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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隔水相望的舅舅
来源: | 作者:刘国强  时间: 2019-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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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我舅舅,要先说我的父亲。这条线串起我的两个舅舅、我母亲,还有更上游的我姥、我姥爷。
  我父亲1米86大个儿、读过5年私塾,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能把二胡拉得万马奔腾、羽翅飞天,亦能拨动心弦、揪心扯肺。按现在话说,就是高富帅、富二代兼文艺青年。我父亲当年被媒婆们前呼后拥、差点挤坏门框的情形,跟现在富豪们“选美”类似、争先恐后。
  就在刘家掌门人我爷爷和刘氏家族有头有脸的人通过“海选”、多轮淘汰,把目光集中在5位姑娘身上,掌管实权、垂帘听政的我奶奶也毅然从幕后走向前台,敲定了3个候选姑娘,阵容强大的“评委们”即将开始决定谁是我母亲的“大PK”时,我父亲果决地离家出走、奔福建厦门临靠东海边的小平房而去——我17岁的母亲住在那儿……
  我要特别指出的是,我父亲跟随部队一个个拔掉广州城里的国民党军旗后即使来到厦门、距我母亲的家很近,但他们素不相识、无任何关联。彼时作为骁勇善战的轻机枪手,我父亲除了瞄准对手、勾扳击,别无他顾。
  1996年5月9号,我曾去海南省文昌市东郊镇海滨,试图寻找我父亲我母亲当
  年第一次见面的旧痕、大失所望。“除却乌山不是云”,这里已辟为风景区,半个世纪前的陈迹早就被时光巨鞋辗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利益幕僚作后盾的水泥建筑和名不符实的商品广告、花样翻新的促销及夸张的叫卖声……明明知道在现代图书馆里找不到古旧的正品竹简,我还是要“试试”——1991年正月,向来健康、日饮1斤烈性“小烧”的我父亲突发脑出血、病危时嘱我来看看……
  1949年12月,我父亲在这里遇上了被绑在椰树上的我母亲。我父亲火速用匕首挑断绳索、放我母亲时,惊魂未定的我母亲见我父亲胸前别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白布标牌,一下扑了上来:“大哥,带我走,我跟定你了!”
  这怎么可能?杨忠宝临阵收妻还让佘老太君收拾了,解放军的排长怎么能干这事?抛开纪律、亦不论拖累,这样收下去,“好汉排”还不变成“娘子连”?  
  我讲述这些,读者朋友一定着急了——啰嗦了半天,此文两个重要人物——我的两个舅舅一个都没露面,好了,现在就请他们出场。
  闻知我母亲被“穿军装的”拉上船,19岁的我大舅划了小船就扑进大海!厦门离海南文昌老远老远,小木船怎么划得到?关键是,我大舅也不知道我母亲被掠到哪里,只是疯了般划呀划,海上突然暴风恣肆、雨鞭急抽、狂浪滔天,我大舅的小船被巨浪一掌击碎、漂了老远,被一艘船头带国民党徽章的军舰救了……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我姥姥病倒了,13岁的我二舅三天两头跑药铺抓药。然而,悲剧还在继续,一次我二舅刚从药铺出来,被一群撤退的国民党兵挟裹到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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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12月,在阔叶茂盛、鲜花争秀的海南东郊椰林,穿长袖单衣都热汗淋漓,我老家辽宁西丰却大雪飘飞、北风嗷嗷呼号、对面不见人,雪末子针尖一样扎脸、太疼,行人只好缩脖弯腰倒退着走。我文章中的主要人物,也跟这天气相仿:一边热得要命、一边冷的要死。
  现在,2014年3月3号,我在故乡西丰敲如上文字、最想描述一下我母亲当年的美貌,如中了巨额彩票急于兑奖。但我不能。我要压下这悬念、好钢用在刀刃上。
  我母亲比黄鹂鸟还快活、不闲手,一会儿为伙夫采来好吃的四棱豆、白花菜、雷公笋、新娘菜;一会儿又摘来墨水果、酸梅豆,山秜、人参果,几个胃肠不好的战士吃了我母亲的偏方“折耳根”,居然好了!我查了《本草纲目》,折耳菜确有“安心气,养脾胃,消痰饮,利肠胃”的药用价值!伙夫、战士、病号一齐说我母亲好话。我母亲当年铁了心嫁我父亲,不光我父亲用短刀挑开我母亲身上的绳索太潇洒,我父亲在被炸弹掀翻的民房里捡了把二胡,随手拉了《病中吟》,一下就勾去我母亲的魂儿!在那个弯月镰高吊椰树稍的晚上,我母亲决定收割爱情:“我跟定你了,你上哪我上哪。要么,我就跳海!”我父亲后来告诉我,他当时思念初恋姑娘、愤慨我爷我奶的包办婚姻、打不开愁结,才借这首曲子泻闷。不料这曲子红线一样套牢、牵紧了我母亲。我后来查资料吓了一大跳:这竟是著名二胡艺术大师刘天华的处女作、发表于1930年。第二天,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爱情迅速升温,瘦弯月换作烈焰太阳……
  在东北西丰,“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我老家“温家街”寒气逼人。制造寒冷的不光怒吼的风雪,还有土地革命的新形势。大地主我爷爷早就入了“登记册”,田产分给穷人他认了,高高在上、威望显赫的“老爷”即将被戴尖帽游斗、太没面子了!要不是“军属”二字罩着,我爷我奶家早就被收拾了!土改工作队客气地通知:不准离开温家街屯。按现在话说,相当于被“双规”……
  在南国厦门,“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我姥姥我姥爷倍受煎熬。许多日子,海边立着一高一矮两尊雕像、风雨无阻,高的是我姥、矮的是我二舅。我姥姥生了病,我二舅就穿着我姥姥的“夹袄”眺望海南方向。我二舅后来一直不吃芒果,看见芒果就“心疼”。我二舅最后一次离开家、我姥姥塞给我二舅一个大芒果,被国民党军抓走前,手里拎着一包中药。3个孩子接连走失,我姥爷重锤敲心、暴病而亡。儿女们线一样牵心、我姥姥竟从床上起来,天天去海边眺望孩子、从早站在晚。我姥姥只眺望海南岛方向、从未眺望更近的金门岛。她哪里知道两个儿子前后脚去了台湾!?
  据我大舅告诉我,他被国民党军舰救起多亏了于任右先生。于任右指着在海面上抱块船板的我大舅说:“你们不救起他,我就跳下去!”
  我大舅被救后闻知此事“嗵”地跪下、向于任右咣咣咣磕三个响头,我大舅那时并不知道于任右是谁,只是觉得他“官不小”。当得知船开往台湾,于任右的心情跟我大舅一样难过,我大舅是为找妹妹、我母亲而离开家乡和家人、现在被迫去台湾,于任右遭胁迫上船未及告别家人、强忍抛却妻儿亲人的痛苦……
  多年前,我练毛笔字极喜欢于任右的草书“千字文”,却不清楚这位高官、将军、饱学之仕,大半生遭受镂骨铭心的思乡折磨。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百年之后,愿葬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山要高者,树要大者,可以时时望大陆。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他83岁高龄写下揪心揪肺的《望大陆》: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周恩来总理称赞道:“于任右先生是位公正的人,有民族气节。”
  我曾问我大舅,在台湾是否看过于任右,我大舅眼珠差点瞪爆:“我怎能看到人家?”我大舅对此讲了“几亩地”的话,主题词是:小人物离人家太远、边都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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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舅和到台北的新兵小伙子个个想家。当官的不在,他们会找个角落、抱团痛哭。教官说:“要想回家就好好练兵,练硬了功夫我们反攻大陆!”一个山东兵因想家而走神、射击子弹连续脱靶,被连长当场枪毙,此后,谁也不敢公开流露想家情绪。
  我二舅被抓时手里还拎着药包。在开往台湾的船上,几个国民党兵醉酒厮打,高台上静止的开水壶突然中弹般跌倒、一头扑落于我二舅大腿。到台北火车站腿伤发炎、糜烂、太遭罪,我二舅几欲自尽。手里的药包救了他:“一定要活着见到妈妈!”饿急了,树上哪怕有个生野果,也会吸引一双双手、争先恐后。我二舅捡残羹剩饭、甚至在垃圾堆跟野狗抢东西吃。后经好心人、饭店小老板介绍,我二舅顶替逃兵参军去了新竹、总算有条活路……
  1989年秋天,在西丰县城“西小区”某居民楼261室,我问我大舅:“我二舅为什么要改名呢?”
  我大舅叹了口气,“当时军队控制名额、招兵总数不变、少一个补一个,不少青年为活命抢着当兵……”
  我二舅将宋青君改为逃兵许永昌的名,居然跟我大舅“对面不相识”!直到我二舅被枪毙,我大舅才知道真相……
  这情形,跟我喜欢的台湾画家李奇茂如出一辙。我喜欢其作激情腾浪、恣肆狂放、粗犷磅礴和豪迈的中国气派,更钦佩他的“祖国情绪”、终生感恩生他养他的“大陆母亲”,”李奇茂始终以“我是中国人”激励自己,以赤诚之心回报社会,认为“一个人最大的荣耀不是赚多少钱、做多大官,而是要懂得眷恋‘生我养我’的土地,并将爱散布在这片土地上”。2010年,他在故乡山东高堂建了“李奇茂艺术馆”。2013年2月初,我惊悉李奇茂也是“顶替逃兵入伍”,他的原名叫李云台,唉!
  在台湾,我大舅我二舅每天都压抑着思乡之苦、思母之切;在海南,我母亲整日沉浸爱情里、享受着最浪漫的花样年华;在东北,我爷爷我奶奶彻夜不眠、盼望证实我父亲是军人、摆脱“地主成份”帽子……
  我父亲提过让我母亲回厦门看看家,我母亲拒绝了:抽空给家“捎个信”、家人不担心就行了。我母亲哪里知道,我大舅我二舅为找她居然先后失踪!我姥爷的生命之弦突然崩断……
  为了爱情,刘家准儿媳、我母亲决定挺身而出、带上部队的“证明信”亲自前往东北救急,了却父亲心事、又能解准公婆燃眉之急。我母亲年方18,一方面,对这样的隆重出场、与未来公婆相认很激动,恨不能立马动身、建功立业。另一方面,我母亲和我父亲的恋爱如胶似漆、如火如荼,舍不得离开……
  写到这儿,我也替他们遗憾。要是现在,发电报、打电话、上QQ、博客、微博、微信、发手机短信,招儿有的是。当时不行。当时我家乡西丰县城连电报都不通!如果写信,半年乃至一年才到,黄瓜菜都凉了!
  1950年10月19日晚,我父亲和他的战友犁破深黑色天鹅绒夜幕、跨过鸭绿江、出兵朝鲜。3年后,我父亲活着从朝鲜战场归来、正式跟我母亲成亲,此后一再风起云涌,我的亲人们的生活经太多次涂改、已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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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二舅结束流浪、去新竹当兵时才16岁,却少有的坚毅、能吃苦。原因只一个,为了活着见到妈妈。我二舅当时有两件宝贝,一是为我姥买的中药,二是我姥姥的夹袄。一次让我二舅跟比他高一头的士兵练徒手格斗,我二舅连败3次、还要摔,终于在第4次赢了对手。这种不服输的劲赢得观摩“考官”徐副师长的喜爱,调我二舅给他当警卫员。多年后,徐副师长由新竹调往台北驻防,已经当上师部警卫排长的我二舅乐坏了,台北离金门近、才16公里,而金门离厦门只一海之隔!
  想想都悲伤,我二舅离我大舅的驻地才150多米。这距离却如隔万水千山!直到我二舅被枪毙前,我大舅也不知道亲弟弟居然离自己这样近!我在前边说了,我二舅冒名顶替当兵的那一刻,宋青君随即消失、这个世界只有许永昌。即便不改名更姓,我大舅再次见到我二舅已经9年之后,当年13岁的孩童已经变成22岁的大小伙子,我大舅怎么认得出来?!
  我大舅万分想家、想妈妈,1989年在我老家西丰县城的“西小区”,我大舅这样形容:“想家的滋味太难受了,家就是沉在深海的一块祖传宝石,怎么也捞不上来、急死了!而妈妈,则是快要跳出胸口的一颗心,高高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
  刚到台湾时,我大舅把我姥姥的衣裳里子剪下一小块,缝在左胸口贴心的地方,似乎妈妈整天跟自己在一起。几年之后,舍不得剪妈妈的衣服,就把妈妈的衣服挂起来,每天早晨起来用头顶一下,就像拱进妈妈的怀里……
  我二舅想妈妈就拿过锁在箱子里的黄油布包裹,闻闻那包中药。我大舅告诉我,年深日久,我大舅后来见到药包时,中药已成粉末。
  在我大舅、我二舅前后脚来到台湾、忍受思乡思亲之痛时,我父亲和我母亲却双双卷进恋爱漩涡、过着夜里有太阳、白天有美梦的日子……
  我父亲逃婚后急速去西丰县城去找恋人屈美原。被屈美原父母呵斥着轰了出来。我父亲第二次去屈家,屈美原指着“柳大麻子”对我父亲说:“我决定嫁他了,别再来找我!”
  我父亲逃婚、入伍两年后,我母亲才从厦门出发、与我父亲在海南文昌的东郊椰林会合。我母亲和师傅的小船离海口岸还有五六里路,就被一艘自称是国民党的船、“国军”的坏人劫持了。当我母亲的师傅和大师兄被杀掉、沉海,我母亲当即昏死过去。我母亲醒来时,已经躺在东郊椰林海边的军营里。眼前只有一个鼻孔的丑陋男人正对她笑,我母亲“妈呀”一声大叫,吓得浑身哆嗦、差点昏死。我在前边说过,这就是国民党营长“半边鼻”。此后“半边鼻”对我母亲很好,生活上万般照顾,还承诺一旦有机会就送她回家。后听士兵们说,“半边鼻”当年跟鬼子拼刺刀时很英勇,第3个鬼子刚被他撂倒、迎面亮闪闪的刺刀扎了过来,胸脸躲过后、半边鼻子被削掉……
  我母亲认为“半边鼻”杀鬼子的故事都是谎话,如同当今假冒的“贴牌产品”。杀了师傅和师兄、只留个漂亮小姑娘,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信之处?
  我父亲的部队即将攻上岸,“半边鼻”出去阻击前,把我母亲捆绑在椰树上。“对不起了小姑娘,”“半边鼻”说,“你这么漂亮,我不这样怎能放心?”
  一发炮弹呼啸而来、嗖地钻进离我母亲八九米远的营房、咣地爆炸,巨大的花瓣形火浪猛然绽放、营房很快成为一只大火炬,点燃了地上的干草碎叶、蛇一样窜向我母亲,我母亲哇呀哇呀惨叫着闭上眼睛、等死……
  当多条火蛇一齐扑来、咬我母亲,我母亲睁开眼睛,“妈呀!”却见一把亮闪闪的匕首在眼前晃、匕首攥在一个高个军人手里——半分钟前,我父亲端着轻机枪从天而降,嗖地拔出别在右绑腿的自卫短刀……
  时隔40多年,我大舅回厦门老家查找亲人,原住鼓浪屿、时居厦门的“半边鼻”拿出一张他亲手抄写的信和一张写有我母亲家地址的牛皮纸信封。信是我母亲写给我姥姥的。当年我母亲和两个舅舅相继失踪后,我姥姥独自一人去海南岛找了多次,我母亲头一次回厦门探亲,恰好我姥姥去了海南。此后“文革”爆发、两岸敌对,我母亲没机会回厦门——我姥姥让自己的远房弟弟、我母亲的远房舅舅写信严辞“告诫”我母亲:“没有我的话,不许回厦门!”
  我万分感动地想:我姥姥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唐代诗人杜牧早在1千多年前就为我姥姥量身定造了《归家》:“稚子牵衣问, 归来何太迟? 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 
  “半边鼻”告诉我大舅:当年他们海上巡逻时在一群身穿国民党军服的海盗手里救了我母亲。唯恐我大舅怀疑,“半边鼻”还花了大半天时间、专程去鼓浪屿找来3位当年的战友作证……
  2014年1月27号上午,我和妻、儿一同游览鼓浪屿。在“鼓浪石”前废弃的旧哨所,在岛内众多古老的宅邸,他俩总是嫌我“走得慢”。他们哪里知道?那位连杀3个鬼子、从海盗手“英雄救美”的“半边鼻”前辈,一直激荡着我的热血——如果没有他,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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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亲“北上”一到我老家“温家街”屯,我爷我奶脸上整天春风荡漾、扬眉吐气,跳过“地主”陷阱不说,还恢复了以往“部落头”般的风采,十里八村的乡亲谁不高看一眼?
  1980年冬天,电影《小花》上映后,我父亲接连看了好几遍。当黑夜吞没最后一束晚霞,一群黄胶鞋、土布鞋、农田鞋在山边的蛇形土路上翻耕,炸飞滚滚烟尘,刚入巢的小鸟“啾儿啾儿”惊飞、子弹一样射进落幕……
  1991年正月,我父亲脑出血病重,右半身瘫痪、嘴歪得说不清话,我母亲找来陈冲演《小花》的照片,我父亲当即笑得春暖花开……
  我母亲旋即泪奔,我却莫名其妙。2000年冬天,我母亲辞世前才揭开谜底:我母亲年轻时的容貌,跟陈冲拍小花时一模一样……
  我爷我奶当年主打“喜欢牌”、近乎软禁地死死留住我母亲。我父亲从朝鲜战场回来后,我母亲才回到厦门、只给我姥留下一封信便悲伤地回到东北……
  在台湾,“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我二舅的思乡之痛撕心裂肺、近乎崩溃。因拒吃芒果打了部下,排长降到副排长。因把排里的福利芒果偷偷倒掉,副排长又降为班长。
  我二舅人厚道、出奇地能干,半年、一年后,又恢复了副排长、排长职务。但另一个麻烦不请自到,我二舅想家、想妈妈借酒浇愁,酒醉后便借去看战友为名,跑到金门海岸眺望自家的青砖房。金门离厦门才10公里,若逢晴天,家里的房、围墙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二舅甚至看到了我姥姥!哦?怎么一次也看不见爸爸呢?我二舅哪里知道爸爸已驾鹤西去……
  我二舅去金门次数太多、被人盯上,后来被边防军抓住审问、关禁闭。
  2014年1月26号,厦门东海晴空万里、娇阳媚丽,我站在我姥姥家当年的居住地、逆向我二舅当年的目光眺望金门,对岸的高楼、桥梁、船舶尽收眼底……
  1949年后两岸都进入了漫长、恐怖的高压政治时代,从此天涯永隔40年。
  形势吃紧,我二舅不敢轻易去金门海边,只剩一个爱好:整天盯着挂在床头的镜框,痴迷我姥姥的夹袄布片。或者,闻闻那包中药。多少个夜里,我二舅只有搂着镜框才能睡着。这样,仿佛“妈妈就在身边”、搂着自己。每到年节,我二舅便拿出我姥姥的夹袄、恭敬地放在高处、虔诚跪拜……
  1959年3月27号,“逃兵”我二舅被枪毙。我二舅站在乌黑的枪口后半天、未听见枪响,还礼貌地回头对行刑的士兵说:“请快点。”那天,台北天空碧蓝碧蓝、没一丝云彩。气温高达30度。淡雅的樱花紧紧相拥,杜鹃花热烈奔放,行刑手们穿着单衣还热汗淋漓。
  在同一时刻,我大舅去枪毙我二舅的路上走一半、又折返回来。我大舅后来对我说:“这是我今生今世犯的最大错误。”当我大舅听军事法庭警卫、好友滕学光说起逃兵我二舅的事,特别感慨。我二舅趁月黑风高、哨兵疏忽,抱个轮胎迫不及待地潜入大海。金门到厦门的直线距离才10来公里,借助轮胎、我二舅有把握游回家的!到岸后我二舅兴奋坏了、归心似箭!没跑几步,却被数十把刺刀包围。我二舅兴奋的岸不是厦门,而是金门。原来,他被回流海水冲卷回来!
  台湾当局《陆海空刑法》第97条赶在我二舅泅渡之前就横刀立马:凡叛逃大陆者,一律枪毙……
  我在前边说了,我二舅跟现仍活跃在艺术世界的大师级画家李奇茂一样,顶替逃兵名额入的伍。我二舅的名字已不叫宋青君、而叫许永昌。当山东兵滕学光叙述到我二舅的家就在金门对面,我大舅像烫了屁股、“腾”地跳起来:“我家也住金门对面哪!他姓什么、叫什么?”正如读者朋友猜到的一样,我大舅被“许永昌”三个字拦住了。
  滕学光从刑场带回来3样东西:镶嵌着“布片”的镜框、我姥姥的夹袄和防水黄油布包着的中药。中药已被漫长的时间研成粉末。滕学光说,许永昌知道自己被毙前不仅不害怕,还要求“快点毙”:“生着见不着妈妈,死了就见到妈妈了。”我大舅听后当即泣不成声。这逃兵日思夜念的,跟自己一模一样哪!枪毙前的早上,警卫滕学光给我二舅买碗红烧肉,我二舅说“吃不下。”滕学光特意弄瓶金门大高粱白酒,“喝了吧,省得……枪毙时……疼。”我二舅咕咚咚喝光了半斤白酒后,才托付了后事:如果有机会回大陆,一定把这3样东西捎给我姥我姥爷。我大舅一看地址,脑袋“嗡”地晃一下、“嗵”地坐在地上……
  我大舅去军事法院查了我二舅的档案后,“咣”地一头撞在档案柜上、当即昏死过去……
  1989年秋天,在西丰县“西小区”我家里,我二舅抬手撩起他霜花白发,露出一条2寸长的青白色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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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二舅石头一样沉进心底、坠得我大舅痛不欲生。悲痛时这石头砸得我大舅高烧、昏睡、不吃不喝。即便“缓解时”,也是长在我大舅身体里的结石、剜心剜肉地痛!二人驻地距离才150米,死前竟连面都没见上!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类似我二舅这样的逃兵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而是接二连三。教育、禁闭都不管用,只能用子弹强行割断生命、扑灭人类思乡思亲的美好人性。台湾和大陆关系更加敌对、水火不溶、零容忍。自1958年开始,大陆对金门等岛屿实施猛烈的炮火攻击。双方互设功率最大的喇叭隔海广播、展开政治攻势。在厦门东海边,解放军的扩音器250瓦、9个扩音器组合成一个“集束大喇叭”,声音能传10公里开外。毕竟是同胞兄弟,对方打炮前常有这样暖心的“招呼”:厦门这边一遍遍地广播:“我们打炮不打村庄,不打民房设备,只打空地,打海滩……”,还特别提醒金门那边:“你们务必躲在安全地带,不要出来”。同样,金门广播员也以礼相待:“共军兄弟们,请你们躲进掩体,我军要放炮了!”
  厦门广播组探知金门守军的师长是湖南人,他的年迈母亲仍在湖南老家,广播组前往湖南录了音,回来用“大喇叭”反复播放。金门的士兵向师长报告:“你妈妈在对你说话了”。师长开始半信半疑,因为他接到的消息是他母亲早已经被“整”死了。终于忍不住、以查岗的名义到海边去听广播。
  他听到了母亲那牵魂揪心的声音:“儿啊,你当时说一两年就回来,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啊?你给我的光洋我现在还留着没有用,你老婆现在做了文化教员,你小孩在小学读书,现在我们都过得很好,就缺你一个呀……”师长听后愣了、内心翻江倒海,回去的路上一句话都不讲、得了“思乡病”,一连两三天没上班。时任“总政战部”主任的蒋经国知道后说“他的脑子被中共洗了”,随即把这位师长调回台湾岛。
  此后台湾当局狠狠抽紧“政治皮筋”、两岸关系剑拔弩张。“寒冬时期”,我大舅的思念只好深深地埋进心底——直至1987年,这思念才破土而出,同几百万台湾老兵的乡痛一道萌发、绿遍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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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我大舅后来跟我说,他多次萌发泅渡回家的冲动。我二舅在金门抱轮胎泅渡失败,有人却在大担岛、二担岛泅渡成功。我大舅想,还有没有别的路呢?要不是被大陆“文革”时抓“台湾特务”的风声吓着,我大舅后半辈子的人生履历将是另外的样子。
  退而求其次,我大舅打“游玩休假”旗号,在香港现交个朋友、辗转给家里写了信。我大舅告诉我,其实不到半年,我姥姥的回信就经香港朋友寄到台湾,唉,这信竟被封压了11年!
  我大舅即将看到我姥姥10多年前的回信,一首《乡愁》小诗拨响游子心弦,再掀游子的思乡潮!1971年秋天,我大舅捧着诗作热泪双流,把每个字都种在心里。在一次200多人参加的战友聚会上,我大舅激动得登台背诵: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刚开个头,前边的战友也加入了我大舅的背诵: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这
  时,聚会热情腾浪翻涌,数百人一齐背诵: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不少人热泪奔流、哽咽、发不出声)。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礼堂里一片唏嘘……
  我大舅得知诗人余中光老家在福建永春县,离厦门才140公里,逢人便讲:“余中光是我福建老乡,离我家不远的。”
  痛失胞弟、盼信不归,我大舅当时的心情跟杜甫在《月夜忆舍弟》的描述殊途同归:“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1972年春天,好友滕学光调至档案部门工作,才揭开了谜底:11年前我姥姥的回信早就寄到台湾,被查验、扣压了!我大舅气得嗷嗷叫、要找经办人说理、被滕学光制止——验信是例行公事、“人人有份”,“找后账”拔出萝卜带出泥,岂不害了滕学光?
  1989年7月17号,我大舅终于急不可待、兴高采烈地回了厦门。万万想不到,我姥姥已在一年前、1978年去世!父亲已经没了39年!多亏远房舅舅帮忙,我大舅才知道我母亲的下落。我母亲当年更加悲伤,“文革”一结束、大陆对台政策稍有宽松,我母亲就回来看我姥姥、还是晚了,我姥姥刚走半个月!我姥姥天天去海边、望断秋水、望穿双眼,终于残灯枯竭、撒手归西……
  我大舅扑在我姥我姥爷坟头号啕了一整天、直号得嗓子嘶哑、发不出声音,仍高高揪着坟头的蒿草,一遍又一遍地哭诉:乡愁啊……是一方矮矮的……啊……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噢、噢、噢……
  我大舅恨自己回来晚了、太晚了!但,对他来说,已算“最快速度”——台湾对大陆的政策仍然水寒冰封,当局向部队传达了蒋经国的“内部讲话”:台湾社会有一大批人,在街头假借探亲名义,实际上在破坏台湾社会的安定。有人被扣上“匪谍”帽子,便“依法”判处死刑、家产充公。即使后来形势向好、临近撕开探亲“紧箍咒”时,执意回家的老兵们也背水一战,悄悄跟太太办好离婚手续……
  冒死反抗势如破竹、咔咔咔拱裂了台湾当局镇压的厚冰,老兵们纷纷走上街头游行,千万个响彻云天的呼声昂扬爆发:“我们要回家!”
  一组照片让我震撼:他们愤怒地走上街头游行、呼号、发传单,在立法院门前请愿,打着“外省人返乡促进会”大旗,统一制作的白色T恤衫后背印着让我鼻酸、泪溢的大红字:“想家”!请愿游行的人,宁愿押上身家性命也决不退缩……
  中国大陆反应迅捷、敞开大门欢迎自己的同胞, 1979年1月1日正式发表《告台湾同胞书》,明确具体地提出了解决台湾问题、和平统一中国的愿景。同日,国防部宣布,停止炮击金门等岛屿,至此,从1958年开始的对上述地区的炮击宣告结束。
  国民党政府抵挡不住民意的强烈冲击和外围舆论压力,撑持了40年的倒行逆施围墙轰然倒塌——9年后,在1987年10月15日,通过了《台湾地区民众赴大陆探亲办法》,并于当年12月1日起正式实施。至此,返乡的台湾老兵如同开闸后的洪水、大潮般涌向大陆……
  我大舅来东北我家住了半个月又返回厦门,把家乡的泥土带回台湾。老兵聚会时,他把泥土分成10份,9份送给找不到大陆亲人的老兵、1份留给自己。我大舅每次喝茶前都放点家乡的泥土、喝进肚里,心里就踏实了。
  闻知我2014年3月17号要去台湾,我大舅嘱咐道:“别的都不需要,给我带些厦门家乡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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