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的门罗在诺贝尔奖获奖致词中说:“我希望我的故事是关于生活的,不是让人们说是不是真理,而是感受到写作带来的某种奖赏。这并不意味这必须要有快乐结局还是别的什么,但故事所讲述的林林总总能打动读者,读完小说后会认为自己是个不同的人。”
小说的意义在作家手里似乎不难做到,心平气和地写好一个故事就够了。它就是均匀稀释在一个故事里,而讲故事的角度、手段,方法、技巧也能助长意味与思想的诞生。这就是为什么评论家煞有介事地解读一部作品时,作家往往一脸无辜的表情,声明自己没有多想,只是没心没肺地写了那么一个故事。所以,海明威才委屈地说,海就是海,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狮子就是狮子,“人们说什么象征主义,全是胡扯”。
《腊八雪》(刘兆林)写的是一对老人与一条小狗的故事。小狗名叫二乐,原本是一条流浪狗,不停地被主人抛弃,最后被我家收留,开始了有吃有喝有主人的好日子。二乐无以为报,就是每天早晚各遛我半小时。后来二乐去检一根脏骨头,被我训斥在腊八雪天离家出走,然后便不见踪影了。我在锅炉房后面的一座小雪山上找到了二乐。二乐是来给他的一家妻小送吃的来了,送温暖来了。她的妻子就是从前一起流浪的小黑,它刚刚为二乐生了一个狗崽。我发现一家三口时,小黑已经冻僵,二乐和狗崽也快不行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狗,用自己的品德融化了腊八雪,照亮了腊八的雪夜。读小狗二乐的故事,能读出高贵的“狗性”,相反“人性”的种种不堪也纷纷亮相——恶意,卑微、冷漠、出尔反尔、躲躲闪闪,你会有人不如狗的慨叹。《腊八雪》为选取寒冷的腊八雪天为背景,它就像一件冰冷的屋子,这件冰冷的屋子却靠一条小狗身上的体温来取暖。一个并不惊天动地的小故事竟然传达出触及灵魂的意味,你能说这不是作者的本意吗?
《大博主》(郝万民)可以当做一个博主的奋斗史、发迹史、落寞史来读,故事的主角魏仁民是一个文化关机的闲散人员,自从在新浪开了一个博客,靠编造不靠谱的经历、抄录励志的哲理小段,居然赚取一大批粉丝,竟然把自己打扮成为一个“有才华、有思想的大作家大教育家”。最后,连魏仁民自己也相信了这个虚构的魏仁民。故事的结尾,魏仁民被带到公安局,又被送到精神病院,在他的档案材料里还发现他曾经盗窃过名家字画、骚扰过女同事。《大博主》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冷幽默,充满戏谑的意味。读这个故事,能感觉到作者写作时的兴致勃勃,你会觉得他有些不节制。可是这些浩浩荡荡铺衍而来的生动细节绝非过剩,它恰好有力地支撑了靠忽悠发迹的主人公的性格。故事本来就是一种存在的状态,本来就包含着无穷无尽的含义。《大博主》里面的含义就在那些荒诞的、过剩的细节里面。
再说说《滋味儿》(女真)。这篇小说的滋味是从哪里来的呢?小说通篇都是一个老人对老伴儿——秀的讲述,从柴米油盐讲到柴米油盐,里面也有一点对往昔的追忆,非常考验你的耐心。从絮絮叨叨的讲述里,老人的生活才徐徐展开,可是你仍然无法品出这个故事的滋味,它太平淡了,甚至是平庸。它不能满足你对一篇小说的期待。可是你又不愿意半途而废,这不仅仅是对一个小说家的信赖,也因为你能感觉到这篇小说还没有完成应尽的义务,于是你任由这个老人继续絮叨下去。终于熬到结束准备大呼上当的时候,你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老人的讲述一直对着老伴的遗像,老伴儿死后把自己捐给医学院,只留下这张照片。于是,之前的絮叨一下子放光了,零碎的油盐酱醋一下子闪亮了。这个平淡的故事经过最后一次翻炒,也就有了味道。就这样,一个故事,加上别有用心的讲述,由此产生了种种意味,深刻的思想、独特的立意也随之诞生了。这大概便是门罗所说的“写作带来的奖赏”。
《中街的错误》(周建新)写的是一个巧合。一起交通事故,一个母亲的错误处置,让两对母子生离死别,活下来的母亲和活下来的儿子却因为同一个电话号码巧遇。这个巧合编织得非常严实,无懈可击,同时作者也在这个绝妙的巧合里面蕴藏了深刻的怀念、悔过,这个巧合的本身也能引导你去追问一些终极问题。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总会让人相信,他的好故事礼貌一定蕴含着美妙而深刻的寓意。
《天桥》(李铁)写的是一个重组家庭中男人女人、男人女孩、男孩女孩之间发生的故事,作者以其中女人的角度讲述,语调平静地讲述这个家庭的过去和现在。枝蔓旁出,为读者预留了多个通道,意味深长,意旨丰富,显示出作者很圆熟的叙事技巧。《钟点房》(安勇),故事传达的是中年情感的绝望体验。《梨木雕花椅子》(郭金龙)的故事里能读出一个摇摇摆摆的人物,这个人物困惑、醒悟、抉择。好的故事像一个透明的湖泊,让小说的价值尽收湖底,供人细看,又得一览无余。
《工亡事件》(纳兰佩鸿)是一篇真正的社会政治小说。它有别于那种探索官场生态,沦为官场指南的社会政治小说。相反,它以另外的政治敏感,从一个工人伤亡事件中敏锐的捕捉到转型期社会利益格局的变化。李爱民原本是一个国营企业的工会主席,企业改制为后,他仍旧兼任这家私人企业的工会主席。工人伤亡事件的发生,一个难题摆在他的面前,作为工会主席,他究竟应该代表老板的利益,还是伤亡工人的利益?故事结尾写到工人们要酝酿成立自己的工会组织,李爱民辗转难眠,梦见一群工人侃侃而谈看见“他们的心脏正有力的往外挤着血液,一股一股的,无边无际地流淌”。到这里,故事的意味一下子深长了,思考的力量也抖落出来。
这几篇小说,或者以巧妙的巧合取胜,或者靠枝蔓增加味道,或者别有用心地抖落包袱…… “思考”与“意义”都不着痕迹地分布在故事里,一定程度代表着近期辽宁短篇小说的创作水平。让小说的意义均匀分布在故事里,这是成熟的小说家的能事。
上一篇:2013年辽宁长篇小说巡礼冬之卷
下一篇:2013年辽宁诗歌文学巡礼冬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