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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啊,兵
来源: | 作者:韩 光  时间: 2019-12-02
  父亲当了六年兵,兵龄不算长,可也不算短,奇怪的是别说立功入党啦,就连个连嘉奖都没混上。这种现象在我们村子是绝无仅有的,他成了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灰头土脸的复员兵。
  当黑暗将冬日最后一抹残阳快要吞噬掉的时候,走了十多里山路的父亲孤零零地背着行李包,拎着一个大提兜出现在了村口。此时各家各户房顶上晃动的炊烟眼瞅着消散净了,正是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前吃晚饭的时候。街面上本该空无一人,偏巧村干部刘老二夹着个空酒瓶子要到村东头的小卖店赊散白酒,见父亲打老远走来,便停下脚步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当父亲走近时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娘可着村子宣扬,说你在部队干得可厉害啦,咋无精打采地退伍了?”
  在刘老二没开口前,父亲是原本打算跟他先打招呼的,见刘老二这副德性,就将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父亲当兵,是奶奶用卖掉一头克郎的钱换来的,而刘老二却因家里没钱“打点”,才使当兵的愿望泡了汤。父亲知道他还为这件事气恼着,这是在找茬羞辱自己,就想不声不响地走掉,但转念一想今后彼此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好停下来硬着头皮闷闷地说:“那是我妈乱说,改天让我媳妇炒两个菜,请你到家里喝酒。”
  父亲这副窝囊样子,让刘老二失去斗嘴的精神头,但他心里的怨气还想要发泄一通的,就又听他说道:“大泉,不是我揭你的短,当初你打破脑袋争到了当兵的名额,可你得争口气呀,咋这么没脸没面地回来了。看来这几年你在部队是白混了,我虽然没争过你,却因祸得福,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当上了村干部。今后你就是我手下的兵了,得乖点听招呼啊!唉!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说完,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晃晃悠悠走了。
  饭菜的香味在街道上越聚越浓,一天多没有吃东西的父亲很贪婪地吸了吸鼻子,回应这个动作的是肚子“咕咕”的抗议声,虽然父亲的鼻子都被刘老二气歪了,但他不能发作,也不想发作,只是狠狠地咽了口吐沫,使劲地咬咬牙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此时,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当然还有我妈和快满两岁的我,正就着一大碗白菜炖土豆和一盘咸菜,往嘴里扒拉着高粮米饭。冷不丁儿听到外屋的门开了,吓了我们一大跳,叔叔赶紧走出去,先听他叫了声“哥”!然后冲进屋里喊道:“妈,我哥回来啦!”
  奶奶愣了会神,嘀咕道:“探家也不事先言语一声,莫非已提了干?”闻听这话,母亲的脸色一下子生动了不少,急忙趿拉着鞋冲了出去,不一会却见父亲勾着头、母亲阴着脸出现了。他们的样子说明了一切,奶奶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父亲喊她“娘”时,奶奶只用鼻子“哼”了一声。
  奶奶的神态把我给闹糊涂了,白天奶奶指着父亲的相片还眉开眼笑呢,现在是咋了?记得白天我作祸时,奶奶把我搂在怀里,指着相片里穿军装的那个人跟我讲:“这是你爸爸。叫‘爸爸’!”我就叫:“‘粑粑’。”(我说话还不利索,把“爸爸”念成了“粑粑”。)奶奶就哈哈地笑上一阵子。笑够了,用手摸着我的后脑勺说:“是‘爸爸’,你拉的屎才叫‘粑粑’呢。”我知道“粑粑”是屎,却对“爸爸”没有任何印象,奶奶越不让叫我越叫,每喊一次奶奶就笑个不住。现在,奶奶常常念叨的“粑粑”回来了,咋谁都不高兴呢?我不明白。但我转了转小眼珠,有了讨人欢心的主意,就可着劲喊起“粑粑”来了。这招很灵,大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父亲将碗里的白开水一口气喝干了,又用手把嘴巴子上的水珠擦净,然后拉开了提兜的拉链,像变戏法似地从里面掏出了一件件东西,每个人都有份,末了给我拿出一个“哗啦棒”。“哗啦棒”,我熟悉,老马家的三胖有一个,奶奶曾让他借我玩一会,可他死活都不肯,馋得我直叫唤。现在我也有了,能不高兴吗!等不及父亲递给我了,我就一把夺了过来,不停地“哗啦哗啦”摇着,边摇边嘎嘎地笑。
  我玩尽了兴,才想起了父亲,此时大家都放下了碗筷,只有父亲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扒拉饭呢。父亲吃饭的样子十分好笑,狼吞虎咽的,没人跟他抢急啥,这哪像个大人呀,还不如我吃饭文明呢。最后,就连碗里的一点菜汤也倒进嘴里,看样子父亲还没吃饱,要是有饭说不定还能啃着咸菜疙瘩吃上一碗呢。
  往常的这个时候,我早睡得跟小死猪似的,可这个晚上我不知哪来的精神头,一会儿摇摇“哗啦棒”,一会儿揪揪父亲的耳朵,没一会儿老实劲。可能吵得大人们烦了,奶奶一把将我拉到她的怀里,哄我说:“大孙子别闹了,听大人说话!”我也玩累了,是该安静下来了。于是就势躺在奶奶的怀里拿眼睛挨个地瞅着,最后把目光放在了父亲的脸上。
  父亲的脸长得很方正的,棱是棱角是角的,可是从里面透出来的不是喜庆,有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藏在里面,他的眼睛不算小,却没有我的长得精神,最不让我待见的是他的嘴唇,它太厚了,有瓶底子那么厚。奶奶常夸我的嘴唇,说:“薄嘴唇巧,我大孙子薄嘴唇,长大了一定错不了。”我是父亲的儿子,没有长父亲那样的厚嘴唇,这让我很得意。看腻了父亲的脸,又看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有小蒲扇那般大,手指跟小棒棰那样粗,这也不让我喜欢,奶奶告诉我:“人的手长得太大,是吃苦的命,秀才的手都小。”当时,我将自己的小手伸到奶奶的眼前,不住声地叫道:“奶奶你看我的手多小呀,我能成为秀才吗?”奶奶就笑了:“我大孙子的手细皮嫩肉的,是秀才的手。”现在看父亲的手,在为父亲命苦惋惜的同时,也悄悄地告诫自己:“千万别惹他发火,要是将他惹恼了,真要往我身上拍一下,还不打得我半死呀!”
  打量够了父亲,我一下对自己的长相有了信心,在自我陶醉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大人唠嗑上面来。这时,大人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就像夏天乌云滚滚的天空一个样。先前他们谈了些啥我不知道,现在是奶奶在说话:“大泉,你倒说说看,你当了回兵咋没混出个模样出来呢?”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在我家里,奶奶是一家之主。这个事实,爷爷他们早就默认了。这也难怪,爷爷是个顶没主意的人,奶奶说啥是啥,爷爷是个随帮唱曲的角色,叔叔姑姑也不太爱管事,就是他们想管事,也还太嫩了点,妈妈呢更是从不发表意见!见奶奶这样问父亲,爷爷也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钉在了父亲的脸上,同样露出来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父亲被看得低下了头。这不是在审我父亲吗?我突然来了兴致,便学着奶奶的腔调说:“你倒说说看,咋没混出个样呢?”
  我想,我这么说肯定会逗得大人们笑起来的,当我偷偷看他们的脸上表情时却失望了,一个个都好像是吐了苍蝇般难受。父亲没有答话,却用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出声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大男人哭。父亲哭得委屈,就像我想要玩“哗啦棒”,三胖不给一样。父亲哭个不住,奶奶没辙了,推推我:“快给你爸爸擦擦眼泪,别让他哭了。”
  我受了重用,就很有成就感地用力搬起父亲的脑袋,童声童气地说:“‘粑粑’你都是大人了,不哭,再哭多让人笑话呀!”我这招很灵,父亲果然不哭了,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硬硬的胡子像针一样扎得我直咧嘴,可我没敢叫喊。
  “唉!”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早了,睡吧!”可不是咋,这时我才感觉到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在不住地打架,为不让它们再打下去,就赶紧闭上了眼睛——我呼呼地睡着了。
     “大孙子起来吧,太阳都晒小屁股了。”不知奶奶喊了多少声,反正这声音在我越听越分明的时候,我终于睁开了眼睛。我四处瞅了一会儿,发现父亲不见了,就咧着嘴问奶奶:“‘粑粑’呢?”奶奶拢了拢额前花白的头发:“你爸爸呀,他上山打石头去了。”
  刚回来,不也歇歇呀,再说上山打石头干啥?当时我还说不出这样的完整话来,但我的表情肯定表达出了这个意思。
  奶奶叹了口气,说:“这还不是你爸爸自找的,要是留在部队哪会这样呀?打石头呀,好盖自己的新家呀,你叔叔眼看要到娶媳妇的年龄了,你们不搬出去,就没人给你叔叔当媒人了。”
  我不明白我们搬不搬出去跟叔叔娶上娶不上媳妇有啥关系,但这话是奶奶说的,肯定没错。但怕搬出去奶奶就不再管我了,一下子就急哭了。奶奶见我的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落,猜出了我的想法,一把将我紧紧地抱进怀里,用脸轻轻蹭着我的小脸蛋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大孙子是我的命根子,你们搬出去了,奶奶还会看着你的。”我吃了定心丸,“噗嗤”一声笑了,还用小手捧着奶奶的脸亲了她一大口。
  一连几天我都抓不着父亲的影儿,早晨起来父亲已走了,晚上睡着了父亲还没回来。有天早晨快醒时,我做了个梦,梦见父亲躺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咋叫他都不答理我,急得我“哇哇”大哭起来。
  “大孙子,这是咋的啦?做了什么梦?”奶奶叨咕着将我抱起来。
  “‘粑粑’,‘粑粑’,要‘粑粑’!”我是攒足了力气喊的,这声音很脆很响。别看我的表达能力不强,却学会了借助表情说话。
  “大孙子真好,知道心疼人了。唉!”奶奶最喜欢叹气,整天价“唉”,“唉”成了奶奶的口头禅。从奶奶的表情上看,我判断她的“唉”表达的不是高兴的意思,我也学着奶奶的样“唉”了一声,我的意思是奶奶你老“唉”什么呀!
  可奶奶理解反了,停下给我穿衣服的手,用指头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个小不点,发什么愁?可别跟奶奶一样整天愁眉不展的。”
  家里常常只有我和奶奶一老一少两个人,奶奶不怎么得闲,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打鸡喂猪烧火做饭,整天没人跟她说话,便把我当作了倾诉的对象,好在也不指望我能发表什么意见,我该怎么玩就怎么玩,但这不妨碍奶奶跟我叨咕。
  影影绰绰记得奶奶曾唠唠叨叨地跟我没完没了地夸奖还在当兵的父亲:你爸爸最能吃苦,整天就知道干活,如果不去当兵,咱家的日子肯定比现在好过,当兵也好,提了干就将你妈和你接走了,住楼房,吃大米白面。现在,父亲一无所有地回来了,奶奶的希望落了空,这时再同我讲起父亲时,多半是恨铁不成钢的话题,你父亲就知道傻干,光知道用傻劲,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不会跟领导搞关系,也不会笼络周围的人,你说有好事能轮到他?他当兵时成天吃大米白面,也没见身体有多壮实。唉!他这兵当的,你说枉不枉?大孙子,你可得多长几个心眼,长大了可别像你父亲那样老实巴交的,会来点事,学会讨人喜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能早当家,就是因为许多问题逼迫着他学会处理,许多事逼迫着他自己动手去做,在过早地承受本不该由他做的事后,便过早地成熟了。若干年后,我回想起当初的往事,一个深刻的印象是自从父亲复员回来,我突然间一下子长大了,首先是能将自己的意思不再用借助表情表达,而是用能语言大致说出来了。
  “奶奶,老实人不好吗?”
  “老实人好啥!你爷爷是个老实人,一辈子窝窝囊囊,净受人欺负。你爹也是那个味,咱家的大事小情都靠我抛头露面。你可别学他们的样子,闯闯荡荡的,可也别净招灾惹祸,平时要学着老实本份。”
  奶奶的话将我弄糊涂了,不让我学爷爷、爸爸老实的样子,又要我老实本份,这不相互矛盾吗?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天那么大,我是想不明白的,好在当时我还没有打破沙锅问(纹)到底的劲儿,想不明白的就撩到一边了。
  “哗啦棒”玩腻了,早扔到一边去了。我想起有些日子没看父亲的照片了,于是找了出来。照片是放在一个信封里面的,我将几张照片都抽出来,一一摆在炕席上。
  奶奶宠着我不假,但父亲没回来前,照片是绝对不让我动的,就是她看也是先洗净了手,掐着照片的一角端详。我休想拿到手里,就是有动的打算,奶奶也给消灭在萌芽中了。那次却不同,我可着劲捣腾奶奶却视而不见。这就给我创造了随心所欲的空间。多年以后,在我打开记忆的闸门时,才确定父亲当兵时总共照了五张照片,前五年一年一张,只有最后一年没有照。我知道,父亲花钱是非常仔细的,不是遇到有意义的事是不会照相的。但每张照片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我曾问过父亲几次,他都不开口,这里面的故事就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了。
  第一张是入伍不久照的,当时还没有授衔,父亲穿的衣服是借干部的衣服。父亲的形象是这样的:“一颗红星头上戴,两面红旗挂两边”,腰间扎着武装带,武装带上挂着一个手枪套。军装和“武器”让父亲帅气了不少,奶奶最爱看的就是这张照片了。这时,我举着照片学着奶奶的腔调说:“奶奶,将来‘粑粑’就是这个样。”说完,我很有成就感地看着奶奶,无疑是等着奶奶夸我。不料奶奶冲我翻了翻眼珠子,没好气地说:“将来,你爸爸都滚蛋了,哪还有将来?”说完就再也不瞅照片了。我讨了个没趣,撅着小嘴也不理奶奶了,一个人一声不响地看了起来。
  奶奶缝完了一件上衣后腾出空来,捅捅我:“大孙子别看了,再看会把眼睛看坏的。”我就收了照片,躺在了奶奶的怀里。奶奶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唉”了一声。然后用手一下下地摸着我的头,接着奶奶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大孙子,你爱枪吗?”“要。我要枪。”接着我学起了放机关枪的声间“哒哒哒”“哒哒哒”……
  奶奶咧咧嘴,笑得没有平时好看:“喜欢也不要当兵,咱家人当兵没有出息。”奶奶的话我不爱听,一边嚷嚷着“就当就当”,一边不住嘴地“哒哒哒”着……
  有天下午,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难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让奶奶烦得没法:“大孙子,你咋越大越没老实气呢?再作再闹我可揍你了。”我知道奶奶这是在吓唬我,因为之前她时常高高地举起手做出打我的样子,可总在半空悬着,只要我搂住奶奶的脖子亲她一口,她便眉开眼笑了。这次我想奶奶也不会真打我的,还是任性地喊着,可奶奶也没有扬起手来,而是先叹了口气说道:“大孙子,你别闹了,你爸爸呀这段时间可惨了,你现在要是长大了,也能帮帮他,可你太小根本指望不上你呀。”这时,我也想起了父亲,我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了,就咧了咧嘴掉下了几滴眼泪来。
  奶奶将我抱进怀里,在我的小脸蛋上狠劲地亲了几口:“唉!你爸呀是个苦命人,人家当了兵都多多少少地挣回点什么来,他可倒好光着身子走,又光着身子回来。”准是受了奶奶的情绪影响,我安静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奶奶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大事似地说:“看我这个记性,差点把小年给忘了,明天小年喽。大孙子你自个玩吧,奶奶剁馅子去,明天早上奶奶给你包饺子吃。坐着不如躺着,好吃不如饺子。奶奶明早给你包喷喷香的饺子吃。对了,明天也不让你爸打石头去了,让他好好地在家歇一天。”
  我在奶奶的脸上狠劲亲了好几口,奶奶轻轻地拍拍我的后背,说:“大孙子馋了吧?奶奶这就去剁馅子啦!”奶奶忙她的去了,我又拿出了父亲的照片一张张地看了起来。你说怪不,这些照片我看过了无数遍,但就是看不够!我有个毛病,总爱撕扯东西,可却从来没有损坏过一张的父亲照片。从此,这些照片被我占有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炸雷般的呼噜声震醒了,吓了我一大跳,当我一骨碌爬起来时,看见我的身旁睡着一个大男人,他的脸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了,颧骨高高地突显了出来,嘴唇上的胡子老长老长的。这个人咋这么难看,他是谁?我正在纳闷时,包着饺子的奶奶凑了过来说:“你不是整天找爸爸吗,这是你爸爸呀!”
  这个人咋会是父亲呢?奶奶不是在骗我吧?我就冲妈妈喊:“‘粑粑’!”母亲走了过来,说:“他就是你爸爸呀!”我又看了看,终于看到了他的厚厚的嘴唇,断定他确实是我爸爸,就摇着他的头不住声叫道:“‘粑粑’!‘粑粑’!”
  父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真红,就像王二小家小白兔的眼睛那样红。父亲咧了咧嘴可能是在笑,可我看不出一丝笑意,这倒让我往后缩了缩,倒是父亲伸出了手将我拉了过去。父亲的手咯得我生痛,等他把我拉进被窝里我才看明白,他的手裂得净是蚂蚱口,有的还在往外渗着血水,手掌是一层厚厚的茧子。父亲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胳膊像石头一样咯得我的小脑瓜生痛,我不明白他胳膊上的肉哪里去了?我赶紧挣脱出来。父亲也许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没再勉强我。
  我躺在父亲的旁边,特幸福!过一会儿,我闻到了一种特别气味,这气味是那么地清新。后来,我将这种记忆里的气味跟春天里田野里的气味比照,找到了答案,它们是同属一种气味。
  那时,我还不知道心花怒放这句成语,用它形容当时我的心情是再恰当不过了。跟父亲躺够了,我爬了起来,干啥?我去拿照片来,指着上面的枪套对父亲喊:“枪!枪!”父亲愣住了,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么小就喜欢枪,莫非长大了也想当兵。”然后又捧着我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也行,你要是去当兵说不定比我强。”这些话里的意思我当然不懂,但我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见父亲的神态不错,断定父亲喜欢我这个样子,就得寸进尺地嚷嚷着:“枪,枪,要枪。”
  饺子真香呀,我一连吃了好几个,要不是奶奶制止住我,还能吃一两个。奶奶笑着拍拍我小肚子说:“大孙子,别吃了,不怕把你撑坏了,你的小肚子都快变成倒扣的小锅了。”饭后,父亲的脸上有了生气,奶奶说:“今天你们歇一天吧。”我也趁机说:“我要枪,我要枪。”父亲没理我,寻想了一会儿,说:“不歇了。”
  一直没有言语的母亲不干了:“这些天都把人累垮了,听妈的,就歇一天。别说打石头了,我现在就连走到山上的力气都没有了。”
  父亲的脸阴了,从里面渗出了一股股的惭愧:“你歇一天可以,我还得去,能干多少是多少。”说着,他就下了炕打算要走。奶奶又拦他说:“你咋这么犟呢,歇一天能咋的,看你累成啥样了?”
  父亲满脸是不在乎的表情:“兵是不怕任务的,兵是累不垮的。我当了回兵,还有个坚强的意志!”
  奶奶望着父亲晃晃荡荡的背影,冲我说:“你爸都不是兵了,还兵啊兵的,要是当兵那会这么拼命,指不定早提干了,哪还用像现在这样受罪呀!”
     “妈,你的儿子我是知道的,他在部队上也是这么干的。”这话是母亲说的。
  “啥?也是这么干的?这么干咋啥也没混出来呢?现在不但他吃苦,还让你跟着他受罪。”
  “部队上的事,他跟我说了些,我听不大懂,可他是让领导放心的好兵。他也许没有当干部的命。不当干部也好,要当上了兴许他成了‘陈世美’,那样我才跟着受罪呢。他不缺胳膊不少腿地回来,正是我盼望的,跟了他过日子踏实!”这是自从父亲复员回来,我第一次听到母亲夸奖父亲。
  
 二
  
  在还有两天就过大年时,石头也打够了,用母亲的话讲:“打下的石头足够盖房子用了,就是垒院墙也绰绰有余!”
  如果不是自己动手打石头,得花一笔不小的钱买,所以大人们都欢天喜地的。大人高兴,我自然更高兴了。我拽着父亲的手可着劲嚷嚷:“爸爸(我已经学会了读“爸爸”的正确发音,不再管“爸爸”叫“粑粑”了。),我要枪。”
  父亲将我高高地举过头顶,高兴地答应着:“儿子,爸爸这就给你做枪去。”
  “大泉,你将孩子放下,咱们说说正事。”听了奶奶的话,我不乐意地撅起了小嘴,一声不响地溜了下来。
  “说说正事”,是奶奶的口头禅,她给全家开会时总是先说这句话。第一个响应准是爷爷,这时他已板板正正地坐好了,然后是我的妈妈,属叔叔和姑姑最不正规了,虽然坐着却不停地玩着手中的东西。大家都坐好了,奶奶开口说正事了:“盖房子的东西差不多齐全了,可有一宗事得抓紧办。”说到这,奶奶特意扫了大家一眼,见都挺认真地听着,就又说道:“得赶紧找村里批宅基地。”
  “你出面不就得了吗?”这事爷爷好像根本不认为是最重要的事,就轻描淡写地说。
  奶奶白了爷爷一眼:“大泉回来了,该自己顶门过日子了,自己的事他不出头谁出头。我一天比一天老,等我管不动事时他不抓瞎吗?”奶奶这话分明是把找村里批宅基地的任务落到了父亲的头上,这恐怕是父亲压根没有想到的,他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妈,还是你去吧,我怕刘老二为难我。”
  “咱批宅基地,是名正言顺的事,他再记仇,也得讲理,你大大方方地去,我看他还敢把你吃了咋地?”奶奶没好气地冲父亲说。
  当年,刘老二没当成兵,就天天找村干部闹,最后闹得村干部没有办法,又赶上一个村干部辞职了,就让他顶了上了。刘老二一当上可就牛皮起来,横竖不吃几乎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父亲对他打怵是有道理的。但奶奶的话就是圣旨呀,既然让他去他就得去。父亲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终于磨磨蹭蹭地走了。我本来想去凑热闹,被奶奶拦了下来:“你个小孩子别跟着去捣乱,跟奶奶在家待着。”
  父亲去了有好一会儿,却蔫头搭啦脑地回来了。瞅着他这副模样,奶奶叹了口气:“这个没用的东西,准是把事给办砸锅了。”
  事实果然证明奶奶的判断是正确的,父亲一进屋就无望地说:“村里不给批!”
  “怎么个不给批法?你把事说完整了。”
  在奶奶再三催问下,父亲艰难地说出了事情的根根梢梢。父亲去村部时,赶巧几个村干部都在,就将自己要批宅基地的事说了,没等村长开口,刘老二就抢着说:“想盖房子了?好事呀!可咱村要重新规划宅基地,少说也得一年半载的,你在家等信吧。”见他拍了板,村长也就不吱声。
  “当兵的过节都过去好几年了,他还记着,真不是个好东西。什么规划宅基地,前天老王家要盖房子,不是痛痛快快地给批了吗?净扯淡!再怎么说,你也去保卫祖国几年了,没功劳也有苦劳。我去,我倒要看看他还有啥花招!”
  “你这个穆桂英早就该出马了!”
  “你个老窝囊废,啥时候了还有闲心扯淡!”奶奶边数叨爷爷,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去了村部。
  奶奶回来的挺痛快,进了家显出了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却不言语。沉默了一会儿,爷爷忍不住问:“老婆子,你就别装深沉了,快传达传达。”
  奶奶这才开口说:“我一进屋他们就知道怎么回事。村长挺客气,说:‘老嫂子,你家房子小人多,二泉也该说媳妇了,大泉是该搬出去另过了……’可没等把话村长说完,刘老二截住了话头:‘不是告诉大泉在家等信吗?等研究完了,自然通知你们的!’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可咱是求人家办事的,只得压住火,笑着对刘老二说:‘大侄子,当初大泉是不该跟你争当兵的名额,你要是当上了兵准定比他强百倍,可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倒是当了兵可白当了,不又在你手下听召唤了。’听了我的飘扬话,刘老二也有了笑模样,我趁机说:‘那就给大泉划出一块宅基地吧。’村长看了看刘老二,只见刘老二翻了翻眼珠子说:‘好说,好说,但我们现在正研究别的事,等腾出工来第一个给大泉批宅基地。’我想,这事成了,但今后还指不定有什么事找人家呢,就想拉拉关系,于是说:‘我代表全家感谢村里,特别是大侄子大人大量,不跟大泉一般见识,这样吧大年初二我家请你们喝顿酒,好好犒劳犒劳大家。’他们谁都没反对。”
  笼罩在全家人心头的乌云散去了,都有了笑模样。这时,奶奶又发话道:“过年时咱们吃得简单点,好吃的留到初二用。”
  我见大人们都有了闲心,才想起了那宗要紧的事,又冲父亲喊着:“爸爸爸爸,我要枪。”
  父亲笑得也挺开心:“儿子,你还真执着,我这就给你做一把手枪!”
  父亲的手不巧,费了半天的工夫才做成了枪,奶奶看着枪,摇头笑了:“这哪像枪呀!”我却如获至宝,嘴里不住点地“哒哒哒”着,可着院里疯跑。除了枪外,父亲还送给我一件礼物,他让母亲将自己穿坏的军装给我改成了一身衣服,我穿上可神气了。父亲让我好好地站在他的面前,打量了好一会儿,点着头说:“嗯,还真有个兵的样子,长大了当兵去吧!”
  初二一大早,全家就忙活起来了。父亲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奶奶和母亲准备午饭,我则跑来跑去地“哒哒”着。父亲扫完院子招招手让我过去,我跑过去,父亲说:“儿子,一会咱家来了客人,你不要人来疯,要老老实实的。”接着又教我几句问候语,挺简单的,我一会就记熟了。父亲很满意,又教我敬礼。这更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我按照父亲教的动作也很快像模像样地学会了。父亲高兴地将我抱进屋里,冲着正忙活的奶奶说:“妈,你停一下,让你孙子给你表演一下。”父亲把我放到地上,我先是说了问候语,然后敬起礼。奶奶笑得前仰后合的:“我这个大孙子呀,还有个兵样,说不定将来是块当兵的料儿。”
  “我长大当兵去啦,我长大当兵去啦!”我撒欢地跑着。
  快到中午时,饭菜就都准备齐全了,摆了满满一桌子,这饭菜可比过年丰盛多了,馋得我直流口水,真想抓块肉吃!我的动机被父亲识破了,父亲生气地说:“你都是个小兵了,得遵守纪律,不让动的不能动,不让吃的不能吃!”我使劲地咽了咽口水,再也没敢瞅桌上的肉块子。
  “这都快一点了,咋还一个都不来呢?大泉你挨家请去。”听了奶奶的命令,父亲这回挺痛快地去了。可去得快,回来得也利索。回到家里,父亲很沮丧地告诉大家:“人家不是锁门,就是说突然有事走了,反正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让每个大人的脸都阴了起来。奶奶说:“肯定是刘老二串通好了,人家都躲了出去。”又冲我妈说:“你把菜收拾下去放进仓房里冻着,我就不信他们永远不回家。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我以为父亲这会有工夫陪我玩了,就拽着父亲的手说:“爸爸,你教我打枪吧。”没想到父亲一下子把我推个趔趄,我差点没摔个嘴啃泥。然后,他便躺在了炕上。我望着奶奶咧着嘴想哭,不想奶奶也不替我伸张正义,反倒说:“你自个上一边玩去,少给大人添堵。”
  我很委屈,真想用哭声宣泄自己的不满,但没有一个同盟军,就是哭了也不会得到同情,也就作罢了。
  “这是大泉家吗?”门外,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挺响的。父亲“腾”地一声坐了起来,连连答应着“是是”,就急忙穿上鞋蹿了出去,快跑到门外时又转过来对奶奶说:“妈,我的战友,李民李大个子来了。”
  不一会,父亲领进了一个比他还高出半头的大个男人。进了屋先是问了奶奶爷爷好,喝了口妈妈递来的开水说道:“我这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走半道自行车的前胎扎了,只得推了来。”
  大人们的情绪都不好,但毕竟是父亲的战友来了,奶奶就张罗做饭。大个叔肯定看出了什么门道,就拦住奶奶说:“大娘,家里出什么事了,你先说完再做饭也不迟。”
  奶奶迟疑着,在核计着说还是不说时,大个叔又催促道:“大娘,我跟大泉是战友,像亲哥兄弟一样,他嘴笨,您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兴许我能帮上忙。”
  “唉!”奶奶叹口气,就把批宅基地遇到了阻力的事说了一遍。
  “他们这是欺负人,还讲不讲王法了?刘老二这样的人咋配当干部?”大个叔听完就火了:“别看他不是我们村子的,我也一定想办法收拾这个地头蛇!”
  父亲知道大个叔是个敢做敢为的人,怕他一时冲动反而把事情闹大不好,就说:“人家也没说不给批,不得研究研究嘛。”
  大个叔不买账:“人家都骑脖梗拉屎了,你还不反抗?”他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粗气,突然眼睛一亮:“大娘,你们不用为这事发愁了,我有主意了,肯定把这事办好。”又问:“打算什么时盖房子?”
  奶奶告诉他说:“想过了春分就盖。”
  “行。你们该准备啥就准备啥吧,别耽误了!”
  在全家都举足无措时,突然有人帮忙,不管能否办成,大人们心里还是敞亮些,奶奶满脸笑容地瞅着大个叔,那个喜欢劲别提了:“我家大泉要是赶上你一半就好了。”
  闻听这话,大个叔连连说:“大娘你可说错了,大泉可是个好人呀,他这兵没有白当,以后你会知道他有多好的。”
  这个回答,奶奶显然不赞成,当了回兵啥也没有得到,不是白当又是什么,但奶奶没说出口,又张罗着做饭。大个叔仍想阻拦,奶奶动气了:“大过年的,你专门来看大泉,好歹也得吃口饭再走!”母亲做饭,父亲帮助大个叔粘车带。大个叔走后,父亲说,大个叔很有些酒量,但怕耽误正事就匆忙走了;还说,大个叔是个重情重意的人,答应的事准能成。奶奶仍显出不放心的样子,只说了句“但愿吧。”
  这之后,奶奶隔三差五地就让父亲请村干部,可总是文齐武不齐的,最后怕菜放坏了,我们全家只得自己吃掉了。
  正月十六那天早晨,我家大门口那棵老柳树上落了两只喜鹊,还欢天喜地地叫了几声,奶奶揉揉眼睛朝外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喜鹊叫,好事到。八成咱家会有什么高兴的事?”又冲父亲说:“你战友走了有十多天了,是不是该有好消息了?”
  父亲也不是神仙,哪知道大个叔办得咋样,但他一半是安慰奶奶,一半是安慰自己地说:“他这个人说话算,让咱等就等着吧!”
  中午时,大门口外突然停了辆小轿车,我眼睛尖,高兴地叫道:“奶奶,咱家大门口停了辆小汽车!”等大人们往外张望时,村长领着镇长已走进了院子。
  家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大的官,就是见多识广的奶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镇长倒没有一点架子,人很随和,笑着说道:“大泉的战友们反映,大泉在部队表现得相当不错,是个最能干的好兵,复员回来了,村里又多了个让人放心的好人。”这话等于给全家人吃了定心丸,都有了笑模样,接着又听他说道:“宅基地已经批下来了,为了让你们相信,我特意请村长来通知你们。”
  村长在镇长面前好像比平时矮了不少,连连说:“对对,大泉的宅基地紧挨着老王家。”
  镇长又说:“听说你们过了春分就动工,该准备啥就准备啥吧!”
  镇长见我装着一身“军装”,还拿着个小木枪,就抚摸着我小脑瓜,夸奖道:“这么小就当‘兵’了,看来大泉将接班人都选好了,不过呀你得先把书念好,有了知识再当兵准有大出息的。”
  镇长走后,我家的天晴了,多日压在大家心头的愁云一扫而光,当晚家里做了好几个菜,庆贺这次的胜利。吃完饭后,父亲说:“宅基地批得这么痛快,肯定是李大个的功劳。”
  “我光顾高兴了,你不提醒我倒将恩人给忘了。”奶奶说:“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人家呀!大泉呀,看来你这个兵还真没白当,交了个好战友,但他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呢?”
  父亲深深地想了想,说:“我一个战友叫张伟,他的叔叔是副县长,准是通过张伟找副县长了。”在以后的几天的时间里,父亲将山上石头都拉到了宅基地那,摆得棱是棱角是角的。村里人见了都夸赞说:“当过兵的人跟咱们就是不一样,看人家石头摆得多周正。”
  
  
  经过一段时间的脚打后脑勺子的忙活,盖房子所需的东西都准备就绪了,明天就动工了。晚饭后,奶奶给叔叔布置了个任务:“你挨家挨户请请人,盖房子的第一天需要热闹些。”我家人老实,跟邻居们处得都不错,不请大多数都会来捧场的,去请就更没说的了,这是个好差事,叔叔得令后愉快地走了。
  约摸过了一个来小时,叔叔却气堵囊囊地回来了,进屋没等说话,却学奶奶的样子叹了口气。全家人都将目光落在了叔叔的脸上,等待着他说下文。好一会儿,叔叔终于开口说道:“我去了几家,人家都有顾虑。刘老二事先已放出风来,说什么‘大泉想跟我叫板,他还嫩了点,副县长不给他挺腰吗,那就找副县长搬到城里住楼房呀!只要他不搬走,准没他好果子吃!’还说,大泉盖房子,谁也别去帮工,谁去就是跟我作对!”
  大人们都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屋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喘气声,再就是那座老式挂钟的钟摆不停地“咯噔咯噔”的摆动声。沉默了好一会儿,爷爷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奶奶,都想着奶奶能有啥好主意呢!这事奶奶事先肯定也没有预料到,她的表情显出十分难受的样子,但做为主事的人,又不能不说话,这次奶奶没顾得上叹气:“看来刘老二跟咱家的仇是做下了,要不这样,大泉你给他陪个不是去,多说点拜年嗑,让他高抬贵手,别再为难咱家了。”
  从来都对奶奶言听计从的父亲这回却不买账了,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吱吱唔唔了:“妈,咱不能再跟他低三下四了,那样更助长了他的气焰。他不是不让邻居们来吗,不来也没关系,咱家的亲戚来他总拦不住吧。人少点没啥,不就是进度慢些吗?愚公都能把山给移走呢,咱们也不怕啥!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咱也要将房子漂漂亮亮地盖起来,我倒要看看谁笑到最后!”
  这话能从父亲的口里说出来,全家都没有想到,尤其是奶奶更是吃惊,奶奶笑了:“大泉呀,你说得好,我还一直为你担着心,原以为你太老实,一旦自己顶门过日子会挨欺负,听了你的话,我放心了。你现在咋变得这样有主意了呢?”
  父亲没有回答,倒是母亲说出了答案:“大泉跟我说,他当兵时反应慢,干部说的话他一时消化不了,复员后他没事就回忆,渐渐地消化了。他还说,如果他再次参军,肯定能干得比先前强多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全家人和亲戚就去了工地,正在说说笑笑地往宅基地走着时,却见刘老二披件大衣站在那里,奶奶小声地骂道:“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准是在这堵来帮工的邻居呢!”父亲无所谓地笑笑:“他起不了多大的浪,到头来还会让他里外不是人的。”奶奶赶紧制止:“小点声别让他听到。”父亲就不作声了,昂着头打刘老二的身边走过。父亲这个举动,给母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等房子盖完了有闲空时,母亲问:“那天你见到刘老二时,你的精神头可真吓人,哪来的信心和勇气?”父亲就得意地笑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如果被他吓住了,咱们今后的日子还咋过?当时我想,好歹我当过几年兵,没有一点骨气还行,要活出个样来给他看,就是有天大的难处,我也要咬牙挺过去,这样一想着我的腰板就硬了。”
  当时奶奶也被父亲的样子吓了一跳,心想,大儿子这样目中无人地从刘老二身边走过,暂时看好象是出了口恶气,长远看还是不妥,胳膊哪能拧过大腿呢?于是走到刘老二跟前时停下来,笑着说:“二侄子,你是来帮你兄弟盖房子的吗?你是村干部,他可用不起你,要不你到家里坐会,婶子给你泡壶茶喝?”刘老二拿眼睛翻了翻奶奶,用鼻哼了哼啥也没说,仍在原地站着。这时也有几个邻居走过来,但见刘老二立在那都不敢靠前,只是远远地望着。
  眼前发生的事没有影响到父亲的情绪,他张张罗罗地干这干那,家里人和亲戚也干着要干的事。虽然显得冷清些,但干活的人都忙得热火朝天的。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这时从进村的大道上突然传来歌声,父亲停下来望过去,哈哈地笑了,冲着大家说:“李大个他们来了!”奶奶用手遮住前额看了一会儿,也笑了:“可来了不少人呢!”
  眨眼间,大个叔他们骑着自行车就到了,大个叔还特意停在刘老二跟前说:“你作为一名村干部不帮助村民张罗事,还想起屁?是不是找削啊?你站在这里碍事,最好哪凉快上哪待着去。”这是有人第一次敢当面顶撞刘老二,他气得脸都青了,但这时父亲的战友把他围在了当中,他自知如果动起粗来肯定没好果子吃,就气哼哼地推开人群灰溜溜地走了。走出多远他才回过头来嚷道:“今天你们人多势众,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大泉你等着,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大个叔他们回应道:“刘老二,你就是个地头蛇,你现在不能把大泉怎么样,将来也如此,不信咱们走着瞧,你要是动了他一根毫毛,我们轻饶不了你!”
  大个叔他们将自行车整齐地停好,一齐走到父亲面前,此时父亲像是个傻子,只顾咧着嘴嘿嘿地傻笑。大个叔说:“大泉,邻居们不敢帮你,我们来帮你。你看,我们来了有一个加强排。”加强排是多少人,那时我不知道,反正老鼻子了。等我长大了当上了兵,才知道是多少人,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军事秘密。大个叔又指指自行车后架说:“我们不但来帮你盖房子,还带来了些白面大米和蔬菜,离着远的还带了被褥,直到把房子盖完才我们才收兵!”
  父亲突然蹲下身子,捂着脸呜呜地大哭了起来。大个叔他们就七嘴八舌地劝,可父亲还是哭个不住。奶奶过来冲着大个叔他们说:“让他哭吧,他流的是委屈的眼泪,也是高兴的眼泪,没想到大泉能交下你们这些好战友啊!”过一会父亲才收住了泪水,挨个握着战友的手,不住声地说着“谢谢”!
  “战友们,咱们站好!”听着大个叔发话了,大家按大小个站成了三排,大个叔又说:“咱们先唱两首歌曲,为大泉盖新房祝兴!”于是在他的指挥下,大家唱了《团结就是力量》和《战友之歌》。村里人没见过这阵式,歌声把男女老少都吸引了过来,他们不住地点头称赞,夸奖唱得齐,唱得有气势!
  唱完,大个叔还指挥大家打了军体拳一至三套。拳打得虎虎生风,地都被踏出了深深的坑。这简直让邻居们看呆了,打完了好一会儿邻居们才回过神来,噼里啪啦地鼓起了掌。
  大个叔把父亲拉到众人面前,说:“各位大叔大婶,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大泉是你村里的人,我们跟他都不沾亲带故,可他盖房子我们为什么都来了呢,因为他当兵时是个官兵都喜欢的兵。我们这些人,有不少当过班长副班长,有党员也有立过功的,最次都得过嘉奖,可大泉什么都没有。不是他得不到,但最后两年在他应该得到时,他却让给了需要的同志,他说:‘我是农村来的,复员了还得回家里种地,要和不要奖励都一样,还是给其他用得上的同志吧。’正因为这,我们更尊重他了,他办事丁是丁卯是卯的,所以我们信任他。大泉一生能盖几回房子,大家都在一个村子住,伸伸手帮他一把,他能忘记大家吗?不能,绝不能,他不是那种人!”说到这,他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可能听到了风言风语,但不要怕,自古都是斜不压正!只要大家心齐,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方才听了大个叔他们的歌声,看了打的军体拳,现在又听了大个叔这番慷慨激昂的话,邻居们三三两两地走进了工地。不料大个叔又说:“大泉盖房子,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咱们得整出点响动来。”说完,一个叔叔像变戏法似地从提兜里取出了几挂鞭炮放了起来。鞭炮很响,震得我的耳朵都痛了好长时间!
  晚饭后离家近的就骑自行车回去了,大个叔和另外十来个人离家远的只好住下来。我家的地方小,挤不下几个人,邻居们都争着往自己家领,大个叔说:“大家的好意我们领了,但我们谁家都不去,我们就住在房架下,地上铺些谷草就行了,我们当兵那会儿哪年冬训不是在冰天雪地里住上几夜呀,现在天气转暖了,一点事都没有。再说了,自复员后我们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多亏大泉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侃大山’的机会!”听了这话,邻居们才散去。
  大个叔他们干活真利落,不一会就在地上铺好了谷草,一个叔叔坐在上面很满意地说:“太舒服了,就跟睡席梦思床一样。”我穿着小军装挥着小木枪一会挤到这,一会钻到那。叔叔们也都很喜欢我,一会儿这个抱抱,一会那个亲亲,这让我十分开心。在这些叔叔们当中,我顶喜欢大个叔了,老爱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他也很喜欢我,将我抱在怀里问:“你长大想不想当兵呀!”
  大个叔白天多威武呀,咋不想当兵呢!我挥了挥小木枪,喊道:“我现在就是个小兵了啦!”
  大个叔满意地点点头:“嗯,你满口‘哒哒哒’的,已经学会放枪了,如果当了兵,说不准能成为一名干部呢,那样就比你爸爸强多了!”只是当他拿过我的小木枪看了看,摇着头说:“你爸的手艺差,等得空我给你做一把更好的枪!”
  房子像吹气似地一天一个样,几天的工夫就盖好了。父亲本打算请大个叔他们吃顿像样的饭菜让他们回去,谁知他们都不干,说:“房子是盖好了,但院墙不是没垒吗,哪有不干利索就走人的,那样不是当‘逃兵’吗?”
  父亲又执意让他们回去休息一天,可他们还是不同意,都说:“在部队训练的强度比这大多了,干这点活不是小菜一碟吗?还是趁热打铁吧。”
  又过了两三天的光景,院墙也垒好了。收工的那天奶奶请了厨师,做了几大桌子很丰盛的菜,这倒让大个叔他们很不得劲,说:“大泉盖房子挺难的,还这么浪费干啥!”
  奶奶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道:“这些天你们一直尽心尽力地帮大泉盖房子,没吃好也没睡好,可下完工了,请你们吃点喝点不应该吗?你们再外道,大娘可就生气了。”大个叔他们这才不吱声了。
  大个叔就要走了,我突然想起他答应给我做枪的事还没落实呢,就缠着他嚷道:“大个叔,我的手枪呢!”大个叔拍拍我的脑门,笑道:“这孩子记性可真好。”又说:“军人说话哪能不算数呢?枪,我早给你做好了。可你得先闭上眼睛,等我给你变出来。”
  我听话地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直到听大个叔说:“变好了,睁开眼睛看吧!”我睁开眼睛果然见大个叔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小木枪。我抢了过来,仔细地端详着,觉得确实比父亲做的强多了,就说:“大个叔,你的手真巧!”过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说:“大个叔,你什么时候做的,我咋不知道呢?”
  大个叔拍拍我的脑袋夸奖道:“这孩子还爱刨根问底的,如果将来学习时也这样,绝不会有拦路虎的。”说完才回到正题上:“我是趁着大家都休息时做的。”
  休息时间,大个叔净跟其他叔叔嘻嘻哈哈唠闲嗑了,他哪有时间做呀?大个叔绝对猜测到了我的疑问,把我高高地举了起来:“大个叔是等其他叔叔都睡觉了,悄悄做的。”
  这时,父亲用劲拍了下我的后背,痛得我直咧嘴,可我没哭,因为大个叔说当兵的不轻易地哭,但我还感到委屈,我没作没闹,父亲为啥打我呀?奶奶过来了,说:“你爸爸拍你,是因为大个叔累了一天,还不得休息,还要给你做枪,不打你还行!”
  奶奶也不向着我,我终于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大个叔赶紧打圆场,说:“大泉,你这儿子八成跟兵有缘,你看他穿着‘军装’,再拿着小木枪多帅气着,你好好培养他,等长大了把他送去当兵算了。”
  还没等父亲表态,奶奶就撵我道:“大孙子,你到一边玩去,快让叔叔们吃饭吧,你再闹下去,菜该凉了。”我不想走,但见到父亲又要扬手,只得知趣地跑开了。
  这顿饭吃的时间可不短,父亲平时很少喝酒,但这次却没少喝。挨个敬战友,拦都拦不住。喝着喝着,还有个叔叔唱起了“……生命里……不后悔……”等若干年后我走进军营才知道,他唱的歌名叫《当兵的历史》,完整的歌词是“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不后悔。”当时,虽然很小,不知咋地就记住了!
  奶奶从来都是滴酒不沾,喝到半道奶奶自己却倒了一酒盅酒:“我这个活了大半辈的老太婆,没见过大世面,但大泉盖房子,让我开了眼界,你们这样帮他,我高兴呀!”说着,奶奶还流下了热泪,大个叔他们都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大娘,我们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过,我们都是曾当兵的人,别说大泉人好,就是再差他有事,我们都不会袖手旁观的。大婶您再说别的就拿我们当外人了。”
  
  
  这次盖房子,邻居们对父亲有了新认识,他在邻居的心中渐渐地有了地位。父亲倒还是那副老样子,总是少言寡语的。只是在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需要帮助时,他总会二话不说一准最早赶去。他做事让人放心,从不偷懒耍滑,有十分力气,绝不藏半分,他的人缘是越来越好。又因为父亲诚实,邻里之间闹个矛盾发生了口角什么的,竟也找父亲去评个里表。父亲拙嘴笨腮的,开头时可把他难为得够呛,但他也有自己一套管用的办法,先是不言不语地听双方各自把理由陈述完,自己再核计一会,待有了把握后才慢慢地说出自己的判断来。他不偏不向,谁对就谁对,错的一方也就心服口服了。
  又过几年村里换届,让邻居咬牙切齿的刘老二落选了,父亲以高票当选上了村干部。大家都以为父亲会狠狠地收拾刘老二呢,就连奶奶也煸风点火地说:“这些年刘老二可没少让咱吃苦头,你上任了可别轻饶他,也他偿偿被欺负到底是个啥滋味!”父亲也不表态,谁都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别看刘老二是个庄稼人出身,对农活却一窍不通,当村干部时家里的事都是支使别人干的,下台后他支使不动人了,日子过得一点生气都没有。人家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他家的日子冷冷清清,气得他媳妇三天两头跟他打架。快到清明时,家家户户开始忙着往自家的地里送粪,他家还不见一点动静,眼看就要种地了,也没见他往地里送过一车。
  有天一大早父亲忙着套车,母亲不解地问:“咱家地里的粪不送完了吗,你还套车干啥?”父亲只顾干着手中的活头也没有抬,说:“帮助刘老二家送粪。”
  母亲一听就火了:“你帮他?他在台上收拾你的事忘记了吗?你这是吃饱了撑的!你可是大家选上来的,你要是帮他家干活,邻居们怎么想,你这不是不分好赖吗?”
  这回父亲才抬起头来认真地说:“邻居们都不愿意伸手,我再不帮,他家的地还种不种,不种地来年他不喝西北风吗!”母亲更火了:“他喝西北风,跟你有半毛钱关系?脚上的泡是他自己走出来的,活该!我看你是当上个小破官乐晕了头,你维护谁也不能维护他!”父亲不想跟母亲纠缠下去,就压低声音说:“你也不想想,当年妈不是走后门,他也许能当上兵,他的头脑比我灵活,说不准会比我干得好。咱家欠人家一笔账呢!他现在下台了,可还咱村的村民呀,又不是阶级敌人,对他哪有深仇大恨呀!快回屋里侍着去,别让邻居听了笑话!”事后,母亲曾问父亲,当初你对刘老二恨得也咬牙切齿的,咋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是不是因为你当上干部了,觉悟一下子比先前高?父亲说,能这样做,是他时常回忆在部队受的教育的结果,就算不当村干部,他也会帮助刘老二的。
  自从住上新房子后,母亲对父亲的打算从不说三道四的,这回是母亲知道父亲要给“仇人”干活才阻拦的,但她见父亲十头老牛也拉不回的架式,明白自己怎么拦都无济于事,便气堵堵地进了屋,门被“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父亲干了有三四天,才把刘老二家的粪送完。这几天刘老二却一直没有露面。每当累了一天的父亲躺下后,母亲就数叨个没完:“你屁颠屁颠地帮他家送粪,连一句好话都没得来不说,还让邻居们对你存了戒心,这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吗?我就不明白了,你做这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到底是图个啥呀?”任母亲怎么唠叨,父亲就是不吱一声,吃罢晚饭,没一会儿他就发出了沉沉的鼾声。这让母亲又生气,又心痛。
  我的家乡十年九旱,风调雨顺的时候少。春季多半是整天飞沙走石地刮着大风,把地里的水分都抽干了。所以每当快种地时都盼着能下一场雨,哪怕是下场刚刚够湿地皮的小雨也好。老天爷却很少给面子。春雨贵如油,不下难强求嘛!可刘老二下台后的第一个春天在快要种地时,老天爷却发了慈悲,竟然下了一场不小的雨。邻居们都兴高起来,说:“刘老二下台了,老天爷开始护着咱们啦!”
  人误庄稼一时,庄稼误人一年。这个道理庄户人都懂。既然下雨了,家家户户都一个赛一个地忙碌起来,挑种子、收拾家具,干得可来劲了。
  有天一大早,村长到我家说,他这天到县医院看病,让父亲替他到镇上开个会。父亲匆匆忙忙地吃了早饭便骑着自行车走了,直到晚上才回来。当时我正在写作业——我已经上小学六年级了。母亲得知父亲已在镇上吃,就打算睡觉:“白天我已将种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你也赶紧睡吧。”父亲说:“我正想你商量种地的事呢!”父亲的话把母亲给弄糊涂了:“那块地种啥,不都定下来了吗,还商量个啥?”父亲干咳一声(父亲自从当上了村干部后,说话前总要干咳一声),说道:“白天镇里专门开了生产会议,镇长说,今年各村不能有一亩地没下种,还要检查评比呢!在回来的路上我一核计,咱村就数刘老二家是困难户,我想先帮刘老二种上地!”
  “什么?你这是抽哪门子的斜疯!你帮他家送粪我没拦你,现在又你得寸进尺了,他不缺胳膊又不少腿的,自己不会种呀!再说了,你又不是村长,把会议精神向村长汇报了,该怎么做村长自有主张,你算老几呀!再有,咱村最需要帮助的不是他家,是老吴家和老李家,该帮助的不帮助,不该帮助的你却主动送上门去,你不怕被人指脊梁骨呀!”
  父亲听了母亲这番火药味十足的话,反倒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母亲:“对对,这两家也需要帮助,你不说我倒没想起来,多亏你提醒了。”接着父亲又用试探的口气问:“要是先帮助老吴家老李家种,你同意吗?”
  此时,母亲的睡意全无,满脸怒气:“那也不行,等把他两家的地种完,咱再种黄瓜菜都凉了!咱家没啥来钱的道,就指望地里打的粮食换几个钱呢。再说啦,儿子现在念书的费用都这么大,往后他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还是那句话,你又不是村长,你算哪盘菜呢,自己家的事不上心,别人的事乱操心,你是不是精力过剩呀!快睡觉吧,攒足精神头,把劲用到种咱们的地上吧。”母亲说完就堵气地脱了衣服睡下了。
  我放学回家时,母亲高兴地告诉我,刘老二的媳妇嫌他啥也不会干,要闹离婚,下午领着孩子跑回娘家了。想到这,我忍不住插嘴道:“妈,老吴家、老李家得帮,刘老二的媳妇也跑了,也得帮他一把?”
  母亲狠狠地瞪我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少接话,你作业写完了?没写完抓紧时间完成,好早点睡,省得明天起不来!”
  父亲见一时说不服不了母亲,就给村长打了手机,可能没讨来啥主意,他愁眉苦脸地坐了老半天,终于又犹犹豫豫地抓起了电话,拨通了个号码:“老李呀……”我明白了,父亲这是向大个叔求援了。但接下来,父亲右手拿着电话,左手捂在嘴上,说话的声音却小了下去,小到我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但知道肯定与种地有关。足足过了有半个多小时,父亲才放下了电话,从父亲轻松的表情上看这事有了眉目。
  “你咋什么事都麻烦人家老李呢?”见父亲不回话,母亲又生气地说道:“这当儿谁家不忙着种地呀?咱家的事没少求人家,邻居的事再让人家出力,亏你想得出呀?”
  父亲不答话,嘿嘿地笑了笑,便也脱了衣服躺下。我想问问父亲笑啥,怕母亲再训我,就打起精神来写作业了,不敢分心了。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家大门口停着两辆四轮子拖拉机,我猜想准是大个叔开来的。进家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想必已经把困难户家的地都种完了,要不大家表情咋这么高兴呢?正在这时吴大爷说:“多亏李大侄子开着拖拉机来了,它可是个好东西呀,只大半天的时间几家缺少劳力的都种完地。”李大爷接着说道:“水有源,树有根。大侄子能大老远地帮咱,还不是借大泉的光,大泉这兵没白当一回,交下这么个好战友!”我还看见了刘老二,他坐在墙角的凳子上,头深深地低着。
  我跟大家挨个打了个招呼后,就坐在靠西山墙的桌旁写作业了。父亲当上了村干部后,我家经常来人,一唠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已早培养起了抗“唠”能力,不管他们的声音多大,都不能分散我的精力。我写了一阵子作业后,手都麻了,就站起来抖动着右手,这时大个叔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听说你的学习很好,将来考军校吧!”
  我点点头,但有些犹豫地说:“听说分很高,我怕考不上!”大个叔不以为然地笑了:“打小你就有股韧劲,还记得你那时冲我要小木手枪的事吗?只要有目标有恒心,准没事!”
  我想离考大学还有六年多的时间呢,能咋样谁也说不准,也就没再唠这个话题,而是说:“大个叔,我家的事你们没少操心,邻居的事也让你们费心,真不好意思,都怨我爸爸,他净爱管闲事。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地报答叔叔们的。”
  大个叔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转过身去对着我父亲说:“大泉,你这个儿子知道报恩了,将来恐怕不得了啊,肯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不知道我的话,咋会让大个叔这么开心,有些茫然地望着大个叔。大个叔显然明白我的意思,说:“记着别人的好处,也懂得报恩,这是做人应有的美德呀!我跟你父亲能处得跟亲兄弟一样,我看中的就是他重情重谊 !孩子,我还告诉你一个事实,我们这些当过兵的人,有不少现在都在乡镇或村里当上了干部,部队确实是锻炼人培养人的好地方呀!”接着,大个叔又说出了自己的隐忧来:“如今,许多人都奔到城里打工去了,打工挣现钱还比种地收入多,这是好事,但地总得有人种呀。我们村里的条件好些,村里买了几台拖拉机,种地快多了。昨晚,你父亲给我打电话,我跟村干部一核计,就抽出两台过来支援,以后我看你们村也得走机械化道路了。”
  大个叔说的这些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我还是很有礼貌地听着,这时我惦记起作业还没写完,心里挺着急,但大个叔跟我说话,我又不能把他晾起来,正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另外一个叔叔喊大个叔:“李村长,大泉的孩子你这么喜欢,将来他给你当女婿算了。还别说啊,你的女儿比他小一岁,长得好看,学习又好,真要成了,你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大个叔当上了村长,这是我头一次听说的,但听到那位叔叔扯上了我,我的脸腾地红了。大个叔转身走了,冲着那位叔叔说:“当着孩子面净瞎说不着调的话,你看把孩子羞的!”
  父亲他们喝着酒说着话,但说什么我根本没留意,直到突然传来了刘老二的哭声,才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刘老二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大泉兄弟,其实当年我是不想当兵的,是我父亲硬逼着我当兵的,他说咱家穷,你要是当兵了就能讨口好饭吃。但他也不想想,我游手好闲惯了,部队那个苦我能受得了吗?但你当上了兵,我却咽不下这口气。自从你走后,就跟你记下了仇,你回来我又想方设法报复你,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委屈。我这样对你,你不但没有跟我一般见识,在我下台也没落井下石,那天你开始帮我家送粪时,我想你是做作样子的,没想到你一干到底,说实在的当时我也想出来给你陪个不是,却怎么也迈不动步。今天你又求战友帮我种上了地,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你捂热的。大泉兄弟,我以前做得太不对了,我不是人呀……”说着,他啪啪地煽起了自己的嘴巴子,父亲赶紧拦住他,说:“老二兄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是邻居,帮个忙是应该的。今后呀,你有困难只要吱一声,我二话不说就去做,你放心吧”。说完,父亲也倒了满满一杯酒,跟刘老二碰了碰杯,说:“以前的事谁都不许提了,以后咱们好好处,咱们还是好兄弟!”说完,父亲一扬脖子将酒喝个一干二净,刘老二连连点着头,也将杯中酒喝净了。
  “老二兄弟,我说两句。”这时大个叔开口了:“昨晚,大泉打电话说有事求我,我第一个反映是他刚当上村干部,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讲二话的,但听说是为你的事找我,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地损他说:‘你忘了你吃的苦头吗?刘老二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活该,是老天爷对他的报应!’等我发完一通火,大泉就是不死心,低三下四地说:‘过去我也对刘老二怀恨在心,也想有朝一日好好地收拾收拾他,将压在心头恶气一股脑地宣泄掉,但后来我渐渐地想明白了,都在一个村里住着,哪有勺子碰不到锅的时候,啥事都放到心里去,那就没个头了。邻居有困难帮一把,这是天经地义的,何况我还当过兵呢。我帮他不但收买不到人心,还会让一时思想转不过弯来的邻居寒心,认为我好坏不分。但误解早晚会消除的。冤冤相报何时了,我都不当回事,你倒犯小心眼了。’大泉是死磨硬缠,说实在的当时我是硬着头皮答应大泉的,我是冲着大泉的面应下这件事的。放下电话我却琢磨过味来了,大泉做得对呀,这才是当过兵的人应有胸怀呀!紧接着,我把其他村干部找了来,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细细地说了一遍,没有一个不同意的。我们村那点地,用不了这些拖拉机,所以就匀出两台开来了!”
  “大泉是个好孩子呀!”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大爷、吴大爷都开口了:“明天我们就宣传宣传这件事,让大家伙知道知道大泉的胸怀!”
  这时奶奶也站了起来,走到刘老二身旁,先是抹了一会儿眼泪,说:“我没有想到啊,我活着的时候还能看到你们哥俩和好,来婶子给你倒一杯酒!”刘老二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羞愧难当地喊了声“婶子!”
  “好事成双,大泉你再跟老二喝一个!”大个叔他们起哄道。其实,父亲已喝红头涨脑的,但还是走了去,又跟刘老二干了一杯!
  “这回你俩的心结解开了吧?”
  “解开了,碰第一杯酒时就解开了!”从表情上看,刘老二的话是肺腑之言。
  奶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学父亲的样干咳了一声说:“我还有一个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说给你们听!”闻此这话,大家都静静地看着奶奶,等待着下文,奶奶又说:“当年我给接兵的干部送钱是不假,但人家觉悟高根本没收。接兵干部告诉我:‘你家大泉我们早就相中了,你把钱收回去,我们指定把他接走,这样的好兵不接,还接谁?’当听说这钱是卖猪换来的,接兵干部心痛得没法,说:‘猪还没到出拦的时候就卖了,太可惜了!’”
  “您咋不早说呀!”父亲和刘老二同时埋怨道。
  “大侄子,当初你正在气头上,我就是说了,你能相信吗?大泉,你也不用怨妈,我没说,是想让你知道咱这兵当得不容易,想让你在部队好好干!”
  奶奶说出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刘老二更觉得惭愧难当,连连说:“我真浑呀,当时我也不知道拿镜子好好地照照自己,我做了不是人干的事!”
  “好啦!咱们不提过去的事了,还是喝酒吧,今天的酒喝得真痛快呀!”大个叔张罗道,见父亲表情十分沉重,就说:“大泉,你跟老二的疙瘩都解开了,还会有啥心事?”
  父亲见大个叔问,才慢慢地说:“当时,都知道我妈给接兵干部送了钱,这个接兵干部在人们心中留下了多么不好的印象啊!人家接兵干部背了多少年的黑锅呀!”
  经父亲这么一说,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十分难受,奶奶更是一个劲地骂自己糊涂!又沉默了一大会儿,大个叔说他有个好主意,人们又都把目光投向他,催他快说。
  “张伟的爱人是省报记者,大泉你跟他讲讲这件事,请他的爱人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写出来,登在省报上,这也算是给接兵干部送出迟到的‘平反’吧!”
  大家不住地点头称好。父亲肯定把这事看得有天那么大,让大个叔这就给张伟叔打电话,大个叔拗不过,打通了电话,大个叔就将要说的一股脑说了。不料张伟叔说办这事不难,却有个条件。大个叔就骂他道:“当兵时咱们铺挨铺地睡了好几年,复员后你谋了个好前程,咋就忘本了呢,想卡大泉的油连门都没有。”
  不料父亲一把夺过大个叔手中的电话,心急火燎地说:“你别说一个条件,就是一百个条件我都答应,只要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发出来,给接兵干部洗了冤屈就行!”
  张伟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了起来:“大泉呀,你在部队养成的认真劲一点都没变啊,刚才我是逗李大个呢!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吧,我家那口子是报社的大笔杆子,没问题。但现在不是时候,等今年接兵开始时发出来意义更大!题目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迟到的道歉》。”
  父亲的脸笑得跟花一样说:“张伟你的水平越来越高了,这个题目好!”
  “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经常在家赶写稿件,叨叨咕咕的,我也学了点皮毛!自从复员后,我考到省公安厅当上了干警,咱们就一直没见过面,真想你们呀!大泉,你让哥几个都过来,咱们一起唱《战友之歌》吧!”
  大个叔他们都凑了过去,对着话筒果真唱了起来,唱着唱着都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群大老爷们集体流泪!当时我想,部队的魔力咋就这么大呢?他们都复员多年了咋还念念不忘部队呢!想到这些时,我想当兵的愿望更强烈了。
  秋后征兵工作刚开始,张伟的爱人果然在省报上发了文章《迟到的道歉》,整整占了大个半版面。父亲让人在村广播里反复地念了好几天。当然了这是后话。
  又过几天,父亲让刘老二领着去了他的岳母家,好说歹说将他的媳妇接了回来。回来后,媳妇见刘老二有了过日子的心思,也就不再寻死寻活地闹离婚了。当然刘老二毕竟游手好闲惯了,冷丁让他拉套驾辕还时常反复,每当父亲发现了不好的苗头,就苦口婆心地开导他,这样他也没出大格,小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我上高三的第一学期时,父亲当上村长。这些年,他可没少为村里的事操心,鬓角白了背也驼了,可办起事来还是那般风风火火的。父亲这个样子让我心疼,有空就开导他:“身体要紧,别这么拼命了,再怎么干,干到村长也到头了。”父亲却死活不认账,还训我说:“你知道个啥,我干工作也不是冲着当官去的。我这作风是部队培养起来的,我是想着多为村民们做点实事。”父亲就是这么个样子,没办法。他脱掉军装多年了,可我老觉得他还是个兵,是个不穿军装的兵。
  临近过大年父亲将要做的都忙活完了,我学习时他老爱无声地坐在一旁看,当我打败了一道难题脸上露出了生动的表情时,父亲也在一旁无声地笑了。一次我休息时,父亲跟我唠起了他关心的问题:“听你大个叔的女儿说,你的学习成绩很好,考个重点大学没有问题,这样的话考军校也应该问题不大吧?”大个叔的女儿上高二,跟我在同一个学校读书,她说的没错。我明白父亲话里的含义,可我故意不顺着父亲的话头往下捋,却说:“能考上重点大学,还考军校干啥?读完重点大学,就能找个好工作,等我成了家就将你们接过去,那时你们也该享享清福了!”
  父亲听了,顿时板起了满是皱纹的脸:“我和你妈在农村习惯了,我们到老了哪也不去。你要是这么想,我得郑重地跟你唠唠,小时候你就爱上了军装,你大个叔他们也没少给你上课,你也是认同的,现在咋变卦了呢?”见我露出了还是不买账的表情,父亲很神秘地说:“你大个叔告诉我,他女儿跟她妈说,将来她想考军校,当个女军官。又说,军校招收女学员不多,如果不能如愿,就找个当军官的女婿。他的女儿长得好学习也好,你不如考军校,将来……”
  没等父亲“将来”后面的话说完,我就红了脸。其实,我也觉得大个叔的女儿不错,将来要是能娶她当媳妇也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我不想因这分心,便没好气地跟父亲说:“你这是在跟我使‘美人计’,还让不让我学习了,我分了心一切都白扯,那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老头子,你这是鬼迷心窍了吧?儿子正在用功,你扯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干啥?还拿人家老李的女儿开玩笑,这多不地道呀!要不咱俩到他奶奶那坐一会吧,我有两天没去了。”父亲想了想也只好跟着母亲走了。他们走了,我的心却被父亲的话搅得骚动起来,大个叔的女儿影子老在我的眼前晃动,让我好久才将心收了回来。
  高三的下半学期,日子过得飞快,仿佛一眨眼就到了高考的时间。当时是先填报志愿后参加高考,得知我要填报志愿时,父亲特意从村里赶到学校,亲眼看着我在第一志愿填上一所军校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八月初,我接到了入取通知书,我不但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本科的学生,而且还是第一个考上军校的学生。可把父亲乐坏了,那天父亲将一身从没穿过的军装穿在了身上,腰板挺得溜直,逢人就说:“别看当年我是个普通的士兵,我却培养出了一个未来的军官。”奶奶等家里人都看完了入取通知书,才喊我过去:“大孙子呀,你还记得不?小时候我对你说过长大了不要去当兵,现在看呀奶奶的话不灵了。可有一样你可得记好了,到部队上呀除了多动动脑,还得学你父亲样实干!”
  刘老二是第一个来我家贺喜的邻居。现在,他盖了两栋塑料大棚,生产的蔬菜用自家的中型汽车送到城里卖,由于贷真价实很受欢迎。他一进院门就扯着嗓门喊:“大泉呀,你真有本事啊!”我赶紧迎了上去:“刘叔(自从我俩家的瘩疙解开后,就不称他为“刘老二”了。),谢谢您的夸奖,我会像我父亲一样好好干的!”刘叔又拍了拍我的肩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差不了。”刘叔还没走,吴大爷、李大爷他们也来了,见到我一个劲地夸奖说:“大泉人好,有好报啊!”
  我临走的头一天上午,姑姑和姑父及他们五岁的儿子特意从百里外的家赶了来,姑姑的儿子只比叔叔的儿子小两岁,他们一人拿着把玩具枪“啪啪”地打闹着,爷爷理着白胡子说:“将来呀,说不准他俩也以他哥哥为榜样当兵去呢!”奶奶点着头,将我的两个弟叫了过来:“你们俩想不想长大了当兵去?”两个弟弟都挥动着手中的枪点着头。奶奶又说:“想当兵,就得像你哥那样努力学习,学习不好呀想当兵连门都没有!”
  也不知两个弟弟听没听懂,他俩都用劲地点着头。
  大个叔他们是午饭前赶了来的,一见面就将我围在了当中,不住嘴地夸奖着:“你考上了军校,我们有了第一个接班人,你这头带得好!”
  “李大个,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不,大侄要是考上军校,你女儿就嫁给他,这话算数不?你女儿咋没来呀?”一个叔叔起哄道。
  大个叔一本正经地说:“我李大个啥时说话不算数过?我女儿没来,是看到她哥考上了军校更激发了学习的动力,在家用功呢!至于他们俩将来能不能成为夫妻,那可不是我说了算的,那样不成了包办婚姻了?新中国成立了多少年了,咋会还走回头路?”
  另外几个叔叔显然对大个叔的回答不满意,又拿我开涮了:“听你大个叔的意思,他的女儿可是没啥意见了,大侄子你给表个态,愿不愿意娶他的女儿呀?”
  大个叔的女儿就是考不上军校,也能考个不错的大学,就算她没上重点大学,能娶她这样人品好又模样的姑娘为妻子,我也非常满意了,于是我也就顾不上羞骚了,大着声说“我愿意!”
  “咱们的未来军官都愿意了,这事就成了,今天呀得开怀畅饮!”在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大家都入席了。
  酒喝了两个多小时还没结束,其实他们的酒量早不比当年了,他们现在是把喝酒当作了唠嗑的“药引子”,各自当兵的历史他们不知说过多少次,就连我的耳朵都听到了茧子,但他们只要在一起就会没完没了地重复,也不嫌腻歪。他们复员都十几年了,咋还念念不忘自己当兵的日子呢?这让我有点想不通!
  喝到快结束时,他们还是要雷打不动地表演自己的保留节目,那就是集体吼唱在部队学过的歌曲。经过这些年的熏陶,我多少也会唱一些,就是有些歌词弄不大明白,我想我到军校肯定能弄清楚的,更会理解歌词里的含义的。
  别的叔叔没什么,父亲却醉得不轻,这是我见到他醉得最严重的一次。我和母亲将他扶到炕上,安顿他躺下,可他却不向往常那样呼呼地睡去,一个劲地喊着:“当过一回兵,我就永远是个兵……”
  我被父亲这副样子吓得不知所措,就想找医生来,奶奶拦住我:“你爸没事,让他喊吧,他心里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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