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热胀冷缩不仅是自然界的普遍现象,也是人的心理或情感状态,包括我的本季度——冬之卷诗歌扫描,会尽量减少篇幅,避免拖泥带水,不再无端枝蔓。在北方,除却温室或者记忆,绿色已经远逝,偶尔的一两排松柏,周身覆盖的尘霾假扮苍郁,仿佛一夜之间年长了十岁。于寒冷中被青睐而不愿再旁视其他的作品,一定能在心灵的枝头上蓄芳藏蕊,喧闹春意。
二
在秋天,我忽略了张凡修,或者说没有读完张凡修,竟然略过他在《中国诗歌》第七期被以“头条诗人”栏目刊发的《瞬息归于空旷》组诗三十二首。张凡修的诗越来越受到编者的重视和读者的喜爱,除了“凡修体”拥有的艺术品质外,还在于他能够数年如一日地葆有乡村题材不变,在口语、方言、书面语和流行语之间创立了自己的语言系统,尤其在处理诗歌“大”与“小”的语义演变上确定了自己风格。比如,张凡修的诗,题目很哲学、很理性,带有形而上的概括浓缩;而在抒写过程中,往往又很鲜活,很感性,带有形而下的末梢细节。诗人就是要从针鼻儿大的窟窿里释放斗大的风,从滴水的晶莹中频频反射太阳的光芒,从秸秆的燃烧中升腾起精神的火焰。“再没有,比一株芝麻/拥有更多的果实了”——“爆裂是瞬间完成的。在辽阔处/人民富得流油”。如此生动浩瀚的当代性句子,是张凡修的专利。诗人在努力践行自己的创作主张:“诗歌是慢,是轻,是减法;诗歌是冷静,是塌心,是降低……”张凡修诗作经常出现的“母亲”形象,不仅是生命的符号文化的符号,更是土地的化身阳光的化身雨露的化身,具有穿越现实的象征意义,“母亲”疏导料理着词语意象,每每都有温暖茁壮的健康身影,焕发出改革开放以来乡村巨变的成就感。
林雪在《诗刊》十一月号上半月刊“视点”栏目发表《独自走远》组诗八首,其视野、胸襟、境界的广角式开放,把自己的创作无疑又提高到了一个新阶段。我们至少应该注意诗题的两层含义,一是“独自”。诗歌精神的个体性张扬更多的时候是在一己的孤独之时发生,虽然文字背后的经验具有和者共鸣的普遍性。只有“独自”才能“陌生”,所谓“独辟蹊径”才是艺术呈现的原创走向,所谓“人云亦云”不吝是诗歌创作的大忌。二是“走远”。女性诗歌创作的命题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被提出之后,虽然成果显著,但是并不排除往复徘徊的循环停滞状态,特别囿于题材限制,往往陷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难以自拔。林雪的豁然转身,是对循规蹈矩的当下的一次意义上的更改和提升。不再局限日常生活的存在哲理,不再局限个体生命的内心体验,而是以强大的精神气场和深邃的思想维度,揽苍穹河谷季节阳光入怀,以一种忧伤和痛楚的视角反思我们的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态。诗人多重角色的时间性转换,彰显出驾驭题材深化主旨的轻车熟路。为了爱,可以恨,恨铁不成钢。《为一个孩子朗诵诗篇》作为身体里发光的记忆片段,几乎成为诗人不绝于心的永久性情绪,如同弯弯月亮的弯弯忧伤,无限放大着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距,令更多的人忧患于民族的心痛。
三
《海燕》杂志坚持把“2013辽宁新诗大展”进行到底,本季度推出宋晓杰、赵明舒、张忠军三位诗人的代表组诗。读宋晓杰《荒野的孩子》使我想起“文明的孩子”的切身遭遇,后工业时代的物质化生态分明把属于人类本身的质朴粗犷天籁自然等生命原色的气质丢失殆尽,我们的生活现场几乎就是一场场假面舞会。都市生活的贵族化,乡村耕种的无机化,艺术创作的同质化,就连我们吃的五谷杂粮,也被包装得像改变了出身,高粱、小米、绿豆们绅士淑女得很……诗人不忍卒读,呼唤现代人的灵与肉回归土地的诚实回归家园的朴素回归民族家谱的尊严。这种寻求精神土壤的生命迹象,是宋晓杰近期诗歌创作的一贯主题,她以荒野的原始力量来抵制灵魂被粘贴、被克隆、被假设、被遮蔽等诸多生命假象,化强大的客观物象为自己内心的激情,渲染田野的微绿,着色鸟群的欢歌,点缀春天的桃花……故国山河的原动力又一次成为现代人的生命之锚。赵明舒的《看云海酷似群山,或微风吹袖》颇具画面感故事性。组诗或以人物出场,如《旅馆服务员小张》《洗衣服的妈妈》《下夜班的孟》《负气的芸》《胡小丽》等;或以静物事态亮相,如《玻璃》《山路》《梅花六》《书架》《捉迷藏》等。诗人从生活的常态中揣摩人物心理归结事物秩序,诠释生命存在的各种合理性,放弃抒情,着力叙述,几笔白描,画龙点睛,偶尔的一两句议论,锦上添花,让惯常的生活现象集聚起人性的表情,悲喜交加。乍暖还寒的细节描写,不时提取社会或人生的本质部分。赵明舒以诗歌角度,解析着我们的时代和人性。张忠军的《原因》本身就是一种艺术生态:精致、唯美、不染杂尘。诗人不想叱咤风云,不想铁马洪流,不求惊涛裂岸只为滴水穿石。尽管表现题材是略带残酷的现实,可他总会轻涂一层柔曼色彩,并不乏浪漫气息;即使是锐意批判,也要风花雪月地喻示。张忠军以情感的内敛、词语的洗练、细节的经典为自己的诗歌创造了很好的表达方式。
四
李皓在《诗刊》十月号下半月版发表组诗《创可贴》七首,在《西湖》杂志十一期发表《李皓的诗》七首,标明诗人的创作已经进入到最佳时期。韩作荣曾对《李皓的诗》给予准确到位的评价:“有敏感的神经和对事物细致入微并有自己发现的观察,以及对社会、人生独有的感悟与理解;诗重感性,却渗透着理性,是主观与客观融合、有风骨的文字。语言的表达亦不拘谨,自由且放达、准确。”统观这两组诗,诗人并非单一地给作品命名赋予意义,而是让内心的河流往复浸泡自己选择的意象,似乎都是在稍作停顿之后才渐次登场。因此,李皓的诗具备鲜明的知性品格,每首诗也很难用一两个明晰的主题来解读,这便是他作品的复调多义功能。李皓用哲学的笔墨打点周边,让人间万象即刻变作“有意味的形式”。《苹果独语》的生命沧桑,《创可贴》的爱情宣言,《向日葵》的成长伤痛,《时间之间》的情感留白,《普陀山桃花》的心灵觉醒,《对门沟》的生存对比……诗人耳听八方,心游万仞,以自己的体温衡量世界,凭藉犀利且滞重的理性思索,让我们的时代不再轻浮不再虚幻,于物质的泥沼中长出一株株精神白莲。
川美在《诗潮》十二期发表组诗《在时间的河上》十三首,其纯色的抒情语境所衍生的意义一时间让我感慨颇多。看多了杂陈琐碎的叙述,听惯了隔靴挠痒的议论,诗歌终于又让川美牵手,回到了自己的抒情主体。现代与后现代繁衍派生的多种诗歌写作方式,很长时间压抑着一些诗人的抒情之翼,因为中国诗歌有过心灵被简化、精神被曲解、个性被共性取而代之的伪抒情历史,所以更多的时候诗人们是需要提醒自己:减少抒情。川美敢于亮出自己的艺术底牌,完全是基于自己对诗的抒情方式的驾轻就熟,重要的是她心底流出来的声音,是生命的率性舞蹈,是心灵的本色写真。在《秋风与槭树之舞》中,诗人写道:“倒下吧!我已无意将什么扶起/最后的舞台上,只有你——/美艳的霞帔轻擦我手臂”。在《此刻》中,诗人写道:“试图抓住稳固的事物/以抵制不能自已的下沉/而那勉强被抓住的/竟也染上不能自已的命运”。川美把秋风、故地、心神、梦境、黑夜以及杯子、圆石等静物当作自己或者几代人的年华,表现女人们不同地点不同背景不同命运之下的生离死别爱恨情愁,而它们却无奈地跟随时间飘然而逝。诗中的时间凝固永恒,个人的情绪蔓延流动,动静迭出的人生画面让诗人的哲学界定超脱而大气,从容并坚韧,柔软地呈现出女性生命在某个历史阶段的精神向度。
海默在《诗刊》十月号下半月版发表组诗《断章:一生中的好时光》六首,是“顾影自怜”地对青春年华的珍惜和追忆,外界的风吹草动,都会使得作者的内心改变颜色,或深或浅,写满哀怨、感伤、隐忍、喧哗……一些情绪被诗人重复着,节奏和语气的抑扬顿挫让生命的质感张弛有致,昨天、今天、明天的三重交映抒写,让诗人的情感指向不再单薄不再孤独。李小泉在《诗刊》十一月号下半月版发表组诗《辽东湾》七首,弱小生命的崇高伟大,顷刻间在读者面前耸起一片参天松林,蚂蚁、蜻蜓、野兔、羊群、小草、花卉等自然界的生物之所以生机勃勃无忧无虑,是因为生长在辽东湾的家乡土地上,血缘遗传的因素固然重要,诗人的言外之意不言自明。李小泉带着古典韵致,以细腻的抒情笔调,呈现出故土家园的季节之美,实在是普通生命阶层的自由清唱。
柳沄在《绿风》五期的《此刻之内》组诗,刘川在《扬子江》六期的《刘川的诗》组诗,玉上烟在《钟山》六期的十六首和在《红岩》五期的十四首组诗,微雨含烟在《诗刊》十二期的《信笺》组诗,李霞在《诗潮》十二期的《两个人的车站》组诗,宫白云、衣米妮子、苏笑嫣在《诗选刊》十二期的《出生地》《内心的河流》《山林、少女和流浪的月亮》等组诗,都让辽宁诗歌的进步感动着这个冬季。
五
跳水运动员田亮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缺少深刻度的社会头条,无论比赛还是表演,可他说过的一句话却让我刮目相看。他说,做一个运动员,最大的体会是没有安全感,每一场比赛都是一个命运。假若引申一下,我以为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面临的是心灵的危险性,每首诗其实也是一个命运,自己所运用的词语意象能否安全抵达精神磁场艺术情境,决定着这首诗能否成功。一首好诗的诞生,往往是内心真实人性善良技术美感等多位融合的最佳形态,尤其是一首令人怦然心动感怀至深的旷世作品,一定为人性光辉最为鼎盛的期间产生,在此我提出诗歌的人性美学说法。在诗歌表现走向日常生活诸多题材的当下,对人性微妙细节的掌控肯定会加大诗歌的表现力度。我想起杨振宁在结婚前夕对翁帆所说的话:“人生非常复杂,没有绝对的对与不对。赞成你将来再婚,是年纪大的杨振宁讲的;年纪轻的杨振宁,希望你不再结婚。”生命的丰富,生命的矛盾,生命的无限可能,生命的瞬间休止,的确为诗歌创作提供了永不熄灭的火种。
黄永玉说:“表叔(沈从文)是个很规矩的老实人,一辈子朴素地生活和工作。他不像我。我是盐,他是棉花。如果历史是雨的话,他将越来越重,而我将越来越轻。”别为暂时的轻重迷惑,时间会鉴别一切,让自己的诗歌绽放为一朵朵棉花,只有经得起历史的淋浴,才能成为生命之重,成为中华文化的精品。冬日已尽,雨水将至,漫天的湿润在等待我们,只要诗人拿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