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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辽宁文学蓝皮书短篇小说夏之卷:“小人物”的贡献值
来源: | 作者:薛 涛  时间: 2019-12-02
  小说这个文体一定是为小人物而生的。假如不去叙述一个又一个小人物,假如不立身于街头瓦肆,我不知道真正意义上的小说的历程将从什么地方开始,小说的历史又将怎样步步为营、暗度陈仓,以一连串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成长为“一个民族的秘史”。没有小人物,小说也可能存在,但必将铿锵前行,招摇过市,膨胀为一个巨大、实则不堪一击的虚夸的笨家伙。小说诞生、形成之初,不但偏爱小人物,偏爱人间烟火,他的格调甚至有些“低俗”。到了现代,乃至后现代,人们别有用心,突然要小说承担其他的东西,比如那些庄严的东西、高大的东西、莫名其妙和似是而非的东西。小说好像走上了“从良”之路,其实这些勾当都是对这种文体的意淫和猥亵。
  在小说的世界里,小就是真理。在这个世界里,小就是大,大也须小。假如你非要最求史诗的效果,也只有把“大”往“小”了写,小说才能称其为大说。不管小说走到那里,小人物终将是小说的主角。读这一季度辽宁的短篇小说,我看到一群挣扎的小人物,不管是生存的困境,还是精神的危机,他们都以鲜活的个人经验丰富了“人”的意义。
  
灰色的生存:游走于城市寒冷之中的零余人
  
  走进城市的外来人常常是这样,他们和城市的关系既联系又隔膜,食之无肉弃之有味。这样的体验如影相随:幻灭、没有意义,无望与孤独。
  苏笑嫣的小说《一个上午》讲的是一个歌女的故事。小说在两个平行时空展开,一个是当下的时空,一个是主人公进城前的时空。淑文年幼和父母一起在街头卖菜为生,因唱歌好听,所以一直梦想当歌手。高考落榜后,她不想过父辈一样的生活,于是离家出走到大城市里闯荡。她的逃离具有一种普遍的意义,她意识到传统生活的落后,意识到留守故里意味着放弃现代化生活的梦想。可是当她真正走出县城到大都市生活时,环境的陌生、人际关系的冷漠、知识素养的贫乏等等复杂的因素使她无法适应城市生活,她只能在一家小酒吧里当歌女,现实的破败给她极大的精神压力。两个时空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反差,展示了主人公的精神断裂和迷惘心理。那一截燃过的烟灰,象征了小人物一生令人厌倦又残酷的虚无感。即便看到了如此残酷的现实,我们亦不能否定淑文进城追逐梦想的初衷,所以留守故里和离开故里都是一种极大的困境,这是现代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事情。那块儿淑文最爱的印花桌布,象征着浓浓的“乡愁”,象征着主人公心中对理想生活和家的温馨的向往,似乎还隐藏着主人公对当初抛弃故乡的反省。故事中的“乡愁”往往以“走出”和“回归”的方式完成叙事过程,现实中许多又回到乡土的人,在经历城市生活的洗礼之后,已不可能再回到传统的乡土生活当中。淑文深深地认识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所以她变得更加迷惘而痛苦。
  《一个上午》动人之处在于它巨大的沧桑感。这一曲生命的悲歌,使长期被明星文化所淹没的底层艺人生活处境得以真实地再现。
  对小人物的命运来说,他们生存时间的本质在于“受制于等待”,这是“生存无力感”的另一种内涵。常君的短篇小说《追风者》主人公是一个名叫乔丹的怀揣着梦想来到城市打拼的大学毕业生,一出场他就以时尚的“刷街”为我们展现了80后的青春活力。但乔丹算不上真正的“刷街族”,轮滑是他的出行工具,“刷街”是他为了摆脱上下班塞车而选择的一种出行方式,当他像鱼一样游刃于奔驰、宝马、兰博基尼都只能耐着性子等待的拥堵的马路时,“他甚至嘴角上扬,冲他们友好地露出他幸灾乐祸的笑容”。然而当他在这座城市开始了一场温馨浪漫的恋爱后。现实告诉他,想给童话一个温馨的“家”似乎遥遥无期。结尾,乔丹选择了从童话的世界蒸发,我们也陡然从一段温馨的梦中醒来。当他再次滑过来时,似乎感受他在滑向永无尽头“等待”。《追风者》这篇小说立意深邃,小中见大,关注的是像乔丹一样的“80后”群体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青年的生存状态。故事的结局,我们无法判断乔丹的决定是否正确,是否合理,我们只能说在这个推崇金钱和实用的年代,他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无能为力的生存态度,一点不令人觉得崇高、澄澈,然而现实的残酷,青春激情的幻灭,使这些“小人物”找不到未来的出路,于是他们只能要么麻木或遗忘,要么走向极端。。
  《一个上午》《追风者》这两篇小说挖掘出一条巷道,通向游走于城市寒冷之中的“小人物”的内心,体悟他们的悲凉与无奈、疼痛与迷茫,并在贴近生活、生动真实的人物描摹中,规避了人物性格单一扁平的刻画,赋予小人物以“韧性力量”。
  
酸甜苦辣,是生命完满的一种方式
  
  冯璇的《生命旅程》中,主人公刘大成是个丑得吓人的女人,娘胎里就带了一脸的红肉瘤子,村里人说刘家得罪了天神,所以她一出生就差点儿让她爹给“处理”了,还是奶奶一句“当狗养吧”,方才留住了小命,她也就此开始了苦难的人生。
  从小她没有名字,直到弟弟出生,取名二成,她才有了大成这个名字。她的童年是万般小心的,避人的,她早早从别人惊讶的目光中知道自己是个“鬼”。她是一个被命运逼入绝境的小人物,希望是她人生的动力,作者在文中让他获得了一线生的希望,一个孩子,一个被别人抛弃的孩子,对于她来说这个孩子是她继续活下去的意义,她要把她全部的爱都给这个孩子,于是有了贯穿文中始末的母女温馨的画面。
  《生命流程》通过对作品中人物的生存状态的思考,对生命作出了自己的诠释。人在世界何以安身立命?“安身”是指人的行为定向,“立命”是指价值取向。《生命流程》的主人公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坎坷的命运。何为诗意?海德格尔说 “所有的艺术都具有的某种‘天性’即‘诗意’”。小人物小说体现的生活内在的真正的诗意,是在求生存的苦难中闪现出的卑微的人性光芒。文章结尾那被染红的景色,温暖人心又不失宏大,把希望带给了这对母女。人因希望而清醒、坚毅,找到自己的路。《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说过:“这个世界有一切高墙都关不住的东西,它就在我们的内心深处,那就是希望。”希望是一种坚持,使灵魂深处保有一片自由的天空,为相同的生命作出了不同的解释。
  冯璇的《马强今年27》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潜藏在文字背后的怜悯、无奈与绝望。她用无助的深情道出马家人的疲惫不堪,生命无枝可依,精神极度困窘的艰难境地。自打马占河和赵桂兰生了一个傻儿子,他们家就没有了消停日子。冯璇对小人物的描述完全贴近生活来写,马家多年形成的模式化的、毫无生气的琐碎生活,针脚般密布在小说中,围绕马强这个同心圆,道尽赵桂兰和马占河生活的艰辛与无奈。生命的心酸与悲苦并没有将他们打垮,他们依然坚强地生活着,生命在草根之间显示出极大的韧性。即便在狭小的时空内活着,人活着毕竟是有意义的。有人说生活是严峻的,那严峻不是要你去上刀山下火海,而是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琐事。冯璇在结尾结束了马强27岁的生命,提出了一个关于生命中过程与结果的悖论——为了解决儿子的生理需求,马占河给儿子找到了小姐,赵桂兰给儿子买到了媳妇,可就在他们喜滋滋地准备迎接新希望的时候,儿子马强却死于一场意外的火灾。这样一个意外对马家夫妇来说究竟是一种解脱,还是更为沉重的悲剧的开始?冯璇给我们展现了极其沉重的原生态生活场景,不仅让我们看到生活中的种种不易,生存的艰难,精神的无家可归、无处可说,还有复杂人性的悲凉。这种悲凉有外界的,有他人的,甚至还有亲人间的,这尤为令人悲伤。
  苏兰朵说过:“如果我没有迷恋上写作,可能会去做心理医生。我对一个人的内心更感兴趣,对匪夷所思行为背后的心理的合理性历程尤其感兴趣,我的小说大概就是在展示这个过程。我的小说呈现的是别人的内心,多数并不可爱。”她的新作新作《小麦经过的那个夏天》即是这样的一部作品。理解这个故事需要包含社会伦理学、心理学、精神分析学等各个方面的知识和思考。小说中的小麦是一个被生活的贫困逼到了极端孤立、极端缺乏亲情之爱的世界角落里的孩子,可以说他是“失亲弱势群体”生活状况的极端典型。从她对蝌蚪、绿虫的虐杀,让我们隐隐地感觉,她朝着人格分裂的歧路发展,往往被虐待者与虐待狂之间往往一板之隔。作家隐于人物背后,只作为叙述者客观有致地描述“小人物”的日常故事,没有评论,亦没有嗟叹。
  这篇小说隐含着心理学暗示,并没有多少心理白描,而是通过搭建一个人物群戏,由一个主要人物引出另一个主要人物,环环相扣,随着时间,通过对人物的记叙推动情节的发展,体现作者在塑造普通人物方面娴熟的技巧和才华。一部短篇小说,其中有名有姓的角色近20人之多,这就构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人物关系网,似乎在为我们展示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生长的环境,遇到的人和事都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应该是作家另一个精心的设计。
  小麦最终消失了,有人说她被拐了,有人说她溺水了,遂成悬念。如果按照铃儿所看到的小麦的异常行为,我觉得她可能溺水了,这个世界对小麦来讲已无所谓,她不在乎后果。她也可能真的被一个无名的二人转戏班子拐走了,因为她一定想找到唱二人转的养父。。小麦的痛苦没有被人感受和同情,对于小麦有可能的悲剧,只为村人增加了一些饭后的谈资,无形中加重了她的命运多舛。扭曲的家庭对一个女孩身体和心灵的伤害,最终导致了一个病态人的毁灭。在苏兰朵的笔下,叙述本身就是在挖掘病态人物身上的文化心理,是将失亲儿童悲惨生活的本来面目展现在人们面前,让读者直接感受其中蕴涵的巨大悲剧。
  
麦子与莠子:生活里的家长里短
  
  尹守国的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他的创作围绕两个主题:一个是合庄系列,即农村题材;另一个作家称之为小城镇系列,即描写从农村走到城市里的小人物。短篇小说《莠子》无疑属于合庄系列,它讲述了合庄的家长里短。小说里的合庄虚幻又真实,是辽西北一隅的典型缩影。在这片长年风沙的土地上,人们的物质生活匮乏,生存的考验更加剧烈。所以他笔下的多是小人物,但这些小人物并不比任何人卑微,他们真实饱满,鲜活又生动。
  《莠子》这篇小说的题目本身就带有隐喻效果,小说中错综复杂的男女关系,人性的复杂得到了极大的呈现。夫妻吵架、家庭隐私曝光是农村街坊邻里唠家常时最感兴趣的事件,开篇男孩便因为父母的“暗战”而怒气冲冲上了山。男孩父母的这一场战争起源于莠子,而整个小说潜藏的火药味也源自于“莠子”。小说中多次提到了“莠子”,母亲总让父亲上山薅莠子,可父亲总借口腰疼,执拗着不去。其实,山上地里的莠子没有母亲说得那么多,即使不薅也不会影响谷子生长,男孩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每天撵着父亲上山。这些疑惑,成为潜藏在小说中的一条线,贯穿着文章始终,并随着生活琐事的叙述层层铺开。男孩不愿意接近葛三这个人,觉得他像自己家地里的莠子,而这种似乎莫名其妙的不顺眼源自于他和自己母亲暧昧不明的关系,于是一次偶遇,男孩用鞋打了他的屁股,还踢了他一个趔趄。从那天起,父亲就像忽然有了气力,腰杆拔得溜直,活得美滋滋的。
  事件虽小,却具有很大的价值。这些小人物有自己的处世哲学,用合庄的语言来说,就是“不出格”。可以争吵,可以记恨,可以怀疑,但不能打破熟悉的心理秩序,不能破坏现有的生活节奏。浓郁的生活气息折射人生的滋味,这些曲折,正是人物之间的碰撞,是考验下的抉择。
  
  汪曾祺评论林斤澜的小说时说:“‘皮实’……就是生命的韧性”,“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普遍的品德”。这个季度的短篇小说,写尽了多种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可是我们却仍旧能在绝望中读到生命的韧性,在苍凉中读到某种“诗意”。这既是小人物给人生的贡献值,也是给小说的贡献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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