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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 跑
来源: | 作者:王 浩  时间: 2019-12-02
  1
  七奶奶站在自家庭院的门口,噗噗地吸着手里的水烟锅。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到傍晚的这个时候,七奶奶总会准时出现在这里,她把身体站的笔直,满头的银发也总是梳的一丝不苟,教人看见了就会心生敬畏。事实上,狼儿山脚下的这个小山村,我们姑且叫它狼儿村,这个村子也几乎就是七奶奶一手建成的,当初七奶的爷爷在朝廷里当官,犯了事儿,那时七奶奶和丈夫成亲不到半年,她丈夫是个痨病包子,健壮的七奶奶带着一家老小二十一口人逃进了狼儿山腹地,官兵找了三天也没找到一个人伢,也就不找了,后来,朝廷乱了,更没人管这不如芝麻大的事儿了,人们在这里住了下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转眼就是五十多年。村里最老的,最博学的当属账房先生此时正放下手中的书,开始摇头晃脑地做诗。账房先生是个谜,谁也不知道他的来路。他也从来不讲他的过去,只从逃亡的路上开始他的人生轨迹。他是一年后辗转奔七奶奶而来的,据说找了半年,经历了一场大瘟疫,差点没死掉。那时候七奶奶的丈夫还躺在床上伸着枯瘦的爪子,抓来抓去,用最难听的话咒骂七奶奶。账房先生主要管财,七奶家的账,他闲暇时间还教娃娃们念书识字,偶尔也会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手提着茶壶给大人们讲赵子龙单骑救阿斗,讲四郎探母,也讲三打白骨精。狼儿村的村民大多是租赁着七奶奶的土地,每到年关,他们交了租,也会拿出一些粮食送到账房先生家里,以感谢他这一年来教书的辛苦。
  七奶奶抽完了一袋烟,将烟锅在门垛上磕了磕,她终于回过头来向着屋内喊:燕儿!七奶奶的声音洪亮而尖锐,七奶奶喊:燕儿哎,你去看看炳金那娃咋还不回来,莫不是睡地头儿了?就去,就去!木门吱呀的开了,叫燕儿的少女应着声跑出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女孩儿,扎着两支冲天辫,她跟在姐姐身后,伸出两手企图抓住姐姐的衣袖,却不料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小女孩儿随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七奶奶步履蹒跚地奔向她,哎呦,哎呦喂,真是都不省心哟!七奶奶再向门口望时,叫燕儿的少女已跑的远了。七奶奶给烟锅续上烟丝,她看着怀里的小女孩,不由一阵心酸,燕儿还好,毕竟大了,只是苦了青儿,从小就没了爹娘,说起来,那是一场可怕的意外了,早在几年前,偌大的许家院子就只剩下七奶奶和这两个女娃儿了。七奶奶再次掸出烟灰的时候,夜风已经袭来,七奶奶抱着熟睡的青儿已决意不在等候下去,但如果她不是就此转身回到屋内,哪怕再晚一刻钟,她就会看到少年炳金正奔跑在1938年的狼儿山的正对着村子的山脊上,彼时夜色清淡,月光如炬,狼儿山村小小的天地都化为一片雾蒙蒙的白色,16岁的少年未着寸缕,他的皮肤黝黑锃亮,宛如白夜中的一匹黑狼迅猛。    
  2
  夜行村民看到从山脊上来的人,他叫:炳金!少年炳金停下脚步,他的左腿已然一片血红,一道狭长的伤口正张牙舞爪。夜行人问,炳金,你的牛呢?少年茫然的摇了摇头,再问,你的裤子呢?炳金只是看着对方。夜行人似乎也注意到了炳金的血迹,他揶揄道,炳金,你的蛋不是丢了吧?少年炳金想了想,随即大声的回答:没有!夜行人转过头,嘴里嘟囔着,真是傻子呦。炳金已经跑远了。
  傻子炳金!傻子炳金!这是狼儿村村民对炳金的通常称呼。炳金行为怪异与周遭的生活格格不入,比如他从春天开始就不爱穿鞋,也不爱穿上衣。他话极少,只要没人问有时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可他和牛话多,甚至和树也有话说。起初这个称呼只在顽童之间流传,渐渐的也变得众所周知了。炳金并不清楚自己是村民口中的傻子,开始听到有人这么叫时,他跑去问七奶奶,我是傻子吗?七奶奶抚着炳金的头说:这么聪明、清秀的孩子,怎么会是傻子呢?这时,少女燕儿蹦跶着跑来,她学着七奶奶的样子说,炳金并不是傻子呀,我就从来不会叫他傻子!而当别人问他姓什么,老家在哪里?他却说不知道。
  几年前,炳金流浪到此,常居无定所,有时在村头打谷场的柴堆里住,有时还会跑到山洞里住。谷雨的第二天,七奶奶对炳金说:炳金,你就在我这里放牛吧,住旁边的厢房里。炳金说好。七奶奶又问,孩子,你姓什么呢?炳金支吾的说不出来,七奶奶抚着炳金的头说,要不地你就随俺们姓许吧。炳金说好。我叫许炳金。几年过去,炳金就已经不是当初刚来时那个干瘪的孩童了,他个头也蹿起了一大截,身的肉块块就像石头蛋子一样,在肉皮子里滚动。不过,仍有一大群顽劣的孩童跟在炳金身后大叫:傻子炳金! 傻子炳金!并向他扔石子、泥块,炳金对此并无特别的反应,仿佛说的是他。燕儿常常气的发抖,她总是大呼小叫的驱走这些顽童,然后,叉着腰面对炳金吼:你长得这么大,怎么人家欺负你却不还手?好!就是你不打他们,凶他们一下总可以吧。炳金只是笑笑:不好。
  由此说来,炳金并不是傻子,只是性格使然罢,说来说去这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春天,炳金随着七奶奶交给他的小牛犊一起又长起了一截。少年的心一直都在牛的身上,他喂它精细的草料,为它梳洗皮毛,他依靠在它身上静心的聆听它的心跳声,他像牛反刍一样咕咕说话,跟牛。往往这个时候,燕儿就会出现在他身后,她说:炳金,和我去学堂吧。炳金看了看她,说:不好,我还要去放牛。燕儿眼睛一转,说:那么,我和你去放牛吧!炳金转过头看她忙说:不好,你要去学堂。燕儿终于一巴掌拍在炳金后脊背上,哼的一声气呼呼的走了。炳金看着她一蹦一跳的背影,一笑,露出一口坚硬的白牙。其实,他是很想去学堂的,账房先生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关羽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他在账房先生那里听过了很多次,每次却都津津有味。有一次,账房先生问他,你很喜欢这个故事?炳金用力点点头,说:我也有一把大刀,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胸口。那表情不是一个沉默腼腆的少年该有的表情。账房先生怔了一下。炳金忽又恢原来的神情,腼腆的一笑,跑了。帐房先生微微一笑,对少年的背影说:许炳金,汝一生或可成一事!
  3
  七奶奶家的牛真是一头好牛,它生的通体乌黑透亮,肌肉紧实交错,四蹄轻盈踏雪。每次听着它反刍的声音,看着它口角鼓起又落下。炳金的心中会油然而升起一种独特的自豪感,这么好的牛,是我养的。可如今它却跑了。炳金在黑夜里这样对自己说。
  对炳金来说,奔跑其实更像是一种享受,他享受速度,享受追逐,从前,他曾经跟着狐狸和狼,兔子,野鸡,村里大大小小的狗,跑过一个个日出与日落,他甚至追一只鹿而跑得迷路,三天才转回来。不得不说,炳金其实是很善于奔跑的,他甚至一度认为,只要他跑起来,没有什么是追不上的。可是终究,在落日的余晖下,他再也看不到四蹄踏雪的黑牛的身影了。
  黑牛在哪里?我的黑牛在哪里?炳金想起了牛,他的腿也便疼痛难当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如此拼命奔跑的原因,对了,我是要告诉他们这件事!
  炳金遇见那伙兵的时候是晌午刚过,那时他的黑牛正站在通往平安县城的小道上,炳金蹲在黑牛身旁,一坨牛粪落下的时候,炳金的眼前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刺刀,那是一个白脸汉子,他对炳金说:小孩,闪开!炳金看了看白脸儿身后有一队穿土黄制服的兵,他还看到了一面白色的旗中间的红色圆圈,炳金觉得那就像是天上的日头或者是油锅里的大饼。炳金努努嘴,对着白脸儿说:不好,牛要拉粪呢。白脸儿侧着头,似乎没听清,但随即发起怒了,他举起刺刀,对着炳金刺了下去,炳金根本没想到他会刺,一直呆站在那,等刀插到他大腿上时,他像一根木桩子直撅撅地倒了下去。等他挣扎着站起来时,裤子已经掉落,左腿膝盖上方斜到胯骨处嵌上一条泛白的刀印,不需多久,炳金看到青白的皮肤分开来,一股子鲜血突兀地窜了出来,炳金这时才感到钻心疼痛。黑牛低鸣一声,终于结束了它沉长的粪便,炳金用力拍打牛腚,说声:快跑!黑牛腾起雪白的四蹄便跑,而炳金也随着一阵风也似的跑起来,顺着牛的方向。
  炳金从来不知道黑牛可以跑的这么快,只三两下,越过一个大坡,转过弯,它便无影无踪了,任凭炳金怎样在后面叫它,用石块打它,总之,全村孩子里跑得最快的炳金,没有追上那头牛。
  月亮挂在柳梢的时候,炳金跨进了许家大院,他迎头碰上了燕儿。燕儿眨眨眼,开口喊道:炳金呐……但随即在月光下,她就看清了少年的躶体,燕儿马上别过脸去狠狠的咒骂,傻子炳金!傻子炳金!你怎么不穿衣服呀!炳金这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窘境,旋即,他又一阵风似的跑走了。炳金在翻找衣物的时候脑海中忽然的呈现出那面旗,这事一定要和七奶奶说,炳金顾不得整理好衣装径直来到七奶奶房中。
  不想燕儿已经在那了,她正摇头晃脑的对着七奶奶告状:奶奶!奶奶!炳金他丢了牛,还不穿衣服哩。七奶奶拨亮了油灯猛然的看到炳金的下身一片血污,慌得烟筒也拿不住了,哎呦,这是咋弄得儿呦?炳金对七奶奶说:有一队兵,来了。少女燕儿脸色煞白,抿着嘴不说话。七奶奶瞪着眼睛,兵,啥样的兵,是南军呢还是北军呢?炳金说:不知道,穿着土一样的黄衣服,他们还扛着白旗,上面有个红日头。七奶奶低着头,似乎在沉思,半晌,她用力的吸允着烟锅,嘴里发出响亮的吧嗒声,哎呀,那可是膏药旗?是日本兵啊。
  4
  日本兵要来了,还砍了我一刀!这是炳金说的,狼儿山村民对此深信不疑,傻子又怎么会说谎呢?人们躁动了一阵,随即把家里的大牲口和粮食细软统统藏在了地窖里。人们忙活大半天,睡醒一觉突然醒过神儿来,这些年里,南军也来了,北军也来了,咱们还不是照样的种地过日子,日本兵来了又怎地了,砍一刀又怎么样,一个傻子!人们这样想着。日本兵来了就来了,至多三天五天也就走了,七奶奶总会把一切都安排妥的。
  第一日,人们提心吊胆。
  第二日,人们开始放松了揪在一起的心。
  第三日,人们就开始骂起狗日的炳金。咋没想到这傻子也会诓人哩。种田的老阿扁揩了一把鼻涕,跳着脚骂:这狗日的炳金呦,折腾得我的谷种都被水泡了,我的牛也饿瘦嘞!他去七奶奶那里,一边揩着鼻涕一边嘟囔着要逮住炳金这混小子,狠狠扇他两个耳刮子,但种田的老阿扁扑了个空,七奶奶吧嗒吧嗒抽着烟锅,说:炳金啊,他一早就走了,我让他带着燕儿青儿去山那边边门镇找他二舅去哩,这不嘛,小日本子要来喽。老阿扁听了这话摇着脑袋丧气的往出走,没出门槛,账房先生急火火的跨了进来,老阿扁眼睛一亮,他马上抓住账房先生的衣袖,哎呀你说这狗日的炳金,他真是个……但账房先生却无暇顾及,他嗯嗯的回答并快速的从他那里脱出身来,老阿扁看着账房先生的背影,不由得揩了一把鼻涕,他狠狠的咒骂,这狗日的炳金!
  祸事了,祸事了,七奶奶,昨夜东南风起,我村民一时不慎,致使我许家祠堂梁柱损毁……账房先生大口喘着气,似乎一时间很难平复。七奶奶乜斜着眼睛,嘴角一撇,我说你啊,宝林,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哎呦喂,念书念出的贱毛病,你重给我好好说一遍!账房先生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半晌,账房先生缓过气来,就是啊,昨个儿刮大风,把祠堂门口几年的树给刮折了。七奶奶用手擦拭着水烟锅,账房先生接着说,七奶奶,我总觉着,这回日本人来,来者不善啊!七奶奶抬起头,磕嗑烟锅,怕什么,不过是群过路鬼,只要咱许家先人的牌位不倒,这狼儿山都太平着那。七奶奶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没底,所以头一个收拾家当细软早早的让炳金和燕儿带上躲出了狼儿山去往边门镇。
  5
  秋收季节的阵雨冷的刺人骨髓,当狼儿山的村民准备好镰刀收割地里成熟的庄稼的时候,膏药旗的军队到了,不,或许不应当称为军队,因为他们算来只有不到二十个人,绝不同于以往高唱军歌或吵吵嚷嚷路过狼儿山的北军或南军的部队,这些人看起来利落、干练又悄无声息。
  而这个时候炳金三人已经在偌大的狼儿山转悠两天了。炳金和燕儿他们到达边门镇时,那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曾经繁荣的边门镇已经十室九空,雨水沤过的枯枝败叶与破衣烂衫占据着这里的街道,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腐臭与发酵的气味,没人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边门镇已经如同一具形容枯槁的腐烂尸体了。从这头走到那头,有的大门洞开,里面一片狼藉;有的门关得紧紧的,怎么敲里面也没有声响。走累了,三人坐在一块石板上休息,炳金蹲下来默默地巴拉着地上一块亮晶的花瓶碎片,
  谁也不没有意料到这个结局,所以七奶奶没叮嘱找不到人咋办。坐了老半天,还是燕儿第一个站起来,声音低沉仿佛如垂暮的老人,她说,走吧,我们回狼儿山。炳金他们到晚上进到狼儿山,临近黄昏时,他们在三棵紧紧长在一起的老枫树前第二次站住时,炳金才意识到,他们迷路了。                         
  深秋的山里特别冷,三个人一直哆嗦着。少女燕儿手里牵着妹妹,她看起来懊恼无比,炳金努力的拨开身前的杂草,脑后却一阵钝痛,他回过头,少女手中握着土坷垃对他怒目而视:哎,我说,你到底认不认识路吗?炳金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早先,早先是知道的,可是后来给忘了。炳金低下头。此时青儿正伤心的大哭,她举起满手的野蒺藜企图引起姐姐的注意,但姐姐正心烦意乱,少女铁青着脸,叫:不许哭,再哭就把你丢到沟里喂狼!这句话起到了神奇的效果,小女孩抽抽搭搭,终于止住了眼泪,而此时一声狼嚎却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小女孩先是一愣,马上哇的一声哭出来,其中还夹杂着不明意义的呜咽,燕儿的脸煞白,她哭丧着脸压低声音对炳金说:快走啊,山里真有狼啊,你没听到吗?随即脚步磕磕绊绊的小跑过去。
  日本人的到来让狼儿山村民们摸不着头脑,他们既不抢钱抢粮,也不藏匿伤员,那么,他们到底来干什么呢?说是路过吧,看着也不像,这些人整日就摆弄着些仪器,说一些听也听不懂的话,人们开始时很好奇,围前围后的观望,后来终于抻不住劲儿了,嘟嘟囔囔地说:要玩你们回家玩去啊!跑到狼儿山干嘛呢?不久,他们中的长官,那个白脸儿汉子用硬邦邦的口气说明了他们的来意:我们是来修铁道,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从这里穿过去。那个人抬手这么一划,向着山坡。他轻描淡写地对七奶奶和村民们说。七奶奶扁扁嘴:不行!她吧嗒地抽一口烟,眼睛瞟了瞟身前的日本人,脸一扬,那个山梁上埋着俺们好几十口子亲人哩,咋能让你们折腾!白脸儿的脸上挂不住了,他撅起嘴,开始有了愠怒,接着屋里哇啦说了一大串日本话,七奶奶撇着嘴,声音响亮而强硬地说:不行就是不行,这个地方我说得算。白脸儿呜里哇啦地说了一堆什么,七奶奶脸朝着狼儿山的方向,吧嗒吧嗒吸着烟锅,默不作声。村里人紧紧地围在七奶奶身边,这场谈话终于不欢而散,白脸儿显得很郁闷,临走时,看了七奶奶和众人一眼,拍了拍着腰间的刀鞘。人们知道他的意思,因为傻子炳金。  
  6
  日本人的行动迅捷得像一群围住猎物的狼,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在狼儿山上动土了。
  一个起雾的清晨,在山坡下的一片空地上,手持镐头镰刀棍棒的村民包围了这些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七奶奶在最前面,人们呈扇面一样走后这帮日本兵。七奶奶手里的烟枪杆上缠上了一圈红布。人群站定,账房先生从七奶奶身后挤上前来,他指着白脸儿的鼻头,声音高亢洪亮地说:尔等匹夫,侵我国土,占我田地,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尔等……人群只听到一声闷响,账房先生的声音如同断了线一样,他捂着小腹弯下腰,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白脸儿薅住账房先生的头发,呜里哇啦,一个日本兵迅速上来,一枪托砸在账房先生的脸上,账房先生汗水与泪水齐流,他张开嘴,吐出了混着血水的几颗牙齿,帐房先生疼得叫起来。人群沸腾了,他们各自挥舞手中的武器,口中骂着脏话,往前挤。白脸儿这时候已经伸手掏出了枪,他的眼睛忽明忽暗,直视着人群,像是深山里的灰狼。七奶奶高喝一声,人群逐渐安静下来,他们围站在七奶奶身后,虎视眈眈的看着面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账房先生跌坐在地上,他双手捂着嘴却仍然不断的有血流出,他不断的吐,地上已一摊子血了,而此时他也已经停止了叫声,注目着人群簇拥的七奶奶。
  七奶奶挥舞烟枪,红缨子随风飘荡,她一抬手狠狠地打了那个砸帐房先生的日本兵的头脸一下子,日本兵嗷的一声嚎叫,他向后跳了一下,使劲趴拉了两下脸,脸上顿时一道子黑,原来是被烟锅烫了。曾几何时,七奶奶也是这样的英姿飒爽,那是大约十几年前的事了,后生晚辈们也许不知道,只是听老人们说地,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是真见过的,那时候一伙流窜的土匪闯进了狼儿村,他们挥舞着刀枪叫嚣着向村民们索要财物和女人,大致也是现在这个情形罢。而七奶奶就站在打谷场的中央,那时她头上缠绕着鲜红的头巾,一如今日她的烟枪上的那抹红。七奶奶面对土匪的火铳,巍然不动,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个时辰前,村民们心中如同滚烫的开水,确实,从前七奶奶那个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他们抻着脖子屏住呼吸,对七奶奶说:这次,还得劳烦您老出马了!
  烟袋锅徐徐冒出青烟,七奶奶已经开始说话了:小日本子!我说你们不好好的呆在家里,偏要跑到俺们地头来撒野!这天底下哪有这个理儿?七奶奶抽口烟继续说,你们今天还打伤了我们的人,这个事俺们可以自认倒霉,但是今天大伙都在这儿,狼儿山四百七十口人,你们要是真想打这儿过去,就来砍下俺们这四百七十颗脑袋!说得对!这是俺们的地方,自己说得算!人们随声附和,在这一刻,他们仿佛有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打谷场。他们心中,眼中的七奶奶在这一刻重合了。白脸儿似乎在沉思,他抬起头看着七奶奶,而七奶奶端着红缨烟袋锅正不卑不亢的与他对视,终于,白脸儿低下头,他把手枪收了起来。
  七奶奶赢了!人们这样在心中喝彩,而他们脸上也终于洋溢着轻松的笑意,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顶着枪口义正言辞的七奶奶以及最后草草收场的流寇。七奶奶在人们的嗡嗡议论声中又说了一句话:你们该走了吧,小日本子!
  没有人看清白脸儿日本人是何时出手的,好像只是有一道白光一闪而过,七奶奶巍峨的身子倒下了,七奶奶的头颅已先于身体落地了。人群呆了,出奇的寂静,人们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们努力想要弄清眼前的状况。等“啊”的一声惊叫之后,人们一下子蒙了。最后,人们发现没有七奶奶他们连下一步该干什么都不知道,白脸儿擦拭净刀上的血迹,账房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日本兵一丝不挂的吊了起来,他的嘴大开大合,似乎在不断的咒骂,深秋的冷风吹过,账房先生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白脸儿把刀收回鞘里,他嘿嘿笑着木呆的对村民说,不要哭丧着脸吗,这个老太太,坏,乌拉哇啦。白脸儿随即掏出两块银元,你们,要赚钱,到我这里来。她的,谁也不许动,不然一样的下场!那两块银元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当啷一声落在七奶奶的头颅前。  
  7
  七奶奶死了,账房先生半死不活的吊在村口树上,而日本人的铁路也顺理成章的开工了,毕竟,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劳动力。账房先生哆哆嗦嗦,他大张着如同破口袋一样灌满风的嘴大声且持续的咒骂日本人和修铁路的乡邻,但两天之后,这种喷血的叫骂声也消逝了,账房先生或许是冻死了,人们躲在自家的屋里这样猜测。
  下了一场小轻雪,七奶奶在小雪之下,若隐若现。
  最初的沉默过后,村民们终于下了决定,不能让七奶奶这样暴尸在外。老话讲入土为安,活到了七奶奶这把年纪,对生死已经有了觉悟,大前年,她把珍藏多年的楠木拿出来,让李木匠打了一口棺材,外面漆了大红的颜色,好不气派。不过,七奶奶却不会想到自己会以这个姿态死去。白脸儿日本人的那一刀,当真挥的太快了,他砍掉了七奶奶的头,也砍断了狼儿山的脊梁。
  天刚蒙蒙亮,给七奶奶送葬的队伍悄悄的出发了。他们一行十几人,从七奶奶家里抬出了那口漂亮的大红棺材。七奶奶的身与首也已经让裁缝缝好,用黑色的细丝线沿着颈项密匝匝的一圈,裁缝的手艺真是好,拍了点粉,几乎看不出痕迹。七奶奶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拍着两抹腮红,她那从不离手的水烟锅也静静的躺在身侧。村民们默不作声,他们抬着七奶奶的棺材踩着清晨的雾气,一步步笃笃走走在乡间的泥路上,他们要把七奶奶拉到许家祖坟,至于追悼纪念,树碑立传,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抢回来的人埋进土里藏起来。
  太阳出山的时候,人们陡然的在许家祖坟前停住了,没有人说话,气氛僵硬的仿佛他们连呼吸也停止了,人们的身体不住的颤抖,他们看见曾经竟然有序的许家祖坟而今竟然七零八落,破败不堪,先人们的尸骨,棺木,陪葬,如同垃圾一样丢落满地,七奶奶的棺材,已经没处可放了。
  站在最前面的一位老者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哀嚎,随后,人们也纷纷矮下去,跪拜,哭泣。他们破口大骂,骂自己,骂乡邻,也骂日本人。这该天煞的日本子,撅了咱的祖坟呦!
  8
  当人群围攻日本兵的时候,炳金也终于看到了他的村庄。燕儿对他说:炳金,我们终于回来了!少女燕儿欣喜若狂,她几乎马上就要飞奔回去,但炳金却一把拉住了她,燕儿眨着眼睛,炳金,放手,傻子——我要回去告诉奶奶你领的破道!把人都走迷糊了。炳金的眼睛望向村庄,太阳旗迎风飘扬,炳金的大腿结痂处立刻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后来有一次他这样想:若是这样一直死抓着不放会怎么样?
  燕儿努力挣扎着,身旁的青儿也在帮着姐姐,她像一只小兽,踢他,踹他,咬他。炳金终于一把捞空,少女燕儿回头朝他调皮一笑,如蝴蝶般轻盈的飘走了。
  炳金抱起青儿跟在后面,一根藤一把子把他绊倒,他在倒下的瞬间,稳稳地把青儿举起来。他在倒地时,脑海中突然地浮现出了七奶奶家的那头牛,多好啊,四蹄踏雪!已经看不见燕儿的身影了,炳金放下小女孩,从地上爬起来,他跛着脚上下颠了颠,抽着冷气说,疼得紧。青儿啊,你呆着别动,也别瞎跑啊!青儿用力的点点头,少年炳金一拐一拐的向狼儿村走去了。他要快点拦住燕,他总感觉那面旗子不是燕子这样的女娃该靠近的。炳金走了半里路,没由来的心中一阵悸动,他随之猛的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骂道:我真是一个傻子呀,青儿那么小,我怎么能放她自己在山里呢?炳金拖着伤腿,心里喊着青儿青儿一瘸一拐地跑回去。
  炳金没有见到小青,只有一只小鞋躺在地上,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炳金急出了满嘴泡,他跌跌撞撞的又向村里跑去,他讨厌这种感觉,这种被束缚着不能全力奔跑的感觉让炳金觉得懊恼,他的心里也有着一种巨大的愧疚,等会见了七奶奶该怎么说呢,边门镇毁了,小青儿不见了。燕儿这时或许已经坐在七奶奶的炕上数落他的不是了吧!哎,我真是一个傻子呀。可是燕儿真的平安了吗?那膏药旗是怎么回事,日本人已经来了?炳金这样想着,心中又涌现出不安,他加快脚步,要快点去见七奶奶,也好带人一起上山找青儿,那丫头也许是一时贪玩,应该还跑不远!
  炳金在距离许家大院不远处看到了那个白脸日本人,他边走边整理者领口,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炳金似乎快要跌倒了,他的大腿又要命的疼起来。白脸儿好像并没有看见炳金,他向这边瞟了一眼,不在意的转身走了。炳金大口呼着气,一溜烟的向院子里跑去。
  炳金一进许家院子就看到了燕儿,此时,她坐在水井沿儿上,用一把雕花梳子仔细的梳着头,炳金松了口气,弯腰捂着肋骨问,燕儿啊,你没事就好,那,那日本人来干什么?我告诉你啊,就是他那天砍了我一刀的。炳金对自己受伤的事依旧耿耿于怀,而少女燕儿似乎没听见炳金的问话,依旧不紧不慢的梳着头,炳金一屁股也坐在井沿儿上,叫:快,七奶奶呢,有一件天大的事嘞,怎么不见……炳金抬起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少女燕儿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嘴角是一片乌青。只一瞬间,炳金刚想发问,眼中恍惚了一下,在睁开时,他的眼前已不见了燕儿的身影,良久,一声,“咚”的闷响砸在他心里。炳金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许家大院空旷得如荒原。
  不知什么时候,炳金回到了儿狼儿山,他像疯了一样寻找,青儿终究不见踪影。
  傻子炳金回到狼儿山村已是一个下午,他不断的奔走于狼儿山与村庄之间,炳金赤身躶体,黝黑的皮肤上挂了一层冰霜,他拽住每一个行人,他们看起来行色匆匆,炳金对他们说,燕儿不见,青儿丢了,七奶奶哪去了?人们躲避炳金,仿佛傻子炳金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饿狼,狼儿山已经死了。炳金这样对自己说,我真是个傻子,傻子炳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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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炳金像一条狗一样在狼儿村的秋雨里翻滚爬行,他爬去账房先生的身下大声的问,七奶奶哪去了,哪去了?回应他的只有账房先生沉重的喘息声,狼儿山的秋雨原来冻不死人,账房先生还活着。炳金问每个人:怎么了?怎么了?人都哪里了?
  终于一家破了洞的门开一条缝,是老阿扁的家。
  那小丫头,兴许让狼叼去了罢!老阿扁半个身子掩在门后说:狼儿山,闹狼哩!七奶的头掉了,让日本人砍下来的,燕儿她……哎,多好的丫头呀……天杀的小日本子。炳金开始是蹲在地上,好像随时就会爬走的姿式。听老阿扁说完,他矮下去,越缩越小,似乎变成一只黑色的核桃。好久,炳金突然迅速站起来,他扑在院子,到处蹿着,嘴里叫喊:给我柴刀,给我一把刀!种田的老阿扁揩了一把鼻涕,他说:傻子炳金,你要柴刀干嘛呢?炳金不答话,疾步的像院外走去,他握紧柴刀,回过头已经是泪流满面,炳金答:杀狼!种田的老阿扁吸吸鼻涕,这狗日的炳金,狼怎么能杀的完呢?
  许家大院失火的夜晚,狼儿村炸窝了。这事也惊动了日本人,他们放下手头工作嘻嘻哈哈的来看这场大热闹。
  火势很大,人们看着这座古老的宅邸一点一点在自己眼前毁灭,他们拼命的灭火,他们感叹着七奶奶劳累一生,却什么也没有留下。这个时候,他们忽然的发现,已经很久没看到傻子炳金了,人们奔走相告,傻子呢,不会烧死了罢。傻子啊,他上山去打狼了。种田的老阿扁这样说。
  许家大院终于烧成了灰烬,此时,月已中天。可一会功夫,天空就阴沉沉的,呼啦的下起了雨。人们疲劳的坐在地上,这场雨呦,怎么不早点下。他们失望透了,而白脸却对着旁边的日本兵说着什么随之拍着手哈哈笑起来。轰隆的一声雷,闪电划过似乎照亮了整个夜空,白脸儿不笑了,他虎着脸走向一个黑影,嘴里屋里哇啦似乎在喝骂着什么。又一个闪电打过,人们看清了,那是傻子炳金,那是手里拎着柴刀的炳金,那是全身赤裸的炳金啊!漆黑的夜幕下,人们看到傻子炳金像是一匹扑向猎物的狼,白脸儿倒下了,炳金挥舞着柴刀用力向下砍劈,一声枪响了,微弱的亮光一闪而过,炳金的脸上已经站满血污,他的手毫不停歇,重复着那机械的动作,愤怒的嘶吼自胸膛里钻出来,如同天空滚滚的雷霆。
  炳金喊:我的七奶奶——
  我的燕儿——
  我的小青——
  狼儿村的村民在这一刻胸中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他们如同初次沾染了血腥的饿狼,而事实上,他们也真如狼群一样,围杀着这十几个日本人。枪声交织着雷声,人们在滂沱的大雨下做着亡命的厮杀,他们心中不止一次的回望着那个闪电照亮的夜空下,赤裸的少年提着柴刀杀红了眼的摸样。
  10
  少年炳金张着嘴,昂着头,在狼儿山上奔跑,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在这一刻,他的身体似乎变得轻快了,他大叫着,大笑着,享受着如风般奔跑的感觉。炳金看到了黑牛,四蹄踏雪正在前面跑,这一次,他终于毫不费力地追上了它。他与黑牛并排奔跑,看到黑牛的背上驮着光着一只脚的小女孩儿青儿,青儿朝她笑了。傻子炳金一下子停下来,牛却一直跑,跑出了炳金的视线,跑出了狼儿山。
  炳金拖着残破的身体行走在狼儿村泥泞的大道上,他的胸膛一片血红,那是曾经被他压在身下的白脸儿日本人拼死反抗的血,而此时,他的头颅已经被抓在少年的手中。是谁在上方呻吟?炳金抬头,他看到了挂在树上的同样赤裸的账房先生。炳金笑起来,他用力的,高高的举起了白脸儿的头颅,大雨灌进炳金的嘴里,有些略微的咸味。账房先生扭动着身体,他大张开嘴,似乎是用尽全力喊着,许·炳·金,哈哈哈哈……
  如果你身在1938年的狼儿山的这个午夜,你会看见两个赤裸相对的男人,一个吊在树上,一个躺在地上,一个已经沉寂死亡,而另一个正在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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