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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实人
来源: | 作者:王秀英  时间: 2019-12-03
  午夜时分,白茫茫的大地上,却不难分辩凸凹的房屋树木。祥子戴上棉帽子,拎起铁锹和扫帚,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踩着覆雪,急匆匆地朝村西的蔬菜暖棚走去。途中遇上了陆续出门的村民,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开了腔——
  这雪下的,一天一夜了,几个小时就得打扫一回,老天真能折腾咱老农啊,就指望这两栋窖子活呢,真给压趴窝了,可糟贱人透了。
  不行啊,咱也象祥子他儿子那么的,装上电动的卷帘机,可省老鼻子劲儿了。
  那成本可就大了。
  大不了多少的,明年我是指定安上了,可不这么累个人了,说不好听点儿,不定哪天累趴下了,日子更难过了。
  祥子爬到塑料大棚顶上扫雪时,发现儿子小涛已经把覆雪清理得差不多一半了。祥子说你多暂来的,都扫这么多了?小涛说来了一个多小时了,我不是电话告诉你了吗,不让你来、不让你来,怎么还来了呢。我那边快,完事不就给你这边扫了吗,你说你七十来岁的人了,这冰天雪地的,摔跟头怎么办,到时候我更忙不过来了。祥子说没事,我灵便呢,在家也睡不着。刚说完我还灵便着呢,祥子就顺着暖棚滚到了下边,好在有层覆雪,全身上下穿戴全是棉的,没有伤着,他爬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雪,又爬上窖子继续扫雪。小涛唉叹一声,不听话啊,怎么整啊你,没摔着哪吧,哪也不疼吗?摔着脑袋没?祥子说哪也不疼,没事。可祥子明显感觉头有点晕,他没敢跟儿子说,怕儿子着急。
  儿子生活压力也挺大的,19岁时考到城里纺织厂当修理工不到几年就下岗买断了,进厂时办户口还花了六千元钱,挣了三年徒工的低工资,没挣到二年的全额工资,就拿着几千元的买断费彻底与厂子没关系了。他妈的,原来这濒临破产的国营厂是拿农民开算,以办城市户口为诱饵,钓点流动资金。咱们这些农家孩子六七年的光景,就给这破厂子赶往了。祥子只好给儿子翻盖了新房,儿子回家娶了农村的媳妇,莳弄塑料大棚种反季蔬菜养家糊口。好在生了一丫儿一小儿,这俩崽儿给家里添了天大的喜庆,全家人都围着这俩小孩崽儿转,尽量让小家伙们的生活跟城里孩子一样,吃穿用的,全挑好的买,城里孩子时兴补课,咱也补,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那钱呢,累吧,不累哪来的钱呢!祥子说趁自个身板还硬实,能动弹就动弹动弹,给自个准备点养老钱,也帮儿子养俩崽儿,那小孙子成天跟着屁股后跑,爷爷爷爷地叫,哪天不得花几块钱,现在这小卖店啥玩意儿都有,小孙子喜欢吃的,喜欢玩的,只要开口就是往外掏钱。
  祥子强撑着跟儿子把两个暖棚的雪打扫干净了,回家就钻进了被窝,晕晕的似睡非睡地迷糊到天亮,穿好衣服,下地到外屋拿起铁通条扎开地炉子里的煤,又给土暖气的小锅里加了水。戴上棉帽,轻轻地关上门,夹起板锹,大步流星地朝村西的暖棚走去。
  祥子进了塑料大棚,查看棚角和棚中央的几只温度计,把炉火调好,回身要到外边继续扫雪,却发现墙脚那根大梁有点斜,他想找块砖垫一下,刚拾起一块砖,祥嫂开门进来了,她说你拿砖寻思什么呢?祥子回身看一眼老伴儿,你怎么也起这么早,不是说今儿活不多,不用你来这么早嘛,大冷天的多趴一会儿呗。祥子边说边往那根斜梁底下塞砖头,祥嫂说能顶住吗?我看不行。话音未落,祥子“哎哟”一声,那砖真就掉下来了,正砸在祥子头上。祥子捂着头蹲在地上哎哟一阵,祥嫂吓得不知怎么地好,掰开祥子的手查看,没事,没破,没淌血,是不是起大包了呀,她拿手仔细摸,没有摸出来。祥子说没事儿,不疼了,出去扫雪吧。
  祥子夫妇扫完雪就进窖里打茄叶,祥嫂说不早点把下边的叶子打下去,不通风,坐果少,打完了再回去吃饭。他俩打完一窖的茄叶,回家吃饭时,已是十点多钟了。饭后,祥子感觉有点困,他就顺着炕脚底下倒下了。这一睡就是俩小时,醒来时脑袋沉沉的,后脑勺子像坠了石头一样,他到外边唤点新鲜空气,自言自语,他妈的,挨累的人就没有睡晌午觉的福,睡一会儿还把脑袋睡疼了。
  冬去春来,祥子看着两窖的茄子绿油油鲜嫩嫩的,笑得脸上开满了菊花,整天乐巴颠地,干起活儿来唰唰地,走起路来噔噔地,但他时常隐约感到脑袋瓜子发沉,不过这点小毛病不碍事,不耽误吃不耽误干活,不管他。
  这天晚上,祥子拎了几只茄子,去西院堂兄家,堂兄这些年得了糖尿病,前两年堂嫂又去世了,祥子时常去他家跟他聊天。兄弟俩前八年后十年,天南海北地聊到了一个多小时,祥子回家时,伸手开门,从胳膊到手全是麻的,不听使唤,他换只手才开了门,正在看电视的祥嫂说,怎么鼓捣半天才打开门呢,手不好使呀。祥子嘿嘿笑,想说还真不好使了,可是他的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只会嘿嘿笑,然后朝炕里的老伴儿直晃头。祥嫂瞪大眼睛问他怎么啦怎么啦,怪了巴叽的样儿。这时电话响了,祥嫂说你接吧,省得我还得下地。祥子拿起话筒,干张嘴说不出话,只好打手势叫老伴儿下地来接电话,祥嫂接完电话,说村里要发选民证,明个儿去村部取。祥子点点头,无语。祥嫂说你怎么啦,嗓子哑啦?祥子终于说出了话,那只不听使唤的胳膊和手也恢复了原状。祥嫂听后,皱皱眉头,不行,明个得去医院看看,肯定来病了。祥子说,没事,兴许坐工夫多了,压着哪了,这不好了嘛。没事,我硬实呢。
  祥子第二天照常往暖棚那边跑,走起路来嗖嗖地脚底生风,干起活来急火火的恨不得马上干完。可是到了晚饭后,总有一阵儿头沉手麻舌头不听使唤。这样反复几天后,祥嫂硬拉着他去了村里信誉度最高的王氏药房兼诊所,王大夫说这是脑血栓的症状,先挂滴流吧。挂了九天,症状不见消退。祥子的亲家公来了,这老哥是山东移民,从村后边矿上公伤退休的工人。他蛮声蛮气地说,亲家,你就是累死自个不尝命啊,舍不得花钱,村里的小诊所能治好,还要大医院干什么。他硬拉着祥子到城里他能刷卡的甲级医院做了全面检查,脑磁共震片子出来后,医生们都惊讶地说,这老哥命真大,你是脑出血,还按脑血栓治了九天,正起反作用。祥子听后,大骂村医,这个兔崽子,胆儿这么肥,等我回去的,看我怎么寒碜他,还他妈大学毕业呢,咱老农不懂,你他妈就这么糊弄咱钱啊,钱不钱的小事,把我扎死了,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呢!亲家公说算了吧,愿打愿挨,谁也没硬拉你给你看,好在没出大事。祥子不愤气,他妈的,我当了九天的脑血栓病人,这些个庸医,坑人透了!
  年轻的主治医生文大夫说不是器质性病变,好像是外伤所至,多是淤血,似乎有部分新出的血。祥子忽地想起在暖棚里自己拿砖拍了自己的事,算起来已有五个多月了,怪不得这几个月脑袋总是发沉,之间干活时也摔倒过几回,原来病根在这呢。文大夫说已经这么长时间没吸收好,只能手术了,把淤血引流出来。这不算是大手术,但理论上仍有风险。文大夫耐心细致地讲解病情和术后可能发生的危险,怀疑包膜太厚,那淤血引不出多少。祥子说到你医院这一天,你们打了针,可没有症状了,我现在跟好人一样啊,不手术,保守治疗不行吗?万一手术不成功,要死了也成,一了百了,要是瘫了,可就糟贱人了。祥嫂和儿女们也不支持手术,就怕万一不成。祥子妹妹拿着片子到别的医院找熟人鉴别,看看不手术行否,结论和文医生说的一致。那文医生又耐心地找家属们,苦口婆心地讲解术前术后注意事项和可能发生的问题,小涛终于在父亲手术协议书上签了字。那文大夫又到病床前开导祥子,不要紧张,要放松……祥子笑着大声大气地说没事,我什么负担也没有,相信你文大夫了,就真是有什么,我也无所谓了,摊什么事办什么事呗。文大夫笑着赞赏老哥你有这种心态就好了,那我也放心了。
  护士来给祥子剃头,祥子说不剔不行啊,护士说不行,必须剃光,另外,把手指甲剪干净,把手彻底洗净。祥子留了一辈子的大背头,现在虽然七十来岁了,头发花白了,也没有年轻时那样茂密,但他还是把头发梳得一根不乱,祥子把头发梳利整了,就觉得自己没有老掉,年青时在生产队当小组长,干活一把好手,大背头干净利整小伙儿,竟有姑娘眼睛不离他,田间干活时也愿意没话找话儿地和他搭讪唠嗑,下工后还愿意逗留迟迟不肯回家。那种有面子的感觉总能支撑祥子在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坚强不屈地一路奋进,他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不蒸(争)馒头争口气,不能窝窝囊囊让人瞧不起,你托生农民,就得任累,懒皮塌胯的等着谁养活,瞧着过糟门儿的日子吧。自个的儿女,都给他们办象样儿的婚礼,人家有的咱也不少。他的习惯动作就是拿手从头顶开始往后捋头发,要是这头发给剃了,一伸手就摸着自己的硬脑壳,那样子一定很滑稽,自己跟二溜子差不多一个模样了。祥子剃头时,脸色有些难堪,老妹逗大哥乐,说大哥剃光头也周正,祥子还是面无表情,只是撇撇嘴。
  剃完头,祥子一边剪指甲,一边嘟囔:这干农活的手能象你们城里人的手那么白净啊,哪天不洗啊,怎么洗也这样,手纹流都变色了,除非一个月不干活自然好。
  老妹俩口子背着大哥和祥嫂小声说,大哥心里还是有点害怕吧,嘴上硬。
  祥子入院开始,他和祥嫂两边的兄弟姐妹侄男和女就不断地往医院涌,一病房来探望他的人挤挤擦擦地没地儿站没地方坐的,医护人员进来时都得侧身走,医生说老哥你在亲戚里好有威信哦,这么多人来看你。祥子嘿嘿地笑,嘿嘿,我这点小病把大伙都惊动了。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这多年没见你打过针住过院的时候,这么硬实的人,受这点误伤,这点亏吃的,记着,以后干活别没尺劲,走道也带小跑,悠着点,年龄不饶人啊!
  祥子在手术室里接近两个小时才被医护人员推出来,头上扎着一根管子往出排淤血。十多个家人亲戚都涌在手术室门前察看,祥嫂看他这样,眼圈就红了,俩女儿也掉了眼泪,儿子小涛接过护士的推车,手有些发抖。老妹安慰大家,没事的,他清醒着呢。祥子就说,没事,大夫拿电锯钻脑瓜骨吱吱地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见此情形,医生连忙告诉大家别让他多说话,好好休息。
  祥子脑袋上的管子第二天就拔掉了,拍CT片淤血几乎都排了出来。又过两天就拆了肉线出院了。出院第二天,他就跑到西头的暖棚,伸手帮祥嫂拽窖帘子,祥嫂和小涛连哄带劝地把他撵回家,他笑着说没事,这不让我干活,不成了吃干饭的了吗!我硬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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