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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敲门
来源: | 作者:马秋芬  时间: 2019-12-02
  都说老年得子,如获意外之财。父母对“老疙瘩”的那份娇宠则是可想而知的。我虽不是男丁,可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父母已经四十开外,据说那时我妈嘴上老是指点着这个捧在手上的小人儿说她是个“累赘头”,可是却一条声地喊她小猫呀、小狗呀、小猪巴呀,语声里尽夹着千疼万爱。
  我刚懂事,就记得妈妈的两鬓已经斑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小,而她却那么老。但是在我看来,妈妈具有非凡的智慧和力量,她单薄的身体和温暖的怀抱,为我抵挡着幼年的夜晚数不清的恐惧,创造着使一颗童心绚丽缤纷的遐想。
  妈妈的手修长而平展,只有神造的手才那么灵巧。尽管家境清贫,但有她那样一双能干的巧手,我照样被她打扮得比别人家的孩子更整齐漂亮。她不仅给我改制了有模有样的小衣小裤,还为我做了一个又一个让我爱不够的布娃娃。娃娃的眼睛是妈用毛笔画的,嘴是用红染料点的。她还用花布头给我的布娃娃做了小被、小枕。我觉得我的一切是多么幸福和美好,全世界谁也没有我和我的布孩子们美丽和富有。
  妈妈那时还特别乐意给我做布鞋。记得她为我做的大大小小的花布鞋,像工艺品那样在柜子上摆成长长的一溜,一双比一双大,等我的脚一点点长大,慢慢地去穿用。我问妈妈为什么不慢慢地去做,她柔声地说:“妈老了,还有病,可你这么小,万一妈妈不在了,你还能有鞋穿呢。”她眼圈红了,这话让我非常害怕。
  我六岁那一年妈妈病得很重。有一天她领我到医院去看病。路上她实在支持不住,躺倒在路边马路牙子上。我吓得大哭起来。忽然我想我应该为妈妈做些事情,就跑着叫来一辆三轮车,妈妈被扶上车,还有气无力地问多少钱,车夫说五角钱。妈一听,竟然来了点精神,惊讶道:“五角?不坐!不坐!”她挣扎着挪下车,一下又瘫软在路边,终于支持不住,重又躺在马路牙子上。我看着妈妈紧闭的眼睛,呜呜大哭,四周围了很多人。过了很久,她才一点点地爬起来,拉着我慢慢向医院走去。
  我当时还无法弄清五角钱对于穷苦人家究竟是什么价值,可要面子的妈妈为了它,能躺在风里任女儿吓得哭喊、任路人围观,这五角钱起码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那一次从医院回来,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这时门突然被敲响。我飞快地把门打开,又飞快地关上。妈问是谁在外头。我说:“是一个要饭的,别理他们。”当年要饭的很多,城里的小孩儿总是远远地用石子撇他们。我妈打起一点精神问:“是什么样的人?”我告诉她说:“是一个说话口音挺侉的女人,还领着俩小孩。”我看妈妈神情专注起来,我特别怕她被打扰,就忙说:“妈,别理他们。那要饭花子可埋汰啦,领个小小子还光着屁股呢,脚丫子可黑了,连鞋都不穿。”妈一听,支撑身子坐起来说:“把门打开,让我看看他们!”我只好打开门,那脏女人还在门口,她将手上破了边的大碗擎了擎,颤声地对我妈说:“大姐,行行好吧!看在两个小的分儿上,给口干粮、剩饭吧……”妈让我拿出馒头和咸菜,还倒了一碗白开水。两个孩子当即就大吃起来。
  我妈看了一会儿孩子吃饭,就和那女人聊起来。原来他们老家河南遭了灾,丈夫又得了重病,在家卧床不起,她只好领着两个孩子一路讨饭来到沈阳。我妈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相,看着褴褛的衣衫,不住地擦眼泪。妈对那女人说:“你的闺女和我这个差不多大吧?等过十天八天的,我的病好些了,你再来,我拾掇些孩子的旧衣裳给你!”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妈妈在床上好像在合计着、犹豫着什么,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摸索着口袋。对我说:“快去把她娘儿几个再招呼回来!”我不知何故,急忙将那个要饭的女人又叫回来。只见妈妈将掏出来的五角钱,递给她说:“钱不多,你拿去攒着吧,攒多了好给男人治病。”妈又对我说:“你的糖球呢?”我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摸出来,只有两块,怪稀罕地攥在手心里。我看出她是想把这糖送给那两个要饭的小孩,就一下子把手背过去,说:“我才不给他们呢!”我妈急了,伸手打了我一巴掌,掰开我的手,把糖球抠出来给了他们。女人收下钱,拉着孩子一起跪下,给我妈磕了一个头,揩着眼泪连说:“大姐,我这是遇见好人啦!遇见好人啦!”
  他们一走,我就哭起来。我妈从未舍得这样打我,我屈得鼻涕流过河,抽搭得喘不过气来。要知道尽管我妈挺娇惯我,可在当时给我买几块糖球,也并不是常有的好事。再说还把五角钱也给了他们,妈妈为了省下五角钱,宁可躺在大马路边,也不肯坐三轮车,没想到她竟舍得把钱白给了要饭花子。妈生气地说:“你这孩子心好硬啊,一点不懂怜惜人。我不希见心硬的人,往后再不能给你买糖吃了!”我争辩着喊道:“可你为什么白给他们钱?”妈叹口气说:“这钱就权当我坐了趟三轮花掉了吧。可是你渐渐大了得懂得,人活世上,时时都兴碰到难处。有了难处,就需要别人拉扯一把。你拉扯一把,他拉扯一把,难关就捱过去了。这五角钱在咱手上,够买一斤猪肉的,吃完不也就拉倒了?那娘儿仨真是可怜见的,五角钱到了他们手里,攒起来兴许就能救人一命,就能派上大用场。”
  我妈给我揩净眼泪,给我讲了家里以前经历过的一件事。由于一场意外事故,我家住的那个大院发生了一场火灾。大火熊熊燃烧了三天三夜,十几家的房屋都被烧塌烧毁,还烧死了好几位邻居。一夜之间全院都变成无家可归人。我家万幸没有人口伤亡,但房屋财产全部化为灰烬,一家六口老少,顿时衣食无着,没了栖身之处。
  是素不相识的善良人和亲戚邻人,在大难当头,给了一床被、一碗米的救助,才使一家人在初冬将临的季节,度过这人生中致命的一击,重新站立起来,鼓起与厄运抗争的勇气……妈妈的话使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受到极为强烈的震撼,第一次意识到我有这么温暖的家,原来这温暖之上有这么多人为之付出、为之修补。妈妈的这一巴掌和这番话,对一个混沌初开的孩子来说,真是最好的人生第一课,使我懂得,对于一个人来说,善良、慈爱、扶助弱小,是多么要紧的品德。
  妈妈病好些后,赶紧把我穿小的衣服鞋袜,都洗刷得干干净净,包进一个大包里,放在柜盖上。为了这大包衣物,我和妈妈总是等待敲门声。妈妈有时还在门口张望着。
  终于有一天,门被怯生生地敲响了。果然那个河南的讨饭女人,领着孩子来了。不等妈妈说,我迫不及待地拖下柜盖上的大包,妈妈从里面先选出两件,给那两个孩子穿上。我则把我留了多时的糖球,给每个孩子手里搁了一块。我还拿出一个最小的布娃娃,和一条用手绢做成的小棉被,送给那个女孩,叮嘱她不要忘记给娃娃盖被。
  那个时期关里来东北讨饭的灾民特别多,从那以后我对她们竟十分关注,而且有着莫名的牵挂。一颗小小的心灵萌生出许多担忧和怜情。我每碰到沿街乞讨的人,就上前给人家指一下我家的门口,说:“我家就在那儿,快去吧!我妈会给你东西的!”然后撒丫子跑回家去,进门就气喘咻咻地对妈说:“快点,快点!要饭的来啦!”我妈一点都不怪我,赶紧打点些物品预备上,我就急渴渴地等待着敲门。我妈经常戴着花镜,缝缝补补,为再有讨饭的人过来时准备点什么。有一次妈把我穿小了和穿出洞眼的布鞋全找了出来,钉上掌、补上眼,刷刷洗洗后,晾了一窗台。邻居都知道我妈这是在干啥,就说:“打发要饭的还用弄得这么干净利索?”我妈听了挺不高兴,回家说:“要饭的咋啦?没偷没抢,和咱是一样的人。一时下贱,还不是日子逼的?笑话人,不如人,谁都有走到窄路上的时候哇。”我妈决不许我像别的孩子那样喊他们要饭花子,她有时让我送过去一个饼子,还必嘱我:“要管人家喊婶子、大娘!”她自己对那些乞食者,更如对待姐妹那般。她常把这样的人领进家来喝口开水再赶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家柜子上放了一个大瓷碗,那是专门给这些人喝开水预备的。
  以后我插队回城,参加了工作,妈妈已是七十高龄。但她爱心难泯,仍以她极为单薄的能力,用心地怜惜和关注着命运坎坷和不幸中的人们。那时我家住在“信访办”附近,对那些在“文革”期间遭受迫害的上访者,她虽无力帮忙,却常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将那些不幸的人领到家中,或给热饭、或送开水,找纸、找笔,更是常事。还特别乐意收集我淘汰的物品,如手提包、手套、围巾、衣物之类,我丢一样,她捡一样,利利整整地归置在一起,然后分送出去。后来有一位平反后重新恢复工作的女干部,特意来看我妈。她说在她艰苦的上访日子里,素不相识的老人,在严冬的街头,送了她一条旧围巾,给了她人间的爱心和真情,暖化她一颗僵冷的心。可是我妈听着她动情的讲述,却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她几乎把这件事忘了。
  现在,我妈妈已经去世多年。但是幼年时妈妈对我最为朴素的人生启蒙,却如种子一样,扎下了深深的根须,在岁月的灌溉下,已长成一个难以撼动的做人的观念和准则。后来我成了作家,我的笔下燃烧着她老人家播种的爱火,为大地和天空奉献着我赤子般的情愫。我更常常在梦中与老母再度重逢,并贪婪地重温她那极为动人的爱意融融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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