天给人卜卦,礼包多得堆到了大门外,看来跑跑家要成了这里的首富了。
  杨易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拿到炕沿边磕了两下,探身把鞋子放到炕根下,回头往里凑了凑,仰到老屯长的行李卷上,说,别看他现在挣点身外之物,就那身子骨架不住这么折腾,我前几日见他眼窝塌陷,身形消瘦,我看要不了多久,怕是....杨易说到这儿,下面的话硬是给秃噜回去了。大家也都听明白了他想说而又没说的话。
  朱木匠说,这可不行,要是还让大家这么折腾,那闻晶林要扛不住了,他可是咱将军屯里的宝贝。
  华二接过朱木匠的话说,朱大哥说得对,那闻先生不是跑跑一家的宝贝,既然他来到将军屯,还道出了天机,那他就是咱将军屯的宝贝。
  几个人一起说,对、对、对,他是咱将军屯的宝贝,不能让他再受折磨了。
  老屯长陈久成猛吸了几口烟,烟袋锅敲到炕沿上叭叭直响,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大家说,我也是揪心这事,大家看看咋办好?
  华二说,闻先生是咱大家的宝贝,大家就都得保护他,还有.....西沟里的事情咱也不能不管。华二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沉吟了半晌,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他走到西墙折回来说,有些事不是咱能说了算的,咱说不让人家找闻先生,那人家不当咱面去,背地里还去,咱能咋办?
  几个人听了这话都闷不作声了。
  朱木匠年龄比那二位稍大一些,遇事也比较冷静,他沉思一会儿说,把全屯子都召集来开个大会,把里、表都和大家摆一摆,我想大家还是通情达理的,然后让大家相互监督,这样也许就能好点。
  杨易心急,他接过话说,对,就召开大会,共同商议,实在不行老屯长你就族规伺候,我还就不信那洋揦子倒上树?
  老屯长刚一点头,几个人就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华二手里的铜锣就敲响了,咣、咣、咣,声音在将军屯的上空缠绕,久久回荡。
  朱木匠和杨易扯着嗓子喊,全屯子的老少爷们都听好了,带着你的孩子、爪子、老婆,加上你那七大姑、八大姨,还有疤瘌眼的四舅母,都到老屯长家院子开会了!不管是腿划圈的、烂眼边儿的、胳膊不打弯儿的,或者是赖在家里打蔫的,只要你不用抬、不用背的都得来,全屯子有一头算一头,谁不去老屯长发威了,老屯长发威,你缺胳膊少腿的可活该!
  在当地有一些亲戚是可以不分大小地嬉笑怒骂,比方说是拐弯亲家、姐夫小舅子还有非亲叔嫂,朱木匠他们仨正是将军屯里的这样亲戚,平日将军屯里陈氏人家嘴多,他们抢不了上句,老挨骂,今天假公济私地占了嘴上的便宜。不一会儿,就有人露头骂道,这仨王八犊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朱木匠装作耳背,没听清,他问杨易,他说啥?杨易回答说,他说你是王八犊子。朱木匠哦了一声站下了,轻轻地摇了摇头说,管我叫大姑父?来晚了,明天起早来,今天排不上号了!他们几个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华二对着那个人耳朵小声笑着说,叫你明天起早来。说着又很敲了一下铜锣,震那人得耳根发麻,赶紧笑着、骂着跑了。
  说是说,笑是笑,不一会儿,鸡鸣狗跳,孩子哭老婆叫,猪哼哼羊蹬蹬小毛驴子乱砰砰,一起涌到了老屯长家的大院。没挤进院子的就站在院墙上、柴火垛上、粪包上和黄土堆上,抻着脖子往里看。人们兴奋并知道老屯长今天召集这个会是因为啥。
  老屯长好久没这么召集人开会了,今天召集的这么急,一定是有大事商量。有人说,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旁边的人就问,啥事?一大堆人一起回答,那还用问,西沟呗!于是大家都哄笑了。
  老屯长站到前门口的台阶上,身后跟着他的智囊团,华二把手里的铜锣又敲了一下,咣的一声,几个正在说笑的人被吓了一跳,骂了他一句,遭天杀的。
  朱木匠对着刚刚静下来的大伙喊道,大家都肃静吧,听老屯长训话——!
  陈久成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望着他那一亩八分地的子民,有一种藩王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都来了,我就长话短说。
  老屯长虽然这样说,但是将军屯里的百姓还知道,只要是这老屯长的话匣子打开就轻易关不上。于是有人喊,您老说吧,我们听着那!
  老屯长又正了正身子,表情严肃起来,他说,想必大家也知道我今天和大家说啥,西沟的祖坟场这几日比咱活人呆着的将军屯还热闹,大家见天地往那里跑。跑啥呀,清明节、鬼节,送寒衣的寒衣节,咋没见你们那么孝顺?哼——!还不是西沟里那树闹腾的!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伸了伸舌头,鸦雀无声。老屯长继续说,我今天的话偏不说西沟里的事,我今天要说一个人。
  院子里有些哗然,还是相互看看,最后朝着跑跑和闻晶林呆的地儿看去。
  老屯长也抻着脖子往人群里看了看,说,我眼神不济,跑跑家的来了吗?
  站在猪圈跟前的跑跑,听到老屯长叫闻晶林,立时兴奋的像打了鸡血,她赶紧拉着闻晶林往前挤,边挤边说,来了、来了。
  老屯长接着说,这跑跑家的,嗯,该叫闻先生,他可是咱将军屯里的宝贝呀。想必大家也都听说过米家庄的事,那是咱老祖宗亲自经历的事,米家庄大菇旺家宅,那是经了高人的指点,如今咱屯子里也有了高人,可是大家却不好好地待见人家,什么猫揣崽子、驴长蒙眼都去找人家问吉凶,你拿人家当什么了?
  挤到前面的闻晶林听了这话,赶紧说,应该的、应该的,那是大家瞧得起我。
  老屯长严厉地说,那也不行,今后要是让我知道谁家屁大点小事再去找闻先生,我就族规伺候。求神问卜道破天机,那是要折损阳寿的,今后跑跑家的生活由屯子里贴补,从赋税里面出。如果真正地出了大事,由村公所出面请教闻先生。老屯长说着面对闻晶林施了一个抱拳礼,还望闻先生不吝赐教!
  闻晶林赶紧回礼说,不敢不敢,憋人才疏学浅,怕耽误大家。
  这时,朱木匠几个也说话了,他们一起说,闻先生您就别客气了。
  闻晶林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老屯长又和大家商量西沟里面的事,最后决定,今后不管树苗子长在谁家的坟茔地里,大家都要尽心维护,每家每户轮流当值,见天地到西沟看守。
  老屯长的决定,让许多人闹心,这断了他们问卜的捷径。朱木匠女人就不高兴,他们家和五常家祖坟场过道里的那棵树苗子长的地方让她闹心,两家都争这个风水,五常家里的生前只生了俩丫头,这大妞还是个鼻涕妞,二妞还在襁褓中,按说也不是朱家两个儿子的对手,但是五常他哥哥四奔头和三水现在都非常了得,四奔头在县城里做县长的秘书,县长面前红人。三水在县城武馆里教人拳脚。这样说来,五常家的人要是发迹起来可比朱家两个儿子容易得多。朱木匠女人越想越担心,她心想,怎么偏偏那五常媳妇就急三火四地死了哪?三十岁的人正是日当午,没病没灾的死啥?该不是五常家祖宗把她抓来占这个窝的吧?
  朱木匠女人越想越闹心,恨不能自己现在也死了,赶紧把那过道的空场给占了,这样也许可以找补回来。
  先前她好几次想去跑跑家求闻先生给看看,可每当她走到跑跑家门口的时候,不是看见里面人头传动自己上不了跟前,就是想起那天在磨房里自己对跑跑的态度就打怵。朱木匠女人脸皮薄心气傲,扯不下那个脸去说小话,所以一直耽搁至今。老屯长的一席话,彻底断了朱木匠女人的想法。她从开会回来就一脸的不高兴,连话都没和丈夫说一句,倒到炕上先睡去。
  朱木匠知道老婆为啥闹心,他冲着横在炕上的女人说,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没的别强求。
  朱木匠女人听了丈夫的话,翻个身,把脸冲着木匠说,要是咱家坟茔地里根本就没长树苗我也不闹心,要是当初长到五常家这边也不关咱的事,可这明明树苗子是长到咱家祖坟地这边,可偏偏半道杀出个程咬金,出了这么个叉头,你说这叫个啥事呀!
  朱木匠继续说,那荣华富贵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你也捞不着,命里注定的事,争也白争!
  朱木匠女人看见丈夫这么个态度,还以为他根本就没拿这事当一出,生气地爬起来吹灭了窗台上的麻油灯,赌气囔囔地说,睡觉!两个人便不再做声。
  朱木匠一个人摸瞎黑趴在被窝里,下颌拄到枕头上,嘴里叼着一根长烟袋,他吧嗒一口,烟袋锅子上的火头就亮一下,一团团白烟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他知道女人这时也没睡着,身子东翻一下西翻一下,来回贴饼子。他往地下吐了一口吐沫说,你说是不是也让咱如意和可心到兵营里当兵去,当年要不是二毛头惹了祸不敢回家,自己跑到兵营当兵,哪来的将军做?
  女人没吱声,继续烙饼子。他知道女人是舍不得孩子到兵营去。
  
  夜深了,将军屯里静悄悄,星星在远处闪耀,月亮也坠到西房檐下,远处几声狗吠,把夜显得更加宁静,朱木匠女人刚要睡稳,听见有人轻轻地叩她家房门,她刚要起身,就听见西屋里有开门声,她知道这是睡在西屋的小儿子可心打开了门。她有些纳闷,这样晚了咋还有人来串门?索性披上衣服看个究竟。她推开自己的房门,就看见小儿子可心睡觉的房间里灯花扑闪。她心想这是谁来了?
  她不放心的下了地,走到可心房门口,在门边悄悄地听了一会儿。
  房间里面说话声音很小,听不清。她更加疑惑,就轻轻地咳嗽一声,推开了儿子的房门。
  可心的房间里坐着的不是外人,正是白塔镇白家酒楼跑堂的朱如意。兄弟二人听见动静,楞了一下,看见娘正披着棉袄站在门前。
  如意首先看见娘,惊喜的站起来叫了一声,娘,还没睡?
  朱木匠女人见是大儿子这么晚回来,假装嗔怒道,咋黑灯瞎火地往回跑?
  朱如意用手挠着头皮说,想爹娘了,就回来看看呗。
  朱木匠女人埋怨道,那咋不早点回来?
  朱可心在一旁替哥哥说话,他说,娘,我哥给人家做工自己咋能说了算,他哪能想啥时候回来就能啥时候回来?
  朱木匠女人听了这话,觉着也是这么个理儿,儿子在外面做工多不易呀,当牛做马不说,还得受气,这么晚了回家看爹娘,多孝顺的孩子啊。她即欢喜又心酸,于是她看着儿子的脸,盯得他有些发毛,嘴里幽幽地说,也真难为你。
  朱如意笑了,告诉娘,今天客人多,关板太晚就回来晚了,刚要去见你们,可心说你们睡下了,以后我早点回来。
  朱木匠女人骗腿上了炕,端坐在小儿子的被窝旁边,看着两个虎羔子似的儿子,她开心地笑了。可心拽过自己的被子盖在娘的腿上,回手又递给娘一个小布口袋。说,娘,我哥他挣钱了。
  朱木匠女人说,放你哥出去还不是为了挣钱?
  可心笑着对如意说,咱娘就是实惠。
  朱木匠女人把嘴一撇说,我就实话实说,不会弯着转着的说话。她回头对可心说,就你哥挣那两个一脚踢不倒的钱,看把你乐的。她嘴里这么说,心里也觉着儿子付出的辛苦和挣回来的钱不成正比,但是没办法,谁让咱命贱,要是让咱发迹说啥也不让儿子受那个洋罪。想到这里她又想起西沟里的小树苗,不由得又去恨那死了的五常家的。
  可心见娘心事重重,眼神都散了,就把钱袋放到娘的手上。朱木匠女人着接过布口袋,突然感觉手上有些分量,用手一掂,感觉沉沉的,她忙打开,却发现里面白花花的一堆,她轻声惊呼起来,这么多?
  如意说,刚替老板到江北倒腾一趟木耳,这是老板赏给我的份子。
  朱木匠女人听了儿子的话,把头点得像鸡嵌米,她双手捧着钱,生怕这钱会从她手上溜走。
  可心说,娘,看把你给乐的,还有高兴的事哪。
  啥?
  我哥他生了副理了。
  朱木匠女人又是一声惊呼,这一次她惊呼的不是儿子升官发财,她惊呼的是,这西沟里面的事竟这么快地映到她儿子身上了。
  好一会儿,她张着嘴说了句,西沟.....树、树,她想要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全都叙述给儿子,可是她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况且她一激动就要磕巴。
  朱如意看出母亲的意思,赶紧说,娘,西沟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前几天可心去了白塔镇,他都和我说了。娘,别信那些,升官发财是命里注定的。
  朱木匠女人依旧手捧着钱口袋,嘴里说,可不敢不信,这么快就映到了你身上了,还敢不信?
  朱木匠女人这样说着,心里乐开了花,看来自家坟茔地里的那棵树苗还是映到了自家头上,想想刚才为这事还暗自和老屯长生气,和五常家的生气,和所有的人生气,白白地气坏了身子,却想不到竟然是这个结局,想到这里自己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如意见母亲这般高兴,只好随她,他嘱咐娘道,娘,快把钱藏好了,别让贼惦记着,将来咱家买地、盖房子,给我弟娶媳妇都用得着。
  朱木匠女人忙点头说,是、是、是。
  朱如意又说,娘,你就管够花钱,儿子给你挣,今后咱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朱木匠女人又点着头,笑得阳光灿烂、心花怒放。
  早上,一家人为了朱如意上工不迟到,就早早地吃得了饭。饭后,大家各自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家里又剩下了朱木匠女人自己。她手里捧着钱口袋,不知道要藏到哪里,她在屋子里转圈,感觉这么多的钱藏到哪里都不安全。她又跑到院子里,看看如果能把钱口袋藏到猪窝、鸡架或者驴棚子的哪个角落,她才放心。
  她拿着钱袋子走到院子里,乐颠颠地到处寻找放钱的地儿,看着这儿不行,又看看那儿不满意,满院子乱转悠找不出个理想的地方。她心想,哎呦呦,八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真是穷汉子得了狗头金,狗肚子里存不下二两香油,天生受穷的命哦。想到这里,她自己暗暗地笑起自己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
  突然,一门心思藏钱的朱木匠女人感觉被人拍了一下,她正专心想自己的心事,冷不防被拍,吓得她几乎惊叫起来。她抬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院子的西墙边,拍自己的正是西墙边趴着的大麻花。不知道大麻花什么时候进了自家的院子,正踩着墙边的木头堆,头伸到墙上头,整个半截身子都趴在墙边的一颗枣树的阴影里。
  她不知道大麻花这是干啥?她扯了一下大麻花的衣襟问,干嘛哪?鬼似的,你吓死我了!
  大麻花又用手拍了拍她,示意她别吱声。
  朱木匠女人看见她那神秘的样子,也凑了过去。
  西院住是五常的哥哥四奔头的家,四奔头家里乱哄哄的,人来人往,院子里乱起八糟地摆着一些家什,四奔头的老婆正吆五喝六地指挥一些人搬东西。
  朱木匠女人看到这里心里大吃一惊,这四奔头的老婆要干啥?看这架势要散伙了吗?
  朱木匠女人纳闷了,她赶紧拉了拉大麻花的衣服,朝着四奔头家努努嘴,那意思在问他们干嘛?
  大麻花咂咂嘴,无限羡慕地说,看看、看看,看看人家四奔头,人家水涨船高,县长高升,四奔头也跟着去了省政府,人家才叫祖坟冒青烟哪。看来啊,这西沟里的吉祥物可就真映在他身上了哦!
  听了大麻花这话,朱木匠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险些从木头堆上掉下来,她恨不得回到屋里找把斧子,把西沟里面的树苗子给砍断,她想骂街,想杀人。她知道自己的脸都是绿的,好在有大麻花趴在墙上她才没骂出声来,自己想走,又害怕大麻花看出破绽,害怕大麻花那张破嘴,只好勉强地陪着大麻花在墙上趴了一会儿。好歹把大麻花给靠走了,她才回了屋子。刚刚还兴高采烈地欢喜儿子升官发财,可那生的叫什么官,发的什么财呀?和四奔头比起来真是寒碜死了。想着想着,朱木匠女人心里就悲哀起来,要想真正的升官发财,还得走仕途,可衙门里自家连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没有,怎么够得着这个门路。可是没有这个门路也不能让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溜了,这不眼瞅着让五常家占了先机吗?不行,不行,这么着坚决不行,想到这里她气呼呼地坐到织布机前想辙。
  晚上吃饭的时候,朱木匠看出女人有心事,问她啥事不开心,朱木匠女人就把今天四奔头一家迁往省城的事说了一遍。朱木匠没吱声,只是一味地抽烟,饭也不吃了。朱木匠女人见丈夫这个样子,也闷在一边不说话。
  好半天,朱木匠才开了口说,我看先把如意的那笔前拿出来吧。
  朱木匠女人愣愣地看了看丈夫,没明白他的意思。
  朱木匠以为她心疼钱,说,钱可以慢慢挣,可是孩子们的前途可不能耽误,我明天就带可心去县城里的越胜书院见先生,只有识文断字才能有大出息。
  朱木匠女人听了这话,感觉心里又透亮了,她心里暗自夸自己的男人有见识,便把头点的像鸡嵌米,她不得不佩服丈夫的深谋远虑。
  转了天,华二来找朱木匠,他是来向朱木匠辞行。华二他表姑嫁给了二毛头的姨父表弟的小舅子,家住在京城。华二去京城投亲,希望能借助表姑的这些曲里拐弯的亲戚力量,在袁大总统的政府里谋一个小差事。
  华二说,现在将军屯里的人都开始行动了。
  在一旁沏茶的朱木匠女人不解地问,行动啥?
  华二说,大家都觉得土里刨食刨不出个将军,咱不能等天上掉馅饼,咱得出门想辙去,大家有高枝的攀高枝,没有高枝的就进兵营,实在没辙的就经商做买卖,总比呆在家里强。朱木匠连连说,是是是,我看这就对了,当个财源茂盛的大老板也比在家搂柴火、打兔子、土里刨食的强。
  华二继续说,那些暂时还没长树的人家也开始行动了,他们见天地往西沟里跑,看看自家祖坟边长没长树,长树的兴高采烈,张罗着给孩子找个能发迹的去处,没长树的也在寻找门路,未雨绸缪,免得临时抱佛脚。
  朱木匠又点头说,对对对。
      
   屯里人该走的走了,偌大的将军屯立时像少了不少人,朱家的二少爷朱可心也成了县城里的洋学生。
  让朱木匠女人更高兴的是白家酒楼里的朱如意也不时地往家里带回大洋、元宝和不知名的宝贝,朱家买地、盖房,朱木匠女人再也不用坐在织布机前咣当、咣当地推动织线板子了。
  将军屯里,依旧每日派人看护西沟,他们知道,只有西沟里的这些树好好地长着,将军屯就人能发迹,就有希望。
  在将军屯里,除了他们的宝贝——闻晶林的身体叫他们牵挂,一切似乎都朝着人们所预料的方向发展,将军屯里也从来没有过的祥和喜气。朱木匠的女人越来越发福,胖得她四十多岁的脸上没有丁点皱纹,朱木匠早就不出去干木匠活了,可是村子里的人们还是习惯把他叫做木匠。
  过了年,闻晶林病得下不来地,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指点江山的世外高人,只有老屯长时常派人帮着跑跑照料着。
  入夏刚到,京城里跑回来华二,他衣衫褴褛一副沮丧的样子,人们立刻围了上去问他怎么这么落魄,他说,袁大总统也就是中华帝国的皇帝已经驾崩,陈伟昌将军被讨袁大军镇压了,京城一片混乱。
  人们一震惊呼,这个消息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像天塌了一样。要在平时这个天高皇帝远的皇帝,原本八辈子和他们不沾边。先前的将军屯里的百姓可不管谁做了皇帝,紫禁城的门楼子变成啥色的都和他们无关,他们只靠天吃饭,老天才是他们的父母,是他们的救世主,他们只买老天爷的账。现在不同了,现在的将军屯里有袁大总统的红人,陈家二毛头——陈伟昌。陈伟昌是将军屯里的一杆旗,一面鼓,这杆旗呼啦啦地迎风招展,将军屯里这些旗下的百姓就活得滋润、洋气,活得人模狗样。这面鼓他们擂得响,震山、震地,震得县城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老爷们不敢炸屁。他们一提到将军屯就像避猫鼠,绕着走。况且这陈伟昌的荣辱和西沟里的吉祥物——那棵奇树有着多么大的关系啊,况且那西沟里如今又是多少人家希望的火种,你说这将军屯现在哪能不关心国家大事,哪能不揪心袁大总统和二毛头的结局?!
  正当人们为袁氏家族和二毛头的命运悲哀,从省城也传来消息,随着县长高升到省政府的四奔头,与省长的姨太太有染,被省长抓奸在床,给生生打死了。
  消息不胫而走,将军屯里的人们更震惊了,家家如惊弓之鸟,人人如炸窝的鸡,惶惶不可终日。人们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发生的这么突然?一切都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都发生了,况且这些事都赶到一起了,这赶到一起的事情怎么那么让人不安,让人惶恐、让人像瞎子掉到了井里,摸不着出路,喘不上气来。
  还没等人们从二毛头和四奔头的事件的震惊中回过神,朱木匠的两个儿子也出事了。朱如意所在的白塔镇的白家酒楼是个黑店,整个酒楼连老板带伙计全部都是土匪,他们白天营业晚上打家劫舍。现在酒楼被查封,酒楼里的人全部被抓走;朱可心在学堂里联络了革命党,组织学生闹学潮,官府到处缉拿,没人知道他现在逃到哪里。
  这天上掉下来倒霉事情全都砸到了将军屯,人们不再惊慌,不再问为什么,一种悲哀的情绪笼罩在将军屯的上空。人们悲哀的想,认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绝望中的朱木匠变卖房产,张罗着到县里求人从大牢里解救大儿子如意,朱木匠女人疯疯傻傻地坐在大柳树下又说又笑,然后又哭,身后堆着一群攻击她的顽童,还有几个轰赶着顽童的大人,
  突然,朱木匠女人不再哭笑了,她丢下那些人向屯子的东边跑去,那几个赶孩子回家的大人都傻了,以为她要跳井,在后面边追边喊人,一下子就涌出来许多人来拦截。
  朱木匠女人的鞋子跑丢了,头发跑散了,她就像一头发疯的公牛,谁也拦不住,谁拦她,她就用嘴咬人家。人们只好随着她跑、跑、跑。。。。。。
  朱木匠女人冲进了跑跑家,人们愣住了,这屯中出了这些事,怎么把他给忘了?
  朱木匠女人一把把闻晶林从病榻上拽起来,尖着嗓子问,我儿子咋了?他们啥时候能回来?快说,他们还能不能当上将军?
  闻晶林已经病入膏肓,好几天水米不进,大家连哄带劝地把朱木匠女人给拉开,这时朱木匠也闻讯赶来,他把闻晶林又放回到床上。
  闻晶林躺倒床上,紧着喘了几口气,张张嘴想说啥,朱木匠赶紧伏下耳去,闻晶林气弱柔丝,说出了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话。他说,快、快,快让屯里人到西沟去,赶紧拔掉树苗子。
  朱木匠以为他听错了,瞪大眼睛问,你说啥?
  闻晶林断断续续地说,西、西海岸边正、正在打仗,九龙鸟受、受到炮火的惊吓,它、它吃进去的树、树种子在它的肚子里已经变、变异,生出的树苗子也变了形态,这、这树苗已经不是吉祥之兆。
  闻晶林说完这话一命呜呼,将军村里的百姓哪管闻晶林是死还是活着,早跑到西沟里去拔树苗子了。
  打这开始,不管什么年景,将军屯(又改叫平头村)里的乡亲们都拖家带口地跑到西沟,发现有树苗长出,全部拔掉,不管是什么品种的树苗绝不手软也决不姑息。这还不算,他们还会在小满这一天,拖家带口地在这里轰赶鸟儿,还会架上几口大锅,把这里的沙土全部炒熟。
  从此,西沟寸草不生。
  多年后,出了一位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将军,据说那是朱家二儿子可心。(19,31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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