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蛇膏人是在石砬子村小学校,那是40多年前的事儿了。至今想起来,那吓人的一幕还记忆犹新,如在眼前。
石砬子村位于辽东北长白山余脉的罕王山脚下,这个小山村有八九十户人家,400多口人。
蛇膏人就住在石砬子村东北角一条小河旁的小土屋里。小土屋其实就是一间半坯草房,屋内面积大约15平方米。外屋半间只有一个灶台,里屋靠北墙是一铺小土炕,只能住三个人,小土炕到南墙之间的屋地仅能容一个人转开身。
至今村里人也没弄明白,他是跟谁学的这门熬制蛇膏药的独门绝技,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学会抓蛇的。他自从学会了抓蛇熬制蛇膏,就以此为生就再也不去生产队上班了。不但不去上班,连自家的园田也不侍弄了。小土屋后面紧靠大道,屋前有半个篮球场大的菜园子常年撂荒,每到夏季蒿草长得没人高也不去割。
我们家原先住在平原地区,从来没听说过东部山区还有一个专会治瘘的能人。
1968年,我们老家黄土岗子村地下的煤炭都被矿工采空了,整个村落开始严重沉陷。几年后,国家怕出现危险,就把我们全村人动迁到了离煤矿较远的各个村屯。就是这个原因,我们家搬迁到了离我们黄土岗子村20华里外的东部山区石砬子村。那一年我刚满12岁,正在上小学五年级。
一天上午,我和同学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温老师讲数学课。突然,温老师停住不讲了,推门走出了教室。同学们往外一看,原来有个人正在扒窗户看我们呢。这时温老师已走到那个扒窗人的跟前,挥手撵他:“别在这卖呆儿,快走!”扒窗人看了温老师一眼,嬉皮笑脸地走开了。
我问同桌肖世河同学:“那人是谁?”“蛇膏人。”我一时没明白:“蛇膏人?啥意思?”“大伙给他起的外号。”“为啥起这个外号?”“他总用蛇熬膏药,所以叫他蛇膏人。”
肖世河刚给我解释完,温老师就回到了教室继续给我们上课。
很快,这堂课上完了。下课后,我和同学们呼呼啦啦都跑到操场上去玩儿,女生跳绳踢口袋,男生互相追逐打闹。我们玩儿的正起劲儿,不知啥时候,蛇膏人又出现了。顿时,不少同学呼啦一下子都围了上去。有个叫阚学仁的同学好奇地问蛇膏人:“又抓蛇没?”蛇膏人也不吱声儿,从腰间摘下一个布袋子,麻利地从里面掏出一条二尺多长的小灰蛇让我们看。
我是在平原长大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蛇,吓得惊叫一声“哎呀妈呀”,麻溜躲到了一个同学的身后。这时,一个叫林志明的同学喊了一声:“蛇膏人!喷口毒痰让我们看看。”蛇膏人一听林志明叫他外号,立刻生气了,一伸脖,一拱嘴,只听“噗”地一声,一块又黑又臭散发着烟油子味儿的粘痰喷在了林志明的前胸。“肏你妈!”林志明一边用纸擦衣服上的粘痰,一边骂。
正在这个当口,上课铃响了。温老师从办公室出来见蛇膏人还没走,又大声呵斥:“你咋还没走?快走,别在这捣乱!”蛇膏人这才把那条小蛇装进了布袋子,重新系在腰上,做个鬼脸离开了学校。
这是我搬到石砬子村与蛇膏人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次零距离接触,蛇膏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长相真是古怪:皮肤黝黑,油光锃亮;小个儿不高,一米五左右;两腿挺细,上身粗奘,腆着大肚子;三角形的大脑袋像蛇头一样,自来卷的乌黑寸头贴在头皮上;高颧骨,趴鼻梁,厚嘴唇,大嘴巴,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珠子向外凸凸着;一身青衣青裤油渍麻花、肮脏不堪、溜明崭亮,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又酸又臭又辣又咸夹带浓浓烟油子的恶心异味儿,简直活脱脱一个另类人形。
蛇膏人的长相是十分难看,可他不是坏人,你不欺负他,他从不招惹别人,而且还做善事。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老舅妈胳膊生的瘘又严重了,那瘘的疮口越烂越深都能看到骨头了。不知为啥?瘘这个怪病特别难治,老舅妈胳膊上的这个瘘已经有六七年了,去好多家大医院都治不好,那个流脓淌血又臭又深的瘘疮口怎么上药就是不愈合。偏巧,这次母亲回娘家串门去看姥姥正好看见老舅妈的瘘疮口。母亲边看边皱着眉头说:“要不找蛇膏人看看,他兴许能治好。”
“蛇膏人是谁?”老舅妈没明白。“我们村一个抓蛇的人。”母亲说完又补充道,“我们刚搬到石砬子村,听说蛇膏人熬的蛇膏专治你这种病。”没等母亲说完,姥姥一听喜出望外,催促道:“那太好了!你快去把他找来。”母亲看了姥姥一眼,撒娇地说:“那也得让我住一晚上再走啊。”“可不是咋地,再急也得让姐姐住一宿啊。”母亲话音刚落,老舅妈赶紧接过话茬。
母亲在老舅妈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就心急火燎地返回了石砬子村,连家都没到就直接去找蛇膏人。
蛇膏人听了母亲介绍完老舅妈的病情,心疼地埋怨道:“咋不早说呢,你要是早说我早就给她治好了。”说完停顿一下,挠了挠又黑又大的三角形蛇脑袋,不好意思地补充一句,“不过这两天不行,现在我手头上没有蛇。”母亲一听急了,催促道:“那你赶紧去抓呀。”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母亲正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儿,蛇膏人兴冲冲地走进屋来,见面就说:“我今天上山抓到了一条蛇,啥时去?”母亲听了,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兴奋地说:“这就去。”
两个多小时后,母亲领着蛇膏人走了20多里路,急三火四地来到了住在平原长河边的老舅妈家。老舅妈贴上蛇膏人熬制的蛇膏药,一个多月后,那散发着浓臭味、露着骨头的瘘疮口就愈合了。
那年春节,母亲领着我和姐姐、妹妹去给姥姥拜年,一看老舅妈多年流脓的瘘疮终于治好了,我也特别高兴,忍不住问了一句:“老舅妈,蛇膏人是怎么给你治好的?”
老舅妈见我关心她,脸上立刻露着了笑容,乐呵呵地说:“可吓人了。他用小铁锅把两勺子豆油烧开后,从布袋里掏出一条小蛇往油锅里一扔,‘滋啦’一声,那条活蹦乱跳的蛇就不动了。接着就用抢刀不停地翻动小蛇,不一会儿的工夫,连蛇带油就熬成了一坨蛇膏。他把蛇膏晾了一会儿,趁着温乎气儿就贴在了我的瘘疮口上。”
“哦!就这么简单哪。”我听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不管咋说,蛇膏人这治病的招法虽然听来有点儿不可思议,可真是管用。从那时起,我才彻底改变对蛇膏人的不好印象,不仅对他敬重起来,而且开始关注他。
蛇膏人已经30多岁了还没娶媳妇。什么原因呢?家里穷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没人敢嫁给他。听村里老人讲,他是一个独生子,20多岁时父亲因车祸离开了人世。从此,他就一直跟体弱多病常年卧床的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有一年,他的布袋口没扎住,一条蛇从布袋里爬了出来钻进他母亲的被窝,活活把他母亲吓死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去他家了。
偏巧,蛇膏人住的小土屋与我们家就隔一条街,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他家门口。也不知为啥?每次从他家门口经过时,我总是下意识地看一眼那个小土屋,生怕有蛇爬出来。
一天晚上放学后路过他家门口,老远就看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了那个小土屋门前。那年月,小轿车对于我们山区人来说可是稀罕物,多数孩子都没看见过,只是从电影里见过。因为是头一次看见小轿车,我竟然忘记了小土屋里有蛇,好奇地站在河边驻足观看。
刚看一会儿,就见蛇膏人跟着一个身着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钻进了小轿车。还没等我看明白是咋回事儿,只听从车里发出“突突”几声响,小轿车后屁股冒着一股蓝烟就开走了。这一幕我一直记在心上,感到很奇怪。
几个月后,学校放暑假了。一天中午,我和小刚、铁蛋儿两个同学约好上村东头的小河去洗澡,正好路过蛇膏人小土屋门口。见蛇膏人正坐在外屋门槛上晒眵目糊,就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蛇膏人见我有些怕他,就笑眯眯地招呼我:“你是新搬来的外来户吧,别怕,我不吃人。”“我不是怕你,我怕蛇。”见他对我和蔼可亲的样子,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哦!这蛇不咬人。你看,可好玩儿了。”蛇膏人说着又从布袋里掏出一条小蛇让我们看。这回我才看清楚,原来这条蛇是黑色的,有二尺多长。
小刚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蛇?”“黑乌子。”蛇膏人答。
我问:“它不咬你吗?”蛇膏人满不在乎地说:“哼!它见到我早就吓堆水了。”
“真的吗?”铁蛋儿有些不信。见铁蛋儿不信,蛇膏人顿时来了精神,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讲起了他抓蛇的经过。
原来,蛇膏人真了不起,不管大蛇小蛇都怕他。怕他怕到什么程度呢?每次蛇见到他,都会乖乖地听他摆布,任其捉拿。
没等他说完,我又插问:“那你有什么绝招吗?”蛇膏人看了我们几个一眼,自豪地说:“那倒没有,反正蛇一见到我就不走了,温顺地伏在地上浑身打颤。”“蛇为啥那么怕你呢?”“我也不知道。”“那要是遇见大蛇你也敢抓吗?”“敢抓。不过熬制蛇膏我不用大蛇,一般都用一米以下的小蛇。”
“那一米以上的大蛇你敢抓吗?”小刚又问。“也抓过,那是有人特意来求我抓的。”
我一听更加感兴趣了,再次追问:“咋回事儿?”蛇膏人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把一个小酒盅大的烟袋锅往烟口袋里使劲儿一拧,烟袋锅里就装满了旱烟叶,接着“嚓”地一声,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烟叶后使劲儿地抽了几口,吐出一股浓浓的白烟,可把我们呛坏了,那烟味儿太冲了,呛得人都直咳嗽。
蛇膏人见把我们呛得都直捂鼻子,裂开厚厚的嘴唇子笑了笑,继续讲:“前几年,东山有一农户家要翻盖房子,没想到外屋房梁上盘着一条大蛇。可把这家人吓坏了,谁也不敢去抓,房子拆到一半就停下了。”
听到这我也吓够戗,忙问:“那咋整?”“咋整?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就找我来了。”说到这,蛇膏人两眼放光,狠劲儿地裹了两口烟袋嘴儿,吐出一团呛人的烟雾,接着讲,“开始我也不想去,可架不住他们死磨硬缠,一个劲儿地哀求我才去。”“你真去呀?”“不去我这脸往哪搁?”
小刚问:“你是咋抓的?”蛇膏人道:“我登上梯子凑近房梁一看,也倒吸一口冷气,那蛇太大了,足有一扁担长,胳膊粗,还是一条花野脖子,毒性特别大,要是让它咬了没好。”
我担心地问:“它咬你没?”“没咬。我见它盘在那一动不动,就开始试探它,看它有什么反应。嘿!起初这家伙不动弹,见我试探它,忽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还一个劲儿地朝我吐芯子。”我不懂,忙问:“啥叫芯子?”“就是蛇的舌头。”
听到这,我惊叫一声:“哎呀妈呀!可别抓了。”蛇膏人故弄玄虚,狡黠地乜斜我一眼,“不抓能行吗?我怎么出那屋。”“它不咬你吗?”“没事儿,每次抓大蛇时我都先吐痰。”“为啥先吐痰?”“我的痰喷到蛇脑门儿上,那蛇保准一动不动。”“喷这大蛇管用吗?”“当然管用了。我‘噗’地喷出一口痰,正好落在那条大蛇的脑门儿上。大蛇的脑袋立马就耷拉下去不动了。”“哦!这下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那么厉害,原来蛇怕烟油子味儿呀。”我惊喜地赞叹一句,蛇膏人接着说,“我看它不动了,猛地伸手一把掐住大蛇的七寸,一扬手使劲儿往地上一掼,‘啪’地一声大蛇就摔死了……”
蛇膏人讲完抓大蛇的故事,我又想起了那天看见小轿车的那一幕,又好奇地问:“有一回我看见你坐小轿车了,是咋回事儿?”蛇膏人听我问起这件事儿,兴致更加高涨,眉飞色舞地又讲了起来:“那回是城里一个大官来求我,说是他妈大腿上长了瘘,请我去治。到他家后,我熬了一副蛇膏就给他妈贴上了。没想到,一个多月后,那个大官又开着小轿车回来了。我正纳闷,他还找我干啥?没想到他给我送来了一条‘大辽叶’香烟,两瓶‘老龙口’白酒,两包蛋糕,4支挂面。”
蛇膏人讲到这,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脱口赞道:“你也太牛了!城里的大官都这么恭敬你。”
这一天,我和小刚、铁蛋儿在那个小土屋门前从中午一直待到晚上,虽然没洗上澡,但听了蛇膏人讲了好多抓蛇、熬蛇膏、治瘘的有趣故事,一个个都觉得比洗澡还有意思。
晚上回家后,我饶有兴趣地把这些故事讲给了家里人听。母亲知道我在蛇膏人那待了一下午,立刻提醒说:“以后你别跟他打连连(在一起),省得学坏。”我一时不明白母亲为啥说这样的话,立刻辩解:“蛇膏人不是挺好吗,我怎么会跟他学坏呢。”母亲见我顶嘴,没好气儿地又说:“咋地!你还想跟他学抓蛇呀?”
哦,原来母亲是这个意思,我连忙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跟他学抓蛇。”但不管母亲咋说,我还是觉得蛇膏人是个好人。虽然村里好多人都把蛇膏人干这一行看作是不务正业,但我认为蛇膏人抓蛇治病也是为人做好事做善事。
别看蛇膏人身怀这门独特的手艺,可他从不以此勒索人,要高价,发不义之财。他每次给人治病收费时都特别讲究,人家问他要多少钱?他每次都会根据这家的经济条件好与差而定:条件好的就多要点儿,条件不好的就少要点儿;有的贫困人家一时拿不出钱,给点儿米面也行;有的连米面也拿不出,供顿饭也就算了。
蛇膏人不仅对求他治病的患者家这么宽容大度,而且对村里的乡亲们更是仁厚善良。因为他不在生产队上班,所以到了秋天生产队分口粮分柴禾就没有他的份儿。每到这时,他只好找生产队长用钱买口粮买柴禾。有时候他没有菜吃了,就去左邻右舍家去要一棵白菜或一个萝卜。要是正赶上这家人都不在家,他就马上转身离开,从不进人家的菜园子里去偷菜。更让人佩服的是,他虽然是一个鳏寡孤独的老光棍儿,可他从未接近一个女人,更不去偷鸡摸狗。
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老光棍儿,竟然跟蛇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直到1998年蛇膏人都已经60多岁了,还在抓蛇给人治病。不曾想,有一次在抓一条一尺多长的小红蛇时,他的右手被咬了一口,只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右手就肿了起来。他急忙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把右手腕绑扎起来,大步流星朝附近的一个山村走去。
乡亲们见状,赶紧把他抬上一辆小四轮拖拉机。一个多小时后,到卫生院时他的右胳膊肿得都像碗口粗了,衣服袖子都脱不下来了。
医生听完蛇膏人断断续续描述完被蛇咬的经过,立即一边用药水给他冲洗伤口,一边沿着伤口从上到下往外不停地挤压毒液,接着又给他挂上了滴流。然而,不知是这条小红蛇毒性太大药物不起作用,抑或是蛇膏人大限已到。虽经医生紧张抢救,蛇膏人还是出现了毒蛇咬伤后无法挽救的一系列可怕症状:恶心、呕吐、声嘶、失语、眼睑下垂、血压下降、呼吸困难。几名医生还是没有放弃,仍在不停地抢救,可还是不见效果。蛇膏人的血压继续不停地下降,全身迅速地瘫软下来,不一会儿就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