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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意辽宁诗歌,也许与时代、与生活、与个人境遇的联系稍显紧密而少了一份前沿的探索品质,也许和传统的光大发扬充沛而拘囿了想象的更大空间,也许是现代汉语诗的跋涉时间略短而羁绊着我们的发散性思维程序,也许某些文化品相的先天性缺失或流失总是使得我们难以走出平常平淡平庸的洼地……与一些诗歌明显发达的省市相比,我们整齐阵容的平稳度明显欠缺思想的锋利性与调整的镜像性。诚然,诗歌的全天候表现手段也很难饱满地发挥出来。柳沄、苏浅的精神之光和艺术气息不可能普照与覆盖每一个角落,诗人的个体差异性导致了诗歌本身的丰富性与习惯性。诗,有必要生活在逆向成长和顺势提高的两片土地上。
拿什么完成你?我的汉语诗。秋风写意,我们略谈年景。颜梅玖心灵现实主义的创作,让女性世界的生命跌宕平添了几分广博与深刻;林雪有关青春有关大地的记忆缅怀,令当下生存史缀满鲜活细节;刘川在世相事态提炼出的悟性,使得人与社会的进步处处叠满血痕疼痛;李轻松有意无意之间,将戏剧元素注入诗行诞生出新浪漫主义色彩;宋晓杰于季节于日常生活的裂帛,进而对人性广谱进行时间考量;李见心攀爬词语悬崖峭壁险情不断,留下绝顶意象的凌空姿态;川美化内心波澜于安详语态的滞重与恬静,创作阵脚端庄而从容;宫白云步步惊心的女性心象图,把灵魂陌生变得可亲可敬;王鸣久中年以后激情与理性燃起的双重火焰,炙烤下的今昔不断增添着分量;李皓介入现实的真诚,妥帖凝聚为一种敬畏一种崇高的精神向度;微雨含烟从生活一线撤离到词语现场的实验风格,标示出知性的执著痕迹;韩春燕临近自然山水的亲切忠诚,给当代浮躁生命感涂上
一层和颜悦色……柳沄、苏浅自不必说,他们形成的不仅仅是语言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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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十八世纪英国文学绅士塞缪尔•约翰逊《饥渴的想象》一书,方晓得著名美国文化学者哈罗德•布鲁姆为什么把他称为“文学与人生的经验性批评家”。约翰逊精致暗示人的心灵就像肠胃,大多处在蠕动不止、欲求不满的状态,而不会停滞“当前”,需要经常抑或是一刻不停地回溯“以往”和展望“未来”。这是因为“当前”稍纵即逝,指缝流沙一般,必须通过“以往”和“未来”来填补时间留给心灵的空洞。如此,艺术家的心灵越是“饥肠辘辘”,其想象能力怕是越加丰富。对于诗歌创作来说,约翰逊的比喻起码有三层含义,一是积淀与想象的常态化书写,二是现实维度的超难驾驭,三是“酒足饭饱”的安逸之时不宜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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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浅组诗《恒河》(《诗歌风赏》第三卷)清洌澄明之旋律的确令读者眼前一亮,这是久违的审美情绪体验。无须说一条“恒河”卷起的“一生啊。它伸手抱住什么,什么就成为火焰”、“像鱼那样梦见天空是危险的”、“幸福要成为我/悲伤要成为我”、“夜晚有多么陡峭/人一离开/身后就是/无限的空白”、“没有哪一种离开/需要一生对不起”、“再见才是/河水最深的部分”、“水在水中被给予/人在岸上走远”、“风要一再吹过水面/令你的平静/充满瑕疵”等千堆睿智精辟的人生雪浪,无须说一条自然河流在古典韵致与现代声浪的交融中荡漾起的十四段时间记忆的风情苦难与灵魂喘息。“恒河”是一个人、一个村庄、一座城市、一片地域的今生来世,是整个世界的躁动与喧哗,是无数人内心潮起潮落的波澜影像。
苏浅的“恒河”,于生命的华美篇章写满历练沧桑,于人性的多义词组写满理解同情,于时光的流水逝者写满冲突无奈。诗人把深挚、深刻、深奥,把哲思、哲理、哲学,通过非口语的方式呈现出来,抒情得体,抽象得义,个体与当下、古典遗传与现代生态心神交汇,不趋俗,不庸浅,不寻常,与骄奢铺张琐碎的语言陈列泾渭分明,以冷静、冷凝、冷叙述的主观语态把客观表述对象刻画得魅力四射,诗人视角中的生命个体与群体便有了独特感受的女性经验。
我曾把苏浅的诗歌语言同台湾地区的蓉子、颜艾琳等女诗人的诗歌语言作过浅相比较,她们几乎不约而同不谋而合,从中国古典诗词的语脉中发展了一套自己的书面与日常用语杂糅的语言体系,很好承担了汉语诗歌的当代性,并与世界的诗歌语句衔接并轨。苏浅诗歌的语言有参差度,有次第感,温和、柔软、内敛、弹性、交错、饱和,虽无平仄却重节奏,情感语调舒缓有序,言在此意在彼,语在外义在内。诗歌对语言的要求是永远是一贯性的,既善始,又善终,而不像一些口语诗那样随意扩张,放任自流,仅凭结尾处的意象噱头或短暂升华来弱化诗歌美学的精炼与含蓄的纯洁度。
于是,读苏浅另一组诗《而今夜月亮只有一个》(《诗潮》第八期),语言张力的彻底释放,我们目迎目送风花雪月于字里行间的生动过程,披肝沥胆。黄连、芦花、大雪、星星、湖水、月光从心灵迈出的刹那所蕴含的人生经验,在女性的温柔中,体贴而又耐心,锐利而又恒久。第二人称的贯穿到底,与诗人的自我情愫两脉合拢相乘,像是朋友之间的推心置腹,各为各的患难之交。每首诗的思想、感情在每一行的分配精准得体,因为人脑才是情感与理智的最佳分配者。起句怎么说,结句怎么说,中间句式承上启下的过渡又该怎么说?苏浅的智慧就在于正确分配着每个阶段词语意象的情绪分担量,比例不失调、比例恰当才是完整的艺术品。在辽宁,一首诗的语言结构与美学力量的和谐程度,也许苏浅是做得更好的为数不多者之一。
苏浅诗歌创作严谨而不放纵,她的影响力完全是在辽宁之外的全国直至包括港台在内汉语范围的大视野中。苏浅的诗属于一线资质,而自己的身影不在一线滞留,甚至谢绝一些诸多的一线活动,比如笔会,比如评奖,比如官方笑脸和市场乔装的一系列诱惑。如此低调的历程很容易遭受艺术成绩的被低估。苏浅就是苏浅,泰然处之影响自己生命景观的一切,就像她笔下的“恒河”,“河床”是自己的,风光是他人的,丰盈而自由、清澈而纵深,流向远方,流向理想,流向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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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汉的《从早上到晚上》(《鸭绿江》第七期)《蚂蚁是怎样过冬的》(《诗潮》第七期)是两组韵致特别的诗作。现实生活的诸多无用面,其实也占据着诗人的更多时间,每天如阳光空气一样逼近,无法拒绝,想躲闪想逃避想都别想。题材并不决定诗的表达优势,能对日常进行纤小细微的洞察——发现与再造诗意情境才见诗人真功夫。特别是在一种貌似下意识或无意识完成过程还原生活还原细节的常态语感中,神似剥离并凸现生命与人性的秩序和方位,于无限循环且重复的人与事中确立出精神存在,让世界清晰,让生活豁然开朗,“将我们提升到日常之上,使我们得以专注而热情地审视我们的世界”(扎加耶夫斯基语)。星汉的艺术直觉带有天然性,敏锐而快捷。花盆里的草,是沉睡的人性阴暗面,潜伏于内心,一经条件适度,即会恣意生长;快步行走的人,有时虽能走成两个、三个人,或者更多,其实和漫步行走没什么不同,结局一样,与世界的距离一样;失眠的理由有很多,好像什么理由也没有;树叶在街上飘飞,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逼近:是时间的无端凋敝?是轻浮的四处飘零?是灵魂的无家可归?是生命的最后演出?星汉在生命的冷面认知中,不断开拓着情感与人性的多种可能性。我们理解星汉个性特征的三方面:一是诗人把自己浪漫主义气质节俭浓缩为日常普通场景,看似随意,哲学语境的深刻却在司空见惯若有若无中呈现;二是细节的选择利用恰到好处如影相随,星汉的细节融入方式像是诗歌整体肌肤上的一脉脉血管,于或白或黑或红或蓝的背景蜿蜒生动,直抵人的心灵深处。三是风花雪月是星汉的诗作不可或缺的有机构成,为情感为意义推波助澜,成为思想的一部分。
颜梅玖组诗《守口如瓶》(《人民文学》第七期)解析出内心生活涵盖的现实生命苦难走向,以及人或命运的不可知性和不确定性,试图在自然界不时闪现的静止与流逝的镜头中,给灵魂找到栖息之所,让思想的落叶归结到天人合一身心相携的临界状态。其中的《野鸭》是今年“陈子昂诗歌奖”的获奖作品,燎原评论说:《野鸭》“直入喧嚣的物质化时代的空旷内部,以对于薄雾时分苍茫感的刻骨认识,烛照出时代的生存本相”。暮色苍茫中的芦苇荡作为词语发生的现场,寂寥静谧连天弥漫,一只野鸭莫名其妙拍翅远遁,生命的突然性突然而至。诗人于荒凉萧瑟时刻的精确捕捉,将画面带入浩淼深邃的遐想空间。这首诗“以引而不发的书写控制,将当下诗歌中常见的激烈情绪,转换为沉静的艺术张力”,使得“诗歌在事物黝黯的内部发出光束”。这组诗中,与《野鸭》在意象结构和哲学立意有近似趋向的还有《松鼠》和《山谷》,诗人的创作生涯在特定时间表现出某种情感重心和思想重心,带有主观的必然性,是心路历程,是精神朝向。可假若我是编者,还是会选辑诗人标新立异的作品,不在境界上重合。一组诗就像是一棵树,每一首都是相对独立的枝桠,旁逸斜出伸向各自的天空,放开去,角度舒展开阔;拢过来,又回到一条生命主干。颜梅玖诗歌创作发表的质量与数量,在我省诗人中都是名列前茅者,而且题材丰富,表达方式多样,可供编者选择的余地够大。颜梅玖的诗,无疑是现实的人与社会冲突的一次次精神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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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皓组诗《遍地槐花》(《鸭绿江》第八期)所创立的现实画面总是交织着历史回声,所以平凡事物也能焕发出厚重的生命情怀。无论是“清明致友人”的悲怆追溯,还是远赴“东戴河”生日聚宴的浪漫涛声;无论是“碧流河水库看遍地槐花”的亲情对比,还是“雪花落在笛子上”的时间感伤,人生的柔肠百结见诸笔端,常常是在生活现场扬起思想巨浪。李皓不止步于一时一地吟唱,心游万仞,既从当下发掘,又从往事牵引;既从个体感悟,又从人性吻合。李皓的诗,常常是以一种道德的急迫感进入时下生态,不信青春唤不回,不信正义唤不回,不信良知唤不回,不信人性唤不回。朴素流畅的意象表达闪烁着炽热的理想主义光焰。对于诗人来说,现实有许多芒刺,更多时不是以肉体疼痛来临,而是以精神创伤的界面影响生命质量。李皓一方面用自己的词语方式力拔芒刺,另一方面用自己的情感方式抚平伤口。而《群,或者圈子》呈现的熟悉的陌生和清晰的模糊的人性天地,以及《与白有关的一些零碎想法》(《诗选刊》第九期)单一色彩与客观景致生命方式融会贯通的主观议论,的确又让我们置身于思想的新气象,这是李皓诗歌意识更新进步的新收获。
左岸组诗《错过的大雨》(《诗选刊》第九期),把生命中的偶然或突然事件细节化,这是诗人的惯常表现。鸟、雨水、电话、果实等景物成为左岸的思想载体,分解着人性经纬在身体内部的不同脉络,甚至在《一列火车在我面前突然停下》中将“魔幻”元素注入诗行,新颖而奇特,诗的多义性豁然而出。左岸的诗,放大生活的质感层面,是艺术的心理预期,相对性与绝对性调制掌控得合情入理,如张定浩所言,“我喜欢不彻底的事物”。对于诗创作来说,这一点尤其可贵。
翟营文的外二首《让一只鹳雀继续狭隘和偏执》(《诗刊》第九期),飞翔成为关键词,乡村的色泽让清贫的翅膀长满热爱的羽毛。惯性是真实,也是内心节奏,更需要脱胎换骨的颠覆。在眷恋传统与实施理想的阵痛中,诗人望断鹳雀身影,如果落下片羽,一定是故乡的挽留。诗歌的力度往往在于纠葛矛盾,生存的矛盾,人性的矛盾,自我的矛盾……而矛盾恰恰是我们获取生命与世界完整性的重要途径。
微雨含烟组诗《枝繁叶茂的秘密》(《延河》第八期),于琐碎的物质生活河流中构建精神骨架,以支撑我们不被时间侵蚀或者吞噬的思想与信念。生活与诗歌一样,都需要意外,意外的幸福,意外的感受……但意外终究替代不了个人秘密,秘密的潜流永远是内心的姿态。诗人清醒的词语亮相,组合成清癯的生活理想。微雨含烟的创作往复于生活的感性与书面的抽象之间,她想改变自己的动态艺术观念和践行,正是她区别于其他女诗人的一行行运行轨迹。
万一波组诗《台阶》(《海燕》第八期),从过去的乡土故园题材转移视线,直面生存的精神困境,以现实物象来完成自己的哲学命题,生活中的事物便超越物质现象本身,而演化为思想发生的心灵基地。万一波的“台阶”搭建得层次感利落而明晰,在破碎中领会消亡与复合,从陶壶里发现本色与结局。
雪茜长诗《乌兰布统的七月》(《满族文学》第四期),如马头琴一般的抒情旋律摇荡心旌:“只有风,可以把丢失的羽毛/变成公主湖的落叶”、“没有平平仄仄的嘶鸣/怎么叫做草原”、“在一株怀孕的风铃草面前/我,说不出自己的孤寂”、“落日才是最大的闪电/将群山一点点劈成灰烬” ……陌生化的场景,经常会给诗人的思想带来震撼,将眼前与以往自然形成对比,进而把内心感悟提升到新的层次。雪茜的诗,在纤细中展露粗犷,在粗犷中布局纤细,时而婉约,时而豪放,生命的张扬便有了复调气质。草原,让诗人心胸浩瀚无比,自我抒发方有宽广坦荡的背景。
东来长诗《九一八,上起你的刺刀来》(《民族文学》第九期)在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的大背景下更显其浩然正气与民族骨气,对于这段历史,诗人有自己的思考,沉睡的华夏必遭外虏掠杀欺凌。创作这类题材的诗歌,警醒与仇恨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人类精神的有效弘扬,该如何从那段悲壮的史实中解脱出来,跳跃起来,化历史干戈为现实玉帛,让爱与良知、正义、忏悔在地球上通行无阻。保罗•策兰有关二战纳粹题材的一系列诗作,的确值得我们借鉴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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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作家贡布罗维奇在同诗人米沃什交换艺术观点时,曾有过“反对诗歌”的命题,理由之一即诗歌过分的“甜蜜性”,就是说诗歌叙述的超量“糖分”。而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进一步指出,“让我们从最简单的例子——那些绝对简单幼稚的诗歌说起,它们由某些地方业余作者、退休的邮政职员、厌倦于装饰迷人的小屋的文雅女士写作。不言而喻,这些诗歌赞美日出、初雪、五月的美丽、雏菊、松鼠和桦树。……它们就像春天,每年三四月份就要在文化期刊上卷土重来。”
大师们列举的仅是简单例子,久远、复杂点的例子也许并不多见。然而,却是我们经常提醒自己的谏言。它们可以是我们的前期履历,但坚决不是我们今后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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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多媒体及文化碎片甚嚣尘上的消费时代,文学被简略、被功能、被边缘化,被沦为快餐不足为奇。应该说,网络写手、预言家、布道者、风水先生、投机商人更容易出现在当下,真正的诗人很难产生,很少产生,必须是凤毛麟角。我们渴盼新诗人或年轻诗人出现就像希冀辽宁经济在全国排尾能马上站到全国排头的焦灼心情一样。诗人自写作伊始就首先与实用主义理念背离,并在心头刻上了理想主义血字。况且诗人的两只翅膀同样需要硬朗聪慧,一只是精神构成,为内心生活提供形式;一只是智性、认知功能,寻找自身真理,关注世界秩序。认真、严谨对待自己的诗作,即是珍惜、保重诗人的头衔。
诗人们如种子一般珍贵的语言抒情个体,是从广阔原野的无数收获的五谷作物筛选而来,阳光下抛洒出去,放眼望,不仅仅是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更是一株株红彤彤的高粱,一垄垄金灿灿的玉米,一片片黄橙橙的稻谷……当故乡的麦田传来丰收的谣曲,当城市的楼群穿过如水的朝晖,当孩子的笑脸写满明天的幸福,那一定是诗的最新动态。对文学而言,唯有诗,才会让内心的生命哲学如泣如诉,与天地同辉映,与世人共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