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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波先生来到蒙古村小学
来源: | 作者:王立春  时间: 2019-12-02
  和金波老师一起走进丫头营子蒙古族小学的时候,忽然听见学校喇叭里传出《海鸥》的歌声,我的心涌上一股热流,这是金波老师写的歌,学校负责人周守刚老师真是一片匠心,在如此封闭的大山里,不知从哪找到的这首歌。孩子们奔跑过来,大声叫着“金波爷爷,金波爷爷”,上前团团把金波老师围住。金波老师一声一声答应着,弯下腰一个一个搂住他们,头上白发被一缕风吹动,老人家的脸激动得泛着潮红。我看见他的眼睛湿了。
  记得金波老师说,我想在我走得动的时候,去营子里看看蒙小的孩子们。现在,他的这个愿望实现了。
  金波老师还说,见到孩子们的时候,我真想挨个抱抱他们。现在,他们紧紧相拥了。
  我往后退几步,远远地望着他们,眼圈发热。
               
  感谢我儿时的梦想,感谢我一直的坚持。
  因为文学,因为儿童文学,我终于一步一步走近文学的圣殿,也才有机会走到这位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身边,终于有机会把金波老师从课本里请了下来,来到蒙古营子,来到我小时候读书的村小,来到被他的作品浸润过的乡村孩子们中间。
  为这样的相逢,我竟努力了三十多年。回过头去看看这用心血铺就的三十多年,我觉得真值得。
  在那群欢呼雀跃的孩子们中间,有一个蓬头扎脑的小丫头,她也在笑着,有点傻,有点愣,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个有些迟钝的丫头,就是小时候的我。
  金波老师被同学们拥着走进教室,我看到小矮个儿的我被挤到了外头,扒着窗户踮脚往里看。
  看到金波老师精神矍铄地站在教室的讲台前,我多想走进教室,走到他的面前,仰着头,怯声声地对他说,金波老师,这是我的教室。
   
  是的,这是我的教室。小学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我在这里接受了生命最初的教育。
  我想拉着金波老师的手,从教室里走出来,让他看看我的校园,看看小时候的我,让他感觉到当年他曾在这里有过的痕迹。
  就在操场的北面,当年有一个土堆起来的台子,二年级的我拎着课本,屁股上响着哗啦哗啦的布书包,走上台去朗读课文,我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读过《雷锋》,后来也读过金波老师的《春的消息》。
  在黑压压的全校同学面前,梳着两根小辫子、穿着粗布衣裳的我用笨拙的动作表演过《春苗》,后来也唱过金波老师的《小红花》。
  纠结的成长,因为有那样的朗诵和歌唱变得豁然和充满幻想。
  贫瘠的童年,因为有那样的诗和歌的陪伴而变得充实和富有。
  金波老师的作品浸润的何止是这个辽西大山里的校园,何止是乡下这个丑丑的小丫头,那是一代一代孩子舒展的成长,是一个一个盈满诗意的童年。我曾看过一篇报道,年近80岁的金波先生的作品入选大陆和港澳台语文教材(不包括音乐教材)的约有四、五十篇,仅次于老舍先生。而金波先生作词的如《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在老师身边》《小鸟、小鸟》等歌曲早已张开翅膀,飞翔在几代人的心中。
  
  这时,我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地叫着金波老师。见一个年轻的县里来的记者,跑到金波老师面前,激动地要求跟金波老师照相,照完相,站在先生面前,拉着老人家的手,急不可待地把一首《海鸥》完整地从头唱到尾。他含着泪大声向周围的所有人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能见到写这首歌的金波老师,我要把照片带回去,给我的同学们看,我们是一起唱着金波老师的歌长大的!
  看着他,我眼含热泪,是的,此情此景,也是我做梦想不到的呀!
  金波老师慈祥谦和地笑着,脸上呈现出一种美仑美奂的光彩。这样的光彩,和他的文字正相配。
  
  我坐在教室里,坐在过去和现在的时光里,有些恍然。我的座位上,左边是正在成长的蒙族女生包图娅,右边是我过去的蒙族同桌男生嘎达。这个教室,我好像生活了一辈子。小时候成长,长大了,长累了,又回到教室重新体会成长。我了解教室里的每一个孩子。
  一教室的纯朴,一教室的村里孩子,近80%的蒙族学生。
  他们红彤彤的脸蛋亮闪闪的。金波,这位作家的名字,他们早就熟悉了。
  金波老师站在黑板前,笑得那么灿烂,脸上泛着光辉。这个教室里的孩子,他早就和他们熟悉了。
  
  2008年,也就是去年,在北京召开了幼儿文学六十年大会。在会上,每个人有十分钟的发言,我有机会把在蒙古营子体验生活的经历讲给与会的作家们听。当时,做为辽宁省委宣传部四个一批人才,我到了这所小学,了解了一些孩子们当下的学习和生活。当我把这些偏远山区的孩子极尽窘迫的生活讲给大家听时,许多人都流了泪。会后,满头白发的金波老师找到我,悄悄地塞给我《幼儿画报》刚刚发的一千元稿费,让我回营子向孩子捎上问候,说让我用这点钱请孩子吃一顿肉。当时已泪奔的我推辞不了,只得收下,带着这份浓厚的情意,我回到营子。
  那时,感觉回营子的路上已不是我自己,是金波老师在暖暖地陪着我。
  我给孩子们讲金波老师的托咐,给同学们发用先生稿费买的棉手焖子。冬天教室的火炉子旺旺地着,孩子们的眼泪不知流了多久。我和他们一样,任由泪水纵横。才知道,如果一个人的爱浸满了别人的泪水,那么,这种爱,一定是生出了根,它将深扎在生命里,一辈子茂盛。
  带孩子们去村里的小饭店吃肉,两张桌子上摆着大盘子锅包肉,孩子吃得那个香啊。我微笑着想,不知道国宴是什么滋味,但孩子们那种吃的投入和享受一定会远远超过国宴。孩子们一边尽情地吃着,一边脸红扑扑地看着我。金波老师要是知道这些会怎么样呢?我拨通了金波老师的电话,把这种情形讲给老人家听,老人家高兴的声音从遥远的北京传来,我让孩子听,孩子们一起和金波老师说话,用蒙语说,用汉语说,远方老作家的心就这样和孩子们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金波老师后来跟我说,我当时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听到他们用蒙语跟我说话,高兴得不得了,我真想见到他们啊。
  
  今年夏天在浙江海门召开全国儿童诗年会,见到了金波老师。老人家提出了一个想法,他说营子里的孩子们给他写了不少信,画了不少画,那么真诚和纯朴,让他感概不已,他很想念这些孩子,他说想在自己腿脚还能行,还走得动的时候,有机会一定到营子去看看,见见孩子们。
  我回来把这件事向上级领导做了汇报。省委宣传部、省作家协会和省儿童文学协会非常支持,并向金波老师发出了诚挚的邀请。我一路开着车,带着从北京坐火车赶来的金波老师,一行人向离省城200多公里外的辽西蒙古营子进发。
   
  “金波爷爷,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请问金波是您的真名还是笔名?”
  “金波爷爷,您从北京这么老远来看我们,为什么呀?”
  教室里,孩子们围着金波爷爷,用山里孩子特有的执着,连珠炮似的向老人家发问。金波老师笑着,一一地、诚挚地回答着孩子们的提问。九月的阳光从教室外面照进来,温暖而又强烈。老作家一边回答问题,一边不时地环顾着教室,环顾着这个一直让他牵挂的教室,一直牵着他心的孩子们。他早就了解了孩子们的生活,今天,他又亲眼看到了。土铺成的地面,旧得裂缝的桌椅,露窟窿的木门,一条一条对接成的窗玻璃;冬天,教室里烧着火炉子,炉筒子从教室中间穿过,寒风无遮无挡地从门外直扑进来。他能感觉到他们的冷。这些孩子,脸上的色泽比不得城里孩子的光鲜,他们有的正在长个子,由于营养不良,脸上起着癣。他们每天中午只嚼一袋五毛钱的干脆面就一根五毛钱的冰棍,或者吃价值一元钱的面包,然后舀一勺子教室后面水桶里的自来水,喝下去,那是他们长年的饮料。许多孩子每天都忍着吃不饱中午饭的折麿。他们许多人,家里贫穷得平均一个星期才吃一顿肉,有的还吃不上。看着这些,想着这些,老人家在一一回答完孩子们提问的时候,对大家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们问题呀?孩子们大声说,可以。那么,我想请你们给我讲讲你们最快乐的事和不快乐的事。
  忽然一下子,我为老人家这个提问心里感到暖暖的。他避开了让乡下孩子难堪的关于贫穷的话题,他知道乡下孩子的自尊心有多强。他把孩子的尊严包裹起来,放好,然后敞开自己的心,让他们自在地谈自己。
  孩子们给金波老师讲学校讲老师讲爸爸妈妈,讲自己的快乐和不快乐。那些快乐和不快乐有时和自己放的羊在一起,有时和自己收割的玉米在一起,有时和山里的蘑菇在一起。和城市孩子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乡下孩子,他们的快乐和不快乐都带着浓浓的山野味道。
  听着孩子们朴素的讲述,老先生的心一定是被抓得紧紧的。我能看出他脸上的激动。他把自己对孩子做事的理解对孩子观点认同都告诉和传达给他们,一字一句,都饱含着深重的爱恋和怜惜。有些事情,无法改变,比如城乡的差别,比如教育的不公,比如竞争的惨烈和未来乡村孩子上升通道的狭窄,但老先生只能轻轻地说,轻轻地安慰,不能点破任何。我记住了他的几句话,说这几句话时,他的表情凝重,力量铿锵:孩子们,你们的故事让我感动,让我深深地感动。你们生活条件不如大城市,但你们懂事、坚强、勤快,你们的精神世界一点也不次于城里的孩子!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给老人家长时间鼓掌、敬礼……
  包靖雯把自己的红领巾解下来,跑到前面给金波老师戴上。
  包志彬用蒙语为金波老师唱了一首歌。
  李云飞拿着一幅蜡笔画的画,献给金波老师。
  董佳琦为金波老师朗诵了一首蒙古小诗。
  张曼玉走到前面,领着同学们一起背诵起了课文《阳光》,那是金波老师的作品。
  “……谁也捉不住阳光,阳光是属于大家的。
  阳光像金子,阳光比金子更宝贵。”
  在这样的清朗的孩子的声音里,我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好。作为金波老师的学生,一个写童诗的人,我特意写了一首欢迎金波老师的童诗,请同学们朗诵给金波老师听:
   
  ……
  走吧  亲爱的爷爷
  请您到我的家里坐坐
  院子里去年的玉米刚刚卖掉
  换上了新买的摩托车  四轮子拖拉机
  走吧  亲爱的爷爷
  我们领您去见见我们的父母
  他们会给您沏一杯浓浓的红茶
  给您唱一首悠扬的蒙古歌曲
  走吧  亲爱的爷爷
  去看看我自己修的自行车
  去看看我自己设计的幻灯机
  我家的电视图像虽然不怎么清晰
  但加上想象  动画片中的故事就美丽无比
  ……
   
  周守刚老师头一天晚上特意跑到三四十公里外的县城里,买来了裱好的宣纸条幅,请金波老师给学校留一句话。老先生没犹豫,他提起笔来,写到:“孩子们,你们像一朵花,而你们的心灵像一座花园。”
  守刚老师的蒙文书法也不错,他写了一幅蒙古字,译过来是“尊敬的老师”,双手捧着献给他心中的最尊贵的老师。
  学校最后一趟房左边的教室,有一台能打字的电脑。现在,这个教室除了这台电脑,应我的要求,已变成了一间简易的图书室。这里面有我自己捐来的儿童文学书籍,也有在我的召唤下,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朋友和编辑寄来的书和杂志,贴着墙排成排,专门等着孩子们看。
  金波老师走进来,把自己从北京带来的书摆上,左看右看,沉思不已。
  他把我叫到操场上,悄悄对我说:“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能不能在这间教室建一个图书馆,我把我的一些藏书发过来,再发动全国的儿童文学作家和相关的出版社杂志社,捐一些儿童图书过来,把图书馆做得稍大一点。我先拿点钱,让学校找人打几个书架,这样书就能摆上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太阳正在缓缓地往西山落下。金色的余辉照在老人家的脸上,泛着柔和的光芒。
  学校里静静的,校门口,有几个六年级的孩子还没走,我知道那是在等着送金波老师。校前面不远就是村里孩子们向金波老师炫耀的大桥。如果这个图书馆建成,这些孩子们就有更多的课外书读了,这个最好的大桥也像这里的孩子一样,每天每天都能听到来自远方的好故事了。
  是的,孩子们的,这里的生活,一定会像金波老师在课堂上说的那样,不会因为生活的贫穷而精神也贫穷。知识会改变命运。
  静静的,我发现金波老师在望着我。我又听到了他在说,说得异常和缓:“你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儿童诗人,写的和做的都很不错。这是你的母校,如果你觉得我和我的作品还受你和孩子们喜欢,并且能一直喜欢下去,就建这个图书馆吧。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生命的时光所剩不多了。我肯定比你早离开这个世界……等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想,村里的孩子们会因为这些书籍记起有这么一位老人,曾为他们做了一点实在的事。你呢,也会常回到营子,看到这个图书馆,就会想起我这个人。”
  我把头转过去,不让老先生看见我涌出的泪水。
  只能深深地点头。
  那么,就把这件事放在明年春天吧。那时候,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先生的身体和精神一定很好,到时再请他到营子里来,事先把书架打好,把一部分书摆好,让他看看,再让他饱蘸浓墨,为村小图书馆题个匾。到时候,就把这个图书馆叫“金波图书馆”吧,这句话,我放在心里,没有对老先生说出来。
  为了一位老儿童文学作家的拳拳之心,为了母校孩子的未来,为了圆自己心中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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