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埙篪九歌
来源: | 作者:郑德库  时间: 2019-12-02
  埙,陶制乐器,曲调古老苍凉。现在大多不再吹奏,而成了古老文化的标志。篪,竹制乐器,形制类笛,失传。古时常用埙篪演奏宫廷雅乐,称埙篪相和,亦喻兄弟和睦。这里拿来权作篇首。
  人生如幻。也许真是因为自己的主观努力,也许是世风的滥觞,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奖项我也得过五七十个。而且,那证书一个比一个大,做工也一个比一个考究,以致存放都成了负担。时间一长,也就把这身外之物看得淡了。但任凭怎么去想也想不到,普普通通的一个我,这一生还能得到这样一个奖项:我和大哥一起被评为全市的十大“诗教之家”中的一家。
  发奖仪式在新落成的市图书馆大楼举行。那天,春风拂煦,空气清新,特别是我的感觉非常的好,虽然知道这次得奖是借了早已调到外地的大哥的光。扪心自问,自己学文不成,转而为吏,不论道德修养,还是文化底蕴,还真差了那么一截。偶尔写点小说、散文,也就是马马虎虎的那么回事。但站在领奖台上,跻身过去须仰视才见的我市文化名流中间,一时想到自己出来读书的经历,想到可亲可敬的大哥对自己的扶持,五十多岁的我竟也有些激动了。
  但我就是我,被得奖的飘飘然中还是不忘幽自己一默。心里嘀咕,这种有关社会风化、为家族争光添彩的奖项,要是在过去可了不得了,大概是要由皇帝颁诏,在乡间建牌坊的。轮到我们哥俩的诏曰,应该是“诗教传家,埙篪相和”吧。
  
  
  回头审视,我这个农村的孩子没和小伙伴们一样湮没于田垄,无缘终身享受农村的心灵混沌宽松的真幸福,而最终走向了城市,主要是大哥的作用。
  我在《文明的因子》一文中阐释,文明作为人类的进步之光,它的因子会以不同的方式演进,既有社会性的传播,也有生理性的遗传,而更多的是二者的相互影响。
  我的姥姥家是殷实之家,更是诗书之家。老一辈的,我姥爷、三姥爷,都嗜古书,整本的评书、戏文等能背诵不少;再一辈,舅和姨们,有好几位上了大学(有的还是一位政要的同学),毕业后分别在外交部、交通部和大科研单位工作;我这一辈,赶上好年代,上大学的更多了,已是百花齐放;再下一代,大多是研究生毕业,我老姨的孙女和孙子分别考上了南开和北大,现在孙女已是中科院的博士后了。
  我们郑家老辈上没出读书人。大哥查家谱查到山东,我们这一支家庙供奉的始祖是一位将军,并和两个儿子一起阵亡于元明鼎革之时。所谓的一寸山河一腔血,我们郑家人都有一种不苟且于人的骨气。而到了我们这一辈,姥姥家的家风对我们兄弟姐妹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在母亲从姥姥家拿回一床床被褥给我们用的同时,大哥也不断地拿回一本本闲书,甚至还把舅舅的一把京胡拿了回来。舅舅在读书的同时,还喜欢美术和音乐,常刻些影人在家中道闸的小窗上耍,边耍,边吱吱呀呀地拉胡琴,边大嗓小气地唱,一如今天的陕西老腔。
  受舅舅的熏陶和自己的努力,大哥的美术能达到准专业水平。一九六六年中学毕业时,因家穷,大哥便报考了中专性质的鲁美附中,为的是早毕业早挣钱。根据作品,大哥初试已过,只等面试了,恰逢文革,大哥的画家梦遂灭。只有那初试作品的构图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于是,大哥只能在村里画主席像,在家具上画花鸟鱼虫。大哥的音乐也不错,各种乐器都能摆弄,还钻研过对位和声,会填词谱曲。直到今天,家乡大哥教过的学生还会唱他创作的歌曲呢!
  大哥在村子里有一个小圈子,七八个人,一律的男性,核心是大哥、高士宽和任继春,他们都是熊岳二中的学生,被文革风暴卷回了村里的。这些人聚在一起,玩乐器、唱歌,画画,交换书看和编写快板、排演宣传节目,搞文学创作,同时旁及刻戳、扎走马灯什么的,给村里带来一股文明之风。就连带有输赢性质的娱乐,也是玩一种升官图,我也因此知道了中国封建官场的基本构架。而每当出现输赢(即在同一衙门里官小的要给官大的庆贺),输者就唱歌。记得吴老肥的嗓子好,体型也像今天电视上看到的男高音,他便自我感觉良好,常“啊—啊—”地吊嗓子,结果惹得村里一阵阵狗叫鸡飞。
  大哥他们干这些事的时候,旁边常常有一个跟屁虫似的我。
  觑得机会,我是书也看,画也画,胡琴也敢拉。无奈天分差,又不得法,除了看书知道些杂七杂八的知识,并把眼睛看近视外,别的没学成什么。但是这种浸润,在我的心里也算是种下了文明的因。
  
  
  我生性劣顽,开化也晚,直到一九六0年虚岁五岁时,才开始记事。但这最早的记事是和饥饿的感觉联系在一起的,大概这也符合“食色性也”的圣人之言吧!
  那年,靠了生命力的顽强,我和大哥等挣脱了冬季饥饿的死亡威胁,重又走在春天的原野上,去寻一种叫老牛筋的植物。这之前,我已吃过很多的植物叶子了。依稀记得榆树的叶子最好,滑滑的,粘粘的;山里红和山枣叶也好;碧绿油亮的杨树叶子却苦得很,难以下咽,一如今天喝起的苦丁茶。
  那时的土地没有机械化的深翻,还呈现一种原始状态,多年生的宿根植物老牛筋等依然蔓延,一片片,一块块染绿了原野。老牛筋嫩时却无筋,叶厚,茎含乳汁,味酸,就吞咽的舒适度讲虽比不上苦苦菜,但当时能吃上真得感谢大自然的恩赐了。我学着大哥等人的样子,贪婪地吃起老牛筋的嫩叶。这时,大哥又递给我两根精心扒好的老牛筋嫩茎,我一吃,嫩、滑、爽,简直就是琼浆玉液。
  从此,我的生命里就记住了这叫作老牛筋的植物,记住了大哥的呵护。
  记忆中,感触很深的是大哥帮助我走出最初的人生低谷。
  我十一二岁时得过胆道蛔虫病,因治疗得不及时发展成了胆囊炎。隔上那么三两个月,一不小心吃了油腻,或上火什么的就发作,症状是典型的腹绞痛,发烧,非打针消炎才好。这病,今天说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那样一个农村的环境,对那时一个弱小的我,身心的打击是很残酷的,甚至都有轻生的念头。
  每当我犯病的时候,大哥就张罗钱,找车,把我送到当时医疗条件较好的熊岳疗养院治疗。每当我腹绞痛发作难以忍受时,大哥就背着我病房内外走动,惹得周围人啧啧称叹。
  为彻底治好我的病,大哥还找来医书钻研,当起我的保健医生。大哥反复告诫我,一定要少吃油腻,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并给我信心,说等你到了十五六岁身体机能增强,这病自然就好了。正是这告诫,使一向嘴馋的我遇到荤腥,也不敢再逞饕餮之欲。并且我十五六岁后,这病真的就彻底好了,压在心头的一片阴云散去,我少年的天空阳光灿烂。
  日复一日,我对大哥产生依赖,感情甚笃。在大哥的带领下,我们一起干农活,赶些小海。不知不觉间,我学会了不少劳动本领,也逐渐开阔了视野。虽然时光过去了近四十年,很多的事情还都历历在昨,回想起来,一下就回到当年的情境里。
  
  
  接下来,大哥成了我的直接授课老师。
  靠了自己的努力,几经波折,大哥从生产队劳动开始,先后当过看水员、渔业队船员、村理发员,才当起村里学校的民办老师,后又当了学校的领导。直至今天,以我十年教师的亲身体会,甚至与《论语》中孔子的言行对比,同时尽可能地抛开感情因素,觉得大哥应是当代中国的最好老师之一。
  大哥的知识结构较为宽泛,教书游刃有余。初中以下的数理化、政史地、体音美,高中的语文和政史地,他全能教。大哥授课的知识点突出,节奏恰到好处,甚至扫一下学生的眼神,就知道谁会不会。大哥尤为突出的是教几何,一条辅助线被他玩得烂熟,而这线正是开启和衡量一个学生天分的杠杆。
  也许是一种朴素的实事求是的思维方式,大哥教学并不强求全班学生都会,只要他觉得应该会的会了就可以了。大哥还特能宽容。一次我讲起当年一位嘎古同学对老师的嘎古事,没想到大哥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只是不点破罢了。这些,都让我不止一次地联想到孔夫子因材施教的理念。大哥似乎还特别偏好体音美的教学,注重课外活动的开展,注重学生的素质培养。在他当了村学校负责人后,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和体育比赛都很活跃。郑老师的名气在三里五村很有一号了。
  一九七二年冬,邓小平复出,教育界也迎来了整顿提高的所谓回潮。我那一茬学生,七进八到公社中学学习,需考试。亏了大哥的平时教育,又临时抱佛脚地给我一阵恶补,我人生的第一次正规考试还相当可以。并且,一位已经毕业准备留校漂亮的监考女生一直看着我答卷。没等我考试回家,她通过同学就把我考得好的信息传到到我们村里。一时沸沸扬扬,“名比人先”感觉让当时的我很是受用,以后回忆起来也颇有红袖添香的韵致。
  其实我那一年的考试成绩并不特别突出。几百个考生,四门课程,百计分,及格的有二十多人。我得246分,也就是十多名,并且我们村有两人比我分高。大哥打听到分数后告诉我,神情淡淡,却不啻当头一棒,让我虚妄之心收敛不少。
  
  
  大哥作为还乡知识青年回村后,就实质地担负起家庭的重任,成为我家的政府首脑。而父亲虽然在村里在外边依然很能事,在家里照旧喝酒外啥事也不管,但只能是家庭的名义元首,没什么实权了。
  于是,大哥就开始了一场适逢改革时代的人生跋涉。时至今日,倏忽间四十多年过去,大哥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退休老人。这其中,父母的养老送终,我们兄弟姐妹的一个个放飞,无不浸透着大哥的心血。
  当然,我也责无旁贷地成为大哥的助手,甚至充当一个拼命三郎的角色。直到近年,我们家族的一些大事由三弟担当起来后,大哥才渐渐淡出。
  大哥的奋斗首先是从盖房子做起。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的家乡的生活水平几近赤贫。
  吃的是无论大小每人一年320斤毛粮,穿的发布票,行是基本靠走,进城得蹭生产队的马车,另外村里有二三十台自行车,一水的伪满洲国时代的富士牌,所谓的飞机大座,破得不能再破了。自己家干农活,需要搬运的,农肥、柴火之类,就只能挑挑扛扛。三弟十多岁时,曾对生产队大门下的小铁轮发生兴趣,幻想着弄回家做小推车的轱辘,以省力和提高效率。而他上大学时选择的工科,很可能也有着这方面的最初情感因素。
  住的除少数外,基本都是解放前留下的房子,土改时按一对夫妻一铺炕分的。恰逢批判马寅初,加上科学接生法普及,小孩生下来不再是七天风八天扔,于是人口爆炸,一家家晚上睡觉挤得装菜饺子似的。那时,村里流行“借宿”习俗,小伙伴之间处得好的,或家里来了客人,就抱床被子,到宽绰一点的家住。我就有过多次的借宿经历,躺在被窝里,小伙伴间讲故事、说笑话。捅捅咕咕,至今回忆起来还蛮有趣味。
  我家住的是爷爷留下的老宅。五间土平房,大伯家住西面两间半,我家住东面两间半。另有三间东厢房,一家一间半,不住人。厢房南有一牲口棚,加上圈出一块改成猪圈,归我家。大哥结婚后,住东里屋,我们五个小的便和父母住外屋,很挤,也极不方便。而这时会过的人家,已经想方设法盖起房子。我们郑家的土平房已经落伍,让人瞧不起了。于是,大哥便痛下决心盖房子。
  大哥先是带我下气力莳弄园子。为了种好秋菜,大哥去放水时挑两只土篮,回家时捡一担马粪。种园子不用问,全靠水和粪。这年的秋菜长得格外好,秋后卖了两车大白菜,买了青石。又卖了一垛我们兄弟姐妹拔的抓根草,买了砖;到山里的朋友老曲大哥家弄些炸药雷管,在仙人岛打够了砌墙的石头;木头用旧房扒下的;土坯自己扣,晚上,大哥从生产队捞来一辆大车,大哥驾辕,嫂子,我姐,我,我二妹,五个人当牲口去拉土。我望着驾辕的大哥,心里顿时有了依靠感:大哥真真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了。天亮时,拉回的土像小山。再把土泡上水,和泥,自己扣坯。
  这时,亲戚朋友们也都伸出援手,舅舅给弄了四袋水泥,老姨借给五十块钱,二姑父邮来平价买的蚂蚁骚窗门木料。东院的老佟大叔在生产队当队长,从关系单位枣峪村给要了五块房前檐的长石条,盖房期间我家暂住的西院高家也提供了尽可能的帮助……一位与我爷爷同岁,当年已近七十的高家大哥,不要任何报酬为我家放地基,定宅向,盘锅台,抹挂斗,说人老了只是想为村里做点事,留点念想。
  千难万难,房子终于盖起。等到用苞米饼子、豆腐脑招待完上箔的帮工,我家已是颗粒皆无了。多亏大哥在盖房请工中的谦让感动了另一位盖房者,这位林家大哥在另一生产队当保管员,便从生产队的账上偷偷借给我家200斤粮票。我家靠这粮票,从粮站公价买些黑龙江产的所谓电镀(因水分大机器烘干的)苞米,才度过了缺粮关。
  钱呢?正巧我家菜园里还有十几畦子小葱,苗出得稀,盖房也没莳弄,撩在那里了。等腾出手,大哥和我又施了一茬肥,两天一浇水,应了“葱葱稀薄扔”的农谚,那葱长得格外粗壮。又赶上葱价后翘,大哥和我拉起小推车,一天一趟,卖了不少的钱。记得一次卖完葱,大哥乐了,领我进小饭店,要了一盘猪骨头,一盘炒韭菜,一人一碗果酒(没白酒)。不料那炒韭菜里竟吃出疑似马粪之类,我们也不在乎。吃完喝完,大哥往车上一躺,我便醺醺然一溜小跑拉车回家。
  接下来,房子里边的活,间壁子打炕,抹头遍、二遍墙,都由我们哥俩完成。大哥当师傅,我做小工。这些活干完,大哥已成了相当不错的瓦匠。我呢,起早和泥,一个上午能扣一千多块的小坯,现在的一个壮劳力也不易做到。
  
  
  大哥这样拼命地盖起房子,除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让郑家人在村里抬起头外,应该还有着深层的感情因素。
  大哥在熊岳二中读书时,受到一位女同学的暗恋。
  其家恰巧又在大哥进城上学的便道旁。那叫不上名字的小村子在熊岳河的南岸,只有三五户人家,篱笆草舍,树木掩映,似乎还有条小河。春天繁花夹道,秋来落叶缤纷,蛮有诗意的。每到星期六傍晚和星期一早晨,这女同学就躲到一角,默默地注视着大哥的通过,恰如一幅现实版的东方图画。
  当文革的风暴把大哥吹回村里,吹回我家那两间破旧的土平房时,也就吹散了这曾经的一切。
  大哥到村里学校教书后,绝对算是一表人才,引人注目的。特别是和一位同事,他小学时一位同班的女同学谈得来。
  这女同学,天生丽质,更因随父进了大城市读书而多了一种清高。也是因为文革,不得不回家乡的。大哥和她,常互相切磋音乐,交流各自创作的诗歌,也谈人生理想什么的。但绝不谈情,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境,我家的条件,就那土平房的硬件,是养不起这只凤凰的。
  终于有一天,这位女同学远走高飞,去寻找自己的白马王子了。大哥也娶回了一位朴实憨厚的姑娘。我才有些明白,所谓的爱情和婚姻并不是完全重合的同心圆。
  十多年后,我挈妇将雏回乡,竟意外地又见到了大哥的这位同学,我的当年老师。老师漂亮依然,说话也格外的亲热,竟惹来我妻子的好奇和嫉妒。哪知老师还人遭天妒,此时已白血病晚期,她是瞒了真相,回来最后看一眼父母和故乡的。
  
  
  我到公社中学后,只读了半年好书。
  赶上反回潮,学校就乱了。整天办这个专业班那个专业班,正经的课就不上了。我也乐得其所,每天书包里装两本《艳阳天》一类的书,外加一把装横唬人的菜刀,同学之间,师生之间,全是胡闹。一次,教数学的谢继良老师发现我在看贺敬之的《放歌集》,便拿去,站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诵起《雷锋之歌》,成为当时班里的一件趣事。
  1975年夏我九年毕业,学习的账就欠下了,性格中还增加了叛逆的因子。年龄大了后,我不止一次推想,如果我早上一年学,或有点定力,坚持学完九年一贯制最后的两册数学,一册物理和一册化学,哪怕是自学,哪怕学得不深不透,我的人生轨迹很可能就不是今天的高度。
  我曾以自己这刻骨铭心的人生体会告诫下一辈,人的一生可以有自己的无穷选项,但社会给的选项绝不能逃避。否则,终究会付出不可弥补的人生代价。
  我中学毕业时,大哥已是村学校的负责人,是有机会把我弄到学校当民办教师的,但大哥选了别人。我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酸溜溜的。但事实证明了大哥的心胸和眼光,大哥选的这人终身为教,也成了我们家乡的一位挺有名气的教师。
  我在生产队劳动一年,也闹腾了一年。大哥看看不行,忙又寻了个机会,把我收入他的麾下。这样,我和大哥的关系,除了兄长、师长之外,又多了一层领导关系。
  然而,1977年的高考说来就来了。这个听大哥不止一次提起,而又似乎遥不可及的人生选项真的降临时,那时的我第一次犯难了。考吧,该学的课程还没学完,好不容易到手的民办教师也舍不得丢弃,复习没有时间,另外还怕考不上让人笑话。不考吧,更怕失去这人生的机会。典型的哈姆雷特命题。
  关键时刻大哥出手了。
  在整个世界似乎都还在议论、观望恢复高考这件事的时候,大哥也不跟我商量考不考、报文报理什么的,就到了公社的招生办给我报了名,使我成为全公社文科考生的第一个报名者。大哥又给我拿回一份高考的大纲,我就对着这大纲,一边生吞活剥地看,一边教我的书。没因此请一天假,也没参加什么辅导班,而在我的心底,对这高考也没抱什么希望。
  经过一番折腾,点灯熬油,顶风冒雪地参加完高考。一切都是茫茫然,昏昏然。绝没想到,等考试成绩下来,全公社百多名文科考生中,包括一些老三届和我的师长,只有我和一位同年而不同班的女同学榜上有名。接着体检、面试(师范类),最后,只剩我一人被营口师范学校中文班录取,真的成了百里挑一。
  
  
  人出来后,眼界就宽了。
  当时的营口师范学校,我们这一届,除了中师外,还从老三届考生中成绩较高的,录取了两个大专班。学校大门旁也挂起“辽宁师范学院营口大专班”的牌子,而且马上就要改成师专了。这让我一下就想到了大哥,写信鼓励他参加高考,来念这两年制的师专。
  大哥也很想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
  本来,大哥给我报名参加高考时,自己也想报名。但当时辽宁的一些做法很左,不是文革前的高中生和所谓的九年一贯制毕业生,一律不准报考。大哥只好作罢。
  其时,大哥已届而立之年,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学校的负责人,在乡间也算头面人物了。为什么要抛家舍业出来读书?原来大哥有自己的心病,不管怎么干,就是转不了正,入不了党。尽管大哥书教的好,学校管理的好,尽管大哥在全公社中学语文教师考试中考第一,但大哥锋芒太露,不懂也不屑所谓的潜规则,被人家视为潜在的竞争对手,这改变命运的好事就不可能给你。
  还是在我写信之前,大哥已了解到1978年的高考政策又有调整,老三届的初中生可以以高中的同等学历报考。我的信更坚定了大哥的信心。
  果然,大哥的高考成绩相当不错,总分331分,比当年文科280分录取线高出一截。但辽宁的政策仍然偏左,社会因素造成的年龄大、已婚的限制,都算到了个人的头上。于是大哥只能录到营口师专中文系,成了我名副其实的师弟。而事实上,大哥的五口之家全靠他养活,无论如何他是读不起四年的本科的。
  感谢那个时代,使大哥和我度过了人生中一段值得回忆美好时光。那时,刚从十年动乱走出来,国人的信心指数空前高涨。特别是我们这些77、78届学生,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对国家、对自己将来都充满了梦幻。那时的学习绝对是如饥似渴,在课堂,在操场,甚至在夜深的宿舍,一个个痴迷入境,喃喃自语者有之,手舞足蹈者亦有之,刻苦精神远非今天的学生可比。
  学习之外,大哥又捡起了他的文学创作。
  中国的文坛有一种怪现象:从1957年反右开始,文人就开始倒霉,受批判,但是越批文人和作品的社会地位似乎越高。因此,即使是在文革的政治高压下,也有越来越多的青年热爱着文学,手抄本的小说、诗歌等在相当的圈子里流行。因一篇文章倒霉的固然大有人在,但同样因一篇文章一下子就改变命运的人也有。
  大哥就是这样的文学青年。我看过大哥抄写的所谓的主席与陈毅元帅的和诗,同时也是他创作的散文《老会计》、小说《蓝图》等作品的第一读者。随着文章的印成铅字,大哥也成为市里和县里的业余作者,常参加个辅导班、笔会什么的,有时还发个黄书包、笔记本什么的,让我羡慕。
  当时的营口师专中文班,有一拨像大哥一样经历的文学青年。大哥就利用当班长的身份,办了一份油印的文学刊物《耕耘》,刊些同学的习作,一些还抄到教学楼前的板报上,奇文共欣赏。记得一位老兄写了篇《癌的秘密》的小说,一下吸引了不少同学的眼球,引起一场令人哭笑不得的轰动。我就促狭地对这位老兄说,中国如果设最佳小说标题奖,你这题目必中无疑。
  经过这种努力和发酵,大哥的小说渐成模样。投给《鸭绿江》的,编辑刘琪华老师留下一篇《上梁大吉》,回信说待发。由我构思、大哥执笔的《绝招》投到《萌芽》,孙文昌老师也回信说待发。但等了一气终于没发。后来我猜测,也许大哥的稿子真有差距,也许是大哥主动沟通不够。但大哥也就因此失去了这可能走向专业创作的机会。
  紧接着毕业,我分到了市里教初中,转年大哥分到郊区教高中,把家也带出来了。现实中,我们兄弟都得为稻粱谋。虽然,星期天我常骑台破自行车到大哥家闲侃,我们也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但只是成了一种嗜好。当初文学创作的那种青春的生命律动渐渐远去。
  
  
  大哥招聘到辽阳化纤高中,举家搬迁后,我们兄弟的交流渐渐少了。
  客观上,一是距离远,老大不小的,来往一趟不易;二是那时的通讯条件差,家没电话,身无手机。写信,也过了年龄,懒得动笔了。主观上,也许是环境的不同带来的思维差异,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哥的光环渐渐褪去的反思,也许是对人生不同阶段的残酷法则的被动选择……总之,我和大哥再也找不到当年追寻人生之梦的感觉。偶尔的沟通,也大多是家族中一些需要解决的具体问题了。
  但是大哥依然是我们兄弟姐妹的顶梁柱,出色地履行着一位兄长的责任和义务。对上,我们父母的养老送终,尽孝尽责;兄弟姐妹之间,尽可能的帮助,患难与共;下一辈,上学,甚至集钱买城市户口,成家立业。这些,哪一样都牵扯着大哥的神经,也牵扯着大哥本不厚实的经济基础。
  算上三弟和小妹,大哥还先后把六个沾亲带故的复读学生收留在家,供吃供住,过年时跟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买衣服,使他们都考上了大学,成为了今天社会的有用之才。大哥调转到辽化高中时,就把小妹也带了过去。我曾戏说,大哥单凭这一点,就可以砍块板供起来了。
  1983年冬天,母亲患癌症,大哥从老边高中要了车,借了500块钱去了沈阳医大一院,要知道,那时的500元是大哥一年的工资啊!母亲病愈出院后的年三十早上,大哥显得很平淡地对我和三弟说:“这500元钱你俩甭管了,我自己慢慢还。”
  1984年春,大哥全家户口进了城,也把老爹老妈的户口带进去了。于是老爹老妈吃上了商品粮,领粮款都由大哥掏。
  记得,母亲第二次在沈阳医大住院时,我正在辽宁文学院进修,三弟也大学毕业分到沈阳601所,我们哥俩便每天伺候母亲。但母亲却念叨盼望大哥来,竟惹得同室住院的一位电台主持人和一位医学教授的好奇。大哥来后,就细心地给母亲洗头洗脚,剪手指甲脚趾甲,熨帖自然。让我和三弟一下看到了差距。主持人和教授也看得啧啧称叹。
  事业上,大哥到底没能免俗,改了行,中国也就少了一位优秀的教师。大哥先到人大,后到文化局,提干,入党,工作成绩有目共睹,小局长也当得滋滋润润。正疑惑为什么领导没让自己再进一步,被我一句提醒,“自己的事自己不想谁想?”于是放下身价寻个实职副处,无奈年龄过线,过两年,改副调研员,回家。
  大哥这期间的文学创作转向散文,并旁及对联等传统的民间的杂七杂八,出了好几本的散文集,史志什么的书,得了不少奖项,担任几个不同级别不同门类的会长、理事、主席。著名的广佑寺留有对联,龙鼎山留有铜鼎铭文。我心中苦笑,大哥真的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竟成了一名不大不小的文化名人。
  我也似乎循着大哥的路子,先是抛家舍业念了两年文学院做那文学梦,梦醒后才老老实实做人。二十年辛苦恣睢,终于熬得只等退休了。积习难改,抽空也写点小说、散文,积攒下来有百十篇之多。敝帚自珍,也准备挑挑拣拣印上两本,好歹留个念想。
  
  
  刘鹗《老残游记》中讲,乐器的相和不是同调共鸣,而是一种呼应。当时觉得这老先生挺逗,掉书袋,把小说当教科书写了。等到喻之我们兄弟身上,才品出了味儿,信然。
  遗传上母系的因素似乎更加突出,因此大哥的三个孩子读书都一般,只有大儿子海波考高中考上了,可大哥却想让他读技校。骨子里,我是极注重个人出身的。于是我这个“一字并肩王”发话,说什么也让海波读高中。大哥好涵养,当时没说什么,似乎也不便说什么。后来大哥给我寄来一封长信。我才了解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锥心分析,更了解了文革给一个家庭造成的影响,了解了大哥内心的沉重。
  大哥信中说,自己就是巴金《家》中的老大,为了这个家,一切的苦,一切的难,都自己担了咽了。
  海波后来真的读了技校。毕业后上班,一点不比大学生少挣。现在家里房子110多平,买了轿车,生活很好。但在我的心底,还是觉得少了什么。
  父亲去世后,处理完老宅,大哥把过年供奉的家谱收起,两副锡质的香炉、蜡台给了大伯家的四哥一副。大哥说,郑家我们的这一支就迁辽阳了。我心里知道大哥把这看得很重,就故作轻松地说,辽阳名气大,没准有后代当了大官,或写了《红楼梦》什么的,考证下来,大哥就是辽阳这一支郑家的始祖了。三弟也顺着说,咱儿子是三儿子,孙子也是三孙子,就是皇位也没份。大哥退休后,还好一顿查证,执笔修了谱书。
  但在迁坟上我们兄弟有了不同意见。人随王法草随风,因国家沿海经济带建设,我们百姓埋在海边的坟就得迁了。一般地讲,迁坟都随祖坟走,所谓的落叶归根。但大哥想把父母的坟迁到辽阳,我和三弟起初都不同意。但又细一想,我们离乡在外,回来上回坟也不易,更多的时候得由大伯家的一支给烧几张纸,弄得断了后似的。人情即王法,即规矩,于是我同意了大哥的意见,三弟也不再坚持。现在每逢祭日,大哥和晚辈们都会去上坟,黄泉有知,也是孝思不匮了。
  大哥到辽阳后,还是特别看重房子。他的三个孩子成家后,就开始不断地调换房子,一家比一家的大。急得三弟和小妹在一旁没少相劝。大哥还搂着小儿子大孙子不放,一起过,享受那三代同堂、含饴弄孙的人伦之乐,他也就渐渐地有巴金《家》中那老太爷的味道了。
  等孙子上小学三年级了,大哥才转开向,摸摸腰包,就又花了26万买了套80多平半新不旧的楼房,老两口搬出来。就在装修期间,大哥上了点火,病了。
  我和三弟因惦记大哥,就每天打电话。好在大哥的病不严重,只是轻度的脑血栓,说话有点大舌头。一个疗程下来,就渐渐恢复了。
  临近年关,我从海南出差回来,一下飞机就去看大哥。大哥孤零零地站在冬野里接我,显得很是苍老。因天色已晚,看完大哥刚收拾完的房子,又撂下两听海南炭烧咖啡、一包椰糖,我就往家赶。
  其时夕阳西下,车轮飞转,大哥的身影渐渐远去。
  蓦地,隐隐有琴声响起,依稀是大哥当年的蛤蟆琴。琴声里飘出家乡的山水人物,依然年轻的大哥手持修竹的篪,吹奏着人生的清越与雅和。旁边一个小小的我,弄块混沌的泥巴,文而化之,开了窍,也咿咿呀呀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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