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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脚下
来源: | 作者:范志军  时间: 2019-12-02
  三山脚下的跳石沟村像一条被冻僵的蛇蜷缩在冷风中。
  大清早,整个沟里的土道上溜光地看不到人,就连平时流着鼻涕,手脚冻得开裂,整日疯跑的半大小子也不见了踪影!一条老狗冻得不敢呲牙,夹着尾巴找个背风的地儿眯了起来;东沟口老井旁那棵老榆树萧瑟地立在冷风里......
  突然,几声“噼里啪啦”的鞭炮,给寂寥寒冷的小屯带来几许生气,老榆树上几只乌鸦受到了惊吓,“嘎,嘎”叫着飞走了。
  其实那声响不是放鞭炮,而是赶马车的大皮鞭子甩出的响,那响动像极了放鞭炮,比鞭炮声还脆亮!
  这响动是沟西头老苏家弄出来的。
  老苏家三丫头今天满月。
  苏家老大是赶大车的把式,媳妇翠芬过门后一气给苏家生了两个丫头,到第三个时,又是烧香又是许愿的,没曾想到落地时还是个没把的。因为不随心,满月这天也没打算办满月酒什么的。   
  翠芬连生三女虽不怎么可心,但也没遭到公婆的白眼,因为公婆都过世了。苏老大虽然不很乐意,但因疼爱媳妇,倒也没摔盆打碗的。只是时不时地捋着赶马车的大鞭梢子瞅着炕上横躺竖卧着的三个丫头发直。这不,大清早的,就在当院甩起了皮鞭子。媳妇知道老大那是发泄肚里的憋闷,因为老苏家这份看家的车把式手艺到他这辈儿,绝了!
  翠芬有一打小就要好的姐姐叫云莲,二人脚前脚后嫁到沟里。翠芬在苏家,云莲嫁到沟东头的宗家。作姑娘时两姐妹齐头鬓脚地在一起玩,出阁后又比赛似的过日子。苏家媳妇一口气没喘齐刷刷地连生三个,清一色的丫头;可宗家媳妇云莲不管咋着急上火就是不开怀没有动静。人就是这样纠结,翠芬这头为生丫头闹着心,沟那头的云莲却对翠芬眼热的不行。这不,也不管人家办不办满月,冷天寒地地跨个装满鸡蛋的筐,嘴里哈着白气给翠芬妹妹下奶来了。
  翠芬正抱着小苏三喂奶,云莲急慌慌地跑进来,大冷的天,满脸却滚着汗珠子。
  更让翠芬惊讶的是,云莲的怀里竟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
  翠芬张嘴没等问,云莲就哭着声跟翠芬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云莲给翠芬下奶,走到老榆树下,见道上趴着个人,再仔细瞅,是一个女人搂着个小男孩伏在井沿旁。云莲迟疑一下,想迈过去,可一条腿跨过去了,另条腿却被一只手牢牢地薅住了。云莲回头,见那女人张大眼,巴巴地望着她。嘴里费力地说,大姐,救救孩子......
  也不知冻了多长时间,小男孩的脸上挂着白霜,一点声息也没有。翠芬迟疑一下,对云莲说,该不会没了吧?云莲摇头,我刚才还听过,心口窝有动静。
  正说着,房门咣当被推开了,是苏老大。只见他脸不是好色,气喘不匀,冲着大家伙就喊,不好啦,鬼子进村啦!保长领着,从沟东头一家一户地往这边来。说是三山上的抗联头刘麻子的老婆带着个孩子猫到咱这嘎达了。
   云莲一听,抱起男孩就往外走。可两条腿紧捣动,就是使不上劲,双腿抖个不停......
  翠芬忙喊,云莲姐,不能走!你这时候带孩子出去,不等于把羊往狼嘴里送。
  那咋办?云莲带着哭腔。
  翠芬放下苏三,起身抢过那男孩,往身后的炕上一摁,然后将苏三的小被、小褥子还有洗没洗,换没换的褯子,尿布一股脑都蒙在了身上。怕不严实,又一把将被垛子扒拉倒。云莲问,闷不死?翠芬把身子靠在被垛上,把小苏三奶在怀里,听天由命吧,总比给鬼子掏去好!又对炕上的老大、老二两个闺女,一会有人来,啥话也不许说,就哭,知道不?两姐妹惊恐地点点头。
  翠芬冲苏老大,你去外面看看!
  老大一抹身出去了,一抹身又回来了。
  保长带着人进院了。
  保长和两个二鬼子用枪一挑棉帘子进了屋,一屈鼻子,顺着骚尿味就奔小苏三来了。翠芬将怀里的孩子抱起来,两腿一分,嘴里“嘘嘘”着给孩子把尿。
  保长两只灯泡似的眼睛立时就给浇灭了。嘴上不干不净地就骂上了,他妈的,骚丫头片子。
  又扫听一眼炕上那俩,炕上那两姐妹象接到口令一样,一张嘴,“哇”,齐刷刷地哭了起来。
  保长厌烦地挥挥手,问炕上的翠芬,见没见一个匪婆子带个男娃子跑过来?翠芬一边嘴里“嘘嘘”着,一边说,这屋里除了保长大人和二位长官,男娃倒是有一个,她拿下巴努了努苏老大。苏老大翻翻眼皮子想说什么,没敢。
  一个二鬼子用刺刀指了指云莲,她是干什么的?翠芬说,那是我姐,今个我三丫头满月,下奶来啦。另一个二鬼子摇摇头,真没用,抱了好几窝,就没个带把的!
  翠芬说,大兄弟说的是,但也不能全怨我们娘们,老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们爷们打啥种,我们这地里就结啥果,怪我们当家的不中用,要是换了兄弟你,保不准能生出个狼虫虎豹大英雄什么来着!
  那二鬼子咂咂嘴,就觉得这话有点不是味,正想发作,门“咣当”开了,进来一个挎短枪的。冲保长喊,什么情况?保长忙说,队长,刚搜过,除这老家伙一屋子全他妈的是丫头。没我们要找的人。
  那队长拿眼睛扫一圈屋里的人,对保长说,匪婆子找到啦,妈的,跳井了。赶快找辆车,拉到县里,领赏!
  保长问,那孩子不找啦?队长瞅瞅外面,天不早了,再他妈磨叽,碰到麻子头,还不得冲你我讨老婆孩?
  保长一缩脖,队长说的是,太君问就说那小崽子被狼掏去了。一指苏老大,这现成一赶车的,赶快,套车,走人!
  苏老大小声咕哝,我这正侍候月子呢。
  保长骂,别他妈不识好歹,给长官惹烦了,不信把你这房燎了!临出门,将云莲拿来的那筐下奶的鸡蛋顺走了。
  翠芬撂下小苏三就翻被垛子,三划拉,两划拉把小男孩划拉出来,那孩子一声没响躺在那儿,一团尿垫子严严乎乎地蒙在脸上。翠芬一伸手扯下尿垫子,用手去拍孩子的脸。云莲这时也缓过神来,三步两抢地奔过来。翠芬一咬牙,大拇指用上劲照着孩子的人中就按过去。
  小男孩的父亲是三山上有名的土匪刘麻子。自打鬼子侵占了东北,刘麻子就放下劫大户的活儿,在道上干起了砸军火、劫粮车的勾当,专打小鬼子铁路、公路交通线的主意。起初小鬼子以为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给几个钱,封个官,收买过来为我所用。可没成想,这个麻子头还挺硬,说,土匪不假,但不出卖祖宗。不但没收敛,反而折腾的更欢。鬼子这才觉得没那么简单,这土匪跟抗联差不多。
  夏季春秋有庄稼有林子,鬼子兵力有限对大山深处的刘麻子奈何不得。到了冬天,鬼子就集中兵力对大山左近的几股抗日武装进行清剿,就便也将刘麻子当抗联处理。一个夜晚,刘麻子的队伍突然和鬼子相遇,猝不及防,刘麻子带着几个兄弟在前面顶着,让队伍赶紧突围。刘麻子的老婆抱着三岁的儿子跑着跑着就和队伍跑散了,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中了枪,跌跌撞撞跑到跳石沟口,一口气上不来就倒在老榆树下。
  刘麻子几个顶了一会,不敢恋战,便趁着夜色突围了。鬼子没抓着刘麻子,只抓住几个受伤的,连打带吓唬地一审,有个呛不住的就说了刘麻子老婆和儿子的事。鬼子估计一个妇道带着个孩子三更半夜的也跑不太远,就连夜部署在三山左近的村屯大搜捕。
  云莲给翠芬下奶将小男孩救下躲过一劫,但孩子的母亲却为保护孩子也怕自个落到鬼子手里就跳了井。为这,云莲还好一阵懊恼,说当初该把娘俩都救下。翠芬说,都救下就是都救不下,还说云莲姐你也别太自责,每个做母亲的遇到这样的情形都会这样。
  小男孩被翠芬一指头点醒后,就成了宗家的宝贝卵子,云莲更是视同己出,起名宗宝。小宗宝很乖很灵很讨人稀罕,但却落下一个毛病咋整也没则,那就是一瞄到小苏三的影就反胃就想吐;一听到小苏三这个名就尥得远远的。宗家早就盼子心切,宗老爷子就把宗宝当亲孙子待,生怕鬼子说不准啥时再来个回马枪。也不管云莲舍得舍不得,就把小宗宝送到绥中县城的大伯家。                                                                                       
  日子撵着苏老大的车轮子转,一晃,10多年过去了。小苏三长成了水汪汪的俊姑娘,两个姐姐也都脚前脚后地嫁了人,苏老大一家就剩下老两口带着苏三过日子。
  这天,该是老大收车的时候了,可就没见老大的影和那头灰骡子熟悉的“嗷嗷”声。苏三娘早就将饭菜弄好了温在锅里 ,还让小苏三到院门口望了好几趟。
  这些日子小鬼子好像挺吃紧,一车车的鬼子兵从铁道线往北边拽,说是大北边的苏联人要出兵;与此同时,三山附近的抗联加紧了对铁道线的袭扰。昨天夜里,车站方向时紧时密地响了好一阵子枪。今个一早,苏三娘就不让苏老大出车,老大说,不出车,三口人扎脖?再说,人可以饿上几顿,那哑巴牲口一顿不吃也不成!
  正当苏三娘俩心里七上八下的功夫,院门“哐当”一声响,苏老大赶着马车回来了。
  小苏三燕似的扑过去,要搁以往,不管多饿多累,老大也会冲着宝贝的三闺女眉开眼笑。有时还会摸摸脸,拍拍头的,把在集上买的稀罕物往女儿的手上递。可今天不知为什么,老大看到水葱似的闺女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苏老大麻搭闺女一眼,努努嘴,让苏三赶紧将院门关上。
  看院门关严实了,苏老大哆了哆嗦地掀开车上的草帘子,从车上扶起一个蓬头垢面、满脸生着麻点的人。
  因为昨天车站响枪,今个苏老大出车就没敢往票房子去。先是拉了两个走亲戚的客,又顺道捎了一趟脚。看看天还早,就想再接趟活。走到半道上,老大就觉着路旁秫秸垛下有什么东西直晃眼睛。他拿手揉了揉眼,再瞅,不是眼花。老大“吁”了一声,停下车,就奔那晃眼的地儿去了。到前一看,是半袋子白花花的袁大头,正在斜阳下闪着耀眼的白光!
  苏老大心内一顿狂跳,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伸手就将那半袋子银元拿在手里。可突然感觉后脖颈子被一个又凉又硬的东西顶住了,一哆嗦,手里的钱袋子扔在了地上。
  一个脸上长着刀疤的汉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要不是大白天,苏老大肯定以为是遇上了鬼。那刀疤脸一把就将老大薅到秫秸垛背后,老大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刀疤脸端着枪,一副凶神恶煞,可说话还挺客气,老哥,别害怕,有个事求你。
  求?老大瞅着那枪,那张脸,心想,有这样求人的吗?爷,我是个赶车的良民,您有事尽管吩咐。那刀疤努力做出个笑脸,可在老大看来那笑比小鬼哭还难看。我不是爷,我们是三山儿打鬼子的,昨天和鬼子干了一场,我有个兄弟受了伤,这天寒地冻的没处去,正好和你老哥有缘。这半袋子袁大头你拿去,我这兄弟就托你给照顾几天,过些日子,我来接他。
  老大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恨自个贪财贪出祸来。
  刀疤脸让苏老大把车赶到秫秸垛后面,从秫秸垛里抠出个满脸麻子的人,放在车里。等到太阳下山,天擦黑了,才让老大赶着马车回家,那刀疤脸在苏老大的院门口做了记号,没进院,拎着枪消失在夜色之中......
  苏老大讲完事情的经过,把脑袋耷拉得快抵到裤裆了。苏三娘叹了口气,你也别上火了,这都是命!
  小苏三蹭到他爸怀里,开导老大,爹,有什么好愁的。不就在家养几天伤嘛,再说了,人家打鬼子受的伤,咱能帮帮也是应该的。
  苏老大用满是老茧的手抹拭老闺女的小脸蛋,傻丫头,理是这个理,可眼下小鬼子眼睛都红了,谁家要是藏着一个反满抗日分子,抓住还不得满门抄斩!再说了,现在是甲保连坐,谁家来只鸡都要报告,这么一个大活人......
  正说着,那个蓬头垢面的麻子醒了。只见他费力地朝老大招了招手,断断续续地说,老哥,别犯难,麻烦你给我口水喝,再给我弄点吃的,我缓过这口气,就走!
  老大嘴里答应着,好好,就去外屋取水。小苏三接过爸爸手里的水,走到那人跟前,叔,你别听我爹瞎说,我爹胆小,但心不坏。我们家我说了算。别说你受了伤,就是好人一个,外面这么冷的天,还不得冻你个半死!这样吧,妈,你烧点水,给这位叔叔从头到脚拾掇拾掇;爹,你去请小半仙......还是李大爷家吧,小半仙嘴有点松,把李大爷叫来。
  妈唉一声,爹答应一嗓子,两个人按照闺女的指派忙活起来。
  小苏三有些不放心,跟爹到外面,小声说,就说我病了,来以后再告诉李大爷实情!苏老大点着头,袖着手走了。
  等苏老大带着老李头进院门,苏三娘已将那伤员收拾干净了。苏三还拿来爹的干净衣服让娘给换上。那人吃了东西,又喝了点姜糖水,感觉精神多了。
  小苏三跑到李大爷跟前,把小嘴凑近李大爷的耳根子,嘁嘁喳喳地不知说了什么。李大爷眉毛扬了扬,又点点头,然后神情凝重地走到那伤员跟前,查看得非常仔细。末了,李大爷一边洗手,一边对小苏三和她爹娘说,你这表叔大毛病没有,但有两宗,一是他那腿上的伤已经有点发炎,必须想办法;二是他两只手冻得挺厉害,也得赶紧治!
  小苏三着急,大爷,您看咋办?
  李大爷说,手上的冻伤我给开点中药,熬了,糊几天,外皮长好后,用茄秧杆儿熬水泡;这腿上的......李大爷皱皱眉,有点不好办。你们也知道,日本人对红伤药管得很紧,咱中国人开的药房和诊所都不许卖,只有日本人自己开的才允许,但日本人规定,凡要这种药必须本人到场,还得拿良民证。李大爷摇摇头,打个咳声走了。
  接连几天,苏老大大清早就将伤员扶到草棚里,用大被和稻草盖严实,然后出车拉活。傍晚收车,夜深人静后再将伤员弄进屋里。小苏三和娘按时给伤员熬药,糊手,为了壮身子骨,苏三还让娘将平时舍不得吃,用来换灯油的鸡蛋渦了给伤员。一家人小心翼翼,几天下来,倒也没什么动静。
  连泡了几天茄秧水,苏家的茄秧没有了。这天晚上,小苏三趁夜色去外面踅摸茄秧子,她顺着沟口的院墙走,看哪家菜园里有秋天没拔还在地里的干茄秧。走到东沟,看到一家院墙外的园子里有几哇还没拔的茄秧,小苏三乐坏了,一扭身就蹦过半墙高的篱笆杖子。不好!脚着地时踩在了一块石头上,身子一歪,摔倒在冰冷的菜地里。一道彻骨的痛从脚踝骨直通全身,小苏三眼泪差点流下来。
  一个毛茸茸的黑家伙悄没声地突然扑到小苏三的腋下,吓得苏三妈呀一声!那黑家伙张开大嘴用湿漉漉的舌头舔小苏三的手,小苏三不禁喊出,大黑!
  与此同时,院门开了,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喊,大黑,跑哪去了?那个被叫做大黑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算是回答,接着又和小苏三亲昵起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小苏三的眼前,问苏三,你是谁,怎么在这里?苏三这才看清,原来自己是跌到云莲姨家的园子里。
  苏三答道,我是西头的苏三,我的脚崴了,快拉我起来!
  那身影顿时倒退几步,猫下腰,干呕起来。
  苏三忘记了疼,咯咯地笑个不停。是宗宝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回家也不看我!
  宗宝呕透了,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园门。责备道,你这毛丫头,有门不用,非得跳墙。嘴里说着,手上用力,将苏三从地上拎起来。
  苏三看着比自个高半头的宗宝哥,快活极了。你来的正好,快把这茄秧杆子拔下来,捆成捆,帮我送家去!
  月亮挂在老榆树尖上,小北风吹在秫秸杖子上发出“呜呜”的回声,大黑在两个年轻人身前背后蹦来跳去。宗宝一手托着小苏三,一手夹着茄秧杆。宗宝告诉小苏三,还没到放假的时候,就是因为不愿意听日本人讲的课,就提前跑回来了。
  小苏三瘸着脚,将头靠在宗宝哥的肩上,辨梢随着脚步摇曳,触碰到宗宝的脖颈,痒到心里。
  皎洁的月光将小苏三的脸镀上了一抹毛茸茸的银辉,她仰起头,为什么一见我,就吐?
  宗宝眨眨眼,很认真地回答,条件反射,一见到你,就闻到了蒙在我脑袋上的小骚尿垫子味,就想起你浇在我身上的......
  小苏三用小拳头狠揍宗宝,叫你说,叫你说!
  宗宝一闪身,小苏三哎呦一声,身子失去平衡。宗宝哥赶忙一把扶住小苏三。身上又挨了几拳,这次,宗宝哥老老实实没敢动窝。
  经过一家人尽心地侍候,伤员的身体恢复的挺快。手上的冻伤基本痊愈了,可让人闹心的是,腿上的枪伤不见好。中间老李大爷又偷摸地来过一次,给拿点海皮硝,让苏三娘先用盐水洗伤口,再将刮成面的海皮硝覆到创口上。每次上药,那伤员一头汗,苏三娘也一头汗,小苏三把两只好看的大眼睛闭得死死的,摸瞎黑给伤员和娘擦汗。
  那一天苏三跟妈妈学编席子,编着编着小苏三就走了神。一会想起那伤员忍着伤痛不吭一声的样子,一会又浮现出老爹爹那担惊受怕的愁苦象。突然她眼前一亮,老李大爷那话响在了耳边。小苏三一咬牙,拿起刮糜子刀照着左手的虎口就是一下子......
  苏三娘着急火燎地招呼老大套车带姑娘去镇上的医院,小苏三捂着小手带着哭腔还没忘了提醒娘,别忘了带良民证!
  小苏三崴了脚又割坏了手,可让云莲姨心痛的不行。听到信儿就往沟西头跑,宗宝哥也跟过来了。
  让宗宝哥意外的是,小苏三手脚都带伤不仅没打蔫,还没心没肺地盘在炕上用那只好手操籽玩。见到云莲姨和宗宝哥,乐得没法的,一蹦一跳地就扑云莲姨。云莲姨嘴里啧啧地,捏捏小苏三的脚,又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只包着白纱布的手,一个劲地埋怨傻丫头太粗心咋不把整个手拉掉了,叫你成个秃爪子嫁不出去!
  小苏三嚼着宗宝哥从绥中城里带来的潮子糕,满不在乎地说,嫁不出去好,嫁不出我就给你当老姑娘,还拿杏眼瞟宗宝哥,宗宝哥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
  见小苏三没什么大碍,云莲就和翠芬到一边拉家常去了。
  宗宝来到苏三跟前,小声说,我觉着有点不对劲。
  苏三张大眼睛,什么不对劲?
  你不对劲!
  我怎么不对劲?
  我看了,你家从你爹到你妈还有你谁的手脚也没冻坏,弄那么多的茄秧,又不是当柴烧!
  这......
  还有,你这手拉得也有点蹊跷。
  手?
  告诉我,咋回事?
  那我告诉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连云莲姨也不许告诉!
  我答应你。
  小苏三将小嘴堵到宗宝哥的耳朵上,小声蛐蛐着。
  宗宝的脸随着苏三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凝重,他不由自主地拿起苏三妹的小手,满眼都是敬佩之情。
  小苏三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嘟起小嘴,怎么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么了不起!
  这有什么。可惜那日本老大夫太抠,给我拿那么点药,看来我这手算白拉了!
  宗宝哥略一沉吟,说,不白拉,药,你先给伤员用着,三天后准能接上趟!
  三天后,有人敲门。苏三娘不在,小苏三一拐一拐去开门,是宗宝哥。宗宝脸色苍白,脑袋瓜剃了秃瓢,还缠着一圈白纱布,把小苏三吓了一大跳!
  宗宝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苏三。吃的,上的,全在里面,足够了。
  小苏三指着宗宝哥的头?
  宗宝得意地说,你上次不是说那老鬼子抠吗,这次我就整个大的。我事先把良民证揣好,然后把我爷半瓶老白干灌进肚,借着迷糊劲,半块板砖就抡脑袋上了。
  小苏三心都揪起来了,眼泪哗地流下来。
  宗宝哥慌了神,你怎么哭了?说心里话,下手前,我也是犯嘀咕。可一想你,一个姑娘家,平时蚊子叮一下都要找翠芬姨哝唧半天,可为救治伤员打鬼子都能把自己那么娇嫩的小手献出来,我一个大老爷们,皮糙肉厚的脑袋开回瓢也不算啥,能吃能喝,离心远着呢!
  苏三破涕为笑,都这样了,还贫。看你这秃和尚样,一辈子也找不着媳妇!
  宗宝哥想说什么,没张开口,倒是小苏三脸红了。
  半月后,一个风黑夜半时。有两个人悄没声地潜进了苏家的院子,那伤员最先听到动静,从枕头底下摸出短枪,待听到两长一短的敲门声,麻溜下地把那两人迎到自己睡觉的小西屋。等苏老大听见动静,那两人已经同那伤员抱在了一起。一个一声一声地喊着麻叔,另一个队长,队长地叫着,两个大老爷们都带着哭腔。
  那被叫麻叔的伤员抹了抹眼泪,怎么没看见刀疤脸来?
  一听到刀疤脸三个字,刚刚止住哭声的小个子队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哞地一声又嚎了起来。
  麻叔嘘了一声,皱皱眉。
  那个年龄大一点的对麻子说,队长,别怨小敦子,刀疤脸没了。
  没了?
  没了!
  咋就没了呢?送我来时不是好好地吗?
  那一天,我们摆脱鬼子猫进三山的鸽子洞里,大家又累又饿,还不敢生火,就让小敦子去外面找点吃的。小敦子在老乡家要了点东西就急着往回赶,没注意背后已经被鬼子跟上了。鬼子悄没声地缀着敦子,想跟到老窝把咱们一窝端!
  刀疤脸在洞里不放心,就出去接敦子,一眼看到了跟在敦子后面的鬼子。刀疤脸一枪就撂倒了最前面的鬼子,还喊着,一小队在左,二小队在右,围紧了再打!小鬼子以为进了咱们的包围圈,趴在地上不敢动窝。趁这机会,刀疤脸赶紧叫敦子去报信,敦子不肯,要留下一块干。刀疤脸骂他,你个小王八羔子,想帮着鬼子把咱们一道赶尽杀绝?快去叫大伙赶紧转移!临了又嘱咐敦子,突出去后替我去跳石沟苏大把式家把麻子队长接出来。说完,一脚就将敦子踹出多远。
  等鬼子明白了刀疤脸的虚张声势,一窝蜂涌上来,刀疤脸哈哈大笑,嘴里骂着小鬼子祖宗八代,抱着一个鬼子官就滚了石砬子!
  麻子队长拉着两个兄弟齐刷刷地站在苏老大夫妇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眼里噙着泪,大恩不言谢,等兄弟打完了鬼子活着回来一定登门拜谢救命之恩!还有一事,务请大哥大嫂给留意一下。14年前,也是冬天,我老婆带小儿为避鬼子逃到这里,后来听说我媳妇跳了井,小儿却一直下落不明。这些年,和鬼子周旋也没得空打听,这次有缘结识哥嫂,还望二位帮我打探一下。
  又朝炕上发愣的小苏三,小姑娘人小心大,巾帼不让须眉,叔记住你了。替我给没见过面的那位贤侄捎个话,谢谢他的义气,这小伙是个好样的!
  麻子队长自打走出苏家院门就一去无影,小鬼子就像秋后的蚂蚱虽时日不长但蹦跶的更欢。今个催粮,明日抓伕,把个苏老大连车带人征去连轴转地用。累得灰骡子四腿哆索迈不动步,押车的鬼子轮枪托猛捣骡子屁股,心疼的老大直拍大腿。
  那一日云莲来家里串门, 见屋子里哑么悄静地只有翠芬坐在炕沿上发直。云莲就诧异,人都哪去了?翠芬说,老大被抓伕,几天没见影了。用嘴努努炕中间壁板那头,小苏三来月信了,身子不舒坦早早地就躺下了。云莲一吐舌头,感叹道,这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
  翠芬就问,宗宝呢?好长时间没看见他影了。云莲叹口气,这不怕鬼子抓,让他去绥中大伯那了。
  他那脑袋长好了吗?平时看着蔫了吧唧的,没成想到关键时还挺有骨头!随他老子的血性。
  云莲急忙用嘴嘘,探头瞧壁板那头。翠芬说,没事,早睡北国去了。
  云莲长舒了一口气,你说那刘麻子真就是宝他爹?翠芬点头,错不了,除去脸上没麻子,哪都象。再看他拿板砖砸脑袋那劲,更和那土匪爹不差样。
  云莲不爱听,别老土匪土匪的,人那是抗联,打鬼子的。接着又叹气,脸上愁歪歪的。
  翠芬开导她,你也别愁,我看得出,刘队长仗义,那宝儿是个仁义孩子,当年你舍着命从井台边将孩子救回来,这十三四年的娘不会白当。
  云莲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是一想到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要离开自己,心里还是不好受。说着,用手抹起了眼泪。
  翠芬说,将心比心吧,人家麻子队长为抗战当年媳妇跳井,儿子丢了,要搁我们还不得疯了狂了?可人家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照样打鬼子。就凭这,咱也不能昧着良心把着人家的儿子不还呐。
  云莲点头。带着哭腔说,我就为难这话可咋告诉宝儿呢?
  壁板那头的小苏三眼睛瞪的多大,心里象揣着个小兔蹦个不停。
  一个漆黑的夜晚,是天亮前最黑的时光,三山脚下的跳石沟东沟口的老榆树下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那略显粗壮一些的身影跪下,朝树下的老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又面向东,向沟口的院落磕了三个头。那院落黑黝黝的,一点声息也没有。
  风吹老榆树的干枝劈啪作响,一个少年的声音,我走后,我妈就交给你了。
  那细弱些的身影点头。
  如果我一时半刻回不来,记得忌日时给我井下的娘烧点纸。
  那细弱些的身影点头。
  那跪着的身影站起身,朝三山的方向走。
  那身影回过头,朝身后那伫立的细小而单薄的身影喊,等--着--我!
  老榆树下,那细弱的身影双肩抽搐,把头点的象小鹿一样。
  此时的三山,黑郁郁的轮廓巍峨而险峻,那山顶的天际有一小片鱼肚白已然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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