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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女人
来源: | 作者:魏红莲  时间: 2019-12-03
  戴凡女士爱照镜子,每逢烦恼的时候,便站在镜子前端详,越看越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超凡脱俗、秀外慧中,情绪便慢慢高昂起来。她知道自己算不上美人,五十出头的年纪,年轻时干的是体力活,没少受累,下岗后给人家喂过猪,养过鸡,当过保姆,饭店里刷过盘子,平时又不善保养,生活中经历的沧桑都在外表留下了痕迹:头发白多黑少,得经常染,眼角的鱼尾纹密集,松弛的上眼皮耷拉下来遮盖了外眼角,使本来还算好看的丹凤眼成了三角眼,外貌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但她还是很得意:腹有诗书气自华,虽没考上大学,但进过高考考场,发表过小说,这种经历在同龄女人里可说是不多的,何况还阅读过那么多古今中外的名著,自己胜在气质上。
  从小学起,戴凡就被同学孤立,成年以后身边的朋友来得快去得也快,甚至网络里交往密切一点的人,有的也很快不见了。她心里感叹:“我这么善良,对谁好都是掏心掏肺的,钱财上不占别人便宜,比自己过得好的人不去曲意逢迎,对过得不如自己的人满怀同情,怎么就换不来真心呢?都怪自己平时过于心直口快,心一动念,嘴便说出来了。当时感觉痛快淋漓,过后也有后悔的时候,可怎么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呢?”
  前段时间堂妹介绍她去县财政局的食堂做饭,可巧的是上班第一天便碰见小学同学、
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闻之琴。闻之琴的父亲是教师,当年她接班教了几年学又调到了县财政局,现在已经坐到副局长的位置。此刻闻之琴身边簇拥着几个衣着整齐的男女,正闻姐长闻局短地说笑着。她刚想躲开,不想两人的目光正碰在一起,闻之琴率先叫出她的名字:“戴凡?!”拉她过来坐下。她比戴凡小两岁,但看起来好像年轻十来岁,穿着合体的职业装,头发似不经意地蓬松着盘在脑后,露在外面的皮肤细腻柔嫩,容光焕发的脸浮现着微微的笑意。
  戴凡胸中泛起一股酸潮,在心里冷笑一声:“小人得志!”勉强咽下涌到嗓子眼的醋意,强笑着说:“你看起来可比我年轻多了。”
  闻之琴说:“我本来也比你小吗,咱班的女生里我最小。”
  戴凡冲口而出:“那是你上学早!也不是你学习好跳过级!哪回考试你也没我分数多。”
她是个高嗓门,不但闻之琴身边的同事听清楚了,整个小食堂的人都听见了。闻之琴淡淡地说:“是吗?”戴凡说:“怎么不是?记得有一次考数学,分数最高的那道应用题你还是照我抄的呢!”她忽然哈哈地笑出声来:“你还记得吗闻之琴?小时候你忒爱招虱子,头发上的虮子一串一串的,同学们给你取个外号叫‘槐树花’?”闻之琴红了脸:“你能不能说点别的?大家吃饭呢。”
  下班前食堂负责人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说:“咱们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和来食堂吃饭的人员闲聊,尤其是新来的同志。”
  戴凡心知是指自己,有些郁闷。一天下班遇见闻之琴,两人并肩往外走,戴凡后悔那天说多了,心底有一丝歉意,正想解释一下,闻之琴先开口了:“你身体还好吧?”
  “还行。”
  闻之琴又问:“你老公现在做什么呢?”
  戴凡心里一忽闪:那天揭了你的老底,今天你想报复,也来掀我的伤疤啊!怪不得那两个做饭的老看着我嘀咕,原来是你散布了我的事!刚才的歉意顿时一扫而光,气恨交加脱口而出:“他还能干什么?!打工、搞破鞋呗!”转过脸盯着闻之琴:“我没你那么好的命,嫁个能挣钱的男人,但你也别忒得意了!你敢保证他外面就没有女人?即使现在没有,你敢说他将来也没有吗?”
  闻之琴吃惊地盯了她一眼:“过去同学们叫你‘气破肚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脾气。”
  “我怎么‘气破肚子’了?!”
  闻之琴不再理她,径直朝车棚走去,钻进一辆深红色轿车,车子无声地从戴凡身边滑过,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几秒没喘过气来。
  戴凡老公叫倪昆,和戴凡同在县橡胶厂的不同车间,彼此并不认识。戴凡接连两次失恋,心灰意冷,经人介绍与倪昆结婚,不久,因婆媳妯娌关系不和睦,家人之间不来往了。一年后女儿出生,两口子免不了为琐事争吵,戴凡固执、认死理,有一套自成体系的理论,又瞧不起倪昆初中没毕业,争吵中自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倪昆焦头烂额:“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是兵遇见秀才,有理说不出来。”
  一天戴凡下班进屋,看倪昆和他的姨表妹坐在沙发上,左手搭在表妹肩上,右手在为表妹擦眼泪。她脑袋里轰的一下,第一反应是两人有男女私情,顿时无名火直冲顶门:“不要脸的畜生!”抢前一步掀翻茶几,在一片稀里哗啦的响声中扑过去薅住表妹的头发。这一下变生不测,待倪昆反应过来,表妹已被戴凡压在身下,他未及多想,伸手抓住戴凡的衣领想把她拽开,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戴凡的身体被甩到组合家具的穿衣镜上,镜子被撞得粉碎,头顶划破一道口子,鲜血顺着前额流了下来。一见血,戴凡红了眼,跳起来窜进厨房,抄起菜刀冲了出来。倪昆刚想上前查看她的伤势,见她疯了一样胡乱地挥舞菜刀,一把拉起吓傻了的表妹夺门而逃。
  戴凡追赶不上,跳着脚地破口大骂,直到幼儿园的阿姨把孩子送回来。看见女儿,她由愤怒转为伤心,嚎啕大哭。又一想:“哭有什么用?自己是个有智慧的女人,遇事怎么能像一个没知识的傻老娘们?她很快想出了一个惩治倪昆的计划:你们既然不顾廉耻,那我便好好地磕碜磕碜你们,把丑事宣扬出去,看你们往后怎么有脸见人!还有,子不教父之过,发生这样的事,完全是父母管教无方!我伤心,你们一家人也别想消停!”她抱起孩子直接去了倪昆的父母家,指着老两口鼻子数落一通,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已经奔倪昆姨家去了。那时没有出租车,她也没等公交,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他们家住的是单位的家属院,不到天黑,几乎全厂的人都知道倪昆和表妹被戴凡捉奸在床;第二天,县城里许多人都听说橡胶厂一个叫倪昆的人和亲表妹通奸,被老婆抓了现行。
  倪昆是四天后回来的,整个人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的。戴凡有些心疼,毕竟在一起生活好几年,何况她是个善于自我检讨的人,也觉得那天太冲动了。只要倪昆把事情说清楚,当众给自己赔个礼,便宽宏大量,高抬贵手放他一马。谁知倪昆的第一句话是:“我们离婚吧。”戴凡气急败坏:“你还想和那个小婊子成双成对、比翼双飞啊?想瞎你的眼睛!只要我有一口气,你这辈子别想!”倪昆并不坚持:“很好,那我们就慢慢过。”
  倪昆本来是热情开朗的一个人,年年先进生产者,是厂里的入党积极分子,这次事件之后,所有的荣誉都没了,自此一蹶不振。戴凡后来倒有和好的意思,怎奈倪昆不领情,每天机械地做家务,带孩子,闷头吃睡,夜里仍与戴凡睡一张床上,却再也没碰她一手指。有那么两回戴凡主动靠过去,他无声地把身子往床边挪开。戴凡恼羞成怒,只要发现倪昆和女人说话,便立即凑上去说:“倪昆可是个流氓,你还是离他远点,不然影响你名声。”
  几年后戴凡才知道,当时倪昆表妹的丈夫得了重病,怕家里老人知道承受不了,才跑来找倪昆商量。可惜这时她和倪昆的关系已不是一个误会那么简单的事了。
  后来两人一齐下岗,倪昆出外打工,在外面真的有了女人;戴凡在家里也绯闻不断,夫妻关系名存实亡。戴凡坚信:“我这么一个博学知性的女人,会有人懂得珍惜,总有一天会找到真爱的。”女儿上大学后,她从城南搬到城北,换了一个环境,喜欢以一种轻松幽默的语气说起丈夫对自己的背叛。她广博的知识,文雅的谈吐,豁达的态度,赢得好几个男人相继对她表示爱慕并展开追求,每当这时,她的心情格外欢畅,觉得天是蓝的,水是绿的,花是香的,自己是美丽又可爱的。可惜每段感情都没有结果,其中一个小她八九岁的男人最让她爱恋,戴凡叫他小弟,在为他写的诗中描绘了一个人间仙境,幻想与小弟在仙境中做一对桃园情侣。谁知神仙眷属没做成,小弟先做了逃兵。
  爱情靠不住,她更加珍惜亲情友情,认为家人和朋友是自己最宝贵的财富。虽然心里埋怨堂妹不该介绍她到财政局食堂工作,致使遇到闻之琴而受到羞辱,但看在亲情的份上,也念及表妹这些年对自己的帮助,没忍心太过责怪,只轻描淡写地说她几句,辞去了工作而已。这天姐妹俩约好一起去看交谊舞比赛,她刚出门,正碰见苗大夫。两人虽然刚认识不久,还算不上是朋友,但她喜欢苗大夫儒雅风度和身上的气味,于是邀他同去。岂知堂妹和苗大夫竟然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两人都很惊喜,谈笑风生地抚今追昔,把戴凡凉在了一边。戴凡忍耐了一会,心里的怨气渐渐上升,暗骂堂妹一声:不知羞耻的贱货!但她是个理智的人,没表现出不快,一声不响地扭身回家了。
  再次看见苗大夫是几天之后,他亲切地叫戴凡大姐,说:“不知道您是老同学的姐姐,我和你妹妹同学一年呢。”
  戴凡说:“才一年啊,怪不得你不了解她的底细。”
  苗大夫疑惑地望着她:“怎么说?”
  “你才和她同学一年,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丫头十三岁就会搞对象!过去的事不说了,你知道她现在的相好是谁吗?”不等苗大夫说话,又接着说:“她眼皮薄着呢,看谁有用套近乎,没用的人看都不看一眼。你要是个捡破烂的,看她认不认你这个老同学?我拿你没当外人,别看是我妹子,有一说一。”听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后,苗大夫反倒疏远了她。
  她也觉得话说多了,有些愧对堂妹,又怕苗大夫看轻自己,惴惴不安,便打电话给李玉花。李玉花是她少年时互相借书结交的朋友,很纯的友谊,两人都觉得会一辈子不离不弃。听了戴凡的话,李玉花说:“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既然说了,就别后悔,以后说话注意点就行了。”戴凡想听的就是这句话,这也是她爱给李玉花打电话的原因,有了好事,李玉花真心的为她高兴;有了忧愁,李玉花给她安慰;遇到想不开的事,李玉花掰开揉碎的劝解,甚至心情不好时还可以拿李玉花撒气。她对李玉花也是真好,两人在财物上到了不分你我的地步。始料未及的是:有一天李玉花和她绝交了。
  李玉花长相平常,穿着打扮没有戴凡利索,日子过得一般,连名字都土里土气,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可是戴凡发现,这么平凡的人,除了她戴凡之外,竟然还想和别人交朋友!
  戴凡才思敏捷,写诗填词张口便来,在网上加了好几个QQ群,春天的时候一个文学和摄影群要集体出游赏花,戴凡可怜李玉花近乎封闭的生活,便好心带她一起去,还指给李玉花看群中某某某是自己的情人。李玉花发现那个情人和别的女人说笑拍照时,戴凡撇着嘴,一脸不屑和愤懑。
  听说那位红衣女子是诗人,李玉花心生羡慕,便挨近前去和她说了几句话。戴凡正心焦得无处发泄,便把李玉花叫过来问:“你和人家说什么了?”
  “我向她请教写诗的事。”
  戴凡马上接话说:“咋有的人看见别人有能耐就巴结呢?我就没长那个媚骨。”李玉花没做声。这时有人招呼大家照相,长枪短炮加手机,一阵噼噼啪啪之后,戴凡看李玉花更不顺眼了,指着一个站在树下的女人说:“你看见了吗?她和你一样,也不是我们群里的人,跟她朋友来的。人家知道自己的身份,只帮朋友拿衣裳拿包,不往人前凑乎,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刚才帮她拍不少照片。”见李玉花低头不说话,觉得意犹未尽:“你没看出来那个男的不愿意和你照相吗?是嫌你长得不好看!你要是个美女,他早主动找你合影了。”
  这次出游一段时间后,戴凡忽然在情人的空间看见有李玉花浏览点赞的记录,心中怒火熊熊燃烧,眼睛都红了,摸起手机便拨打过去:“李玉花,你和某某某是网友了?”
  “是啊。”
  “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俩互相之间不要接触对方的网友!”
  李玉花的声音也高了:“我没权利干涉我的网友与谁交往,你恐怕也不管住你的网友吧?”
  “可某某某是我的情人!我一直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真是讽刺啊,我最好的朋友和我的情人竟然背着我交往!你们俩谁加的谁?”
  “你去问你的情人吧!”
  戴凡自顾吼下去:“我不想我们之间形成三角关系!”
  李玉花说:“戴凡,你太让我恶心了,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吗?以前你打击我,我以为你是心里不痛快找最亲的人发泄一下,看来我高估了你的人格,也高估我在你心中的位置。从今以后我们谁也不认识谁。”说完挂断了电话。戴凡几次拨打过去,再也没人接听,打开QQ,发现她已经被李玉花删除了。
  戴凡简直气炸了肺,气急败坏地对着手机喊道:“我这么多年没嫌你卑贱,折节下交,你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呆头呆脑的李玉花还先和我绝交了,岂有此理!”她跳到镜子前,镜子里一个眼睛发红、面容扭曲的女人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她吓了一跳,待醒过神来才意识到那正是此刻的自己,心中十分惊恐:“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丑陋了?”好一会才想起是李玉花气的。
  她调整一下面部表情,做出微笑的样子看着镜子,自我感觉渐渐好起来,并且越来越好:“怪不得招人嫉妒,五十多岁的女人有几个像我这么有内涵的?倪昆、小弟、闻之琴、
苗大夫、李玉花······所有离开我的人,没有你们我照样活的很好!”
  戴凡这个坚强的女人是不惧孑然独行的,她知道自己具有卓尔不群的高贵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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