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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春天
来源: | 作者:王 开  时间: 2019-12-02
  在我的记忆中,村里人谁也没有祖父那般的荣耀——开春大忙季节,方圆十几里内的乡亲停了犁杖,埋首急奔于猪肠子似的土道上,赶来为他送行。
  祖父的葬礼带着乡村气质的隆重,如今,我已不太记得姑姑们的哭泣,父亲的哀伤,我只记得,辞灵整整进行了小半夜,老亲少友们一波接一波给祖父点酒跪拜,到后来,我那个主持丧礼仪式的叔伯姨夫嗓子都喊哑了。到第三天发丧的日子,全村人随着丧葬队伍从我们家逶迤到村外,甚至很多人一直跟到几十里外的茔地,送完祖父最后一程。
  我们家祖籍山东,太祖父一辈挑着担子闯东北,落脚辽东林区的一条山褶皱里,搭房子开荒地,始称为家。祖父辈兄弟四人,以勤劳、心慈闻名乡里。四兄弟中,祖父尤出众,脑筋灵活,擅于结交,助人诚恳不计回报。祖父年轻时就拴了大马车,隔断时间装满采购的八方四邻的线麻等土货,从村里出发,贩到百里外的南甸镇,回来再捎些村里急需的针头线脑铁镐铁铲之类,赚取利润养活全家老小。祖父做生意,不挣黑心钱,谁求着捎点什么东西,捎的就是捎的,分文不加,更不以任何借口拒绝。久了,祖父的盛名沿着他贩运的路程撒播开,一提“二哥”无人不知,连张氏的姓都省略了,就图个一家人一样的亲近。
  后来大伯长大,和祖父一起贩土货,受祖父的言传身教,年轻轻的大伯博得好名声,只可惜大伯早亡,没能陪祖父在那条乡道上走到底。大伯的离去,使祖父仅剩我父亲一个儿子,但祖父未曾娇惯父亲,而以他宽厚温和的性格潜移默化影响着父亲,供他念书上学。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国家在东北地区成立了好多国营林场,仅我们县就批建15家,其中的东沟林场场部恰巧设在我们村里。林场始创,缺人缺物什么都缺,祖父在村里威望高,林场有什么棘手事爱找他协调,祖父从不回绝,跑前跑后帮着张罗。再后来,林场要养马车,养马是件大事,交给别人不放心,问祖父愿不愿意干。那时候家里的马车已经挑了,祖父对马的感情难舍,欣然同意,父亲也随之进林场当工人。
  林场的马舍盖在村外西岗,一座土包铲平一部分,几间草房,不宽不窄的院子,卸了的马车撅在院子一角,搭个草棚罩着,免挨风吹雨淋。马舍的下方,是狭长的河谷,平坦处种植庄稼,两条小道丫字形岔开,分别通往另外的村子。马舍后面生长着乌黑乌黑的树林,白桦格外高挑,紫红的树梢扫着天,也有山百合、野蔷薇在那里开,引来土蜂一天到晚围着嗡嗡转。
  祖父喂马没有人前人后,草料总是轧的手指长,拌上豆饼渣,均匀地撒在槽子里。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马儿们的午夜加餐,祖父从不怠慢,不管睡的多香,天多冷,到加料的点儿了,祖父一准起身,披上外衣,敞着怀,撮一簸箕草料走进马棚。马儿们的生物钟早形成了,精神头儿十足的立在槽子前,齐刷刷等着祖父来。等马儿吃饱,祖父再给它们饮些清水,才又回屋睡觉。迷瞪到天蒙蒙亮,又穿衣起来,轧草、扫院子,到马舍下面的小河套挑几担水,忙完一堆活儿,才锁了门回家吃饭。
  我记得,那时候的豆饼一大块,一二十斤重,须削碎泡发再拌料。豆饼硬,祖父每次削之前,先放在灶膛门口,借着火炭的余热烤,等烤的豆饼散发出香气,搬过豆饼夹在两腿膝盖间,双手握紧刀柄,用力切下去,薄薄的一片豆饼便削下来,用清水泡软、捏碎。马儿们吃了这样的饼,一个个溜光水滑,眼神闪着亮光,走起路来雄赳赳的,蹄子扣着地面,哒哒脆响。
  我还知道的是,那年岁豆饼金贵,寻常百姓人家用不起,祖父守在豆饼堆里,不曾拿回家一块半块,顶多就是我和哥哥姐姐们去玩儿,祖父把烤香的豆饼分给我们当零食吃。马舍的豆饼有大豆饼和花生饼两种,大豆的散发着豆香,但有点儿腥,花生饼细腻,香味儿比大豆饼浓,口感好多了。于是,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我嘴里啃着香脆的花生饼,马厩里的马儿叽里咕噜嚼伴有花生饼的草料,时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我觉得它们眼神里的含义是,你为啥吃我们的食物?
  祖父的马舍除了我们去玩耍,村里人有事没事也常去溜达,要是谁路过那里,一定绕个弯儿上去闲坐,和祖父聊一袋烟的功夫。碰上有什么想不开的,祖父开导开导,罩在头顶的那块云彩散了,拍拍屁股的灰尘,欢天喜地回家去。祖父的马舍,也是女人家诉苦的地儿,村里哪个婶子大娘在家受了男人的气,心里堵得慌,跑去跟祖父哭天抹泪,一声“二叔,那死鬼虐待我”没讲完,委屈的整个人都碎了。每逢此,祖父必先骂一句“妈巴子的,长洋了,你等我削他两撇子”,再数一堆那男人的好处,数的女人噗嗤乐出来,万事大吉。
  其实马舍弥漫着马尿骚味,不怎么招人呆,但因祖父的缘故,村里人和林场的人都不嫌弃,把那里当成容纳精神之地。而祖父的宽仁,绝不限于为乡邻们排忧解难,过路讨饭的、讨水的,祖父一律善待,允他们进屋歇脚,吃饱喝足缓口气儿。祖父还在马舍里藏人,救了他的命。
  文革的时代,城里乡下忙着开批斗会,村里有一个在县上工作的干部,被人揪出来左批右批,受不了凌辱,偷跑出来,又没地儿去,爬山涉水的回村。可他不敢回家,猫山上又怕追来的人抓住,不被抓住山上没食物,三天五日的挺不住,饿也饿死了。那人陷入绝境,半夜潜入祖父的马舍。祖父听见敲门声,问是谁。那人说了名字。祖父早听说他挨批斗的事情,打开门栓,放他进去,烧了水,热了剩饭给他吃。第二天,县里果然派人进村搜捕,满山遍岭的梳,影儿也没见。有人就去祖父马舍,问那逃跑的反动分子有没有来。祖父坐在门口的木墩子上,抽着烟,跟搜捕的人唠家常,唠得搜捕的人心服口服,忘了搜捕的事,走了。
  祖父年轻时,祖母病逝,从此祖父再没续娶。他亲身体验那种落单的苦,上了岁数以后,特乐意给四村八邻的小青年保媒。祖父看人准,觉着谁家爹妈合拍,儿女有缘,必替人两头撮合,一门亲就结了。慢慢地,谁家儿子娶不上媳妇,谁家闺女没出嫁,或者儿女搞上对象家里不同意,亦或一方欢喜另一方不同意的,都去央祖父,祖父总是三说两说,成就一段姻缘。祖父保的媒多了,辈分也长起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不缺喊他“二爷”的招呼声。过节的时候,拎着罐头果子匣来看望他的人不间断,过年更热闹,来拜年的人从初三络绎到十五,接的礼品装满大号的红泥缸。
  祖父凭着一心善念对待每一个人,并深深影响着整个家族。我的姑姑们重情义,早些年乡下困顿,姑姑们逮着机会就给老家的亲友送东西,吃穿用没少往回倒腾。若是老家亲友偶尔进城来办事,或登门拜访什么的,也少不了收拾大包小包的带走。几个姑姑中,三姑像极了祖父,三姑在单位的时候,没少给年轻同事解决个人问题,她还特善于做思想工作,因此被领导相中,当了党委书记。退休后,有一年三姑腿坏住院,一副热心肠征服了主治医,没等出院就认作干妈。
  到我们这一辈,长兄完全秉承了祖父遗风,他虽非诸侯土豪,但在我们这座城里,只要一提他,没有不伸大拇指的。老家的人也凡事就想到长兄,以与长兄走动的近为荣。长兄若回老家去,从乡里到村屯,总不乏热情的问候,东家留吃饭,西家拽喝酒。长兄若在谁家吃一顿,谁家便觉得十分的有面子,成了日后和乡亲闲聊的谈资。倘谁犯了难,想找长兄又联络不上,请饭的人家便主动应承说,我帮你找,哪天哪日他还在俺家吃晌饭了呢。
  窃以为,人心向背,不论官爵高低财富多寡,而在其言行是否深入人心。长兄对有求于己者,素来鼎力协助,哪怕落魄到山穷水尽之人,也绝不斜眼鄙视,能帮则帮,能扶则扶。当然,难免帮扶了白眼狼,甚至恩将仇报之徒,即便如此,长兄亦未稍改初衷。长兄多享美誉,但也非好好主义,事实上,他是大脾气的人,最看不惯谁端架子摆谱,有点能耐鼻孔朝天,油嘴滑舌虚头巴脑的不干实事。他最不买账的,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之类的陋习,他在我们城里,流传最广的两个故事,就是他和上级的斗争。也正因太耿直,长兄没“干上去”。
   我常想,人这一辈子,究竟活什么呢?死后还剩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在祖父那里找到最佳答案,勤俭、知命、正直、不耍奸计,有操守。祖父虽然大字不识,在村里连村长小组长也不是,但他的的确确是全村人的主心骨,象征着公平和真理,身后多少年仍令人怀念。他的为人处事风格,也是我们人生的教科书,教导了我们,再由我们传给我们的后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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