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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块月饼
来源: | 作者:徐 洪  时间: 2019-12-03
  (楔子:从1905年日俄战争到1945年光复40年里,日寇疯狂掠夺抚顺煤炭达两亿多吨,极大地推进了日本工业发展和军事扩张。期间曾有30多万矿工死于“人肉开采”,如大山坑矿1920年代前后死于瓦斯、透水的累计就有5340多人。这些生命以及1932年平顶山殉难的3271人,多是从山东、河北等地骗招来抚的苦力及其家属。值抗战胜利70周年,用当年一个小小侧面衬映那不堪回首的岁月,以警示大家毋忘国耻、振兴中华。)
  
【1】
  公元1932年9月16日,抚顺炭矿杨柏坑东南,平顶山村。
  昨晚掌灯时分才收工回家的老田一宿没睡好,他一直惦记着今天是“八月节”,应该让老婆孩子吃块月饼——再穷也要过节啊!
  一大早。老田同屋里的打个招呼,说是去趟路东的栗家沟,把“八仙桌”给老李送过去,顺便再买两块月饼。他亲了一下尚在熟睡的儿子小刚,拎起桌子就走出了家门。谁知这一别竟成阴阳永诀!
  木工老田是在杨柏坑的工房认识老李的。都是闯关东来抚顺的鲁南老乡,同命相连,自然要比别的工友近了一层。 
  小老田几个月的老李,晚两年来到抚顺,也有一个三岁大的儿子叫小强。一家三口在栗家沟村头用旧坑木和油毡纸搭起一个棚厦,就算是家了。
  前些时候,老田发现老李家没有炕桌,在“盖帘”上吃饭很不方便,就抽空用旧木板做了个小饭桌。老哥俩多日不见了,正好借送饭桌机会叙叙旧。                                        
  老李是典型的山东大汉,在杨柏矿坑做苦力。他虽然人高马大,下井挖煤、扛运坑木、推“轱辘马子”,什么活都干,但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老田前些年信了招工广告,搭伴来到抚顺煤矿才明白,根本不像宣传的那么好。他原住杨柏堡大工棚,为矿坑做枕木。后来因露天掘大工棚被拆除了,老田迁出了杨柏堡,和其他工友们一样在平顶山搭建了一个毡纸房住下来。相对来说,他的生活条件要比下坑的老李好一些,所以老田平时没少接济李家,两家走动得也越来越近。
  平顶山距栗家沟二里多路,一袋烟功夫就到了。
  见老田大哥拎着桌子进了家门,老李非常高兴。忙说自己也没吃早饭呢,要一起喝两盅。老田也不客气,放好桌子,盘腿上炕。老李家的洗了黄瓜辣椒、端上咸菜大酱,哥俩儿煎饼卷大葱,边吃边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
  老田说:“昨天夜里带孩子赏月,发现杨柏堡和腰截子方向枪声大作,火光冲天,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可不是吗,昨晚我们这儿街里也鸡飞狗叫的,折腾了半宿。我们也不敢出门,不知发生了啥事。”老李把两人的酒杯满上,接着说:
  “不过,今天一大早,听路人议论,说是什么‘大刀队’来了,先捣毁了栗家沟一家日本人开的商铺,又放火烧掉了腰截子的日本俱乐部,还击毙了杨柏堡采炭所所长渡边寛一,……”
  老田接过话题:“这年头,日本人耀武扬威、专门欺负咱矿工百姓,早就应该教训他们一下了!” 
  “嘘——小声点,让日本人听到了,我们可要倒霉了。来,咱们喝酒!”老李打断老田的话,一起端起酒杯。
  哥俩边喝边说了一些闲话,又逗了逗孩子取乐。老田便站起身说:“你嫂子和小刚还等着我买月饼呢,过几天我再来。”说着就要走。
  老李忙说:“大哥,月饼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些日子掌子上总加班,一直没空给嫂子送过去,你就不用买了。”
  说着,老李家的麻利地将一个牛皮纸点心包递了过来,老田接过来将其揣在怀中。
  就在这时,从栗家沟街心方向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接着狗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老李见状顿觉情况不妙,马上说:“不好,快,跟我走!”边说边抱起儿子小强,一行人冲出房门、绕到屋后,顺着山坡很快就钻进了树丛中隐藏起来。
  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街上逐渐消停了下来。平顶山方向冒起了滚滚浓烟,接着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足足响了一个多小时,才稀稀拉拉停下来。
  老田和老李一家蜷伏在山坡灌木丛中,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见枪声停了,老田惦记着家人,便悄悄爬上上岗,向平顶山方向望去。但见全村从南到北变成了一里多长的浓烟火海,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老李也赶了上来,只见两眼直勾勾的老田,嘴里不停地念叨“老婆、小刚,老婆、小刚……”。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老田挣脱老李的双手,冲下山坡,向平顶山方向跑去。……
  
【2】
  两天过去了,平顶山已经被日本人用“刺线”围了起来,不许人们靠近。烧杀现场也用泥土进行了掩埋,但烧焦味、血腥味仍在空气中弥漫扩散,令人窒息恐怖。杨柏坑、大山坑等煤矿开始罢工,抗议日本人屠杀平顶山同胞的罪行。不少工友都不见了,不知是遇难了,还是躲起来了。只见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自家门口窃窃私语,小心翼翼地不敢出门上街。
  那天老李没有拦住老田,见四周恢复了平静,才带着老婆孩子返回自家的毡纸房。
  后来听街里逃回来的邻居们说,日本人放火烧光了平顶山村,又用机枪屠杀了手无寸铁的两千多村民,还有从栗家沟抓过去的两百多人。理由是前一天“大刀队”路过这两个村,百姓“通匪”不报,必须烧光杀绝!
  老李四处打探找寻,矿坑、帮道、工房都找遍了,也不见老田的身影。他觉得田大哥机灵,应该不会出事的。但家没有了,总得有个安身的地方啊。秋雨过后,夜里很凉了,他能去哪呢?
  老李忽然想起早些年和田大哥在千山台采参、打兔子时那个避雨的窝棚,他会不会去了那里呢?老李决定去看看。
  还真让老李猜对了。心急火燎的老田那天冲下山后,见有一群日本人正在屠杀现场补枪杀人,他没敢径直过去,就隐藏在山边豆地里一直等到天黑。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小雨,他才战战兢兢地摸进一片狼藉的村子。
  但见整个村子已成一片废墟,没有燃尽的毡纸、檩木还在细雨中冒着浓烟,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老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自家的屋里屋外到处寻找,终不见家人。他便摸到断壁下的空地,只感到脚下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地方都堆了好几层。他逐个翻动着、辨认着。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累了、翻不动了,但始终没有找到儿子和老婆的尸体。不知是雨水、血水,还是汗水,浑身已经湿透了——他绝望了。
  突然,他发现在两具大人的尸体下面有一个孩子还在蠕动。他抱起来一看,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竟然还活着,只是左臂的伤口还在流血。他迅速绑扎了一下,就抱着孩子迅速离开了屠杀现场,冒着小雨一口气跑进了山里。
  这是位于杨柏堡西南、千山台东山腰树林中一个倚山崖搭起的小窝棚,原本是进山采药、打猎和砍柴的人,临时避风躲雨的地方,能猫下几个人。                                
  老田走进窝棚,将孩子放到干草上,借着微弱的光亮检查了一下孩子左臂上的伤口,是刺刀扎的,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孩子因出血过多,加上惊吓,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浑身颤抖、两眼惊恐地张望着。
  接下来,老田先接雨水为孩子清洗污泥、血迹,再生火烤干衣裳,然后用草药为孩子包敷伤口;再掏出怀里的那两块月饼,亲切地同孩子说着话,想方设法地安抚着孩子。
  几天来,在老田的精心爱抚下,孩子渐渐露出了笑容。三岁多了,也记住一些事了,他告诉老田自己叫“甜甜”,爹爹是挖煤的。那天人多,他把爹爹和妈妈给“弄丢”了。
  多么可爱的孩子啊,老田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小刚,鼻子一酸扭过脸说:“甜甜,我帮你找爹爹好么?如果找不到,我给你当爹行么?”
  “好啊!我有爹爹了,我有爹爹了!”天真的孩子一声“爹爹”,叫得老田泪流满面。
  这时,老李上山来了。老田一愣:“老李,你没事吧?”
  “我没事儿。嫂子……”话一出口,老李就后悔了,忙改口说:“哦,这孩子是……”
  “唉,别问了。这孩子怪可怜的,你能否给弄点吃的?”老田眼圈红了,他抱起草堆上的甜甜,仿佛在抱着自己的儿子田刚。
  “大哥,要么就去我家吧,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呀。”
  “不,山下不太平,不能牵连着你家。现在日本人正在到处搜查‘大刀队’,矿上也忙着大露天掘,不会注意到这里,这儿暂时是安全的。你只要给我弄点吃的和用的东西就行。反正我的工也不上了,就和这孩子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一提起日本人,老田恨得咬牙切齿、横眉怒目的,两眼似乎在往外喷火。
  老李见拗不过老田,只好脱下自己的外套给甜甜披上,便匆匆下山了。
  
【3】
  老李三天两头往返于山上山下,一次次送来自家节省下来的食物、衣服和一些用品等。又帮老田用石块泥巴沿着山崖将窝棚垒砌成窑洞,这样夏可遮凉避雨,冬能挡风御寒。就这样老田和甜甜两人就在山里安顿了下来。
  在老田的倾心呵护下,小甜甜身体与精神状态日渐好转,伤口也没有感染,并开始渐渐愈合。天气好时,老田背着他满山采野果、挖草药;天冷时,爷儿俩就猫在崖下窑洞里点火取暖,烘烤野鸡肉吃。
  随着和老田的感情不断加深,甜甜也真的把老田当成了自己的爹爹,每天“爹爹、爹爹”地叫着,非常讨人喜爱。而老田也越发想念自己的儿子,干脆就把他当作“田刚”叫开了。
  随着冰消雪化、草木开始吐绿,难熬的冬季终于过去了。春暖花开了,小甜甜拎着老田编织的小鸟笼,里面养着一只红得火炭般的“靠山红”,在洞里洞外走来走去,和鸟儿说着话。
  老田坐在窑洞门口,看着失去爹娘那可怜的孩子,又想起自己的家人和那些惨死的乡亲、工友,他更加义愤填膺,挥动斧头狠狠地劈着劈柴。
  这时老李上山来了。又送来了咸菜瓜子、大煎饼等,还给甜甜带来一件新衣裳。甜甜高兴极了,一口一个“叔叔、叔叔”地叫着,还缠着要跟李叔叔下山去见小强哥。
  老李觉得把孩子困在山里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还拖累田大哥,什么事儿也干不了。便再次提议要把甜甜接到自己家,与小强结个伴,也好照顾。
  老田不忍心给老李添麻烦,但又没别的办法,犹豫了一会儿,也就默许了。
  甜甜被老李接走后,老田并没有去矿上做工,也不知他东一趟西一趟地在干些什么。但他始终隔三岔五地去栗家沟,看望甜甜和老李一家,送去自己捕捉的山鸡、野兔什么的。有一回还将挖到的一苗大山参送过去,老李将其拿到千金寨卖了些钱,给两个孩子换了季,还给他们买了些玩具等。
  老李对田大哥整天神出鬼没的,不了解也不放心。可老田却说:“你放心吧,矿坑上下我都熟悉,日本人抓不到我,你也不用为我担心,照顾好弟妹和两个孩子就行了。”
  “那你在干什么呢?”老李追了一句。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等用到你的时侯,我自然会来找你的。”
  自从那次分手后,老田回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间隔也拉长了,有时甚至一两个月都毫无音讯。时间长了,小甜甜也直喊要找爹爹。
  这段时间里,矿上发生了许多怪事,先是日本守备队的一个仓库无缘无故就着火了,烧掉了很多武器弹药,气坏了日本人;矿工们却奔走相告很开心。日本人查了很长时间,却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你说奇怪不?
  不久,一名日本守备队的小队长,被人用铁线勒死在南台町自家门口,据说他曾参与了平顶山屠杀暴行;接着,杨柏堡坑一凶神恶煞般的把头又莫名其妙地失踪、日本人豢养的一条狼狗也被毒死……
  就在日本人为一起又一起事故恼火的时候,千金寨第二露天掘的轨道又被人破坏,致使一列新矿车倾覆,当场砸死了两个日本人,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矿上矿下、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大刀队”回来了,有的说是“救国军”干的,但谁也没有亲眼目睹,难有准确的答案,猜测而已。
  驻抚日军守备队中队长川上精一气得暴跳如雷,命令宪兵队小队长小川一郎限期破案。但仍没有找到任何破案线索
  日本人对煤矿的管理更严了,还到处抓捕矿工群众,每天都有无辜百姓被杀害。
  一天,多日不见的老田突然急匆匆赶回栗家沟,他扛来了一袋子白米,又掏出一把银元、铜板等,递给老李说:“这回我有事要走一段时间,甜甜就交给你了,你们要多保重!”然后亲了亲两个孩子就走了。
  打那以后,老田很久没有音讯。老李到山上窑洞处去了几回,也不见其踪影。几年后杨柏坑揭盖扩采,小山坡连同窑洞被一起挖掉了。
  后来有人说老田跟“大刀队”走了,领了一伙人专门打击日本人,为平顶山同胞报仇、替中国人出气。
  从此,年复一年,老田一直杳无音讯,终于没有再回来……
  
【尾声】
  斗转星移,沧桑巨变,老李带着小强与甜甜出生入死、历尽艰辛,顽强地活了下来。
  公元2002年中秋,两位古稀老人,用轮椅推着一位老态龙钟的大个子老寿星,从栗家沟缓缓来到当年“平顶山惨案”发生地。他们找了块平地,摆上两块月饼、一束鲜花,然后涕泪横流、长跪不起……
  十年后,公元2012年中秋,两位耄耋老人,在一群家人陪同下,再次来到“平顶山殉难同胞纪念碑”前,仍然摆上两块月饼、一束鲜花,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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