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每次回到家看到母亲的第一眼，都是母亲的白发，规规矩矩地，就像无风时的旗子，诉说着中国传统家庭，作为一个母亲的好学、慈善与孝顺。

　　我家的书橱旁是沙发，白天我们上班上学，母亲一人在家，我家的书就成了她的最爱，什么书她都喜欢看。《初刻拍案惊奇》《曾国藩家书》，连《菜根谭》她都能读得专心致志。每当我下班到家，总能看到那个盘腿坐在我书橱旁沙发上的，左手托书，身体前倾，戴个老花镜，嘴唇微微而动的老母形象。花白的头发泛着慈祥，拿着铅笔的右手搭在膝上。发现我时，先是眼越过眼镜的上部看我，微笑“回来了”。继而坐直身子，“来，告诉我，这几个字怎么念？”待我笑着凑过去时，我就看到了那用铅笔描在纸上的一二十个歪歪扭扭的字。我一个个慢慢说，母亲就一个个做符号。那个“嫚”字，母亲在其下画了一个馒头。母亲问的次数多了，觉得给我添了麻烦，一天居然拉着我正读高三的女儿，让女儿教她查字典。祖孙俩坐在沙发上，一个满头花发，一个油黑柔软，她们头挨头查字典的样子，着实令我感动。那年，女儿考上了一所211大学。

　　辛苦劳累的生活，伴随了母亲几十年。那是八十年代的一个周日，不用上学的我跟母亲一块儿去赶集。天很冷，呼出的白气一簇紧随一簇。母亲眉毛、头发很快就变成白色的了。中午，母亲带我去吃油条豆腐脑。那时一碗豆腐脑八分钱，一根油条五分钱。母亲点了一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再加半碗豆腐脑。服务员端上来时，母亲把半碗豆腐脑拿过去，其余都推给我“吃吧，暖和暖和。”母亲怕我不吃，很快地吃完那半碗，起身“你慢慢吃，妈去看摊。”那天，我是骑着自行车，驮着母亲回家的。坐在车后座的母亲，不时地双脚相碰，磕磕，那是在取暖。母亲穿的这双皮鞋，是当年在戏装厂时买的，已经近十年了。里面磨得只剩薄薄一层皮子，可她舍不得花钱给自己买双新的。那天晚饭后烫脚时，母亲倚着炕䔷睡着了。我帮她洗完脚，给她剪趾甲时，不小心剪出了血。我惊慌地看向母亲，母亲却没有醒。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母亲这是脚冻得没有知觉了！可是第二天，当妹妹的同学霞，如往常一样站在我家屋地，来等妹妹上学时。母亲看到了霞穿的露着大脚趾的破旧棉鞋，硬塞给了霞五元钱，嘱咐她去买一双棉鞋。母亲知道，霞没了父亲，家里有个瞎眼妈妈，还有一个三十多了没能讨上媳妇的哥哥。母亲这一辈子，自己怎么苦都行，就是看不了别人比自己苦。七十多岁的时候，一次我回家，正赶上丽姐来我家看母亲。丽姐是母亲刚结婚时，租住的房东的二女儿。母亲向我们说了丽姐家的困难，丽姐手臂残疾，生有四个孩子，丈夫不久前又去世了。母亲要求我们每人都帮帮她，她自己率先拿出三百元给了丽姐。母亲的慈善，一直提醒着我为需要的人，做点什么。

　　“百善孝为先”。每年的正月初三，不管经济多拮据，犯多大的难，母亲都要把我们的爷奶叔姑，请到家里，做几样菜，烫两壶酒，让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乐呵乐呵。这种做法，似乎成了惯例，从母亲的青丝缕缕到满头白发。母亲说“咱对别人都好，何况是自己的亲人呢！”我们点着青丝满披的头。

　　家庭就是学校，但校的旗在门前，家的旗却在母亲的白发里。那里藏着好学、慈善与孝顺，那里源源不断地递送出暖如四月的清风，传给你，传给我，传给一代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