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英莲是我母亲，我母亲是一位真实的美女。母亲美女称号是全县人民封的。想当年，金县有“四大美女”，排在首位的就是我母亲徐英莲。因为她头上顶着共产党员、劳动模范的光环。县城中心广场有一个光荣榜，只要出现徐英莲的大照片，就会被人偷偷地揭走。抓住一个偷照片的人，竟然是个女的。她把我母亲当成了影星，偷照片也不犯法。
母亲是山东人，小时候，她是村子里唯一不肯包三寸金莲的小女孩。即使大人们强按着给她缠上包脚布，过后她也偷偷地松开。日本鬼子入侵山东，扫荡时，三寸金莲哪里跑得动，大人们没有再强迫给她包脚。为了打日本，势单力薄的武工队只能在夜间活动。夜里的狗叫声，常常会引来敌人。老百姓为了支持八路军打日本，忍痛割爱，把自己家的狗给打死。母亲家的老黑狗是徐英莲的伙伴，无论上山打柴，还是下地干活，老黑狗陪伴了她好多年。当武工队的杨队长带人要把老黑狗打死时，徐英莲扑上前去，想把老黑狗救下来。这件事，给杨队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武工队要攻打一座据点，事先化妆进据点侦察，需要找一个胆大的小孩子当掩护。杨队长想起了那个敢于救老黑狗的小姑娘。那一次，母亲协助武工队完成侦察任务。返回的途中，他们让敌人看出了破绽。敌人追赶上来时，杨队长把徐英莲扶上毛驴先行撤退，他与另一名队员开枪掩护，让徐英莲脱险。这段经历铭刻在母亲的心里好多年。
为了谋生，母亲一家人从山东来到关东，母亲到了县城里日本刑事巡捕王华满家里当佣人，挣钱供弟弟上学读书。一九四五年，金县解放了，日本人倒台了，给日本人当巡捕的王华满也成了汉奸，执行枪毙时，徐英莲也到了现场。她看到王华满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悲痛欲绝也死在了刑场上，她很是悲伤，因为王家老太太待徐英莲像自己的亲孙女一样，她想趁着夜色，给老太太收尸。天黑以后，妈妈叫上姥爷，赶到刑场去时，尸体已经不见了。
解放后，杨队长也调到东北，在金县城里与徐英莲邂逅相遇，他鼓励徐英莲进扫盲班，一边学习文化，一边积极参加发动群众，破除迷信，移风易俗，肃清反动分子，搞土地改革。女大十八变，十八岁的徐英莲已经出落成了美丽的大姑娘。街坊邻居在姥姥和姥爷耳边煽风点火，你们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放纵十八岁大姑娘却到处乱跑，有伤山东人风化。姥姥和姥爷也明事理，他们也知道共产党好，新社会好，可自己家的闺女大了，真的不能让人说三道四。于是，姥姥和姥爷想把闺女嫁出去。有人登门提了一门亲事，小伙子也是山东人，印刷厂工人。虽然年轻，但却是技术工匠。那年月，技术工人吃香。于是，我的父亲母亲见面了……我奶奶生下父亲，在月子里就生病离世了。父亲靠着他姑姑的奶水给才活下来的。父亲身材瘦小。母亲没有相中父亲，回绝了这门亲事。父亲对母亲却是一见钟情，听说徐英莲拒绝了这门婚事，邓仁修不死心，他请东家金竹三出面说情。金老先生是全县工商界的名人，姥姥姥爷很敬重金先生，金先生说邓仁修有技术，小伙子也有上进心。在他的撮合下，徐英莲又与邓仁修见面了。这一次，徐英莲问邓仁修，身材为什么那样瘦小，下巴颏为什么会少一块时，邓仁修说，邓家在山东莱阳是书香门第，家境败落才来到关东。有一天父亲到学堂来接我。他喝得醉熏熏骑着自行车驮着我，把我从后画座上颠簸下来，我的父亲居然没觉察。回到家里才发现，后座上面的儿子不见了，沿着路回来找我时，我的下巴正扎在刚刚收割后的玉米根的刀茬子上面。他把我从玉米根上拔下来，又从庙堂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按在了我的伤口上面，止住了血水。后来，发炎化脓，烂掉了我的半个下巴。至于身材瘦小，小时候没有吃到娘的奶。邓仁修的辛酸身世，拨动了徐英莲心底那根母性的心弦。那时邓仁修还是共青团干部。两个人能想到一起说到一块儿，于是，他们的婚事很快确定了下来。
新中国成立那年，徐英莲和邓仁修结婚了。他们约定好了，不能因为结婚成家，而放弃进步，放弃追求理想。新婚第二年，徐英莲生下了一个女儿。为了不耽误工作，姥姥要替她看孩子。为了能给女儿喂到妈妈的奶水，她用带子把女儿捆在了身上。背着女儿到处跑，积极的工作态度，母亲当上了街道妇女主任。新中国政权尚未稳定时，美国鬼子把战争烧到了鸭绿江边。从肃反到镇反，再到抗美援朝，徐英莲一直奔波在第一线。金县建起了第七医院，专门救治从朝鲜战场上运回国内的志愿军伤员。天天都有整列火车运伤员过来，血肉模糊的伤员，缺胳膊少腿，有的让燃烧弹给烧炭黑，走廊上仓库里也放满了担架。正忙碌时，捆在后脊梁上的女儿啼哭起来，她饿了，要吃奶了。母亲撩起衣服给女儿喂奶时，一个躺在担架上的小伤员眼睛直直地盯着徐英莲。他的嘴唇干裂，喉咙蠕动着，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不知是渴还是饿的呻唤……在此之前，母亲曾经想给小伤员喂口水喝，被医生厉声制止。这时候，医生沉痛地说了一句，他已经没救了。医生离开后，我的母亲在小伤员人生最后关头，充当了母亲的角色，为这个不到十八岁的小伤员哺乳……母亲没有像红嫂那样广为人知，因为没有人看见，她也从未提及这件事情。她很欣慰，因为母亲没有让小伤员饿着肚子上路……
一天深夜，杨书记把徐英莲从睡梦中喊醒，共产党员要执行一个绝密任务，到南山陵园安葬烈士。从汽车卸下来的棺材打开以后，母亲惊呆了，躺在棺材里面的，不是志愿军战士，而是苏联飞行员。他们身着志愿军棉衣，黄头发，高鼻梁，洁白的皮肤一眼便认得出来死者是苏联人，他们牺牲以后，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运回苏联国内，只能安葬在中国。母亲她们用清水为烈士净了面，小飞行员脸上带着稚气，看样子不到二十岁，徐英莲忍不住哭泣起来。有人制止，杨书记说，他们是国际主义战士，牺牲后不能与亲人见最后一面，我们难过，我们流泪，牺牲的战士听到有人为他们痛哭流涕，他们能安息了。哭吧，亲人死了能不哭吗。苏联飞行员长眠在中国土地上，六十多年后，才有中国作家们将掩埋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大跃进那年，徐英莲生下了第四个孩子。以前从未感觉到生活有压力，孩子多，还有公爹需要赡养，靠着丈夫一个人挣钱养家，实在有些吃力。街道妇女主任是义务干部，徐英莲萌生了想走出街道，走向社会的想法。杨主任也觉得总是呆在街道，会影响徐英莲进步。正好金县百货商场招营业员，杨书记推荐并鼓励母亲前去应招。不出所料，她被录取到商场鞋部当售货员。母亲的出现，逛商场的人多了起来。除了来购物，人们还想亲眼目睹金县四大美女的徐英莲的真容。母亲生性善良，待人和气，面容姣好，她也聪明好学，没有多久便熟悉了业务，服务态度也得到了大家的赞许。正月里县城闹花灯，皮革厂打花鼓，水果公司挑花篮，园艺大队耍龙灯，苏家屯扭大秧歌。百货公司的旱船也出名，母亲来到公司第一年，她便扮演了头船的角色。母亲家庭负担挺重的，她并不想出这样的风头。可是，公司丁书记说，国家经济形势不乐观，老百姓吃不饱肚子，我们再不把精神娱乐搞上去，大伙也过不好年。你是党员，不要我多说，相信你也能带好头。徐英莲跑的头船出现在街头，人们纷纷围拢过来，争抢着一睹美女的风采。划桨的艄公名叫大刘，她生得五大三粗，扮演艄公不用化妆。唢呐声中，徐英莲和大刘表演得惟妙惟肖，引起了一片喝彩声。美女售货员，美女共产党员，美女劳动模范，一系列的花环戴到了母亲的头上。母亲付出了多少代价，她天天晚上下班回到家里，腿脚都是浮肿。俗话说，人红过了头就要以紫，发紫就会变黑。
三年自然灾害时，母亲怀上了第五个孩子。父亲看着吃不饱饭的孩子们，看着缺乏营养的妻子，他动了歪念头，利用自己的印刷技术，印制了副食品购买券。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到副食品商店试着买了带鱼，果然没有给看出来。那年月，人们对于吃的东西异常敏感。当父亲多次购买副食品，引起了售货员的注意，向有关部门报告，公安机关介入调查，父亲因为扰乱经济秩序罪，被判刑七年。父亲意外出事，原本幸福的小家倾刻间陷入了泥淖之中。受到牵连最大的要算母亲。母亲大红大紫时，嫉恨她的老劳模马玉兰一直在暗中觊觎，坚持认为邓仁修所作所为，徐英莲一定知情。审讯人员动用了各种手段，父亲交待，母亲确实不知情。父亲被公判这天，母亲也刚刚生下小女儿。她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精神也受到了重创。天天开党员生活会，逼问，批判，他们把母亲说成披着马列主义外衣，而实质上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修正主义分子。无休止的检查，无休止的反省。母亲都挺过来了，因为生活确实困难，母亲也没有奶水，母亲在小女儿出生四十一天之后，忍痛送给了乡下一对没有孩子的中年夫妻。从美女劳动模范坠落到披着马列主义外衣的美女蛇，很多顾客也跑到商场母亲的柜台前面来瞧热闹。因为受不了众目睽睽，母亲恳求去小文具店当营业员。父亲出事时，母亲才二十八岁，四个孩子，每月三十六元一毛钱的工资。不少人都等着母亲的笑话。偏偏这时候，三儿子患了肺结核。常到文具店来的部队文化教员史忠诚帮忙，把三儿子送进部队医院治疗，三儿子才活下来。家里出事后，史忠诚一直在帮助他崇拜甚至暗恋的徐英莲。家里没有了男主人，打徐英莲主意的好男人坏男人很多。一个美丽的女人想守住这个破碎的家，何其艰难。崇拜母亲的史忠诚给母亲写信，结果信落入了马玉兰那伙人手里，她们给母亲扣上了生活作风败坏的帽子，给她发配到食品厂当工人，并开除母亲的党籍。坚持了三年，母亲终于做出了改嫁的决定。她要嫁的这个男人没有生育能力，她设想她与这个男人不会再生孩子，这个继父会拿着我们当他的亲生儿女。这只是母亲的一厢情愿，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不能生育的男人在与母亲成婚后，用尽了心思治好了他的不育症，他和母亲又生了两个男孩。家里的生活十分艰难，继父好吃懒做的本性也暴露了出来，生活重担压在了母亲身上。
小女儿送人时，母亲曾经想到过死。被开除党籍以后，她真的想寻死。生死关头，大刘拉了母亲一把，要她好好活着，让组织和群众看看，徐英莲头上是不是莫须有的罪名。有人故意刁难母亲，让她去干剔猪骨头的活，她知难而进。几年下来，她剔的骨头几乎不沾肉，割起肉来一刀就准。调进民主商场专门剔骨卖肉，从人们视线中消逝的美女徐英莲又回来了。她的热情服务，像以前一样。群众评议，年年仍是先进。拨乱反正时，组织上重新审察徐英莲，为她做出了纠错平反，恢复党籍。支部大会开过后，徐英莲跑到大海边上，放声痛哭。
母亲退休的前一天，部队军人服务社负责人找到了母亲，希望母亲去当售货员。母亲答应了，她把小小的军人服务社经管得风生水起。改革开放的年月，母亲又经营起了自己的小肉食店。因为货真价实服务好，很多老顾客没有忘记美女徐英莲，小肉食店总是顾客盈门，总是供不应求。那一段时间，县城商业界出了一个笑话，国营商场肉食销售额竟然比不过一个退休老太太。母亲一心一意卖肉挣钱，她期待着为儿子们结婚成家，为儿子办体面的婚礼。儿子们一个个结婚成家了，母亲一如既往地一大早起来，蹬着三轮车亲自到批发市场去进货。创业时她亲历亲为，成功以后，她依然事必躬亲。有一天下大雨，县城起得最早的母亲让大水给困住了，一个开铲车的人遇见后把她从大水中解救出来。母亲不缺钱了，何苦还要如此奔忙。在母亲最艰难的时候，有人需要帮助，她时常感叹，“我就是没有……”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我有能力，我不会看着不管。是这样的，只要母亲口袋里有钱，她不会藏着掖着。
退休后，母亲一直担任社区党小组长。街道很会用人，凡是有捐款，有资助活动，他们一定会找到母亲，每逢遇到这样的事情，徐英莲会毫不犹豫地慷慨解囊。自己的儿女不再需要钱了，她把钱奉献给了社会。学校，幼儿园，敬老院，困难家庭，残疾人都得到过母亲的捐助。红颜命薄，七十岁那年，操劳一生的母亲患者了肺癌。因为到了晚期，手术没有任何意义。我们约定，不要让母亲知道真实病情。聊天时，我问母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母亲说，就是想坐到北京去，想看看天安门，看看长城，还有毛主席纪念堂。2001年，我带着母亲飞到了北京。登上了天安门城楼，看了毛主席。在回来的飞机上，母亲用力握了我的手，悄声说，铎儿，谢谢你，妈就是死了，也知足了……母亲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她不愿意让我们知道而已。辞别这个世界的前一天，街道支部书记来看母亲的时候，母亲把她的全部积蓄当作党费，缴给组织。儿女们悲痛欲绝，母亲扬眉吐气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残忍的死神却这样不近人情。母亲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为别人服务了……徘徊在古城街道上，老人们遇见我，总要怀念逝去的往事，总要说起我母亲，徐英莲，是真正的大美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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