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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房”的女人
来源: | 作者:姚旭东  时间: 2019-12-03
  “灯房”,是煤矿工人对矿灯队的昵称。矿工每天下井采煤,矿灯就是眼睛,离开矿灯什么也干不了。矿灯被放在矿灯队指定的房间充电,这个地点就被矿工称为“灯房”。清一色的女性职工是“灯房”的标志,矿工们称她们“灯房”的女人。“灯房”的女人勤劳泼辣,她们用劳动看护着光明;“灯房”的女人美丽率真,她们用笑脸迎送着矿工,让井下的人们在光明中前行,在微笑中心情舒畅的工作。所以,“灯房”女人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都能直接影响井下矿工的情绪。
  日复一日,一个灯牌递进窗口,一个笑脸把明亮的矿灯送出,矿工这一天在井下都感觉舒服,这也许就是精神慰籍吧。久而久之,“灯房”的女人也便成了矿工们的精神依赖。因为,采煤的工作是寂寞枯燥的,更是危险的,一片黑暗死寂的空间,早上下去,晚上还不知能不能上来,这就是所谓的“吃阳间饭,干阴间活”。矿上虽然设有娱乐室、图书室、活动广场等休闲场所,但在井下累了一天的人们也无暇去这些地方潇洒,大部分人就是想美美的睡上一觉。矿工大多没什么文化,所以去图书室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高中毕业成了“大学漏子”,父亲看着高考成绩单,心情不无沉重地对我说:“孩子,爹是读到初中就回家务的农,你已经是咱家的骄傲了,你身下还有弟弟妹妹,既然你是家中的老大,就得顶门过日子了……”我理解父亲此时的心情,强忍着眼里的泪,把成绩单紧紧地攥在手中,哽咽着说:“……爹,我懂……”。父亲叹了口气接着说:“乡里招工去煤矿,我给你报了名,那里挣钱多,也容易,虽然危险了点儿,但是能月月开钱。”看着父亲沧桑的脸,我没有埋怨他无力供我复读,选择了远赴煤矿做挖煤工。那时我们这类人在矿上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农民轮换工,跟矿上的正式职工“全民工”是没法比的。我们只有表现好的才能成为合同工,最后成为“全民工”,这便是我当时的奋斗目标。
  培训结束,矿上看了我的简历,把我分到了轨道队,这里属于二线是不倒班的,队长知道了我有文化,便安排我每天升井后写板报搞宣传,虽然薪水不多,倒也落得个清闲。
  命运往往爱捉弄人,也爱成全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丹,一个漂亮极致的女孩儿,一个迷一样美丽的“灯房女人”,她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那时矿上有个文工队,都是一些爱好文艺的小青年儿。闲暇时间,工会便在矿俱乐部组织排练演出,矿工也乐意捧场,毕竟是自编自演的看着亲切。文工队也招演员,我便填了简历报了名,是以一首诗朗诵应聘的,那天的主考就是丹。当我进了考场第一次面对丹的那一刻,第一感觉就是她的美丽和成熟极不般配,二十出头的年纪在我脑海中应该是清纯的女孩儿,可丹坐在那里却像个世故的“教授专家”,大家都称她为导演或者是老师。不容我多说,丹拿着我的作品先开了口:“你是作者?”,我略带纠正地回答:“我是这篇诗歌的作者。”紧接着,很干练的言语马上传过来:“我知道是诗歌,我问的是你。”这让我有点懵,像是在审问。“你能朗诵一遍吗?”丹接着问。说实在的,我有些不情愿,这样的气氛我不喜欢,随口说到:“你们相不中就算了……”。丹紧绷着脸说:“我是读过《矿工报》上你的文章,看你文笔不错,才让你进来的。”丹的话言简意赅,挑不出一个多余的字。这一句似表扬非表扬的话倒让我有了些许勇气,拿出了在学校联欢会上的浑身解数,第一次当着这么少而且严肃的叫人悚然的观众面前演绎了我的作品。朗诵结束,没有掌声,甚至面前的考官们都没有什么反应,我狐疑了,丹的一句话更是让我彻底伤了自尊:“好了,下一个!”。走出考场,我擦着额头的汗,心想: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明天不去看你们演出,还待在我的图书室。
  三天后,我窗口接灯牌的女人换成了丹,正在我诧异的那一刻,丹把对前一个人的笑容换成了对我的严肃:“楞什么楞?新来的吧?矿灯队是轮岗的,”在我惊惶未定满脑子迷茫接过矿灯的刹那,丹说:“哦,顺便通知你,今晚去俱乐部排练。”她的话精炼到连“你被文工队录取了”都不需要说。到了井下,我满脑子的狐疑还未散尽,师傅就问我:“你小子啥时候去考的文工队啊?这娘们儿可是带刺儿的玫瑰啊,矿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名角儿,文工队就她们爷俩说了算,我早看出来你小子有才,好好把握机会吧,早日混到井上,当个文艺人儿,嘿嘿……”师傅言语中略透着狡黠的笑。我只随便的回了句:“在井下跟着您干挺好。”接下来,从师傅的嘴里我知道了,丹的父亲是矿上的工会主席,权力挺大的,但丹是靠自己的才华而不是靠父亲的权力进的文工队,况且她也是业余的,她的岗位在矿灯队,也是一个“灯房女人”。据说,矿长的儿子还看上了她,师傅说这也是双方父母达成的默契,毕竟婚姻这事儿讲究门当户对。我则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里却想着晚上的排练……
  说实在的,有着文艺天分的我并不怯场,可是面对着丹,我拘谨的像个大姑娘,排练中,无论怎么努力都达不到丹的要求,临结束,丹丢下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看你简历上填的那么明白,不就是想让人了解你吗?现在给你机会了却把握不了,那些信息都假的吧?”丹这句让我又爱又恨的表述,极大地刺激了我的自尊,也激发了我的潜能。经过几天的排练,要临近演出了,丹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抉择,为保证演出质量她临阵换将,换的不是我,而是换掉了和我搭档的女演员,她则作为导演亲自操刀上阵了……那一次的配乐诗朗诵是《矿工的妻子》,也是我的“首秀”。节目演完,台下千余矿工和家属在经过了一片异乎寻常的沉寂之后,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我成功了!
  人的潜能被激发之后,往往一发不可收拾,我也一样。未来的日子,我使出浑身解数,在丹一脸“严肃”的刺激下,小品、快板、表演唱直到演出的主持词,只要能动笔的,都非我莫属,就为了丹那一句“看你简历上填的那么明白,不就是想让人了解你吗?现在给你机会了却把握不了,那些信息都假的吧?”。是的,我就是想让人了解,就是想走进别人的世界证明我的存在,这就是价值。
  于是,我带着对丹迷惑不解的态度每天下井升井周而复始,生活中丹则在我面前带着“灯房”女人迷一样的微笑和魅力,对待着别的矿工,有时还温柔的补上一句俏皮的问候:“张师傅,这个月又超产了吧,发了奖金请客啊?你的灯我特意拿去检修好几次呢,呵呵……”“李哥,听说你们掘进队速度慢,挨通报了,别竟心不在焉的,好好干哦!等您请客呢,哈哈……”等等一连串带有绝对温度的话都是师傅们的独享。每每轮到我,丹顶多一脸严肃的说:“你的灯新加的硫酸,注点儿意。”但慢慢的我发现,我的矿灯往往比同事的干净。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两年中我和丹一起主持,一起演戏,汇演、比赛我俩是主力,精神文明建设我俩是标兵。在台上是搭档、恋人、夫妻;台下每每在下班后通往生活区的路上,我俩不去坐通勤车,而是成双成对的走在一起,时而谈笑时而静默,外人都羡慕我们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是在对台词,是演戏。自己也偶尔想过,这要是生活该多好……几年的合作,让我和丹成了矿上的明星,成为了矿工眼中的金童玉女。
  在一次例行的“行走对台词”分手后,我怀着忐忑对丹说:“谢谢你在工作和生活上对我的照顾啊,在你身上我不光欣赏到了美丽……更学到了智慧,你就是我的老师……”听了这话,丹面无表情地说:“不要拿你的聪明来奉承我,给矿工维护矿灯,是为了光明;为矿工演出,是为了精神慰籍;跟你合作是……”我抢着说:“为了我的前途。”丹很平淡地说:“把你的智慧放到舞台上吧。”此刻我明显感觉她嫌我多嘴了。是啊,丹是个言出必行,吐个唾沫成钉的人,她不喜欢啰嗦。说实话,有时我很怕她,不光她是导演,更因她是我敬重的女人。丹的父亲是矿上的工会主席,掌管着矿上所有的矿工福利和文体活动,权力是可想而知的,可她作为公主似的身份却没有一丝现在所谓“官二代”习气,这让我由衷的敬佩和欣赏。在我心中,丹的傲气是众人皆知的,所有追求她的小伙子也都慎之又慎,但还是被她的刻薄言辞捉弄的面红耳赤,无趣的离开了,她则爽朗的笑。此时,在胆怯过后,我鼓足勇气对丹说;“你能不能对我笑一次,就现在,不是演出……”丹叹了口气:“你必须习惯我的冷漠,就像你有一天不习惯我的笑容一样。你看到我每天对别人的笑很慷慨,那也许只能存在一天,但是对有些人偶尔的一笑,也许……会是一辈子……你有你的前途,只要努力,只要坚持,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冷漠背后温暖的笑容。”说完,她转身走了,走的很坚决,我知道,我目前的表现还不能赢得丹的一笑,但我期待着那一天早日的到来。于是,在等待着丹的笑容中,我努力的工作着,想通过努力改变我的人生,成为真正的矿工,让所有人对我笑。
  一次下井,丹没在岗,一连三天都没见丹严肃的脸,我略显失落,丹的好友矿灯队长刘姐悄悄地对我说:“她去省城了,我弟弟邀她看明星演唱会。”我知道,刘姐的父亲是矿长。打那以后,无论是排练还是生活,我都努力回避着丹。她感觉别扭,我更别扭,甚至,有时偷偷酗酒过后对自己说:“癞蛤蟆啊!你一个农民轮换工,想吃天鹅肉是怎么的!?”。为了缓解压力,我接受了同乡的介绍,认识了矿周边一个农村的姑娘。没几天全文工队都知道了我的“私生活”,纷传矿上的“文艺新星”与农村姑娘谈上了恋爱!但我还是纠结在沮丧中,不去理会。终于我不希望发生的情形爆发了,那天下班,丹把我约到生活区公园,对我说:“说吧,为什么?”我说:“什么啊?就为什么?”她严肃地说:“你自己知道。”是的,我们之间太过默契,有时不需要过多语言的。我吞吞吐吐地低声回答:“找个农村姑娘……心里踏实……”,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对持,莫名的凝视和无语的抗争眼神……然而,一切都没用,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转过身离开了,脑子里乱的很,耳畔只传来丹歇斯底里叫着我的名字喊:“……你是个混蛋!!你不是想看我笑吗?你等不得了!你回头啊!我笑给你看!!!”。这是丹第一次在生活中对我有表情的说话,虽然我没勇气回头,但在我心里很清晰也很痛……
  一星期后,丹面容憔悴地来到演出队拿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离开了我,也离开了她爱恋的舞台和“灯房”,她结束了“灯房女人”的经历结婚了。据说,是按照两家长辈早已许下的愿望,嫁给了矿长的儿子,矿长在省城为他们二人置办了产业,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丹。
  未来的日子,由于性情和不来,我与那位农村姑娘也分道扬镳了。合同期满,我没有再跟矿上续约,回到了家乡。靠自己的打拼,立了业,成了家,在众人的眼中俨然是一位成功人士。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每迷茫中,我便会想到“灯房”的女人,想到丹,想到丹带给我的光明和慰籍,还有隐隐的痛楚、深深的思念。
  冥冥中我对自己说:是丹的笑容让我坚守,是她手中递过的矿灯照亮了我黑暗中的迷途……
  我心中永远的“灯房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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