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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河梁的女儿
来源: | 作者:魏红莲  时间: 2019-12-03
第一章
  “张大嫂,李大嫂,上南洼,摘豆角,肚子疼,往家跑,扯炕席,铺干草,养活一个大胖小!”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围在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媳妇身边,前蹦后跳地闹着,簇拥着她向一户小院走来。
  这是1936年,努鲁儿虎山脉牛河梁脚下一个叫拉马沟的小山村。小院在村中间,院子宽有五丈,长约八丈,正面三间茅草房,新苫的房顶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黄亮亮的光。东面三间厢房,屋顶比主房稍低一些,上面的苫草由于日晒雨淋已经发黑。厢房的北窗下,靠墙有个二尺多高的长方形大石桌,石桌是用两块大石头隔空摆在那里,上面盖一块二尺半宽五尺长两寸厚的大石板搭建而成。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正低头在石桌上挑拣着榆钱儿。
  听到孩子们的喧闹声,少女停下手里的活计扭过头来,看见正要进院的年轻媳妇,立时挑起两道翘梢眉,乌黑晶亮的双眼满漾着惊喜:“四姐?你咋有空回来?”一边喊一边小跑着迎上去,拽着四姐的手腕回到石桌前。
  “今儿个到梁上那块地薅苗,离咱们家近,我就跟婆婆说,晌午不回去了,回家看看娘。”说着随手把薅苗时剜下来的一把苣荬菜放在石桌上。
  少女蹙了蹙眉头,“你婆婆也真是的,都快坐月子了,她就这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到梁上薅苗?”说着伸手抻了一下四姐的衣襟,“看你这件夹袄,还是以前在咱们家穿的,你这肚子一大,它就四下不着地儿,瞧瞧,肚脐都露出来了,也不给你做一件。”
  四姐叹了口气:“等孩子养活出来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公公年轻时干活落下伤力,啥也干不了,身边还离不开人。你四姐夫给人家赶驮子贩粮食,七、八天一个来回,我不趁着小苗没扎下根儿抓紧间出来,就耽误生长了。”她脸上忽然浮出笑意:“你四姐夫说了,等东家给他结算了工钱,他就多扯上几尺细布,给我和孩子一人做一件新褂子夏天穿。”
  “看把你美的。四姐,你回来的正好,我刚上树捋了榆钱儿,等一会洗干净了拌上黄豆面蒸着吃。你先去里屋炕上躺下歇会儿,娘也该回来了。”
  她抬起头,见那几个小孩子也跟着进了院子,还在七嘴八舌地嚷着:“养活一个大胖小!养活一个大胖小!”
  少女装出生气的样子,跺脚撵他们出去,这些孩子并不害怕,嬉笑着跑出院外,马上又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大门口,齐声吆喝:“满桌儿满桌儿,满满一桌儿,一个也不少,一个也不多。”
  少女气得直跺脚:“你说爹娘怎么给我取这么个名字?”
  四姐笑着说:“那也比我没名字强。”
  四姐并未进屋歇着,而是斜倚着石桌择苣荬菜,眼睛不时地瞟着门外。不一会儿,果然看见娘挎着个荆条筐,领着六妹和小弟七儿朝家里走来。六妹和小弟也看见了四姐,像两只小鸟一样飞跑过来。四姐弯下腰要抱起小弟,娘急忙制止:“四儿!你都啥身板了,还敢使蛮劲!”
  四姐笑着松开手,忽然又想起什么,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物件递到小弟的手中,“七儿,看四姐给你捡了个什么宝贝!”
  娘从小七儿手里拿过那个物件端详着,满桌儿也接过来观看,见是一个淡青色的弯成半圆状晶莹剔透的物件,内里像是有水在流动,两端却是断茬。满桌儿拿到手里时,只觉温润异常,甚至心里感应到一丝以前从未体验到的悸动。她愣了一下神,说:“看起来像是一只镯子,可惜摔折了。”又递还给小七儿。
  娘拉起四姐的手往正房走,回头吩咐:“满桌儿,赶紧烧火,今儿个你四姐回来了,咱们捞小米饭,再炒上俩鸡蛋。六儿,你去园子里薅点小白菜小生菜。”满桌儿和六妹答应着各忙各的。
  园子就在院子里。正房门前留下六尺过道,厢房门前留下丈二,剩下的长方形就是园子了。
  园子的南墙和西墙借助院墙的一部分,东墙和北墙是半人高的石头墙,墙头抹上黄泥,黄泥上插了些葛针,防止家里的两只鸡跳上园墙,飞到园子里吃菜。园子中间靠近东墙处有口井,院子南北方向正中长着一颗大杏树,青杏儿已经小手指肚大了。园子门朝北,和正房门斜对着,这时节园子里青翠一片,小六儿两只手像蜻蜓点水似地薅着菜,一会儿便薅了一筐。
  四姐看着娘,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已是满脸的皱纹,心里疼娘,说:“娘,你又见老了。”
  娘说:“能不老吗?一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勺。你爹给人家扛长活,一年也只回来两三趟,家里家外这么多事儿,要不是满桌儿帮着,累也累死我了。”
  四姐红了眼圈儿,说:“我自打回门那天,还没看见过爹呢。”
  娘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倒进地下的黄铜洗脸盆里,端起来让四姐洗了手,转身撩起补丁摞补丁的家织布门帘,和四姐进了东屋。虽然是茅草房,但屋里收拾得干净利索,自然就显得敞亮。这里人家的屋子,木窗框的形状大多是一个横放的日字,左右各有上下两扇窗扇,每扇又分成若干个接近正方型的小格子,一大张窗纸就直接糊在窗扇上。上扇窗可以向内打开,勾到从房顶垂下来的铁勾上,下扇可以摘下来戳在炕上。满桌儿家因没有太小的孩子,所以过年时糊的窗纸还基本完好。屋里靠北墙有一口木柜,黑黢黢的,上面立着一个带木托的镜子,镜面已有些斑驳。土炕和窗台连着,炕上靠东墙叠放着几床旧被,靠被垛的炕沿边上放着一个针线笸箩。炕上的秫秸炕席不算很旧,还泛着乳黄色的光泽。这让四姐感到既熟悉又亲切。从记事起,她就和奶奶还有三个姐姐住在这屋里,夜长的时候,奶奶躺在炕上给姐妹们讲故事。不久大姐出嫁了,又补上了满桌儿。
  四姐坐在炕沿上,随手拽过针线笸箩,见里面一件未完工的针线活儿,问娘:“谁的紧身儿,这么小?”
  娘说:“小六的呗。你看她那胸脯儿,像扣着俩小酒盅,就那么支棱着,把夹袄都顶起来了,再不箍起来,让人笑话。”她向四姐胸前瞟了一眼,“你这阵子不穿紧身了吧?可别再穿了,没看你大姐遭的那个罪啊?奶头陷进去,孩子吃不了奶,两个奶子涨得像石头似的,肿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孩子饿得连哭的劲都没有了,你大姐夫费了多大的劲才给嘬出来啊。”
  四姐微微红了脸说:“我婆婆和他早就不让穿了。”
  娘问:“他四姐夫又出去几天了?”
  “七天了,今儿个后晌该回来了。”
  娘弯腰抬起四姐的腿说:“坐炕里头去。”忽然一愣,“你这脚咋肿这样啊。”
  满桌儿在灶间听见娘的话,也进屋来,见四姐的脚肿得锃亮,用食指一按脚脖子,像按在发面上,手指肚都陷下去了。她心里隐隐的疼,又怕灶里的柴火着出来,急忙出去了。
  娘说:“我给你攒了几个鸡蛋,怕搁空了,埋在小米里。你坐月子,我也伺候不了几天,满桌儿还有小六小七在家我也不放心。四儿,我看你准养活个大胖小子,小子不打扮他妈,你这小脸不如以前好看了。”
  四姐说:“不好看就不好看呗,只求老天保佑,顺当的出来就行了。”接着问道:“我姐她们都没回来?”
  “正忙的时候回来干啥啊。你大姐是睁开两眼就忙一天,你二姐想回也回不来,你三姐呢,唉……那是死契,能说回来就回来?好在你爹他们俩互相照应着,那杨家的大小姐待人又好,我倒也不惦记她。”
  四姐又问:“杨家的二小姐还没出门子?”
  “没有吧,虽说托生在大户人家,也是个可怜的人。”
  正说着,满桌儿进来放上炕桌,六妹帮着将饭菜收拾上来,娘儿五个围着桌子吃饭。满桌儿给四姐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夹上两块鸡蛋递过去,说:“四姐,后半晌我和你薅苗去。”
  四姐又把鸡蛋夹到小弟的碗里,说:“不用,你去了,今儿个也薅不完,我一个人薅,明儿个再有一天也差不多了。你四姐夫今儿个回来,明个他还不得上梁耪地啊,要是先过一遍锄,我再薅苗就省劲儿了。”
  满桌儿说:“要不你明儿个别上梁了,和四姐夫在家歇一天,我去替你薅。”
  娘也说:“就让满桌儿帮你忙活忙活吧。”
  四姐说:“不用,你在家帮妈吧。”
  “那你明儿个晌午还回来吗?”
  “不了,今儿个也看见你们了,再耽搁怕明儿个要贪黑呢。”
   吃过晌午饭,四姐急着上梁,娘儿几个送出院门以外,四姐回头看了看娘和弟弟妹妹们,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有谁想到,这回头一看,竟是她和至亲骨肉的最后诀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满桌儿起床。看娘醒了,说:“娘,你再多睡一会儿,我上东沟把咱那几垄谷苗薅了,你待会儿烫点高粱面烙几张单饼,我半头晌就能回来,带着饼上梁去找四姐他们,晌午我们就在梁上吃。帮她早点薅完了,好让四姐早点儿回去歇着。”娘答应着,也坐起身穿衣服。   
  四姐也是天刚亮便从家里出来的。昨天四姐夫并没有如期回来,东家捎来信说,这次赶驮子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日本兵下乡征用物资,粮食被没收了,人和牲畜被征用去修工事,哪天回来不一定。这一夜她睡得不安稳,感到肚子发紧,迷迷糊糊中好几次梦见自己的男人回来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的,他过两天就回来了。必是薅了一天苗,身体有些乏,这点活放在以前算什么呀。”她边走边想,要是今儿个男人和他一起上梁该多好,还真有点想他了呢。走了半个时辰才赶到梁上的地里,也不敢多歇息,屈膝跪在地上,双手各负责一条垄,左右开弓地忙活起来。她薅去弱苗和小苗以及垄沟的杂草,均匀地留下壮苗和大苗。以前薅苗都是蹲着,双脚随着双手向前移动,现在怀孕将近九个月,再像以前那样蹲下后上身前倾着薅苗,便会压迫到肚子。
  她双膝交错向前移动,一门心思地干活,不觉两条垄就薅到了头。又机械地就地转过身子薅相邻的两条垄。这块地是公公年轻时开的荒,不和别的地块相连,垄头也不算长,而且地里土薄,种高粱长不好,每年只能种些谷子绿豆荞麦之类的作物。
  四姐薅了三个来回,觉得天渐渐的有些暗,心想一定是天上起了云彩,或者根本就是阴天了。但她并没在意,这个季节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雨,真要下雨了,就到北头的老山杏树下避一避,不过下雨后地湿了,薅苗就会不得劲。想到这些,她双手的动作更快了。
  天越来越暗,像是傍晚太阳落山以后的样子,四姐感到一阵寒意,心里莫名地有些恐慌,终于停下手抬起头来,让她大吃一惊的是,整个天空像是一块深蓝色的布,老爷儿(太阳)只有一个很淡的影子。此时她突然感到小腹有些疼,像是吃坏了肚子,连忙走到地边松下裤子蹲了一会儿,可又不是那么回事儿。她站起身提裤子的时候,忽然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斗,每一颗星都在熠熠地闪烁着。她心里大吃一惊,明明还不到晌午,怎么星星都出来了?忽然想到梁顶上那些神秘的石头摆成的图案,心想:难道因为自己是个双身子的人,不该到梁上来,触犯了神灵,老天要惩罚我,要我这一身二命丢在这山梁上?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悔恨自己不该不听五妹的话,硬犟着一个人上了梁,可那时怎么会想到自己的男人被日本兵抓去回不来呢?现在悔恨已经晚了,她两眼扫视着四周的黑暗,心里更加害怕。
  一阵凉风刮来,四姐打个冷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忽然,她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大腿流了下来,还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叹了口气,唉,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她忍着撕裂般的剧痛向老山杏树爬去,靠在那粗大的树干上。一会儿繁星隐去,老爷儿又出来了。老爷儿照在四姐身上,她看见自己下体的血汹涌地往外流着,心里一片茫然。渐渐地,她没有了一丝力气,只好让自己的后背离开树干,仰面朝天慢慢地躺下去,这时她看到在枝繁叶茂的老山杏树上,在青青的小杏中间,有一小枝杏花在活蹦乱跳地开着,仿佛一个刚出世的孩子在奔跑着、跳跃着,让人眼花瞭乱。一会儿,老山杏树也随着天地一起旋转起来,渐渐地,她感觉自己的身子也随着这树、这天、这地在旋转,而且越转越快,终于,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血汨汨地往外流。
  恍惚中,四姐好像看见给人家扛活的爹回来了,在给姐妹们分发过年扎的红头绳;她还看见大姐头顶着一个用长条的白布缝成的帽子,帽子后边的白布条儿长长地拖在后背上,拥着三个和她一样打扮的幼儿,跪在大姐夫的灵前哀哀地哭泣;她看见二姐下关东前与娘抱在一起,哽咽着不想分开,母女俩谁都不知道这是生离还是死别;她看见三姐第一次出门和爹去杨府时,眼睛里那深深的惶恐;她还看见村里一起长大的伙伴,大家在一起热闹嬉戏;看见不到一天前,娘几个在一起吃晌午饭;看见不能下地的公公和瘦弱的婆婆......最后,她看见了成亲那天的自己,看见了揭开盖头时男人那惊喜的双眼和自己羞涩的脸。
  四姐用力睁开眼睛,她看见那一树的青杏,看见那一小枝杏花,看见远山近地和地里青青的谷苗。她真切地看见那一轮金色的太阳高挂在天空。
  小时候和伙伴们打赌,比谁敢睁眼看老爷儿,四姐总是输,这次,她终于可以圆睁双眼,定定地看着老爷儿了。   
  满桌儿也是不抬头的忙活,终于薅完最后一棵苗。她站起身要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天色有变。刚走几步,星星就出来了。她有些惊慌,想起四姐,拔腿就跑。仗着路熟,到老爷儿出来的时候,已经跑出一里来地。她本想直接去找四姐,又怕娘惦记,便跑到自家院外喊了一声:
  “娘!我去找四姐了!”脚步不停地往梁上奔去。
  满桌儿娘左手拿着白布包,右手拎着个盛水的瓦罐,拐着一双小脚追出院门,嘴里喊着:
  “拿着饼,带上水!”可满桌儿已经跑得听不见了。
  从东沟到家再到梁上,她跑了有小半个时辰,当她终于看见老山杏树,看见老山杏树下的四姐的时候,她的腿再也不听使唤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四姐爬去。
  四姐睁着双眼,仰面朝天地躺在老山杏树下,头在地边上,身子却在地里,身下二尺方圆的土地被鲜血浸透。她的一只鞋蹬掉了,脚上沾满了血泥;两只手抓挠得满是泥土和刚刚凝固的鲜血。满桌儿抱起四姐,伸手摸摸四姐的胸口,胸口还是热的,但是已经没有了心跳;四姐的身体还是软的,却一动也不会动了。满桌儿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哭叫着,可任凭她怎样呼喊、哭叫,四姐再也不会答应她一声了,她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满桌儿仰起头,也看见了那一小枝杏花,此刻正静静地不动声色地俯身望着树下这一死一生的两姐妹。满桌儿仰天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天——哪——!”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四姐当天傍黑就下葬了。
  四姐夫不知在哪里,哪天才能回来,满桌儿爹和三姐在四十里外,来不及赶回来,只有住在离家五里的大姐、满桌儿、六妹和小弟在场。四姐的公公,久病的身子经此打击,眼见得有出气没进气了;四姐的婆婆像个木偶一样,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好由四姐夫的一个堂叔出来主事,指挥着帮忙的乡亲们。
  依着满桌儿,要等着爹和四姐夫回来再下葬。那个堂叔到满桌儿娘跟前跪下,说:“亲家嫂子,这个家你也看见了,侄媳妇今儿个不埋,明儿个就埋不得,要是停到后儿个,这些帮忙的,咱拿什么招待人家?再说这么热的天,死人也受不了啊。咱们不是有钱有势的人家,高搭灵棚停个三、五、七天的。老嫂子呀,我一句瞎话没有,自从你闺女嫁过来,公婆没说过一句重话,像亲闺女一样待她,没给她一点气受。都是家里忒穷了,老的又病着,才让孩子一个人上梁。如今事已然出了,侄媳妇人死不能复生,老嫂子你可怜可怜这家人,闺女不在了,你姑爷还在,咱们还是好亲戚,还得走动啊。”满桌儿娘泪如雨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
  四姐是死在外面的,按本地风俗,尸体不能再进院门,只用一领破席遮着放在院外的一扇门板上。满桌儿端来清水给四姐洗净脸擦净身子,四姐的婆婆找出四姐以往穿过的一身带补丁的干净衣服,满桌儿姐几个给四姐换上。四姐的公公示意占用他那口现成的棺材,但他看起来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就没敢动。四姐的婆婆把家里唯一的一口两节破柜倒出来,打通中间的隔档,把四姐入了殓。
  四姐埋在哪儿?大家没了主意。满桌儿问娘:“为啥不埋在四姐夫家的祖坟呢?”
  娘说:“少亡人是不能入祖坟的,你四姐才十九岁,入祖坟不吉利。”
  满桌儿问:“那还能埋到哪去?”
  堂叔说:“家里就那么两小块地,老嫂子你说了算。”
  满桌儿娘没了主意,满桌儿说:“那就埋到梁上那棵老山杏树下吧。”
  于是堂叔吩咐几个青壮的男人去梁上树下打墓坑,留在家里的人找来铁钉准备钉柜盖,满桌儿娘几个扒着柜沿哭着不放手,这柜里是娘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姐弟们一奶同胞的手足啊,柜盖一钉,他们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怎会不想再多看一眼!
  乡邻们流着眼泪劝开了他们。在铁锤的叮当声里,满桌儿娘昏了过去。
  晌午,四姐被一扇门板抬下梁来,老爷儿快落山时,又被一口柜抬上山去,埋在那棵老山杏树下刚刚挖好的墓坑里,天黑的时候,一个不大不小的坟头就堆了起来,这是四姐来到这个世界走一遭的唯一证明。   
  后来,据天文史料记载:1936年6月19日,农历丙子年五月初一,日全食2分29秒,东北多地可见。
  又据最新整理的地方史志记载:1936年6月19日,农历丙子年五月初一,日全食。位于现在的辽宁省朝阳市凌源与建平交界处的努鲁儿虎山谷间绵延十余公里的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可见此次日全食全过程。
第二章
  从四姐家回来,满桌儿娘就病了。端午节的前一晚,爹和三姐赶到家。爹刚进东屋,屋里就传出娘的嚎啕痛哭和爹的沉闷低泣。三姐要进屋去劝解,被满桌儿拦住了,姐妹们站在灶间里,在爹娘锥心泣血的哭声中默默地流泪。
  满桌儿的爹叫温振义。本来在他之前还有两个哥哥,都在七、八岁时出天花死了,他成了家里的独苗。温振义生在世代农民家庭,一年四季的农活练就了他一副魁梧健壮的身材,成了种田的好把式,只是人过于厚道些,脸皮薄,不会说拒绝别人的话,与人共事从不占便宜。他二十岁时娶的亲,当时满桌儿娘十七岁,是村里最俊的年轻媳妇。那时满桌儿的爷爷奶奶身子骨还硬朗,一家人就盼着满桌儿娘生个传宗接代的胖小子。
  满桌儿娘十九岁那年春天,生下了大女儿。一家人满心欢喜,爷爷奶奶认为,这才是头胎,儿子媳妇都还年轻,正是生育的年纪,先开花后结果也不错,何况女孩到了三四岁,就可以帮着照看小弟弟了。温振义看着女儿花一样的小脸,忍不住亲了一口,感觉就像亲在花瓣上。他对媳妇说:“这孩子像你,长得真好看,叫个啥名字呢?”那时候院子里的杏树正是繁花照眼,两口子一商量,就给女儿取名“花枝”。
  三年后,他们果然生了个大胖小子,正在一家人欢天喜地之时,孩子却在出生七天时抽起风来,发作时双目紧闭,四肢抽搐,然后就没了呼吸。大人们以为他死了,把他放在屋地下的草席上,准备扔到山上去,谁知他又哇哇地哭起来;当爹的赶紧把他抱到娘的怀里,不料一会儿他又抽搐起来,脖子一挺死过去,再想把他扔出去时,他又哭了起来。做娘的心刀搅一般的疼,恨不得自己能替孩子遭这个罪。如此死去活来的折腾了几天,最终孩子还是没能留住,爹用草席卷起他小小的身体扔到西梁上天葬了。那时死个婴儿算不上啥大事,但扔孩子却是有讲究的,民间谚语:“正九离南四十东,二八月往西扔,余下月份往北行。”说的就是孩子死去的月份和扔死孩子的方位。
  娘哭了一个月子,虽然仗着年轻没坐下什么大毛病,但她的眼睛再也没有以前那么明亮了。
  过了两年,满桌儿的爷爷奶奶有些沉不住气了,到处烧香许愿,打卦算命,儿媳妇却不紧不慢,三年一个,又一连生了三个丫头。满桌儿二姐出生的时候,大姐已经七岁,爹娘就顺着大姐的名字,给二姐取名翠枝;到三姐出生的时候,爹娘已经没有取名的心情了,直接就叫三枝,四姐时连“枝”字都省了,干脆就叫“四儿”。四姐出生后不久,爷爷去世了,临终之前抓着奶奶的手说:“没脸见先人哪!闭不上眼睛啊!你可要多活几年,看着抱上孙子再走,到了那边,好告诉我一声。”奶奶点头答应了,爷爷才咽下那口气。
  等到第五胎落了地,看看又是个女孩,温振义本不想给孩子取名了,再一寻思,按当地风俗,无论爷生日还是儿满月,招待客人都要四碗八碟才成席,男女分桌,每桌规定五人。现在温家已生了五个女儿,将来无论是女儿回娘家还是女婿上门,都够上满满一桌了,不若给这个女儿取名“满桌”吧,以后不要再来女儿了,桌子坐满了,没有位置了。
  满桌儿奶奶烧香念佛,指望着儿媳妇的下一胎,谁知满桌儿娘的肚子却没了动静,月经也没那么准时了,还时常地闹肚子疼。
  那年收了秋,满桌儿舅家的表哥娶媳妇,表哥借了一条毛驴来接姑姑满桌儿娘回去喝喜酒,同时也给在六里地外杨府做长工的姑父捎了口信,谁知到了那天姑父却没来。满桌儿娘做好了满桌儿爹过冬的衣服,本想直接交给他,见他没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实在放心不下,喝完喜酒的第二天就挎上棉衣包袱,走着去了杨府。
  满桌儿娘连日没有消停,路上又走得急了些,到了杨府,忽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满桌儿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消息传到内宅,杨家的二小姐思俭吩咐把满桌儿娘扶到自己屋里,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叫丫环去厨房取来一两红糖放在瓷碗里,碗里再浇上她自己泡制的药酒搅匀,然后用火将糖酒点燃略烧一下,要满桌儿娘就热喝下去。满桌儿娘喝了糖酒后不一会儿,肚子更加翻天覆地的疼起来,吓得丫环们慌了手脚。二小姐却说不妨,叫丫环将满桌儿娘扶到厕下,不一会功夫打下好多黑血。回到房里,二小姐又亲手递上一杯热茶,满桌儿娘嘴里说着“可不敢劳动小姐”,颤抖着手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没过多久,只觉得小腹热乎乎的,浑身舒泰,折磨了她好几年的病从此竟然好了。几个月后,满桌儿娘又有了身孕,这时满桌儿的奶奶因为摔折了脚脖子,瘫在炕上好几年,近来又添了些别的病,整天咳嗽,喘不上气,只是因为儿媳妇要生了,就怀着一丝希望,艰难地等着。
  这天大早,下起了一年里的头一场雪,满桌儿娘临产了,奶奶在东屋里支棱着耳朵听,晌午过后,终于听到西屋里婴儿落地的哭声。奶奶扯着嗓子问:“养活个啥呀?”
  满桌儿爹咽下眼泪,急步走到东屋炕前,满脸欢笑地说:“娘,是个小子,大胖小子!”
  奶奶说:“快抱过来让我看看!”
  接生的老娘婆晃着两只血手笑嘻嘻地颠过来:“大喜呀老婶子,你得孙子啦!不出满月的孩子咋能过门槛呀!”
  满桌儿奶奶开心一笑说“我告诉他爷爷去!”笑着就闭上了眼睛。这时满桌儿爹才敢哭出声来,西屋炕上的满桌儿娘看着刚出生的第六个女儿,已经没有了哭的力气。
  满桌儿爹操持了他娘的丧事,满桌儿娘坐月子也过了三朝,他临回杨府的时候说:“她娘,你也别多想了,这是咱的命,难道咱们六个闺女还抵不上一个儿子吗?”那时花枝刚出嫁,爹就嘱咐翠枝:“伺候好你娘的月子。”然后去了杨府。
  从此夫妻俩都不再惦记着生儿子的事。三年后满桌儿娘又一胎到了生产的时候,虽然这时翠枝也出嫁了,但家里还有好几个女儿,爹也就没回来,反正已经生过七胎,每胎都是顺产,从发觉肚子疼到婴儿落地,没有拖过一天的。
  三月十三那天天还没亮,满桌儿娘开始肚子疼,三姐就要去请住在村南头的老娘婆。娘说:
  “别一大早地折腾人家,先做饭,人家来了也有口热乎饭吃。”三姐捞了小米饭,这是家里最好的吃食,平时是舍不得吃的。又给娘煮了两个鸡蛋,让娘吃得实在些,生孩子是要力气的。
  谁知这一胎却没有以往那么顺利。老娘婆守了整整一天,满桌儿娘的肚子却没什么动静,直到天黑老娘婆要回去睡觉,她这里又翻江倒海地疼起来,三姐四姐依老娘婆的吩咐做好了一切准备,娘却又疲惫地沉沉睡去。到了后半夜,娘肚子疼的次数密集起来,下身也见了红,可一直到了十四的后半晌,就是不见孩子露头。满桌儿娘是个刚强的人,以前生那七个孩子,无论怎样折腾,她怕人笑话,都咬牙挺着不出声,这次她再也忍不住了,竟带着哭腔喊叫起来。见多识广的老娘婆这时也乱了方寸,她把三姐四姐叫到灶间,对她们说:“赶紧找个人去把你爹叫回来吧,你娘难产,怕是难过这一关了。女人啊,到了这时候,命就和窗户纸一样薄,一捅就破呀!”
  四姐哭着跑出去找了个本家哥哥去杨府接爹回来,左邻右舍和几个本家的女人听说满桌儿娘难产,也都过来照看,见满桌儿姐几个哭天抹泪的,就说:“你们快别哭了,让你娘听见,一着急更不好了。”
  满桌儿哭着说:“我娘都养活我们这些个了,为啥这回就难产了呢?”
  “唉,你个八、九岁的小丫头,知道啥呀。这女人养活孩子啥是个准儿,就是顺生,也是到鬼门关上走一遭,摸摸阎王鼻子再回来,何况你娘今年都四十二了,能和年轻的时候比?”
  十五这天天快亮时,满桌儿爹到了家,此时满桌娘已是精疲力竭。爹进了屋,用长满硬茧的一双大手紧紧抓住娘干瘦的手,望着眼前这个和自己过了20多年穷日子,为自己侍奉老人、养育孩子、吃苦受累半辈子,此刻正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女人,心像针扎一样疼,禁不住哽咽着说:“她娘,你可要挺住啊,你要是有个好歹,这个家就没法过了,我也不活了。”
  娘听了爹的话,精神看起来好了一些,微微点头。四姐又进屋来喂娘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两个鸡蛋,一会儿娘竟安静地睡着了。那时花枝也在坐月子回不来,翠枝十四白天回来过,脸上被男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也没敢进屋见娘,没等天黑就哭着走了。
  娘这一觉睡到快晌午,忽然又被剧烈的疼痛撕醒,她叫得嗓子都哑了,下身的血与羊水一齐流了出来,一家人乱作一团,正在这时,老娘婆大喊一声“出来了!是立生!”
  只见一双小脚丫踹开生命之门,率先踏足了这个陌生的世界!老娘婆左手抓住那双小脚,右手从娘的胸口往下慢慢地推按,一边大声地鼓励娘:“使劲,快使劲啊!吸一口气憋住,再往下使劲!”
  娘起早吃了四姐喂的粥和鸡蛋,又睡了一觉,恢复了一些体力,听说孩子的脚出来了,也就豁出命地用力,一霎时孩子的身体就冲了出来,却死死的卡在脖子处不动了。老娘婆说:“是个小子!大妹子,你有儿子了,听我口令,你再使最后一股劲,千万别让孩子憋死啊。”
  她边说边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对齐,把包围着孩子脖子的娘的下体生生撕开一个豁口,伸进右手,用拇指一按孩子的下巴颏,嘴里同时高喊一声“使劲!”娘猛的一用力,只觉肚子一松,耳朵里听见一声婴儿嘹亮有力的哭声。娘失去了知觉,血却清醒地汨汨地从她的身体里往外流。这时天已正午,伴着娘昏迷中一声无意识的痛苦呻吟,孩子的衣胞随着鲜血脱离了娘的身体。娘的脸蜡渣一样的黄。
  老娘婆吩咐拿三张黄表纸来,放在一个瓦盆里烧成灰,用开水沏了给满桌儿娘灌下去。她左手抓起满桌儿娘像刚被水洗过似的散乱的头发挽了几挽薅着,扭头问刚被允许进屋的满桌儿爹:“她叫啥名字?”
  满桌儿爹说:“她娘叫她小凤。”
  老娘婆嘴里高声叫着:“小凤!小凤!你醒醒!小凤!小凤!你醒醒!你儿子等着吃奶呢!”
  满桌儿娘终于醒了过来,血也渐渐地止住了。见她捡回来一条命,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三姐和四姐做饭招待老娘婆和几个一直陪在这里的婶子大娘,高粱米饭,一碟去年秋天腌的芥菜,一碟咸葱。
  爹舀出三升小米倒在一个瓦盆里,对老娘婆说:“嫂子,你受累了,没啥谢承你的,这点小米你拿回去吧。”回头招呼四姐,“四儿,端上给你大娘送回去。”老娘婆看看原来盛米的盆已见了底,就把那三升米又倒回去一大半儿,说:“是那么个意思就得了,留着给坐月子的人吃吧。”
  满桌儿娘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有从心里流出的眼泪悄悄地淌着。满桌儿爹把儿子的衣胞埋在院里的杏树下。爹娘给这个姗姗来迟的儿子取名“小七”,以便他隐藏在姐姐们的队伍里悄悄地长大。
第三章
  满桌儿娘自从生下小七后一直虚弱的身子,经不起四丫头突然夭亡的打击,回家后一头扎在炕上六七天没起来。这七个孩子,每一个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大女儿花枝刚强,二女儿翠枝憨厚,三枝机敏,四女儿善解人意,满桌儿外圆内方。娘至今不敢相信,他们永远地失去了四儿,那个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四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一遍遍地回忆起那最后的团聚,一遍遍地后悔为什么不把她留在家里,让满桌儿去梁上薅那几垄地,她只恨时光不能倒流。娘想起四儿从小到大,除了出嫁时那身新袄裤,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都是姐姐们穿过的打着补丁的。有一年给她做了一双新鞋,怕不经穿,用粗丝线在鞋尖上胡乱地缝了一朵花,四儿竟舍不得穿,连睡觉都把鞋搂在被窝里,后来鞋小了,穿不下了,她就笑着送给了满桌儿。思前想后,娘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四儿,小时候连个名字都没给她取······   
  五月初六这天是四姐头七,爹和满桌儿姐弟几个吃过早饭去上坟。远远的,满桌儿看见老山杏树下那突起的土堆,心便刀割一样的疼。这是满桌儿头一次看见四姐的坟,下葬的当天,是不允许女人到坟茔地的。满桌儿看见坟前的土里有烧过的残香,却没有纸灰的痕迹,想是被风刮没的,一定是圆坟那天四姐夫本家的人烧的。前天有人来送口信,说四姐的公公咽了气,那么今天正是三天圆坟。四姐夫还没有音信,四姐的婆婆也生病,不会有人来看四姐了。
  爹蹲在地上点燃了一沓纸钱,说:“四儿,你不孝哇,怎么说也该我百年之后,你给我上坟烧纸,咋今儿个反倒是我这个当爹的给你送钱来了?”说着说着,眼眶里涌出两行心酸的泪水,沿着腮帮往下流。一边的姐弟几个早就满面泪水,哭声一片。这哭声,惊飞了老山杏树上的一群麻雀,满桌儿看见,那一小枝杏花已经开落了,却一颗杏子也没坐下。
  四姐流下的血早已干透,但血迹还在,只是已经变成褐紫色,血浸过的那一小块地里的谷苗蔫蔫的,竟然没被热血烫死。在四姐临死时用脚蹬出的血泥坑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出一点柔光,满桌儿用手抠出来,慢慢的摩挲去上面干硬的血泥,吃惊地发现,竟然与七天前四姐给小弟的那个东西一样!也是晶莹剔透,只是手感有些发凉。
  爷几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四姐的坟。四姐下葬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坟土里的草籽发了芽,走出十几步再回头看四姐的坟,就有了草色。满桌儿心中一阵感叹:七天前四姐还是一个活鲜鲜会说会笑的人,七天后,坟头的草都青了,人这一辈子,还真像是一场梦啊!
  回到家里,满桌儿把在四姐坟边捡到的半环玉镯,用水冲洗干净了,她让小弟拿出那天四姐给他的那半个,两下一对,居然连断茬都严丝合缝,确定它们本是一只手镯。只是经过四姐鲜血浸泡的这一半颜色稍许发暗。满桌儿有些纳闷:难道这比石头还硬的东西也会渗进血吗?
  她的心神宛如展翅飞翔的鸽子在广袤的天空里尽情地盘旋:这镯子以前是怎样的一块石头?是谁发现了它?又是什么人,付出怎样的辛苦,才琢磨成这么好看的镯子?它是一对还是只有这一只?它曾戴在谁的手腕上,它的主人有怎样的经历?在啥样的情况下将它遗落在牛河梁的泥土里?它在这里埋了多少年?又是怎样的力量使它断为两截?这两截已经分离了多久?她又想起小时候在牛河梁上玩耍,经常捡到的一些红色和彩色的陶片。那陶片没有破碎的时候,是什么形状的器物?这器物是不是就捧在手腕上戴着这只镯子的手里?
  满桌儿呆呆地想了许久,许久,用右手把镯子轻轻地捏合在自己的左腕上,对着老爷儿举起双手,于是一双修长健美的手和一只古朴的玉镯,定格在牛河梁五月明媚的阳光里。
  她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生她养她的这块土地,因牤牛河发源地而得名的牛河梁,四十五年后成了全世界的考古中心。这片神圣的土地是中华民族的史前圣地,这里出土了大量的石器、玉器和陶器,它将中华文明史提前1000多年,被称为中华文明史的新曙光。这处人类文化遗迹,被称为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证,实了5500多年前这里曾存在着一个具有国家雏形的原始社会,被评为“中国20世纪100项考古重大发现”之一,在国内外产生重大的影响,在中国考古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
  满桌儿出神地凝视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这两截玉镯全都交还给了小七。此时,她没有想到,正是这两截玉镯见证了她一段奇特的姻缘。
  她更想不到的是,在即将到来的那场惨烈的抵御外辱的伟大战争中,她和战友们的鲜血丰腴了这片红土,她的名字也与身后的山脉融为一体,人们不知道她原来的名姓,只知道一个威震敌胆的名字“双枪姑姑牛河梁”!
  当年先是天旱,后又遭蝗虫,有的地块就没了收成。到了秋天四姐夫才回来,他断了一条腿,是一路乞讨爬回来的。满桌儿姐弟去看他的时候,简直认不出眼前这个皮包骨头的人就是过去那个健壮的四姐夫。四姐夫说,家里另一块地的收成不错,梁上的那块谷子就送给满桌儿家收了吧。娘知道是四女婿的好意,体恤岳父家人口多,粮食不够吃,女婿想起女儿,又哭了一场。
  爹常年在外,娘又体弱多病,小六小七毕竟还小,家里家外的活计几乎都落在满桌儿肩上,幸亏她勤快,手脚麻利,身子看起来单薄,其实很健壮,这也得力于她那两只没经缠裹的天足。
  八月十一这天,是四姐的百日祭祀,满桌儿领着小六小七去上坟,连带着收那片谷子。她惊奇地发现,被四姐的热血浸润过的几棵谷子不但没死,反倒长得又高又壮,长长的谷穗几乎是旁边那些谷穗的两倍。
  满桌儿含泪割下那几棵谷子,供奉在四姐的坟前,
第四章
  这年直到冬天,娘的身体才壮实些,已经能操持家务。农历十月初一,是女儿给去世的父母送寒衣的日子,娘用黄表纸糊了两套衣服,打发满桌儿去给姥爷姥姥上坟,顺便去杨府看看爹和三姐。
  满桌儿原本是个干活的人,加上她没有缠过足,走起路来一阵风似的。九月三十那天,她吃过早饭离开家,三十几里路,后半晌就到了舅舅家。十月初一一早,她去姥爷姥姥的坟上烧了纸衣纸钱后,便去了杨府。
  杨府也称进士府,在凌源城东门外,是凌源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祖上在清咸丰年间中过进士,不过进士那一支后来到了京城定居,留在本地的是他的兄弟。杨家祖上本就是书香门第,虽然现在杨府里住的不是进士的嫡系,但一脉相承,也算是耕读的世家,家里颇有田产,在凌源城和建平城里都有买卖。虽说废了科举,但杨家的子孙四书五经儒家的经典还是要读的,就连思勤思俭两位小姐,也从小延师教了些《女儿经》、《列女传》,左不过是《女四书》那一类东西。
  满桌儿在杨府佣人的引领下找到了爹,爹问了一些娘的身体和家中的琐事,就请一个女佣送她去内宅见三姐。三姐卖给杨府做丫环已经七、八年了,伺候杨府的大小姐。这位大小姐思勤的夫婿是军校出身,在东北军做到了团长。思勤随他在奉天住了几年,后来这个团长相好上了一个上过洋学堂的女子,思勤见丈夫有人陪伴,就长期的住在娘家。她在奉天时信了天主教,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天除了做些针线,就是读《圣经》、讲《圣经》。三枝在她身边耳濡目染,竟然也皈依了基督,并且决定一辈子自修,不再婚嫁,任凭爹娘和姐妹们软硬兼施、好说歹说,再不回心转意。
  满桌儿被人领到内宅,谁知大小姐思勤因为前几天突然变天感了风寒,又传染了三枝,主仆正在生病。满桌儿刚进屋,还没来得及说话,正赶上二小姐思俭来探望姐姐,她身后的女佣手里提着个陶罐。
    满桌儿娘念念不忘二小姐的恩情,时常对孩子们讲起当年二小姐给自己治病的事,满桌儿虽未见过思俭小姐,心里却对她怀有一份感激。只见这位思俭小姐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小巧玲珑,皮肤白皙细腻,头发黑软蓬松,并未擦抹头油,头顶分出五绺头发挽成五个圆髻,像一朵花倒扣在头顶,余下的头发没扎辫根,直接在脑后辫成一条独辫儿,辫梢扎着浅蓝色的头绳。眉毛浓淡适中,丹凤眼,两只黑眼珠像浸在水里的黑珍珠,小鼻子小嘴,嘴唇淡粉,一口牙齿少见的整齐白净。上身的棉袄外套一件蓝底黄花的细布夹袄,棉裤外是一条浅蓝色的裙子,微微露出尖尖的绿缎绣花鞋尖。
    女佣从陶罐里倒了一碗姜糖水,思俭接过来亲手捧给思勤,思勤笑着说:“主会保佑我的。”一边接过去喝了。那女佣又倒了一碗给三枝。
  思勤拉思俭坐到炕沿上,思俭见地下站着一个修长的女孩子,瓜子脸,脸色红润,眉梢高扬,眼角也随着眉梢上挑,眉宇间有一股女人少见的英气。直鼻梁,嘴不大,嘴唇微厚。头顶用红头绳扎成一个歪桃儿,与其它的头发并在一起在后颈处扎出一寸长的辫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垂在腰下,辫梢也扎着红头绳。她穿一件蓝底白花的家织布麻花棉袄,下身一条黑色家织布裤子,膝盖打着补丁,一双天足无拘无束稳稳当当的站在地上。思俭问道:“这是谁呀?”声音柔润甜美,非常好听。
  三枝忙回道:“是我五妹。”
  思俭读了很多书,医卜星象都有所涉猎,她看着满桌儿心里有些纳闷:怎么一个小小的乡野村姑,竟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思俭问满桌儿:“你叫五枝吗?”
  “她叫满桌儿。”三枝替她回答。
  思俭略一思索笑了:“哦,我知道了。”又看了满桌儿一眼,“你们姐妹长得都像你娘。”
    满桌儿本想说几句感激的话,一时又不知怎么说,只将双手叠放在右肋下,微微屈膝垂首,向并排坐在炕沿上的思勤思俭行了一个万福礼。思俭微微一笑,眼睛像两弯月牙儿,眼角现出些许浅浅的皱纹。
  思俭告辞的时候,撩开外屋门帘,发现天下雪了,回头对三枝说:“人不留天留,可巧下雪了,留你妹妹多住两天吧。你们都病着,正好我那边巧玲回家了,一会儿到我那边住吧。”
  三枝和满桌儿谢过二小姐,目送思俭自廊下往西走回自己的屋。   
  杨府是座三进的院子,每进都有九间正房,三间一个房门,东西各三间厢房。头进院子是杨府的当家人会客、处理家务以及账房所在,中间的屋门两侧有一副紫檀木馏金字的对联:“丹桂有根独长诗书门第;黄金无种遍生勤俭人家。”门匾上四个金字“总集福荫”。两旁的厢房住着男家人和长工。二进院子住着杨老爷夫妇,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三进院子住着两位小姐和女佣人,厨房也在这里。府里的房子一色的青砖青瓦,前出廊后出厦,前后屋檐比前后墙长出三尺,廊厦下的青砖地面也比院子略高,晴暖天气可在廊下闲聊、做针线,雨雪天也可站在廊下赏景。
  和三姐一起吃过晚饭,天黑了,雪却未停,三枝沿廊下送满桌儿去二小姐的屋里。思俭正坐在炕桌前看书,见满桌儿进来了,往里挪挪身子,叫满桌儿上炕挨她坐下说话。满桌儿转达了娘对二小姐的问候,代娘表示了谢意。思俭说:“都过去的事了。”接着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
  “十六?”思俭愣了一下,“属鸡的,咱俩一个属相,你比我小一旬呢。”
  “二小姐也属鸡?”
  “是啊,我今年二十八了。”
  “看起来不像,二小姐长得面嫩。”
  “怎么不像,”思俭惨淡地笑着,“年龄是不饶人的。”她又问满桌儿:“我看你娘和你三姐都是缠足,怎么你不是?”
  满桌儿说:“我四姐也不是。那年刚要给我四姐裹脚,我奶奶一不小心踩在一块小石头上,也是个寸劲儿,谁知就崴断了脚脖子,打那以后,直到死都没自个儿站起来过。我奶奶就发话,不让我们再裹脚了。”其实奶奶还有一句“认可嫁不出去”,满桌儿一个姑娘家就没说出口。
  思俭说:“你奶奶倒是个明白人,我真羡慕你呢。你看我,一步迈不出四指长的路,来一阵大点的风就得找个啥扶着,再着急的事也不能撒腿就跑。还有裹脚时遭的那个罪,六七岁的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一条三尺长四指宽的白布硬是把四个脚指头窝折了垫在脚心里,钻心的疼。”
  满桌儿说:“就是,听我娘和我姐说,裹脚时疼得睡不着觉,大冬天的,把脚伸在被窝外面,脚冻麻了,才不知道疼。我二姐那时候脚肿得磨破了还化了脓。”她叹了口气,“我四姐倒是没遭那个罪,就是命忒短了。要是我早点上梁去就好了。”她忍住心里的悲伤,苦笑了一下。
  思俭说:“我听说了。你也不要太过自责,就是你在你四姐身边,以当时的情景,怕也是束手无策,还得眼睁睁地看着,不是更加难受吗?”她叹了口气,“这也是她的命吧。你大姐二姐过得还好吗?”
  满桌儿说:“我大姐夫前年得急病死了,撇下我大姐和三个孩子,最大的比我小弟才大几天,今年刚八岁。孤儿寡母的,能好到哪儿去。我二姐本来在婆家就受气挨打,成亲好几年又没生养,二姐夫一不顺心就拿她出气,好像是大前年了吧,他们一家人下了关东,到如今也没个信儿,都不知道啥样了。”
  思俭见满桌儿有些伤心,就转换了话题,说些针线上的事。
  满桌儿看思俭的炕上铺着干净的新苇席,而且也有个针线笸箩,只是不像自家的那个荆条的,里面盛些黑线白线、一寸长的缝衣针和纳鞋底的锥子。这是一个精致的去皮柳条编成的白色小笸箩,里边有各色丝线,一个小巧的黄铜剪子,半寸长的绣花针,还有一对六寸见方的红缎子枕头顶,一只绣着一黄一紫两朵牡丹,叶子深深浅浅的绿,花边石上有一对凤凰;另一只上面绣一枝粉红的荷花,一枝花骨朵,一卷一舒两枝荷叶,花骨朵和花叶都绣完了,只有荷花还差一个花瓣儿。花下描着水纹和两只鸳鸯,还一针未绣。满桌儿从未见过这么鲜亮的活计:“二小姐,你咋这么好的手艺?”
  思俭说:“好吗?我没觉得。”
  满桌儿说:“我也学着绣过,就是边儿扎不齐,二小姐咋扎的这么薄这么整齐?”
  思俭说:“你把丝线破开,用指甲刮散线上的劲儿,扎完了花瓣儿,再用一劈丝线缠绕上另一劈儿,把扎好的边儿界起来,就齐整了,你试试把这个花瓣儿绣完。”
  思俭一边说一边示范,满桌儿本就是绝顶聪明的人,心里已有了把握,就下地洗了手,复回来坐在烛火下,思俭剪了烛花,满桌儿一针一线地绣起来,不一会就绣完了,竟和思俭绣的别无二致。思俭跪行到炕梢,在被垛下面的卧橱里拿出一个包裹,到炕桌前打开,里面是一摞一摞的枕头顶。满桌儿一片片的看来,色彩图案各异,却都是极其的精致,简直让人爱不释手。思俭一看满桌儿这么喜欢,便说:“你选两对,我送给你。”她本来想说“送给你做嫁妆”,但一想自己也是闺阁女儿,且又怕满桌儿不好意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满桌儿忙说:“小姐受累绣的,我可不敢要,我娘知道该说我了。”
  “你要了,才是给我面子,你不要,我才抹不开呢。”
  满桌儿听思俭这么说,便选了一对和刚才一样的大红缎子的,一只绣着两朵金黄的菊花,叶子的轮廓、叶脉和真的一样,花下有一对鹌鹑,鹌鹑身上的花纹纤毫毕现;一只绣着一白一绿两枝梅花,每枝各开着五、六朵花和一两个花骨朵,一对喜鹊活泼泼地登在花枝上。她双手捧着看了又看笑着说:“我有这一对就知足了,怕一辈子都舍不得枕一下呢。”
  思俭找出思勤从奉天带给自己的一条花手绢,把那对枕头顶包好递给满桌儿,满桌儿双手接过来,觉得这是她该一辈子珍藏的礼物。夜深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没有后劲似的,只星星点点地飘飞着。红烛亦将燃尽,满桌儿看二小姐有些倦意,要帮她铺被褥。思俭没让她动手,要满桌儿去西屋里睡觉。西屋里,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佣已起了鼾声,满桌儿好一会才睡着。   
  思俭只是有些疲惫,却并无睡意。满桌儿让她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的清明时节,居住在京城里的本家大爷带着家眷回乡祭祖,杨府阖家出迎,女眷们也在大门里恭候。车马到了门前,思俭看见大爷大娘的身边,一个眉目清秀,文质彬彬的青年,穿一身长衫,带着一副眼镜。她知道那是大爷大娘最小的儿子,比自己大七岁的堂兄杨思智。儿时堂兄来家时和自己嘻笑逗闹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那一年思俭六岁,爹娘正逼着给她裹脚,硬生生将四个脚指头压到脚板心,再用几尺长的白布条死死地缠着,疼得思俭一天到晚哭哭啼啼,思智看她那难受的样子,就去找思俭的爹娘求情,思俭娘说:“闺女家不裹脚,长大了嫁不出去怎么办?”思智说:“干嘛非要嫁出去?在家玩儿不好吗?”思俭娘不再理会他,他便私自解开思俭的裹脚布,偷偷地塞进灶膛烧掉了。待思俭娘知道后,不但他自己挨了一顿训斥,而且思俭又有了新的裹脚布。
  那时候思俭已经熟背了《百家姓》《三字经》,思智正在背诵《孟子》,思俭听他念念有词:“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见思俭痛苦,就放下《孟子》,和她一递一句的背《三字经》,以此转移思俭的注意力,并且想方设法逗思俭开心。记得他拿着一个哄婴儿的拨浪鼓,站在思俭面前,嘭嘭嘭地摇了几下,然后把拨浪鼓藏在背后,猛摇几下自己的头,瞪着眼睛问:“咦?怎么不响了?”逗得思俭咯咯地笑。没几天思智回了京城。后来,只要两家有人来往,兄妹俩都有书信礼物捎带。   
  此时思俭见一家人簇拥着大爷大娘,自己也插不上话,就走到堂兄身边,微微福了一福,笑嘻嘻地叫了声“智哥。”
  “思俭小姐吗?”那青年微微躬身还了一礼:“常听思智兄提起你。我叫常健麟,是思智的……朋友。”
  思俭立时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心里深悔自己的鲁莽,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智哥呢?”
  常健麟深深地看了思俭一眼,沉静地说:“他已经不在了。”
  思俭心头格登一跳,颤抖着声音问:“你说他?智哥?怎么会?”
  常健麟看着思俭说:“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思俭听得见,但每个字都那么清晰,像一串炸雷响在思俭的耳朵里。后来她听说思智去年秋天死在南方,至于怎么死的,没有听人再提起过,思俭也不忍打听。
  清明节那天,在杨家祖坟旁边的一个小山坡上,为思智立了一座新坟。常健麟亲手在棺木里放进思智穿过的一套衣服、一支用过的钢笔。他铲下土去,亲手堆起一座坟,在坟前立起一块木牌。他在坟前躹了三个躬,又给思智的父母鞠躬。然后便直接告辞,不知去了哪里。这是思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常健麟,两人离的好远,连目光的交集都没有。
  而后思俭才走近思智的衣冠冢,她看见坟前的木牌上写着:“杨思智之墓”,心头滾过一阵锥心的痛楚。再看木牌的左下角一行小字:“常健麟敬立”。她这才知道他的名字是这几个字。
  后来思俭病了几天,病中她经常做梦,梦见思智。当年和思智在一起的时候,她还小,虽然兄妹的感情很好,但她已有十年没见到思智,对于思智的面目,已不是那么清晰,所以梦着梦着,思智的脸就变成了常健麟的脸。渐渐地,思俭发现自己爱上了常健麟。她清楚这是没有任何希望的爱。她不知道他家乡何处,家中有无父母妻儿,她只知道今生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她也知道常健麟并没有爱上她,也许离开这里之后就再也不会想起她,但他却在她的心里。她不能对任何人泄露她的心事,那怕是父母和思勤。只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想他,想到流泪。
   思俭十七岁那年,父母给她定下一门亲事,男家姓许,是凌源城里开粮店的,买卖做得很大,而且人长的清秀,书读的也不错。思俭无可无不可,和常健麟是不可能的,她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人世上。那么,除了常健麟,嫁给谁都是一样。她甚至有些期待婚后相夫教子的生活,她缝啊绣啊忙着自己的嫁妆。
  可命运再一次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还没成亲,这位未婚夫因为伤寒去世了,可怜的思俭,在她十八岁那年,成了望门寡。刚听到未婚夫去世的消息,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像有一只大手死死地攥着她的心脏。她没有在人前流泪,甚至说话都没有走板儿,但她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想去哪儿,觉得还没抬腿,人就飘了过去;到吃饭的时候,也不比以前吃的少,只是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天黑了,她钻进被窝就睡着了,连个梦都没有,沉沉的一觉睡到凌晨。鸡叫头遍的时候,她忽然醒来,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颗心生疼生疼,她把头蒙进被子里,歇斯底里、肆无忌惮却无声地痛哭了一场。
  接着未婚夫家来人,和她爹娘商量她在哪儿守节的事。以夫家的意思,要把她接过去与未婚夫的牌位拜堂,就算正式的成了亲,再给她从丈夫的哥哥家过继一个儿子,顶门户,继香火,待思俭百年之后,与丈夫合葬,也好有个上坟添土敬香烧纸的人。
  杨老爷心里不愿意,但他住在进士府,读的圣贤书,于情于理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思俭的娘求了自己娘家兄弟出面,宁愿双倍退还男家的聘礼,男家却是不差钱的主,只怕死去的儿子孤单,坚决不接受退婚。
  那时思俭还住在爹娘的二进院里,她不忍心爹娘为难,又实在害怕去没有丈夫的夫家守节,于是趁人不备,到厨房里喝下一碗卤水,幸亏发现的早,家人用开水冲黄豆面给她灌下去,这才抢回了一条命。
  后来两家终于达成协议:由杨府出钱找凌源地面最巧的纸活匠人,按真人大小,扎一个妙龄女子,然后给这个纸扎的新娘穿上嫁衣,戴全套的金银首饰,胸前写上“许杨氏”三字,放到花轿里,鼓乐喇叭的吹打着,从杨府大门里抬出去,到那个死人的坟前烧了,事先还有八箱陪嫁送到男方的家里。
  那天,当外面的鼓乐响起的时候,思俭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感到有一把刀在一小片、一小片地割着她的心;她觉得自己赤身裸体,被扔进一口滚开的油锅里,甚至听见自身入锅那“嗞啦”的一声响。她心里羡慕起无知无觉的死人来,她眼睛血红,终于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
  从那以后,她的心就死了。为了不让爹娘难过,她强打精神支撑着自己,主动要求搬到后院去住,每天从早到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和医书典籍,间或绣绣花。可是无论她的生活多么低调,她的身份却依然在悄悄的起着变化:弟弟娶亲的时候,她事先被告知这几天不要离开后院,连给爹娘请安都不必了,她笑着答应。府里来了女客,也不再要她前去应酬。她只在第三进正房的西三间里默默地做针线,看看书,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后来思勤回来了,住到东面的三间屋里,虽说姐妹俩中间隔着三间厨房,思勤又信了基督教,后院还是比以前添了许多生气。
  在杨府这样的名门望族,已经好几辈没有再嫁之女,但毕竟是中华民国了,社会风气也逐渐开放,杨老爷也不那么固执,偶尔有人上门给思俭提亲,一般的家私人品,杨家看不上,觉得有辱杨家门楣;门当户对人才又齐整的,人家又嫌思俭是个望门寡。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思俭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
  时光如水般一天天向前流去。渐渐她意识到这世界,其实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正在扼住自己的咽喉,使自己喘不过气来。可自己又能奈之如何,思俭慢慢的开始习惯,她的心也平静下来犹如一潭死水。
  今天,她突然见到满桌儿,十六岁的满桌儿,像一股清新的山野之风,风吹过水面,死水起了微澜。思俭想起自己的十六岁,想起十六岁时见过的常健麟。她大约猜到,他和思智从事的是一项忘我的危险职业,随时都有可能牺牲性命。那么如今他还在不在这个人世呢?如若他还在,现在在哪里?此刻在做什么?如若他不在人世,尸骨又在哪里?他给思智立了坟,可有谁给他立坟吗?由常健麟,她又想到那不曾谋面的未婚夫,要是他不死,他们的儿女都满地撒欢了。
  她叹了口气,在被窝里翻了几次身,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睡姿,心里却越来越闷,这久违的感觉令她恨不得把胸膛撕裂开来。折腾了好久,这闷气有了突破口,它们化作一股辛辣的水流由心底涌向双眼,把眼睛辣得火燎燎的疼,它们在她的眼窝里越聚越多,然后突然冲破眼眶的束缚,飞速地顺着眼角流进她的耳朵。她奇怪,刚才还烫眼睛的热泪,怎么一霎时流到耳朵里就冰凉了呢?她已经好久没有流泪了,对流泪的感觉己然生疏。
  第二天天晴了,满桌儿一早告别了思俭和思勤,三枝送她到前院里见了爹,爹又送她到大门外的大路上,嘱咐了几句,看着她走远了才返身进院。满桌儿到舅舅家说了一声,没站脚,就直接回了家。
  娘看了二小姐送给满桌儿的枕头顶,自言自语道:“这么一个有才有貌,心灵手巧的小姐,又是一副惜老怜贫的菩萨心肠,怎么命就这么不济呢?
第五章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家里淘米蒸了两锅粘豆包,娘就打发满桌儿给花枝家送一些去,满桌儿也想帮大姐洗涮洗涮,缝补缝补,收拾一下。
  花枝嫁的不远,离娘家五里路,往东过两个小山包就到了,花枝家的房子在村头孤一家,离村里最近的人家也有一里来路。她男人是个木匠,手艺很好,家境本来还不错,就是有个心口疼的毛病,不小心着凉了就犯病。犯病的时候便什么都不能吃,总得喝几天小米粥,慢慢的养过来。可是前年腊月底在外村给人家打两口柜,大冷天在外面拉锯破木板,忽然就犯了病,这次不同以往,疼得口吐鲜血,死去活来,请先生抓药,忙了两三天,也许是庸医害人,男人的病没治好,大年三十的夜里撒手归西了。那时花枝的大儿子不过六岁,二儿子四岁,小女儿才不到两岁,花枝的心一下子空荡荡的,别人家都在忙着过年守岁放鞭炮,自己却守着男人的尸体,搂着一抹肩不懂事的孩子在忙丧事。这个年可怎么过?她抹着泪水叮嘱自己,得忍着,把大年夜和初一熬过去,不能让家里人也过不好年呀!她把男人停到西屋里,点一盏长明灯,烧起一炉香,机械地给孩子们煮了饺子,哄着孩子们睡了觉,自己连口饺子汤都没喝,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跪在男人的尸体旁守灵,手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在恍如梦境之中,听着远村近户的鞭炮声,度过了那个不眠的除夕之夜。
  大年初一,这里的习俗,男人们聚齐了挨家挨户的拜年,要给比自己辈分高的人以及比自己年长的平辈磕头。拜年的人群涌进来的时候,小辈或平辈里年纪小的跪地磕头,纷纷询问男主人,花枝强忍着说:“刚才还在这儿呢,兴许也去庄里拜年了吧?”众人信以为真。到了年初二,花枝才把男人的死讯告知本家和自己的娘家人,请人打棺材入殓发丧下葬。
  家里没有了来钱道,娘四个每天要吃要喝,花枝不敢坐吃山空,就给人家纺棉花赚点油盐钱。谁知祸不单行,去年夏天发大水,靠河滩的几亩地又被水剜去了,花枝的日子格外艰难。
  满桌儿想帮大姐忙完了再回家。先帮大姐扫了房,把墙刷白了,又把孩子们的衣服拆洗了,重新缝缝补补的拾掇好。那天花枝泡了一升黄豆,满桌儿拉磨磨出来,姐俩一道道的工序忙完了,晚饭让孩子们吃上了香喷喷的炖豆腐。
  由于连日的劳累,加上做豆腐炕又烧得热乎,满桌儿和大姐在灯下忙了一会儿针线活,躺下就睡得很沉。夜深人静的时候,娘五个忽然被一阵呯呯嘭嘭的砸门声惊醒,只听院外几个男人的声音恶声恶气地叫着:“开门!快开门!听着没有?”
  满桌儿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刚要点灯,花枝一把抱住她,带着哭腔说:“遭马鞑子砸明火了,这可怎么好?”孩子们也被惊醒了,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外面的声音让他们感到恐惧,一个个钻到花枝的怀里,花枝柔声抚慰孩子们:“不怕不怕,做梦呢,有娘在呢。”
  满桌儿强自镇定着说:“家里要啥没啥,他们进来了能咋样?”
  黑暗中花枝无声地流下泪来,说:“傻丫头,你忘了前年蒋李杖子的事了?蒋家的大闺女被北砬山老耗子那伙好几个马鞑子祸害了,没等天亮就喝了卤水?你要是在我这儿出了事,我可怎么活呀,我的老天爷呀!”她浑身抽搐着,不敢哭出声来。听姐这么一说,满桌儿也吓得浑身发软,手哆嗦得穿不上衣服,说:“老耗子那伙马鞑子不是都让人杀了吗?”
  三个孩子像三只受惊的小兔子,使劲地往花枝身上钻,恨不得娘胸前有个洞,好让他们藏进去。
  这时砸门声更急了,花枝的大儿子比弟妹们多长了心眼,他知道不是在做梦,出了一头的冷汗,弱弱的叫了一声“娘”,头一歪,被吓得昏死过去。
  满桌儿急了,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单手一按炕沿,腾的跳下地,到灶间摸起菜刀,一手拉开屋门门插,蹦到院子里,可嗓子的嚷道:“门外的人听着!这是一家子孤儿寡母,你们要是爹生娘养的,就麻溜的离开!你们要不是人是畜生,有能耐就砸进来!你五姑奶奶我和你们拼了!”
  外面忽然鸦雀无声,满桌儿几步窜到大门洞里,用菜刀啪啪地拍着门框,又大喝一声:“听着没有?!”
  只听外面一个年轻的声音轻声说:“三哥,你怎么踩的道?连孤儿寡母咱们都砸?那咱们还杀老耗子干啥?还打日本人干啥?和他们一块干得了。”
  “我看这高墙大院的,寻思是个土财主呢。”一个年纪大些的声音说。
  满桌儿和他们一墙之隔,她好像听见外面有人在嘀咕,就听先前说话的那个人说:“对不起,是我们没把道踩明白,惊扰了孤儿寡母,留下一斗米赔罪。姑娘,我们后会有期!”接着就听到人马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满桌儿一下子没了力气,靠在门洞的墙上连动都不会动了。花枝拐着小脚走到她身边,把她拉进屋,点亮油灯,这才看见满桌儿竟然光着脚,连鞋都没穿,她脸色惨白,眼睛直勾勾的,右手死死地攥着菜刀把。花枝往外拽菜刀,菜刀像长在满桌儿的手上,掰她的手指头,手指头像僵了一样。花枝不敢强掰,把她连人带刀的扶到炕上,盖上被子,好一会,满桌儿才哇地哭出声来,手里的菜刀也松开了。
  天亮时花枝和满桌儿看见,大门的两道门插靠上面的那道已经裂开了,露出里面新鲜的木头茬儿,大门的外面,也是坑坑洼洼的布满了月牙形的痕迹,这才知道马鞑子们是用一根圆木头撞的大门。让她们意外的是,门外东边的旮旯里,放着一个蓝布口袋,口袋里有大半袋子小米。
  腊月二十六,满桌儿回家的时候,爹已经回来了,满桌儿没对爹娘说起花枝家的事,怕爹担心,怕娘吓着。
第六章
  腊月里小孩子们总是很兴奋,他们成帮结伙,走东家串西家,出来进去地嚷嚷着:“小孩小孩你别哭,到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过年!”过了腊月初八,富裕人家忙着杀猪宰羊,包饺子蒸年糕,没钱人家也洗洗涮涮,年的味道越过越浓。不管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忙年的内容虽有不同,忙年的心情却大同小异。
  最有互助性的是淘米压面蒸豆包。几家赶上同一天淘米,就在碾房里会合了,半大小子们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他们两个一班,一前一后的抱起碾杆压面,跑得碾道里尘土飞扬,大人们有了往年的经验,事先把碾道洒上水,可是他们不一会儿又把碾框跑掉了。看着小伙子们的这股疯劲,大人们只好半真半假地挥起扫碾子的笤帚敲打他们的后背以示惩戒。
  乡村里大多数男人常年不伸手厨房里的事,只有腊月里蒸豆包时例外,他们和面、烧火、又负责把蒸熟的豆包凉在院子里冻。
  二十七是个晴天,正好扫房,像这样彻底的大扫除,一年里只有一次。吃过早饭,满桌儿把炕上的行李拿出去晒到晾衣绳上,又把家里能收拾出去的东西都收拾到大石桌上,爹用一根长木杆绑上笤帚,仔细地清扫着三间屋子的顶棚屋角和四壁,灰尘和蛛网随着笤帚的移动纷纷落了下来,接着又把屋里的犄角旮旯彻底地清扫一遍。
   娘一大早烧了一锅开水,看满桌儿沏开一瓦盆白黏土,沉淀下粗渣,等爹扫完房,用一把干净的笤帚把屋顶和四壁刷一遍。刚刷的时候湿湿的看不出什么,过一会儿墙干了,就变得雪白,屋里顿时显得亮堂了许多。满桌儿刷完墙,又擦那口柜,找一小块棉花用火点着,用棉花灰把那面镜子擦得透亮。爹前天赶集买来了一领新高粱篾炕席,满桌儿刚铺上,小七就蹦跳着上炕打了几个滚。
  晾在院子里的几床旧被,待满桌儿用笤帚里外的拍打后,小六就一趟趟的往屋里抱,小七站在新炕席上喜滋滋地接过六姐手里的被子垛在一起。
  乡下到了冬闲,又是老长的夜,若不是女人们忙着做针线,是舍不得点灯熬油的,更舍不得多吃中午那一顿饭,秋天收拾利索庄稼打完场,不等到寒露就一天只吃两顿饭了,也就是将早饭拖后,晚饭提前。满桌儿姐几个忙着的时候,爹就帮娘烧火做饭。一家人吃过晚饭,满桌儿爹胳膊下夹着一卷大红纸去找人写春联,小七蹦蹦跳跳的追了出去。村里只有两个人上过外村的私塾,每年到了腊月二十七八九这几天的晚上,这两个人就在自家的炕上放上吃饭的桌子,研好墨,为村里人义务写对联。满桌儿爹去的是他远房哥哥家,到他家的时候已经挤了满满一屋子的人。一时排不上写的,就坐在炕上或站在地下,七嘴八舌地唠嗑说闲话儿。轮到满桌儿爹,先写一副院门对,再写屋门对,房门对,加上横批,边写边念,都写完了,又写两个福字,还剩下一条一寸多宽的纸,远房哥哥就说,这条纸正好写个春条。春条竖着写上一溜儿的小字,贴在年画的中间或墙角的空地,内容很随便,就是几句吉祥话。远房哥哥写完了说:“振义,我念给你听听:‘宜入新年乐,财神上面坐,金子堆成山,元宝垛成垛,好事都扎堆,你说乐不乐?’”
  振义忽然就想起自己的四女儿,怔了一霎,说:“乐!”一句话把屋子里的人都说笑了。   
  二十八这天,爹先带小七去给满桌儿的爷爷奶奶上坟。家里整天锅里都烧着热水,满桌儿把该洗的洗了,该擦的擦了,爹和小七回来后,一家人贴上年画、对联和挂钱儿,挂钱是爹赶集买的,红的粉的绿的黄的,颜色很鲜艳,贴在门口和窗框上面的墙上,窗户新糊上了白纸,满桌儿用红纸剪了一对公鸡,然后仔细地贴在一张白纸上,在后面又附上一层纸,贴白纸是为了衬出透剪的鸡嘴、眼睛和羽毛的精细,附上一层是为了结实,等浆糊干了,按红公鸡的边缘剪下多余的白纸,在鸡尾穿上两股线搓成的线绳,吊在东屋靠西的那扇窗的上框上,两只鸡距离二尺远,又在鸡冠上各穿一条长长的双线绳,两条长线一起从窗扇和上框的缝隙穿到窗外,在外面把线系在一块旧布上,风一吹旧布,拽动鸡冠上的两条线绳,两只公鸡就斗在一起,布一松,鸡就回到原位。风不停的吹,两只鸡便来来回回地斗,在新窗纸上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到了晚上,娘打发满桌儿爹带小七出去串门,娘儿三个想从头到脚地洗个澡。本来夏天的时候,娘和小七住东屋,满桌儿和小六住西屋,到了冬天,屋里冷,简单的饭食又烧不了多少柴禾,也没有那么多的柴禾可烧,娘几个就都睡在东屋。
  姐妹俩洗过了,满桌儿又给娘换了一盆热水,让娘好好地泡泡脚。娘一层层的扒开裹脚布,露出畸形的双脚:大脚指独自充当脚尖,其余四个脚趾横着卧在脚后跟和大脚趾之间,脚背高高隆起,整个脚只有三寸多长,很像是一只翘着大拇指握成的空心拳。满桌儿用手巾沾着热水小心翼翼地从娘的小腿肚慢慢地洗到脚尖,洗完脚,又帮娘仔细地修剪了脚趾甲。娘换一条新裹脚布,从脚背绕过脚尖,回到脚背,再从脚背绕过后脚脖,就像反复地在绕一个数字8,之后把布头掖在先前的布缝里,最后整只脚只有脚后跟的底部露在外面,一只脚才算裹完。   
  1937年2月10日,是农历丙子年的腊月二十九,这个月小尽,没有三十,这一天就是除夕。
  一早起来,满桌儿和娘捞了一大锅秫米饭放到锅后的瓦盆里,习俗说这叫隔年饭,就是今年的饭有富余,吃不完,明年接着吃的意思。下午的这顿饭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主食是小米干饭,满桌儿和娘做了两个菜,一个是肉片炖白菜豆腐宽粉条,一个是酸菜炒瘦肉丝细粉条。这是一年中最丰盛最香美的一顿饭。吃过饭,小六穿上一件新夹袄,小七套上一条新裤子,各换上新鞋,兴冲冲地跑出去玩了。
  满桌儿刚收拾利索里外屋,就有邻居来串门,和满桌儿爹唠家常。满桌儿和娘剁白菜和猪肉调馅,和好荞麦面醒着。三星偏西的时候,饺子包好了,串门的散了,小六小七也回来了,心急的人家已经放起了鞭炮,满桌儿烧水煮饺子。饺子将要下锅,爹和小七到院子里发旨,点起早就预备好的一小堆木柴,燃放鞭炮,同时跪在火堆前烧上三炷香,烧三张黄表纸,轻声地诉说一家人对新一年的期望。
  父子俩进屋的时候,饺子也端到了炕桌上,爹娘上炕靠窗坐了,此时他们的心里都想起那不在身边的四个女儿,尤其想到四儿孤零零地躺在牛河梁的北坡上,眼里便有些潮湿,这对老夫妻不敢看对方的脸,都面朝地下。满桌儿看出爹娘的心思,忙说:“小七,快磕头啊。”
  这里的风俗,过年时女儿家是不用给爹娘行礼的,儿子得五体投地的磕头。小七站在当地,面向爹娘,先双手抱拳作揖,然后双膝跪地,说“儿给爹娘拜年了”,把额头磕在地下,站起来又作了个揖;马上又抱拳向坐在靠东边炕沿的满桌儿跪下去:“给五姐拜年。”
  靠西边炕沿的小六忙说:“还有我呢!”
  小七转过脸来,对着小六说:“给六姐拜年。”又重复了那一套动作。温振义打起精神,从棉袄兜里摸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小洋钱给儿子压岁。
第七章
  牛河梁下的新正,自日本人来了以后,冷清了许多。以往是很热闹的,往往是相邻的三五个村一起办会,就是村民聚在一起办秧歌,这一方的秧歌很有名,人踩在三尺多的高跷上娴熟地做着各种花样动作,甚至能翻跟头;评剧的前身落子戏也是本地的一绝,落子戏的各个行当,在这里都有出类拔萃的人才,城里戏班子的名角有时还要上门请教这些个庄稼汉呢。
  前年正月初八,张涵营子正在唱落子戏,忽然几个彪形大汉窜上戏台,抓走了扮演八府巡按的张老三,没等到开犁种地的时候,日本人又把折磨得没有人形的张老三押到三家营子集上,说他是什么党的奸细,就着集上人多枪毙了,声称杀鸡给猴看。那天满桌儿也在集上,吓得她扭过头捂着脸,回到家里一颗心还不落地。去年的正月,除了零星的几小拨秧歌,啥也没有。
  初六这天,听说三里地外的张涵营子唱戏,村里两个和满桌要好的姑娘就来找她一起去。村里一般大的闺女里,只有她们三个没裹脚,那个身材适中瓜子脸的叫麻丫,三四岁时死了娘,她跟着爹过,没人经管她裹脚,这两年她爹又抽上了大烟,原来挺壮实的一个庄稼人,变得面黄肌瘦,家里的活也全指着麻丫了;身材瘦小的叫水冲,那年关里闹灾荒,她娘抱着她下关东,路过这里时,把她放在一家人家的门口就走了。这家也是穷人,家里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儿子,他们便收留她做童养媳。她来的那天下雨发了大水,这家人就给她取名叫水冲。水冲十二岁那年,她未来的丈夫已经二十四五岁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次两个人在山沟里割草,男人忽然把她拽过来按在了地上。从此,没有举办任何仪式,她就和男人睡在了一个屋里。
  听说要去看落子戏,小六小七和一帮小孩子也嚷着要去,刚走出没多远,水冲的男人追上来硬把水冲拽了回去。满桌儿几个到张涵营子的时候,落子戏已经开唱了。小六小七遇见表姑家的两个孩子,嘻笑着一齐往戏台前钻去。戏台是用石头垒起来然后用土夯实,有三四尺高。满桌儿和麻丫,闺女家不敢往人群里挤,只好站在人群后悄没声息地看。满桌儿个头稍高,看起来不那么费劲,麻丫个头稍矮就得翘起脚尖才能看到台上。
  当天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祝英台去梁山伯家吊孝的情节,是全剧的一个高潮,扮演祝英台的虽是个男人,但打扮得苗条妩媚,唱得缠绵悱恻。那个扮演梁山伯的人躺在一条代表灵床的春凳上,左眼闭着,右眼圆睁。祝英台唱道:“梁兄啊,你为何一个眼睛合一个眼睛睁,莫非说你没看见亲友和宾朋?”梁山伯的右眼还是睁着。祝英台又唱:“梁兄啊,你为何一个眼睛合一个眼睛睁,莫非说你舍不下二老受孤零?”梁山伯右眼依然睁着。祝英台又问了几个“莫非说”,梁山伯就是不闭眼。最后祝英台凄然的改做念白道:“莫非你是没看见小妹我吗?”话音刚落,梁山伯倏然合上了眼睛。戏台下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满桌儿鼻子一酸,眼里溢满了泪水,她怕被人看见笑话,就悄悄地用手指头去抹。就在她抹泪这当儿,眼角的余光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顿时浑身不自在,索性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两眼直直地盯着自己。这人有二十岁上下的样子,穿一身粗布但没有补丁的棉袄棉裤,浓眉,小眼,塌鼻子阔口,一副憨实相。看见满桌儿在瞅他,忙扭过头去。满桌儿心里一惊,脸微微有些发烧,忙把脸转过来。但立刻觉得那眼光又瞅了过来,像刺一样扎在自己的身上,她不敢再看过去。恰好戏已经散了,满桌儿赶紧和麻丫领着小六小七回了村。第二天张涵营子还唱落子,满桌儿没敢再去。   
  一晃到了正月十六,这个年就算过完了。满桌儿爹年年正月十八上工,满桌儿和娘准备着爹的换洗衣服。一家人正闲话的时候,嫁到张涵营子的满桌儿表姑忽然来了,说是来给满桌儿保媒的。娘连忙把她让到炕里,问道:“她表姑,你说的是谁家的孩子啊?”
  表姑往娘跟前靠了靠说:“表哥表嫂,我说的是张海成家,那可是我们庄里最殷实的户,表哥你也知道,张家有四十多亩地,年年杀一口七八十斤的大肥猪。家里仨闺女都出门子了,嫁的都是有钱的人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看上咱们满桌儿了。张海成是个老实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儿子叫拴柱,今年十九,别看年轻,干起活来不惜力,庄稼地里的活没有拿不起来的,比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都有门道。虽说拴柱娘厉害刁蛮些,可虎毒不食子啊。再说是他们看上咱们满桌儿了,彩礼什么的都好商量。”
  满桌儿的爹娘觉得这门亲事还算称心,娘说:“这事得问问满桌儿。”
  表姑说:“你们还做不了主吗?”
  娘说:“她表姑你不知道,满桌儿这孩子和她几个姐姐不同,看起来随和,心里可有主意呢。”说罢扯开嗓子喊满桌儿过来。
  刚才满桌儿听说表姑是为自己保媒来的,心里感到慌乱,又有些害臊,就躲到西屋去了,听到娘叫她才走过来。表姑把先前的话又说了一遍,满桌儿说:“我知道表姑是为我好,才大冷天的跑一趟。可是你看我爹常年不在家,我娘体格又不好,小六小七还小呢,也帮不上我娘,我要不在家,家里的事谁张罗?我也不说在家一辈子的话,还是等几年再说吧。”
  表姑说;“看五侄女说的,等小六小七大了,你不成老姑娘了?眼下亲事说妥了,也得下来秋再成亲,错过了这样的好主儿,怕往后没处找去。”
  娘也说:“你顾着我们,啥时候是个头?有这么合适的主儿,人家又上赶着咱们,就答应下吧,你要是过得好,我和你爹也少操一份心。”
  满桌儿不再说什么,她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村里和自己同岁的闺女去年就有出嫁的了。可心里有些纳闷:“他们家为啥要上赶着我呢?”却又抹不开问出来。
  表姑又说:“拴柱娘要亲眼相看相看,这也在理。咱满桌儿要人样有人样,要模样有模样,还怕她相看?”这里的习俗婆婆相媳妇,实属正常,满桌儿爹娘便答应了,约好了第二天满桌儿去表姑家里,由拴柱娘相看相看。
  满桌儿满心不愿意,见爹娘答应了,也就没吱声。   
  表姑家的西屋没人住,有的窗纸破了也没及时补上,表姑出去迎拴柱娘的时候,满桌儿就躲进西屋,正好迎面看见进院的拴柱娘。她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鬓角整整齐齐,一张长白脸,眉毛择得细细的,小眼睛,塌鼻梁,阔嘴。看见这张脸,满桌儿想起初六那天看戏的事,立刻知道她儿子是谁了,只是拴柱看起来憨实,他娘却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善茬儿。她女人里少有的高大身材,手里拎着一个二尺来长的大烟袋,一身蓝色细布袄裤,裤脚扎着一副黑色的紧腿带,腿带下的鞋好像比满桌儿娘的鞋还小。
  表姑让拴柱娘到炕里边坐,拴柱娘却非要靠炕沿坐下,表姑帮她装一袋烟点上火,就到西屋叫满桌儿。满桌儿羞得脸红红的,也只好随表姑进了东屋。炕上的拴柱娘两个膝盖上下重叠盘腿坐着抽烟,见人家闺女进来了,含着烟袋锅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满桌儿几眼,最后将目光落在满桌儿的脚上:“哟,啧啧啧!人还没进来呢,脚先进来了!”
  “呼”地一下,满桌儿全身的血液都窜到了脸上,她强压下心头的怒气,转身撩起门帘,又回到了西屋。
  东屋里拴柱娘和表姑又说了一会儿话,告辞要走,走到灶间的时候,故意大声地说话,满桌儿也没出去打招呼,见表姑送拴柱娘出了院子才回到东屋。表姑进来说:“你别听她嘴上说,其实巴不得娶个大脚儿媳妇,地里的活多干些,农忙时候也省了雇短工的钱。她那么说,就是想见面先给你个下马威。这不,刚才还说要择个日子先定亲呢。”
  满桌儿心里愤懑,嘴上也不好对表姑说什么,只说:“今儿个都十七了,明儿个我爹上工,等我爹下趟回来的时候再说吧。”
  “你爹不能晚去几天吗?”
  “不能,我爹说,腊月里领工的把头嘱咐了好几遍,今年春脖子短,种地早,谁都不能耽搁。”说完便向表姑告辞。
  回家时爹娘问起去表姑家的情景,满桌儿便说和表姑说好了等爹下次回来再商量。老两口见满桌儿好像不称心,温振义又忙着要上工,只得暂时撂下这件事。
  往后的日子里,满桌儿在心里也时常想起拴柱,她并不讨厌他,但也绝不喜欢。她知道如果拴柱家不松口,爹娘这里就不会反悔,这门亲事就会成,她就会在今年的秋天嫁给拴柱。由此想起拴柱的娘,想到天天在她的支使下过日子,她就烦躁起来。
第八章
  去年闰三月,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就打春,正月初九到了雨水,现在正是清明时节。这年是农历丁丑年,俗话说,“牛马年,好种田”,去年庄稼歉收,人们都指望今年有个好收成。满桌儿爹在家时就帮着把粪肥送到了地里,满桌儿和娘晒好种子,就等着开犁种地了,忽然传来消息说,日本人不允许随便种地,种什么要等他们说了算。接着就有满洲国热河省劝业司的人来看地,说是他们选出的地块要种大烟。
  满桌儿家有两块地,一块在东沟的山坡上,三亩半,土薄产量低,只能种谷子和豆类;另一块在村口,是村里唯一一大块肥沃的平地,共三十多亩,其中有满桌儿家两亩,每年都种青高粱,是家里一年粮食的主要来源,日本人偏偏选中了这块地,全部种大烟。大烟是罂粟这种植物和由罂粟所生产出的鸦片在这里的俗称。前几年就听说日本人在别的地方强制种大烟,今年居然种到了这小小的山沟里。虽然所有人都不愿意,但反满抗日的罪名是担不起的,人们都领了些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黑色种子,由劝业司农矿科的人指导并监督着种到了地里。不久,大烟苗整整齐齐地出来了,又齐齐整整地生长着,远远看去,灰绿的一片。这时也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头年的灾荒,使不少人家在新粮食下来之前早就断了顿,附近的村子已有老弱病人饿死了。野菜挖没了,树叶捋光了,人们便扒树皮,开始吃里面的软皮,软皮吃没了便吃外面的老皮,村子里每天都要来几个要饭花子。
  这时也到了四姐一周年的忌日,满桌儿带小六小七去给四姐上坟。四姐的坟头长满了青草,姐弟们走近的时候,几只麻雀“腾”地从青草里飞起来,钻进头顶浓密的老山杏树冠里。想起一年前的情景,满桌儿的心还是隐隐地疼。在几个姐姐里,四姐和她年龄最相近,也最要好,像娘一样照顾她。满桌儿小时候淘气,男孩子一样上树爬墙,四姐总是站在下面,预备接住掉下来的满桌儿,虽然从来没有掉下来过。那些情景犹在眼前,四姐却离开这世界一年了,坟里的一尸二命怕是早已化作白骨。
  坟前有一堆纸灰和燃尽的香,一个粗瓷小碟里三下一上的摆着四块馃子,这是有人刚上过坟的痕迹。满桌儿姐仨流着泪,按着“神三鬼四”的习俗,点燃四炷香,摆上一个切成四块的高粱面干粮,洒下瓦罐里的清水,点燃纸钱,嘴里念叨:“四姐,今儿个是你的好日子,弟妹们给你送钱来了。你活着的时候没吃上没穿上,这回有钱了,你要吃啥要穿啥个人买去。爹和娘都挺好的,不用惦记,心疼你个人就行了。”
  他们祭祀完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梁下有几个人拿着纸钱往这里走来。满桌儿知道一定是四姐婆家的人,就站起身等着他们。
  上来的是四姐的几个本家妯娌,她们看见满桌儿姐仨,气喘吁吁地问:“你们来得早。没碰上你四姐夫吗?”
   “没有,他啥时候来的?腿咋样了?”
   “刚亮天没吃饭就来了,腿倒是能走了,就是一瘸一拐地走不快。准是想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连我们都没等。”
  几个女人烧了纸,坐在地上哭着念叨着四姐在世时的好处,满桌儿挨个地拉起她们,她们中一个年纪较大的问满桌儿:“五妹子,你二姐家给你们捎信了吗?”
  “没有!”满桌儿一把拉住她的手,“嫂子,你知道我二姐的信儿吗?”
  “我也是听说。”那女人叹了口气:“我姨家的表妹一家不是和你二姐家一拨下的关东吗,我表妹夫清明的时候回来过。他说、他说、你二姐······”那女人盯着满桌儿的脸,结巴着不知怎么往下说。
  满桌儿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了,她摇着那个女人的手:“嫂子,你倒是说啊,我二姐咋了?”
  “本来刚到关东的时候,你二姐夫还想好好过日子,开了两块荒地,也能吃上一顿饱饭了,你二姐还养活了个小闺女。”
  “我二姐有小孩了?”
  “你听我说呀。”女人咽了口唾沫,“谁知日本人在那里开了好多烟馆,你二姐夫又抽上了大烟,把那个小丫头不知卖到哪去了,还动不动就往死里打你二姐。”
  满桌儿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你二姐一时想不开,就喝了大烟,灌了一碗大粪汤,也没救过来。”
  小六小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满桌儿反倒没有了眼泪,她两眼通红,心头火烧火燎,咬着牙说:“为啥不先杀了他?”
  “哎呦!五妹子,你松松手!你攥疼我了!”
  满桌儿松开她的手,接着问:“这是啥时候的事?”
  “头年秋天。”
  “后来呢?”
  “埋了呗,说是衣裳也让你二姐夫和他妈扒下来了,就那么光着身子卷块破草席,刨个坑就埋了。”
  满桌儿瞪着眼睛,连眨都不眨。
  “你四姐夫也知道了,准是怕你娘受不了,没敢告诉你们。五妹子,你们姐仨嘴严点,别让老婶子知道了。”
  满桌儿扑通一声跪在四姐的坟前:“四姐,我才知道你和二姐团聚了,也好,你们俩在一起也有个伴儿,只是,”她哽咽了一下,“只是二姐是一丝不挂去的,你给她做身衣服。我以后短不了你们花的钱。”她终于大哭起来。
  满桌儿姐弟几个回到家的时候,娘看见他们的眼睛红肿着,万想不到是听到了翠枝的死讯,只当是他们想念四姐,也就没在意。   
  后晌满桌儿去大烟地里薅草,大烟长势很好,绿色的叶子泛着蜡质的光。满桌儿忽然痛恨起这满地的秧苗,恨不得马上拔光它们。以前听麻丫哭诉她爹为抽大烟卖光了家当,对她也没疼没热的时候,满桌儿也陪着麻丫掉过眼泪,但是并没有切肤之痛。这次听到二姐的消息,想像起二姐的惨状,无法抑制心中的憎恨,手锄狠狠地砍下去,一棵大烟苗被连根剜起,由于用力过猛,手指背被土块磕破了,鲜红的血珠和着她的热泪一滴一滴地渗进这片肥沃的土地。
  夜里,娘和小六小七睡实了,满桌儿想起一年前四姐死了,四姐夫残了,一年后,又听到了二姐的死信,她睡不着,起身走到院里大杏树下,无声地哭到后半夜。她不明白日本人为啥跑到中国来种大烟,为啥拿中国人不当人。想起张老三临死的惨状,她打了个冷战,觉得日本兵就是恶魔,心里充满了恐惧。
第九章
  第二天表姑来了,和娘坐在炕上说话,表姑问:“表哥过五月节得回来吧?拴柱娘找了我好几趟,今天一早又来求我。两个孩子都不小了,人家急着订婚,下了秋好成亲。”
  满桌儿娘说:“必得回来,他也惦着满桌儿的事呢,这一拖都好几个月了。”
  满桌儿这时也顾不上害羞,当面问表姑:“他们家日子过得好,应该好娶媳妇啊,表姑你就再给他找个合适的。”
  表姑说:“我的傻侄女,这么好的主,你上哪找去?还不是拴柱一心都在你身上?要依着他娘,早就娶别人了,是拴柱不松口。”
  满桌儿涨红了脸,说:“表姑,我真的不愿意。”
  表姑问:“为啥?”
  娘也说:“你倒是说说为啥呀?”满桌儿低头不语。
  “你说我这一趟一趟地跑图的是啥?”表姑说,“还不是看在你爹你娘是厚道人,你是我亲表侄女?人家拴柱那孩子多踏实,人长得不丑,家境也好,这不,前些天杨进士府舍粥,还从他们家买了好几石粮食呢。”
  “真的?”满桌儿瞪大了眼睛。
  “那还有假,我亲眼看着马车拉走的。这年月,有几家有余粮的?”
  满桌儿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起身去灶间烧火做饭。屋里表姑和娘说:“咱满桌儿要不是嘴一分手一分,家里地里都拿得起来,我也不敢应承拴柱家,那样的人家,等闲的也伺候不了。”
  满桌儿心里拿定了主意。饭桌上,她把一碟炒鸡蛋挪到表姑跟前:“表姑你多吃点。为我的事你没少受累,一半天我爹回来了,必给你个准信。”
  夜里满桌儿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望着四周的黑夜,不由地想起前天集上的情景。
  前天是四月三十,十里地外的三家营子逢集,这是离满桌家最近的集市,这附近的几个集市都是五天一集,三家营子逢五逢十,凌东逢一逢六,此外还有二七、三八、四九的,那些专门做买卖的人,五个集转着圈赶,每天都有地方做生意。满桌儿想为四姐买点香纸上坟,就叫上麻丫一起去赶集,麻丫给人家纺线,得赶活计,满桌儿只好一个人上了路。
  刚到集上,就听说了两个消息:一是驻扎在离此二十多里地的平房子警察所的日本人,前几天带伪警察去桃花池村,以收税的名义抢粮。回来的时候天黑了,在路上遭了伏击,两个日本人被打死了,七八个伪警察被缴了械扒了衣服,转圈面朝里绑在一棵大柳树上;二是杨进士府要在这几个集上连舍十天的粥,三家营子集是第一天,集市东南角已经搭好了席棚。
  满桌儿卖了亲手纺的线,买了烧纸和手指粗的一小捆香,都放到挎在胳膊上的柳条筐里。看看日头已过晌午,就奔东南角舍粥的地方,心想这时一定舍完了粥,她想找杨府的人打听一下爹哪天回来。
  还没到粥棚,前面忽然一阵混乱,只见人们忽进忽退的拥挤着,人群里有人叫喊。满桌儿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好退后等待。不一会听挤出来的人说,今天的粥舍完了,杨府的人正往马车上收拾家伙和明天去凌东集的粮食,谁知有两个人忽然冲上去动手抢粮,杨府的人自然不让,两下里就撕扯起来,旁边有不安分的人趁乱下手拽粮食口袋,想看热闹的往里挤,老实巴交的人往外钻,现场乱成一锅粥。
  满桌儿的身旁有一挂毛驴车,车上站着两个中年妇女,正面朝东南角看热闹,满桌儿向她们笑一笑,也上了毛驴车。这里到席棚还不到十丈远,她站得高,看清了席棚下攒动的一切。
  忽然,她的心里打了一个激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见拴住抓着一个粮食口袋扎口的一头,正和一个带着围裙的杨府家人在争夺。满桌儿火往上窜,她虽然不喜欢拴住,但在心里已经把他当做自己未来的男人,此刻猛然看见他如此卑劣的行为,心中羞愤难抑,未及细想,把筐往驴车上一扔,就跳在地上,疯了一样的扒开人群挤到拴住身边,左手一把薅紧正猫腰使劲的拴住的袄领,还没等她自己想明白,右手已扬起,一反一正抽了拴住两个耳光。拴住猝然受到打击,一时也懵了,抬头看见是满桌儿,他愣了一下,一时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说:“你?你、你打我干啥?”
  这一突然的变故,使乱烘烘的现场一下子肃静下来。拴柱的一声问让满桌儿恍然大悟;“我这是在做什么?他究竟算是我什么人?”看见众人都望着自己,满桌儿脸红到耳根,浑身冒汗,说:“我不该打你,我还给你!”
  说着,双手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瞪着拴柱低声说:“你不要脸!”一扭身钻出了人群。
  这一切都被站在杨府马车上的一个年轻人看在眼里,他在心里由衷地钦佩这位女子敢作敢当的气派,放眼全场,成百上千个攒动的男子汉,有谁像这位姑娘如此仗义?乡下姑娘里竟有这样豪放之人,让人从心里佩服!他马上和身边一位账房先生打扮的人耳语了几句,然后挥舞着手臂,放开洪亮的嗓子高声喊道:“乡亲们!老少爷们!大家都住手,听我说几句!”
  人们渐渐地停止了燥动。见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颀长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穿着和赶集的乡下人一样的粗布衣服,但同样的衣服他穿起来浑身干净利索,显得格外合体。他的脸色和终日在田间劳作的庄稼人一样黑里透红,两条剑眉下的眼睛清澈明亮。他微笑着站在杨府的马车上,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见众人安静下来,他接着说:“乡亲们,我知道,大家都是实实在在的庄稼人,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谁也不会不顾脸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可是,话又说回来,杨府就是不忍看乡亲们挨饿,才出人出粮的舍粥,人家是为咱们好,咱们这么对人家,岂不是让做好事的人心寒?再说,来赶集的都在十里八村的住着,日子长了谁不认识谁啊?让沾亲带故甚至是左邻右舍的人,看见咱们今儿个做出这么不地道的事,以后还不得从心里防着咱们?有谁还敢和咱们共事啊?”
  话音落下,人们都为自己一时自私感到惭愧,纷纷散去,拴柱也和几个刚才抢粮食的人都悄没声息地混进人群离开了。
  满桌儿刚才挤出人群,她听见自己的心还在咚咚地跳,没等走到驴车跟前,身后忽然肃静了,接着听见有人在大声地说话,再一听这声音怎这么熟悉,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她回头望去,看见了站在马车上的年轻人,年轻人也正朝这边望着,那是一个陌生人,满桌儿心里纳闷,自己并没见过他呀。
  娘和姐姐们常说满桌儿的眼睛“尖”耳朵“灵”,她看见过的人,听见过的声音都会牢牢地记住,可这一次这么熟悉的声音她却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听过。
  驴车上的两个女人问满桌儿:“你刚才打的是谁啊?”满桌儿羞红了脸,拎起柳条筐,勉强对两个女人笑了笑,快步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因为逢集,路上的人较多,满桌儿闷头走着。一路上,拴柱抢粮的形象总是挥之不去,心中越想越气恼,脚下就越发的快,走着走着,她顿了一下脚:“这是何苦,老想他干啥?他算是我的什么人?”随即冷笑了一声,心里亮堂起来。这时她才注意到,有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骑着毛驴,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的身边,看起来不像是庄稼人,倒像是个教书先生或是账房先生,他骑在驴身上眯缝着眼睛,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那头毛驴倒特别的精神,浑身毛色黑亮,四蹄雪白,还有一对像是画上去的白眼圈,脖子底下挂着一只铜铃铛,它轻快地迈着碎步,铜铃铛哗啷啷地响个不停。
  见满桌儿注意到他,他便在驴身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毛驴迈着碎步小跑起来,很快就远远地落下了满桌儿。可在前面的岔路口,满桌儿又看见他悠闲地站在树下,毛驴在路边吃草,满桌儿忽然感到纳闷,心里想:“怎么老是遇到这个人?”待从他身边走过时,又特意瞄了他一眼,便匆匆地往左边的那条路走去,下了坡就是拉马沟了。
第十章
  五月初四,爹回来了,让满桌儿娘惊喜的是,三枝也一同回来了。
  娘和满桌儿忙了一桌子家常饭菜,一家人正要吃饭,三枝却面向墙角跪下,嘴里念念有词的祷告,满桌儿只听她说:“天主,求你降福我们,和我们所用的食物及一切恩惠,阿门。”
  一家人默默地看着她,满桌儿本想抓空儿把二姐的事告诉三姐,和她商量要不要告诉爹,此刻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偷偷地嘱咐小六、小七,不要和爹、三姐提起二姐的事。
    满桌儿爹从回到家,一直没怎么说话,等到一家人吃过饭,满桌儿和小六收拾洗刷利索了,爹也抽完了一袋烟,他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轻咳了一声,说:“三枝,你和你娘说说吧。”
  满桌儿娘早就发现满桌儿爹神情不对,心里正七上八下,此时听他这样说,更加紧张,声音有些颤抖:“三枝,有啥事啊?”
  三枝笑笑:“娘,没啥,就是大小姐离了婚,她要去教堂住了,我跟着她去。我也发了三愿,以后做修女,全心全意虔诚地侍奉天主。”
  “那你往后就不找婆家不出门子了?”
  三枝点点头。
  “三枝,你听娘说。都怨娘不争气,病了好几年,啥也干不了还得药培着。要不是把你卖给人家当丫环,娘没钱买药,也就活不到今儿个,说起来还是你救了娘一条命。你要出家去当洋姑子,娘心里咋受得了?你是记恨娘吗?”娘边说边流下眼泪。
  三枝说:“娘,看你想到哪去了?我做修女,是我乐意,我献身主,是为了拯救世人,把福音传给世人。娘,修道院里还有好几个大户人家没出阁的小姐,都识文断字的,她们教我认字,待我像亲姐妹一样,娘就放心吧。”
  娘看着爹,爹闷头抽烟。满桌儿见此情形,知道爹一定也劝过三姐,只是没能说服她而已。她看见三姐说话时眼里闪耀的光彩,知道她不会回心转意了,便说:“娘,既然三姐觉得修道院好,你就别拧着她,各人的日子得各人过,是祸是福咱们谁也替不了谁,三姐心里多乐呵,你还看不出来吗?”
  小六小七也说:“娘,让三姐去吧。”
  娘明白再说啥也无法劝阻三枝,无可奈何,只得撩起衣襟,擦着眼泪“嗯”了一声。
  娘忽然想起满桌儿的事,说:“前儿个张涵营子他表姑来了,说老张家想订婚。”
  “嗯?”爹抬起头,“那就订吧。”
  “可……”娘看向满桌儿。
  到了这时候,满桌儿也只好硬起头皮,简略地说了那天集上的事,她说:“前儿个听我表姑说,舍粥的粮食还是在拴柱家买的,他们家又不缺粮食,看见人家抢,他也跟着拽,真是气人。”她没敢说她打拴柱的事,只说:“咱们可跟他丢不起那个人。”
  娘说:“你咋知道那就是拴柱?”
  “和他娘一个模子扒出来的,再说……”满桌儿的脸更红了:“他认得我,就不兴我认得他?”
  爹和娘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插曲,一时也愣住了,爹说:“这事我也听说了。本来还不到往年舍粥的时候,是有个姓赵的年轻人来求的老东家。这个年轻人可不一般,是老东家一个朋友的三少爷,他爹是朝阳有名的大财主,家里不但有好几百亩良田,还有碾米厂和布庄。这位少爷从小习文练武,听账房的李先生说,就连老东家都对鹏举少爷——对了,他叫赵鹏举——刮目相看,说他是人中龙凤,将来必成大器。前几年在北平念过大学,回来后和爹娘商量要把家产捐出去,两个哥哥嫌他是败家子,和他分了家。据说分家后,他把个人名下的所有田产和房子都分给穷人,还出钱办了一所学校,个人一点财产也没留下。那天三家营子集上,要不是他出头劝住那些抢粮食的人,还不知要闹到啥地步呢。”
  满桌儿心里说:“原来他叫赵鹏举。”
    “那眼下这事咋办?”娘说:“这事说起来是不光彩,可也不能为这点事,就打退这么一门好亲事啊。”
  满桌儿说:“从这件事就能看出他的人品来,可是那个谁说的,往后谁还敢和他共事?”
  说到这里,满桌儿的心里“突”地一下,忽然打开了埋藏在心中的记忆之门,她猛然想起,这句话就是集上那个站在马车上的年轻人说的,而在头年腊月里大姐家遭马鞑子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责备那个被他叫做三哥的人。难怪这么熟悉!因为两次听他说话,满桌儿都在慌乱之中,印象不那么清晰,所以一时间没有想起来。这时她想起大姐家门外的大半袋子小米,想起他站在马车上说的一番话,满桌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小马鞑子,还挺仗义的。”
  爹娘都问:“你说啥?谁仗义呀?”
  满桌儿赶紧打岔:“谁不那么说呀,反正我见不上这样的人。”
  “这是让你看见了,你要没看见呢?你就是再找一个穷人家,也不见得人品就好。世上人谁没个私心?往后一起过日子你多劝着点就是了。”娘说。
  满桌儿说:“我才不想跟他操那个心。再让我订婚,我也当修女去。”
  爹娘知道满桌儿脾气,爹说:“那我明儿个就去告诉你表姑。”
  夜里三枝和满桌儿、小六睡在东屋,满桌儿向她打听二小姐思俭的消息,三枝说:“我这一阵子没住在府里,只听大小姐说,倒是有人给二小姐保媒,啥人家,成没成都不知道。”
  满桌儿说:“可惜这么个好人了。”   
  第二天,爹真的去张涵营子给她表姑回话。拴柱娘听到满桌儿表姑传的话,气得咬牙切齿地骂小丫头不识抬举。可偏偏拴柱在一边死活就是要满桌儿,那天在集上,一开始他不明白满桌儿为啥打他,后来也不去想了,只觉得满桌儿生气的样子很好看。娘见他这样,心里越发的恨满桌儿,这一恨,也激起她内心的凶狠之气,她想把满桌儿娶到家来,攥在手心里,然后再慢慢地揉搓。想到此她抬腿就去了满桌儿的表姑家。
  表姑从拴柱家回来刚进屋,满桌儿爹正想告辞,拴柱娘就到了。
  她看见满桌儿爹,满面带笑地说:“哟,他婶子,这就是你表哥吧?啧啧,一看就是个实诚人。你说我那个儿子,一心看上你们家闺女了,也是,十七大八的闺女,哪个不是在家老老实实地做针线,有几个往外跑着看戏的?人又长得俊,那小伙子们能不盯着看?要是再和她对上那么几眼,回家不得相思病才怪呢。要说我们家的家底,和你扛长活的进士府没法比,可在左近这几个村子,不说百里挑一吧,一般的人家可也比不上。我儿子不傻不苶,人样子也不赖,上赶着想嫁的有的是,可他偏被你闺女迷上了,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蚂螂落在牛衣胞上,它就盯上这块臭肉了’,他爹又是个碌碡都压不出个屁来的人,叫我这当娘的咋办?依我说,亲家,咱也别都依着孩子,他们知道个啥?没个人挑家过日子,她就不知道锅是铁打的。她要是真找个吃上顿没下顿的,别说孩子后悔,你们当爹娘的也心疼不是?我看咱们这么办:你闺女不想订婚,咱就不订,等下了秋,天凉快了,就直接接她过门,彩礼就高不就低,该给的我一分一毫都不少。咱就这么定了,你说呢亲家?”
  满桌儿爹好几次想说话,可就是没有插嘴的空,好不容易让他说话了,他反倒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一开始他也觉得拴柱娘的话有些不中听,可听到后来,便觉得有点道理,他想起花枝、翠枝和四儿,想起她们所过的那份日子,心里有些酸疼了,他不是没看出拴柱娘的厉害,只是想,事情哪有十全十美的,何况满桌儿也不是那种愚钝的孩子,应该答对得了她。想到此,他终于咬咬牙,点了点头。
  拴住娘“啪”的一声拍了个响亮的巴掌:“这就对了吗亲家!我就知道你是个干脆人!那这么着,今儿个大过节的,我也不留你吃饭了,老话说‘常赶集没有碰不着亲家的’,咱们后会有期!你们表兄妹说说话,我就先回去了。”说完撩起门帘走了。
  满桌儿的表姑急忙追出去送她。满桌儿爹站在地下,这才想起,从拴柱娘进来到出去,自己一句话也没说。
  回家后,满桌儿爹把家里的地都耪了一遍,初八一早吃过饭,就要和三枝回杨府了。这几天三枝和娘说了好多话,娘也想开了,不再哭天抹泪的。爹走到院门外的时候,对跟在后面送出来的满桌儿说:“拴柱他娘说,你不想订婚,就不订,下了秋直接成亲,我答应了。往后过上日子,你就知道爹是为你好。”
  满桌儿愣愣地看着爹,爹却没有看她,头也没回地走远了。满桌儿跺了一下脚,喘着粗气扭身回了院里。
第十一章
  又过了一个多月,大烟开花的时候,红的白的黄的粉的一大片,满桌儿惊呆了,她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娇美的花,每片花瓣都是那么纯净热烈而又妖艳异常。以前麻丫给她看过大烟,又丑又脏黑不溜秋的一团,像是人出天花后脱落的痂。这极美与极丑竟然统一在眼前这一棵棵亲手种出来的植物上,她感到有些眩晕,继而又有些恶心,她不敢再看那些在微风里摇曳的花朵,转身逃回村里。
  到自家院门口的时候,看见麻丫正往外走,小七叫着:“五姐,麻丫姐找你。”
  麻丫眼睛红红的,拉起满桌儿的手,两人躲到东坡的一个小沟叉里。满桌儿这才低声问道:“你咋了?”
  麻丫只是抽抽搭搭地流泪,满桌儿也不再催她,只是紧紧地攥着她冰凉的手。麻丫哭够了,抬起红肿的眼皮说:“我爹拿我换大烟了。”
  满桌儿大吃一惊,忙问:“咋回事?啥时候的事?”
  “我爹夜儿个打外边回来,带回一包大烟,今儿个一早告诉我说,在城里给我找了个婆家,那些大烟就是彩礼,明儿个就送我过门。” 说着眼里又汪满了泪水:“满桌儿,咱俩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着了。”说罢,泪珠成串地往下滴。
  满桌儿为她擦去眼泪:“你爹没说是个啥样的人家?”
  麻丫摇摇头。
  满桌儿说:“你先别哭,说不定摊上个好人家,你也算跳出了火坑,你看你眼下过的是啥日子。”
  麻丫说:“拿大烟当彩礼的能是啥好人家?我从小没娘,那时候我爹对我还好,谁知他让大烟祸害成这样?真还不如,”她说着又流下泪来,“不如当初把我也钉在我娘的棺材里,埋了算了。”
  满桌儿一时也不知怎样安慰她,想了想说:“你爹若是为你说了个好人家,就一心归命地过日子,若也是个抽大烟不过日子的主,千万别去。你也得为自己的今后作个打算,各人的日子得各人过,谁也替不了谁,你千万别往火坑里跳!知道吗?”
  麻丫说:“嗯。水冲咱们仨一块长大,你比我俩有主意,过去遇到啥事就好找你念叨念叨,往后看不见你了,”她苦笑了一下,“你可省心了。”
  满桌儿被她说得心都碎了,紧紧地拥着瘦瘦的麻丫,不觉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分手的时候,麻丫说:“我没告诉水冲,她这几天病了,吃啥吐啥,肚子里一口水都存不下,连睁眼的劲儿都没有了。等有功夫,你和她说一声吧。”
  满桌儿答应着:“待会儿我去看看她。”她忍住心头的不舍,说:“我明儿个去送送你。”麻丫点点头。
  和麻丫分手后,满桌儿感到心头空荡荡的,她又想到可怜的水冲,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水冲的家。只见水冲脸色蜡黄地躺在炕上,头发乱糟糟的,看见满桌儿,她坐了起来,脸上似乎有了点血色,低着头,在嗓子眼儿里说:“我有了。”
  “你有了?有啥了?
  “就是……有了。”她忽然抬起头,声音稍大了些:“我要当娘了。”
  “你要当娘了?你不是还……?”满桌儿忽然住了口,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呼出来,说:“要当娘的人了,得知道心疼自个,不能再像个驴似的啥活都干了。”
  水冲叹了口气,说:“我自个说了算吗?”她问满桌儿:“麻丫呢?”
  满桌儿叹了口气:“麻丫忒可怜了! 她爹拿她换了大烟,明天婆家就要来接人了!”
  “啊……”水冲惊得睁着一双大眼,愣愣地看着满桌儿,隔了半天冒出了一句话:“那可咋办?”
  第二天一早,满桌儿拿着自己绣的一对枕头顶,要送给麻丫,可到麻丫家的时候,麻丫的爹麻老大说,麻丫夜儿个黑夜就被婆家的人接走了。满桌儿躲到和麻丫分手的地方一个人哭了一场,她没敢去看水冲,不知怎样告诉她麻丫的事。
  水冲的病终于好些了,能出来走动了,看见满桌儿,着急地问:“有麻丫的信儿吗?”
  “没有,成亲三天那天都没回门。”
第十二章
  天正热的时候,大烟花落后,膨大的子房已经成熟,到了收割大烟的时候。大烟不是整棵地割下来,而是用一把特制的圆头刀片固定在一个同样弧度的木把上,就像人的手指肚和修剪整齐的指甲,刀片均匀的长出刀把两毫米,这样可以保证不会割得太深,太深就割露了,里面的汁液就会流尽,不再生了;割浅了,汁液流不出来也不行。割大烟得两个人,前面一个人用刀在大烟的子房上割开深度适中的大半圈,刀口就会流出乳白色的粘液,后面的人左手拿着一个茶碗样的容器,将四指伸进茶碗把儿里,和在外面的大拇指一起握住碗身。和茶碗不同的是,它的碗口不是完全的圆形,多出来一个指头大的豁口,豁口的上沿和碗口一平,右手食指抹下大烟的汁液,回手刮在豁口处。过几天这次割的这个刀口长上了,再割没割过的地方。抹下了的汁液晒干了变成黑褐色,就是能吸能扎的大烟了。
  满桌儿从心底里厌恶这东西,可是她不得不经管它,因为如果大烟交不够规定的分量,就得花钱买着补上,否则日本人是不会答应的。
  满桌儿和娘总是在半头晌去割大烟,要是去早了,大烟上的露水还没落,沾在身上湿淋淋的,若是后半晌割,大烟又有些发蔫,割起来不那么爽利。这天娘俩正在大烟地里忙着,和满桌儿家的地垄挨垄的刘家二嫂子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和满桌儿娘唠嗑,她说:“婶子,你知道吗?麻丫不是找了婆家,是被他爹给卖到窑子里去了。”
  割烟刀飞快地划过满桌儿左手的无名指,鲜血从指尖冒出,又和刚刚割出的大烟汁液混在一起,满桌儿没有感觉,她哑着嗓子问:“你听谁说的?”
  “我们家你二哥呗。他不是在凌源城里当跑堂的吗,那个饭馆就和麻丫的那个什么院对门,当间隔着一条街。他亲眼看见麻丫站在门口迎客。”
  满桌儿娘也惊得够呛:“我的个老天爷!这麻老大还是个人吗?那可是他亲闺女啊。”
  “婶子你不知道,那抽大烟的人,烟瘾犯了,把老婆孩子都卖了的,有的是!”
  “可是苦了麻丫那个孩子了。”
  “谁说不是,听说刚去的时候还跑过一回,被抓回去打个半死。窑子里打人都有奇招,打完了,身上都不带见血的,要不还怎么接客。”
  “按老话说这是逼良为娼的事啊,就没人管管?”
  “唉呦我的婶子,那窑子的后台老板是日本人,日本人谁敢惹?他打死咱个老百姓不当碾死个蚂蚁!他们开的大烟馆,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啊,咱们还不是得给他们种大烟吗?我姐家那个营子是大川口,比咱们先种了好几年,头年春起我姐的小叔子不听邪,非得自个说了算,在他的地里种了青高粱。日本人知道了,说他是反满抗日,把他拉到地东边的河套,一刺刀把肠子都挑出来了,死的那个惨啊,家里媳妇还坐月子呢。”
  满桌儿娘不再说话,闷头抹大烟,她忽然看见大烟疙瘩上的血,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满桌儿两眼含泪站在那里,手指还在滴血,她慌忙抓起满桌儿的手,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包扎一下,忙乱中她拽起衣襟放在嘴里,想撕咬一条下来,满桌儿制止了娘,把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吸吮了一下,用右手紧紧的攥住。她大睁着眼睛,不让眼里的泪水流下来,心中的愤恨在升腾,她紧紧地咬着牙,咬得腮帮子都酸了。   
  秋收前满桌儿爹回来了,这次要在家住几天,安排一下收完秋满桌儿出嫁的事。他想和老伴商量,看看能陪送满桌儿些什么嫁妆。他那里离凌源城近,若是进城买几样时兴的东西,也好让满桌儿高兴些。
  爹进院的时候,满桌儿正在园子里井边打水浇菜,她双手飞快地绕着辘轳,满满的一柳条斗子清亮亮的井水就打了上来,右手挺住辘轳把,左手拽住水斗梁往外倾带,把水倒在石板铺就的水龙沟里。小六拿着铁锹看畦口,一畦水满了。再拨到下一畦里。看见爹回来了,姐妹俩放下活计,跟着进了屋。
  爹解开随身的包袱递给满桌儿,这是个靛蓝的包袱皮,爹用它来回包些换季的衣物,包好东西斜背在后背上,在胸前系个扣就行了。
  满桌儿接过包袱随手放在炕上,出去给爹倒洗脸水。爹说:“二小姐给你捎了东西。”
  满桌儿停了一下,还是走到灶间,她先舀一瓢清水,仔细洗干净自己的手,然后又给爹换一盆清水端进屋。
  满桌儿轻轻打开包袱皮儿,里面有个四方的扁扁的花布包,花布没系扣,用线缝着。
  她小心翼翼地一针一针地拆开,里面是一对精美的枕头顶,大红的缎子做地,一片是凤凰牡丹,一片是鸳鸯荷花。满桌儿认出来了,这是头年冬天自己去杨府的时候,二小姐正绣着的那一对,其中一个花瓣还是自己绣上去的。那时还没绣花下的这对鸳鸯呢,眼前它们五彩斑斓活灵活现,好像随时都能飞腾起来。
  满桌儿惊叹一声,围观的爹娘和小六小七一起赞叹起来。娘说:“和头年给你的那一对是一套,正好是一对枕头,二小姐真是个有心人。”
  满桌儿红了脸:“二小姐咋知道我的事?”
  “二小姐出家了。”
  “出嫁了?嫁了个啥样的人?啥人配得上二小姐?”
  “不是出门子,是出家了,当姑子去了。”
  满桌儿手一抖,手里的枕头顶差点掉在炕上,“当尼姑?为啥呀?”
  “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是老爷又给二小姐找了个人家,二小姐好像不乐意······我一个扛活的,听别人说那么一星半点的,也不好追着打听。”
  满桌儿举着枕头顶:“那这是谁给你的?”
  “二小姐的那个丫环,叫巧玲吧。”
  “巧玲没说二小姐有啥话吗?”
  “没说。”
  “巧玲也跟二小姐走了吗?”
  “没有,听说老爷太太想让跟个人,二小姐不要。”
  满桌儿不再说话了,她默默地走到西屋,在自己的小木箱子里拿出手绢包,把这对凤凰牡丹鸳鸯荷花和鹌鹑菊花喜鹊登梅放在一起,每对都面对面,背面朝外,外面包上手绢,手绢外面再包上花布,又用针线把花布密密地缝严实,轻轻地放在箱子的最底层。她明白二小姐的心意,是希望她在尘世间有个美满的姻缘,过和美的日子,可是,想想自己不得不嫁的拴柱,她的心里就酸酸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让她想不明白的是:才貌双全的二小姐,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为啥要出家呢?
第十三章
  杨府二小姐思俭的事还得从前些日子说起。
  伏天里正是做针线活的好时候,不管是纳鞋底的麻绳还是绣花的丝线,都因为吸收了空气中的水分,变得柔润起来,此时也正是乡下农闲的时候。这天,思俭正坐在廊下的椅子上绱鞋,这是她自己的一双蓝缎子面的绣花鞋,绱完的一只放在针线笸箩里。五六岁的小侄子睿儿在她身边不时地捣乱。睿儿是她弟弟的儿子,聪明淘气,除了睡觉,一会儿不得闲。思俭被他搅扰的没法,哄他说:“你听话,老实的呆会儿,二姑明儿个给你绣个红兜肚。”
  小孩子听了思俭的话,很兴奋,连忙伸出右手的小手指,勾住思俭的手指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刚消停一会,忽然故作吃惊地说:“哎呀二姑,你刚做好的那只鞋让猫叼去了呀!”
  思俭本不相信,可笸箩里绱好的那只绣鞋真的不见了,思俭就叫巧玲看猫在哪里,巧玲说:“猫好好地在炕上睡觉,又是睿儿花言巧语的骗你。”
  睿儿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冲巧玲说:“那你说二姑的鞋哪去了?”
  巧玲说不出来,思俭见刚才自己用过的三寸高的细瓷茶杯,被倒扣在笸箩边的椅子角上,伸手拿起来,果然绣鞋就扣在里面。她怕自己绱鞋不小心伤到围着她转的睿儿,好说歹说,答应明儿个就绣兜肚,才哄着他回去睡午觉。第二天,思俭裁了一块正方形的大红绫子,把其中的一个角剪成月牙形,又剪一小块黑缎子贴在月牙上做兜肚窝儿,然后描了一个榴开百子的图案,用一个小碗口大的花绷子绷住,一针一线的绣起来。
    自从大姐思勤带三枝去了修道院,后院里就更冷清了。思俭本来喜静,这几年又读起了佛经,渐渐的吃起斋来。日子就这么悄悄地如流水一样的过去,她既不觉得时光过得快,也不觉得时光过得慢,只觉得世间的一切和她都没什么关系了。
  吃过午饭,她接着绣,睿儿趴在她的腿上看着,她抚摸着小侄子的头:“今儿个黑夜准让你带上,你先回去睡个晌午觉,啊?”
  小侄子蹦蹦跳跳的走了,可不一会儿又蹦了回来,她笑了:“你怎么这么心急啊。”
  “不是,是爷爷奶奶请二姑过去。”
  “真的?”
  “嗯啦。骗你是小狗。”
  思俭笑了,拉着小侄子的手往爹娘的院里走来。
  杨老爷的屋里摆着衣橱、博古架、梳妆台、八仙桌、太师椅等一整套的酸枝木家具,八仙桌的上方挂着一幅山水画,画的两边是一幅对联:“江山好处得新句;风月佳时故人来。”让人一看就是书香门第的样子。思俭进来的时候,杨老爷夫妇正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等她。思俭笑咪咪地给爹娘见了礼,说:“睿儿说爹娘叫我。爹今儿个没出去?”
  娘拽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的杌凳上,笑着说:“俭,你又瘦了。你爹晌午饭前才回来的,他的熟人给你说了个人家,让你来说给你听听。”
  思俭颇感意外,心里突突地跳:“我这不是挺好的吗?爹还费这个心干啥?”
  “你眼下是挺好的,可你还真在家住一辈子?有一天你爹我们不在了呢?这还亏得是民国,要是早先,在咱们这样的人家,你想再嫁都不行。”
  思俭小声说:“我想出家。”
  杨老爷说:“胡说,万不可学你大姐的榜样。”
  思俭娘柔声说:“给你说的这个人姓袁。是个头年刚死了老婆的,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家业挣得挺大的,前窝还留下一儿一女,都十来岁了。按说人家到乡下找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也不难,还不是看咱们是大户人家,又是书香门第?”
  思俭怔怔的,不知说什么好。娘又说:“只是你得受点委屈,本来呢,应该大红花轿,吹吹打打地来接你,可你怎么也算是寡妇再嫁,他们家也就不大张旗鼓的操办了,到了日子,一乘小轿后半晌抬你过去,这也是你爹的意思——不过你爹也说了,该陪送你的一点也不少。还有到地方下了轿,让你过灰门槛、迈炭火盆啥的,你也别拧着,也是为你们往后过日子好。”思俭眼睛眨了几眨,还是怔怔的。
    从爹娘屋里回来,思俭缓缓地坐在廊下的椅子上,继续绣睿儿的兜肚。终于绣完最后一针,就地挽了个结,将兜肚举在嘴边,用门牙轻轻地、利落地咬断了那条红丝线。
  思俭没吃晚饭,天刚擦黑,她早早地躺到炕上,翻来覆去地想着白天爹娘的话,知道爹不忍心她孤单一辈子,又难为情她的再嫁,袁家人要后半晌悄没声的成亲,也暗合了爹的心思。过灰门槛、迈炭火盆,是娶寡妇的人家怕寡妇把过去的不祥和晦气带进门,就在大门外顺着门槛撒下一道灰,在大门里再燃一盆红红的炭火,有这两道关,附在寡妇身上的邪魔外祟就进不去,以后便能平安地过日子。想自己本是一个清清白白的闺阁女儿,只因为十一年前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死,便被打上一个不吉详的烙印,长期忍受着无尽的屈辱,是何道理呢?
    夜深了,屋里很凉爽,思俭觉得浑身发冷,她没有叫对面屋里的丫环巧玲,自己起身在
  炕橱里找了条薄被盖上,虽然不冷了,但一点睡意也没有,心头涌起了无尽的波澜,十一年来的屈辱,一件件一桩桩地浮上心头。到今天,仍然有一双狰狞的手在掐着自己的脖子,她不明白,这些礼教,这些规矩是什么人定的?女人为什么就这么被糟践?十一年来,她感到自己泪干了,心枯了,红尘一梦己然到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渐渐地,藏在心头一个模糊的念头变得清晰起来。她再次起身,穿好衣服,点燃蜡烛,可是烛光看起来不那么亮,她又点燃一支,两只红烛并排放在梳妆台上,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她心里也明亮起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缓缓地解开柔软的长发,用犀牛角的梳子,认真地从上到下地梳理得一丝不乱,如黒瀑般流泻在背后。她从左鬓角分出十几根一绺,用左手捏起来,右手拿起剪刀,将这十几根头发齐根剪去,轻轻地放到梳妆台的镜子前;然后再从右鬓角分出十几根一绺,还是用左手捏起来,右手拿起剪刀再将这十几根头发齐根剪去。
    她慢慢地仔细地由鬓角剪到前额,由前额剪到头顶,由头顶剪到脑后,等她把一头秀发都剪光的时候,天也放亮了,镜子前剪下的头发像刚染好晾干的青丝整齐地码放在一起。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微笑着静静地坐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巧玲一早过来伺候二小姐梳洗,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她掐了自己一把,虽然很疼,却仍然怀疑是在做梦,跑到西屋,叫起那个女佣人,终于证实了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慌忙跑到前院禀告了老爷太太。
  杨老爷夫妇急忙来到后院,思俭娘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俭,你这是何苦哇,你不称心,咱不结这门亲不就行了吗,为啥非得把头发剪了呀?”
  杨老爷也红了眼圈,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明白事理,不想竟这般胡闹!”
  思俭轻声细语地对爹娘说:“我也不是临时起意。咱们家往上数多少辈子,都没有再嫁女,也就不必在我这儿改了规矩,让爹娘蒙羞。我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到这辈子才被找上,还累及爹娘。如今我皈依佛门,虔心礼佛,一来为爹娘祈福,二来也为我个人,不修今生修来世。爹娘也不必多想,这也是我的命。”
  杨老爷夫妇知道再也劝不转思俭,就说:“那你就在这后院清修吧。”
  思俭说:“若在这后院,还剪了头发做什么?我想到那年和娘去上香的娘娘庙,那儿依山傍水,有地有菜园,清清静静的。”
  “那就让巧玲陪你去。”
  “我是想自食其力的修行,还带个人干什么,再说巧玲也不小了,该找个婆家了。谁都不用跟我去,爹娘指派人把我送到庙上,我只带换洗衣服就行。”
第十四章
  满桌儿爹隔天去了张涵营子,找表妹商量,怎么和拴柱家要彩礼,成亲的日子定在哪天。表兄妹说话的时候,满桌儿爹见表妹有些支支吾吾,心神不定。他本来是个老实人,只是有些纳闷,也没多想,谁知还没说上正题,拴柱娘一撩门帘进了屋,眉开眼笑地说:“哟,还真是亲家来了!听当街的孩子们说,我还不信呢,心想过来看看吧,啧啧!”
  满桌爹一时不知说啥好,只是笑着。“我说亲家,你来的正好,不然我也想求你表妹再跑一趟呢。这下好了,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开了,省得你表妹朝我要鞋钱!”
  拴柱娘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满桌儿表姑家七八岁的小儿子跑了进来,他娘撵他出去,他就是不动地方,听见拴柱娘说要给拴柱娶媳妇,也很兴奋,说:“拴柱哥要娶我五表姐?那拴柱哥还抽大烟吗?”
  他娘的巴掌和拴柱娘的烟袋锅同时落在了他的屁股和脑袋上。
  孩子的一句话让满桌儿爹吃了一惊,目光立刻转到表妹的脸上,表妹马上躲开了他的目光,这一来他心里明白了,又看向拴柱娘,拴柱娘强笑着说:“亲家,亲家,你别听一个小孩子瞎说。头些日子拴柱有些不舒坦,也没什么大病,就是伤风了,还不是想你闺女想的。我给他喝大黄米粒那么大一点,也没喝那么两回,他就好了,这不就不喝了吗。”
  “谁说的?夜儿个还和三子他爹一起抽的!”刚挨打的孩子气愤地嚷嚷着。
  “亲家,你别多想,就算这孩子的话是真的,那有什么呀,咱们家还有几亩地,就是找个穷得叮当响的,这年月也难保他不抽大烟!再说,现在的孩子,不像咱们年轻的时候,就听爹娘的,如今都听媳妇的了,要是成了亲,你闺女说不让他抽,他不就不抽了吗。过个三年两载地再养活个大胖小子,那日子,啧啧!”
  见满桌儿爹不吱声,拴柱娘垂下眼皮吧嗒几口烟接着说:“亲家,我再告诉你个喜信儿,拴柱她三姐夫,咱们三姑爷,如今给日本人做事了,在咱们这方圆几十里的地面上,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往后要是有谁得罪亲家,只管叫三姑爷给咱们出气!”
  接下来拴柱娘又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满桌儿爹不知自己是怎么告辞,怎么走出表妹家的,只听拴柱娘在后面追着喊:“就这么说定了,亲家!”  
  满桌儿看见爹神色不对,娘问他又不说,就知道是婚事出了叉头。娘有些焦急,满桌儿心里却有了期待。直到吃过午饭,爹才说了拴柱抽大烟的事,满桌儿娘俩惊得目瞪口呆,娘慌忙问:“那你把亲事退了没有?”满桌儿爹也记不清自个当时说了些什么,只是记得好像是拒绝了的,怎么拒绝的,他想不起来了。
  满桌儿心里不知是啥滋味,虽然她非常不想嫁给拴柱,但是最后却是因为这么个原因,结束了她和拴柱的关系,是她没有想到的。她心里没有喜悦和轻松,反倒有些悲哀和沉重,想起拴柱,她不仅感到讨厌和恶心,奇怪的是还有些心疼和可怜,心情复杂到连她自己也想不清楚。
  满桌爹想起拴柱他娘说的什么三姑爷给日本人做事,细一咂摸,觉得拴柱娘的话软中带硬,满桌儿要是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拴柱娘显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个老实的庄稼人在心里为难起来。他没敢把这事告诉老婆孩子,怕吓着她们。
  第二天表姑又来了,没等满桌儿娘埋怨她,就解释说:“夜儿个我刚想和表哥说拴柱抽大烟的事,还没想好咋开口,拴柱娘就进来了。表嫂,你说我们一个营子住着,老邻旧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当着面我也抹不开说啥呀。”满桌儿娘点点头。
  表姑又说:“表哥回家你们咋商量的呀?”
  满桌儿娘说:“你表哥不是已经退了吗?”
  “表哥没说出到底咋着呀,我也不想来,是拴柱娘盯着让我来讲彩礼。说要是我说不通,明儿个她就亲自登门。”
  满桌儿也顾不得害臊了,径直走到屋里说:“表姑,你不用再说了,你是为我好才管的这事,大老远的跑了好几趟。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请你回去和拴柱他娘说,是我不愿意,我宁可死了,也不嫁他儿子。我爹我娘也做不了我的主。”
  “五侄女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再说别的也没用了。可是你们心里要有个防备,别到时候吃亏。毕竟咱们是骨肉至亲。我家里还忙着,先回去了。”
  娘和满桌儿听这话古怪,满桌儿问:“表姑,你这话是啥意思啊?”
  表姑望着满桌儿爹,满桌儿爹低下头。“表哥,你咋这么肉?你没和她们娘俩说吗?”
  “表姑,你就直接说吧,到底咋回事?”
  “就是拴柱的三姐夫在凌源警察署里给日本人做事,这个人很霸道,春天拴柱家和我们前院的老李家为地头闹了点别扭,吵了几句,本来这在咱们乡下也不算啥大事,可是正赶上他来看老丈人丈母娘,拴柱娘在旁边一撺掇,他就喝令跟班的把老李家的大小子暴打一顿,拴柱爹拦挡不住,实在没法,就给他三姑爷跪下了,这事才算拉倒。”
  满桌儿想不到还有这个事,心里十分愤懑,以她的性子,就是自己抹了脖子上了吊,也不会嫁入这样的人家,可是看看爹娘和弟妹,她的心就乱起来。六神无主的时候,她的头脑里闪过一个人的影子,她想抓住这个影子,可是没等她伸手,这个影子就不见了。满桌儿摇摇头,眼里有些酸胀胀的。
第十五章
  这天晚上,满桌儿失眠了,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一会儿梦见二姐光着身子,一会儿又梦见麻丫浑身是血,还看见拴柱拿着一把大刀朝她追来,她想叫叫不出,想动动不了,正着急,小六翻身碰到了她,她激灵一下醒过来,虽然开着一扇窗户,还是感觉胸闷闷的喘不出气,便坐起身子,把左手伸到右腋下,解开紧身小衣的扣子,扑棱一下,两只久遭禁锢的乳房像刚冲开笼门的白鸽,抖动着全身的羽毛,振翅就待高飞。
  满桌儿没有再躺下,她大睁着眼睛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满天的繁星,想起摔断了脚的奶奶,想起日夜操劳的娘,想起孤儿寡母的大姐、服毒自尽的二姐、皈依天主的三姐和死在梁上的四姐,想起挺着大肚子的水冲和生不如死的麻丫,想起青灯古佛的思俭小姐,心中无限的酸楚:“难道女人就没有别的活法了吗?”她又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想起给拴住娘撑腰的那个三女婿和三女婿身后的日本人,酸楚中升腾起愤恨:“听说日本是个不大点的小国家,人也没多少,他们不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为啥非得跑到中国来杀人抢东西?还有害麻丫的老鸨和拴住的三姐夫,他们为什么要听日本人的话,为日本人做事?真是恨死人了!”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头年腊月在大姐家大门里听到的那句话:“三哥,你怎么踩的道?连孤儿寡母咱们都砸?那咱们还杀老耗子干啥?还打日本人干啥?和他们一块干得了。”白天脑海里那个人的影子忽然清晰了:他站在杨府的马车上,眼睛像星星一样亮闪闪的望着自己,这次她不容他再跑掉了,脱口轻轻地喊了一声:“赵鹏举!”
  忽然,她听见树枝编成的院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她迅速地系上紧身衣的扣子,几下穿好衣服,站起身来悄悄的朝院里看去,这一看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只见院子里静静地站着四五个人!满桌儿定了定神,暗想:“马鞑子砸明火也不会找到这样的人家啊,不但是穷人,还住在村子的中间;要是仇人,就更不可能,爹娘都老实到这地步了,还能得罪谁?那么……”她忽然一下子想到了拴柱,莫非他们家要抢亲不成?她悄悄地下地穿鞋,走到爹娘住的东屋,低声叫醒爹娘,对他们说院子里有人的事。娘一下子瘫软了,爹也一时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听见窗下有人轻轻地说:“温大叔!请你开开门。我们有事求你。”
  屋里的人没搭腔,外面的人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窗棂,继续叫:“温大叔!”
  满桌儿爹稳了稳神,强自镇定地问:“谁呀?”
  “你开开门就知道了。”
  这时屋里人都穿好了衣服,满桌儿小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爹,我去开门!”
  温振义示意满桌儿躲在屋里,自己走到灶间去开屋门,满桌儿却紧跟着,右手拿把菜刀背到身后。她在心里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势:对方有好几个人,个个身强力壮,手里肯定有家伙,还难保院外没有接应;自己家里有五口人,除了五十开外、平生连与人吵嘴都不会的爹以外,都是老弱妇孺。若要硬拼,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我死了不足惜,万不可连累爹娘和弟弟妹妹丢了性命。想到此,她横下一条心:万不得已,个人抹了脖子,让他们抬了尸首去!这时她又想起赵鹏举,此刻要是有你在该多好!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满桌儿心中酸楚,眼里有了泪水,她不敢眨眼,怕眼泪流下来。
  这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屋里满桌娘点亮了煤油灯,小六小七都跟在娘的身后出来了。满桌儿爹看了身后的老婆孩子一眼,伸手拽开门插,一步跨了出去。
  院子里一共四个人,院外影影绰绰好像还有人和马。满桌儿爹走下屋门外的台阶:“几位好汉找我有啥事啊?”
  那个站在中间、约有四十出头、账房先生打扮的人开了腔:“温大叔,我姓燕,是鸡冠山二当家的。兄弟们上山聚义,为的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结义的老兄弟,也是我们大当家的,今年二十四岁,文武双全,英雄侠义,至今还没有成亲。他与府上五姑娘有一面之缘,敬仰满桌儿姑娘豪爽仗义,巾帼不让须眉,是一个不多见的奇女子,心生爱慕。今天我是特意来为两个年轻人保媒的,弟兄们一起接满桌儿姑娘上山,共举义旗。”
    借着窗纸上透过的朦胧灯光,满桌儿一眼认出这个人,就是在舍粥那天散集回来的路上,跟了自己一路的那个人,这才明白,原来那天他是想看自己家住在哪个村。清楚了这帮人的来意,她有些害臊,有些恐惧,心中的怒气也升腾起来。
  满桌儿娘也大致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她颤抖着嗓音问:“你们是来抢亲的?”
  小七脱口而出:“你们是马鞑子啊?”他听说过马鞑子抢亲的故事。
  那个自称是燕二当家的笑着回答道:“是啊,马鞑子。”
  满桌儿爹此时也不知道害怕了,说:“我闺女有了人家,下来秋就要出门子了。”
  “我们打听了,没有这回事啊,你说许给哪里了?”
  “张涵营子老张家,亲家叫张海成。”
  满桌儿爹此时只好拿拴柱家来当挡箭牌。马鞑子中有人小声说:“是有这么个人。”
  四个人一下子不出声了,因为当时马鞑子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抢亲不抢已婚的妇女和定下人家的闺女,也算盗亦有道吧。
  这时院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对着满桌儿问:“是真的吗?”
  满桌儿刚才一直没出声,手握菜刀盯着马鞑子们的脚下全神戒备,此刻她忽然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一双和天上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她浑身腾地热血上涌,脸颊绯红,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许多念头,他就是去年腊月的夜里在大姐家门前留下小米的那个人,他就是在集市上劝导大家不要抢粮的那个人,他就是自己在为难的时候心里想起的那个人!满桌儿听见自己的一颗心震耳欲聋的跳声,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不由地用目光迎上去,清清楚楚地说:“是有人提过亲,可还没下聘。”
  满桌儿的话,大出所有人意料,一家人目瞪口呆,几个马鞑子喜出望外。那个年轻人上前一步,轻轻的说:“满桌儿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满桌儿随他到了杏树下,赵鹏举小声说:“你知道吗?我们要亡国灭种了!以前我们弟兄只是小打小闹秘密的伏击他们,目前全面抗战已经爆发,我和弟兄们决心舍身报国,公开举旗抗日,你愿意随我上山吗?”
  满桌儿望着他,点点头。
  “随时会丢了性命,你也愿意?”
  “我愿意。”满桌儿声音不大,语气却是无比的坚定。她明白赵鹏举是怕爹娘和小六小七听见了这番话为自己担惊受怕,才特意背着他们的。
  赵鹏举深情地凝视了她一眼,转身上前给她的爹娘跪下磕头:“请二老放心,我是真心想和满桌儿姑娘白头到老的。”
  门外有人捧进两个包袱,又有人扛进两口袋粮食,燕二哥对满桌儿爹娘说:“我们山上没有金银珠宝,这是两匹粗布和一百斤小米,权作聘资,请二老莫嫌简陋。”见满桌儿爹娘不说话,燕二哥示意直接送到屋里去了。
  赵鹏举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红绸子小包,轻轻打开,借着微弱的曙光,满桌儿一家人惊奇的发现,里面是一只熟悉的淡青色的手镯,竟然同四姐和满桌儿在牛河梁上捡到那只手镯一模一样!
  赵鹏举说:“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玉镯,只有这一只,我爹娘都说不清传了多少辈子,这也是我的全部所有了。”
  他轻轻地把玉镯戴到满桌儿的手腕上,满桌儿那结实修长的手顿时生出了柔和的光彩。
  院外的人牵进马来,赵鹏举扶满桌儿上马,这时小七忽然叫道:“五姐,你等一下。”
  他返身跑回屋里,转眼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半只玉镯,塞到赵鹏举手里。
  满桌儿爹长出了一口气,站着没动,满桌儿娘颠着小脚走了几步也站下了,小六小七追出了院门外。
  院门外,赵鹏举跃身跳上马来,把满桌儿拥在怀里。他一抖缰绳,向村外走去。这时天刚有些放亮,正是一天里最凉的时候,满桌儿只穿着一身单裤褂,可是在赵鹏举宽阔坚实的怀抱里,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踏实。
  太阳露红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来到一条小河边,这面的山坡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娘娘庙,几个尼姑正扛着扁担拎着水桶向小河走来。满桌儿听到一个柔润清澈的声音问:“师姐,今儿个先浇哪块菜地?”
  满桌儿心里一疼,她知道说话的是谁,这柔润清澈的话音撞击着她的耳膜,但她没有回头去看。
  几匹马跨过小河,向前方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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