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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 胆
来源: | 作者:于永铎  时间: 2019-12-02
  在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之前,小镇上的人都喊他,老东西。或者,喂。老东西长得又胖又壮,两道黑眉足有半尺长,从印堂处摆到太阳穴,乍一看,满脸都是毛,煞是吓人。这还不算,手里的两个铁球,没时没刻地捏,捏的哗楞楞地响。都担心,惹恼了他,铁球砸过来,还能活吗?
  这是铁胆,不是铁球!老东西揪着我的耳朵吼。我就得乖乖地,不敢还嘴,还得把眼泪憋回去。铁蛋就拽着他的手,央求着,爷,放了他吧。老东西才松了手,捏着铁胆,走了。这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十年后,我在华盛顿的林肯纪念堂前,又想起了他。当时,我们团有位台湾游客,喜欢聊天。我们就聊起了内战的话题,拿国共内战和美国的南北战争对比。我们都有着自己的见解,都觉得没有必要争论下去,尤其是在美国的土地上。于是,就不断地转换话题,就聊起了国共合作,聊起了黄埔军校。台湾游客说起胡宗南,胡琏,我说起林彪,徐向前。最开心的是,我们都认为黄埔军校的学生是最爱国的,是抗日战场上的中流砥柱,是民族的脊梁。我们比对着资料,探讨着黄埔军校毕业生的命运走向。我突然就想起了老东西,那个满脸是毛,手捏铁胆的家伙。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将军,如果没记错,他是黄埔军校的第四期学员。可惜,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叫他老东西。我们街道的刘委员有涵养,管他叫“喂”。我和台湾游客相约,请他回台北时,帮我查一下黄埔军校的名录。他答应了。我曾经查阅过资料,找到了黄埔军校第四期学生的部分名单,有谢晋元、张灵甫、胡琏、李弥 、胡长青、刘玉章、林彪、罗列等二百多名,我试图用排除法筛选,还是没有办法确定老东西是谁。索性,我就原原本本地把童年时期的那段记忆写下来,请读者帮忙,还原将军的真面目吧。
  辽南有个小镇,一点都不封闭。该造反的也造反了,该串联的也串联了。热闹过了,有本事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剩下的,就是三驴子他们几个。我和三驴子不是一类人,况且,比他小很多,即便想跟他们后头混,人家也会嫌累赘的。能和我玩的,只有红旗、卫东两个,自从卫东病重,身边就剩下红旗一个小伙伴了。这天,镇里头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就是老东西,小的是铁蛋。他们被刘委员领着住进了下院的西厢房里。下院一直都挺神秘,以前是商铺老板的内宅,解放前,老板跑了,只留下个姨太太,疯疯癫癫的,家里拉家里尿,还抓屎朝墙上抹。我们都不敢过去,都怕那个疯婆子。后来,姨太太死了,院子就被充公了,成了街道的房子。来来去去的,总有陌生人居住。虽然不那么脏了,我妈还是不让我去玩,说都是些下放户,该离他们远点。转过天,下着小雨,我刚跑进大门洞,就被铁蛋拦住了,说他爷让他和我比个。我顺着门洞望去,老东西坐在门槛上,朝这边看。我就和铁蛋背对背站好了,铁蛋摸着我的脑顶,量好了尺寸,扭头就跑了。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要重比。说摔了一跤,尺寸就差了。我一把就有了兴致,我说,去你家,当着你爷的面比吧。铁蛋眼睛一亮,拉起我的手,刚要走,又松开了。说他爷不让生人进家。我就有些磨不开,就暗骂了一句。我坚信,我是小镇上最先骂他的,老东西这个绰号应该是我给起的。
  老东西每天出入两次,早上,会准点到街道去,据说,去了,就往刘委员的桌旁一站,捏着铁胆,哗楞楞地响。刘委员抗不住,只好拉把椅子,请他坐下。老东西就开始看报纸。电话铃一响,他的屁股按了弹簧一样,蹿起来,瞬间就抄起了电话。刘委员说,他是在等着远方的电话。到了晌午,刘委员要回家吃饭了,老东西也跟着离开,沿着小街往火车站那边走,过了一个街口,就是供销社。那里头,有个卖酒的柜台。他先打二两烧酒,然后,买些酒咬儿,一坐就是小半天。此时,铁蛋就可怜了,要么,到群众饭店买个馒头吃,要么,就胡乱吃点零食。总之,他得自己管自己。虽然吃的比我们的要好许多,可是,看到他满街乱走的可怜相,我们就不那么眼馋了。
  铁蛋下的一手好棋,我爸下不过他,三驴子也不是对手。有一次,铁蛋让了车马炮,还要让,三驴子就恼了,就掀翻了棋盘。如果不是我爸压着,都能动手打人。铁蛋教我下棋,开始,还有耐心,要我背口诀,“起炮在中宫,观棋气象雄。马常守中卒,士上将防空。”有时背得乱糟糟的,铁蛋就会突然抓起什么,朝我的脑袋上乱打。这一刻,就像魔鬼附了身。我醒悟过来后,就和他对打。有一次,把脑袋都打破了。铁蛋哭着嚷,你等着。就跑回了家。我害怕了,怕老东西来报复,怕他手里的铁胆。那家伙,砸在头上,还能活吗?
  一会儿,下院传来了嚎叫声,我躲在墙角处偷看,只见铁蛋撑着窗台,撅着白花花的屁股。老家伙抡着竹竿,狠命地抽,抽一下,问一句,还敢不敢了?铁蛋就喊,不敢了!老家伙连抽了几下,才扔了竹竿,坐下来喝茶。铁蛋提了裤子,还不算完,还要笔直地站着,或者踢正步。我和铁蛋总是要和好的。和好了,就忍不住问,为啥要打你呀?问急了,铁蛋才说,爷说我是家门口的汉子,是孬种。铁蛋还说秃噜了嘴,他爷说了,如果再欺负人,就让铁蛋往死里打我。我吓得一愣一愣的,这老东西,真够狠的。
  我爸嫌闹,就撵我们出去玩,我们就去大门洞。那儿风凉,特别适合下棋聊天。铁蛋和我都喜欢战争故事。我们就互相讲,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要讲,铁蛋就讲起了心口战役。那时,我还小,把忻口战役误以为是心口战役,就记牢了。忻口战役失败了,当然得失败,是蒋该死指挥的都得失败。国民党都是怕死鬼,都是大坏蛋,连我这么小的,都想着要操他们的八辈祖宗,能不失败吗?铁蛋说,国民党里也有不怕死的,也有打鬼子的。我是不信,不但不信,而且愤怒了。我推开铁蛋,你要疯了吗?铁蛋推开我,说没疯。那天下午,我们就在大门洞里互相推搡着,一个说,疯了,一个说,没疯。铁蛋发誓赌咒,说国民党里有打鬼子的英雄。我掐着他的脸说,你肯定疯了。铁蛋就急了,猛地就说,你敢不敢到我家去看件东西。我说,怎么就不敢到你家去?
  我们都愣住了,呆住了。这话,一直在耳边回荡着,像幽灵一样。
  铁蛋先软了,说算了吧。我瞪着他,继而,笑了。我的笑让铁蛋蒙受了耻辱,他下了决心,决定让我去他家。他让我发誓,永远不要泄露秘密,无论看见什么,都要保守秘密。我就发了誓。铁蛋先进家了,我猫着腰,紧随着钻进屋。铁蛋怕我把炕弄脏了,就带我坐在砖地上,下了两盘棋。我就问,证据呢?铁蛋又让我发誓,我就又发了一遍誓。铁蛋说,他也是半夜里,让尿憋醒了,看到爷拿着一张照片哭,还鞠躬。就问,怎么回事?爷缓过神来,让铁蛋发誓,然后,就跟他讲了忻口战役,讲了打鬼子的故事。
  我这才知道,铁蛋他爷是臭国民党。我就刮着鼻子,羞辱他。铁蛋受了刺激,抢着说,我爷是黄埔军校的,周总理也是黄埔军校的,他们都是好人!铁蛋的话已经不能阻止我的嘲笑了,我都要笑趴下了。铁蛋就搬了凳子,爬上堂箱,站在堂箱上,从大衣柜上面摸了半天,拿出了一个大本子。铁蛋跳下来,举着本子嚷,这就是证据。他翻开了本子,里面全是照片,是一群戴着大盖帽的人。我一眼就看出这些人都是国民党兵,我顿觉心惊肉跳。铁蛋指着一张集体照上面的字念着,国民革命军黄埔军校第四期同学留念。有个人的脸被打成了红叉,铁蛋说,是林秃子。指着后排的一位说,这是我爷。我的心就乱了,老东西果然是个大坏蛋,我是报告呢,还是守着秘密?如果报告,就可惜了铁蛋,以后,还能和他交朋友吗?我随手翻着,几乎要翻过去了,这时,就看到了一张照片。一个军官站在另一个军官的身后。我一眼就认出了,坐着的那个是蒋介石。我在一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照片。我妈呀一声,呆若木鸡。铁蛋也是妈呀一声,扯过相册,藏在身后。铁蛋的脸都紫了,盯着我的眼睛,半天才说,那什么,咱们下棋吧。
  铁蛋问,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我想了半天,说想吃馒头。铁蛋搬凳子上了堂箱,把照片薄藏好,然后,跳下来。铁蛋说,这事说出去,我爷能把我打死。铁蛋就带着我,去了群众饭店。送餐口摆着一排打卤面,香气扑鼻,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铁蛋说,你再发一遍誓,我就请你吃面。我当即发誓。铁蛋果真给我买了两碗面,还加了一个馒头。我就吃了个饱,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下馆子。
  秘密还是泄露了,我是对红旗说的。红旗也是发了几次誓,没想到她会违背誓言。直到三驴子带着民兵闯进铁蛋家,我才知道,完了。民兵们翻出照片,还有一摞子的材料,然后,直接去了街道。把这些材料放在刘委员的办公桌上,老东西当即就傻了眼。三驴子找了张报纸,卷了个大尖帽子,戴在老东西的头上,一根麻绳给捆上了,牵到了土台子上。没一会儿,台下就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三驴子宣布了老东西的罪行后,解开武装带,抽了老东西一下。老东西捏着铁胆,还想瞪眼,还想辩驳,让几个民兵围上了,缴了铁胆,然后一顿拳脚,才老实了。
  围观的都让他交代罪行,老东西还想耍赖,让三驴子抽了几下,才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说了一大堆,我都没记住。只记得老东西突然站起来,要铁胆,三驴子给了他,还给他松开了一只胳膊。老东西就把一枚铁胆放在头顶上,铁胆居然不掉下来。老东西就伸脑袋给大家看,还让民兵们摸,都说,头顶上有个坑。都啧啧称奇。老东西说,这坑是他自己打的,用铁胆打的。当时,子弹卡壳了,眼看着小鬼子的刺刀就伸过来,他摸到了兜里的铁胆,一挥手,砸死了一个。另几个就端着大枪围上来,要活捉他。他就一咬牙,拿起另一枚铁胆,狠命地朝脑袋上砸。结果,就死了。后来,又被救活了。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围观的都被他带进去了,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老东西累了,要求坐着说,三驴子真的就搬了个凳子给他,只是不给松绑。后来,交代罪行成了小镇的节日,一连几天,土台子前都聚满了人,都在听他讲打鬼子的故事。听得过瘾时,还让他停下来,再说一遍。还要他比划着如何刺杀,如何埋雷,如何投掷手榴弹。
  这一天,来了一名解放军,站在人群外围,听了几句,就直奔土台,一脚把三驴子踢了下去。三驴子抄起石头,对准了解放军。解放军掏出手枪,对准了三驴子。那几个民兵,端着枪,不知该怎么办了。老东西站起来,一脚蹬开了解放军,朝他吼,妈了个巴子,滚蛋!解放军收了枪,含着眼泪走了。铁蛋跟在后头喊,爸爸呀!我才知道,这是老东西的儿子。再过一天,外面正在闹着哪,刘委员接了一个电话,听了一会儿,额头上的汗珠子就滚了下来。放下电话后,刘委员狂叫着,冲出来,跑上土台,朝三驴子他们几个一人一脚。然后,扶起老东西,给他松了绑绳,还一个劲地说错了,我们错了。三驴子不服,要和刘委员理论。刘委员就喊,县里来了电话。他指着老东西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人群一阵慌乱,都在窃窃私语,刘委员扯着嗓子喊,他是将军!刘委员的喊声淹没在巨大的噪音中。这时,开来几辆军用卡车,停住了。下来了许多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喊着口号,把人们全都围了起来。人们都慌了,都知道惹祸了,摊上大事了。刘委员狠狠地骂着三驴子,说他是丧门星,是害人精。将军反倒镇静了,笑着说,同志们,咱们继续讲忻口战役吧。
  解放军没有动手,都在看着,听着,一会儿,又来了几辆车,下来了一大批公安民警。那阵势,真吓人。两家领导碰了头,就直接到了台上,先朝将军敬礼。接着,把三驴子他们缴了械,戴上了手铐。将军被簇拥着下了台,扭头看见了,就大声说,我们是在联欢,是在讲打鬼子的故事嘛。说着,举了举手里的铁胆,把一枚铁胆顶在了脑门上,反身上了台,逼着公安给三驴子解了手铐。还问三驴子,妈了个巴子,你信不信?老子当年就是拿这个铁胆砸死了鬼子兵。
  三驴子哭了,频频点头,说信,信哪。
  解放军撤了,公安的也撤了。将军坐在台上,捏着铁胆,哗楞楞地响,一边捏,一边讲着。还站起来,比划着刺杀的动作。刘委员匆匆跑上台,贴着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将军脸色大变,一把就揪住了刘委员的衣领子,你说,所有的照片都烧了?刘委员点着头,小声说,都烧了,死无对证,省得蒋光头给您老惹祸。将军松了手,两枚铁胆掉了下来,骨碌碌地滚下土台。他全身软得像根面条,一把没抓住,就躺在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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