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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文学的别样面孔——读巴别尔《骑兵军》
来源: | 作者:张大威  时间: 2019-12-02
  前苏联作家伊萨克•巴别尔曾是苏波战争中的一位战地记者,跟随布琼领导的第一骑兵军,同毕苏斯基领导的波兰军队,为争夺领土而战。《骑兵军》是根据巴别尔的战地日记写成的一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共13万字(漓江出版社,戴骢译)。从字数上打量,它瘦削、单弱,在手中掂掂,轻而又轻,真让人担忧,这种文本连同它产生的重影,会不会如一枚缺乏厚度的叶片,在平缓甚至是平庸的气流中飞过,滑痕淡淡或者根本没有滑痕,飞过去也就飞过去了,什么也没有留下,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读者还是原来的读者。而战争呢,仍然原封不动地待在过往的岁月里,由于打开的方式不够正确,读者没有进入“战争”,战争也没有进入读者。于是读者的目光旋即移往他处。毕竟,承担是需要一定容量的。大海承担的是万顷波涛,而蹄盎只能承担点滴之水。
  可当我读完《骑兵军》之后,未读前的可笑担忧全部消散。这本小说集薄得像刀,厚得像海。从字数上讲,它是蹄盎,从内容上讲它是大海。作为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生长起来的读者(不只在中国,《骑兵军》在有译本的诸多国家中都获得了极高的声誉。“1986年,意大利《欧洲人》杂志选出一百位世界最佳小说家,巴别尔名列第一。”——译序),凭什么会一致认同巴别尔的这本薄薄的小说集呢?我想除了它高超的艺术特点外,主要还是因为这本小说集像手术刀那样光亮、寒凛、逼视、不可软化、不可引诱,直指战争的本质——邪恶、歹毒、嗜血、撕裂、折磨、苦难……战争从来不是——以后也不会是——纯净的人性之火,它是阴沉的魔鬼之火。它是失明的镜子,瞎掉的眼睛,在它的“目光”中,万物皆不得留存,一切都值得毁灭,一切都必须毁灭,包括不断发动战争的人类,也包括战争自身不断疯狂滚动的轮子。因此这本薄薄的小书,成为了战争文学永久在场的文本,被后人永不停息地阅读。
  《家书》一篇会使阅读者失脚跌入浓黑,看不到一点光亮,不能突围,因为没有突围之路。生命在这里都毁灭了,突围又能去往何方?突围已经毫无意义。
  《家书》是一个身在布琼尼领导的红色骑兵军中的小战士瓦西里•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以求“我”(《骑兵军》中的各篇小说皆以第一人称方式写就)代写“家书”的形式,讲述了在这场战争中,父与子相残相杀的阴冷、残暴、灭绝人性,沉重得像将死之人最后一滴眼泪的故事。诡谲的是男孩在讲述时的语调极端的平稳,平稳得如良好的心跳,如无风的池塘,如四平八稳的一盘磨。语调的节奏完全将战争与杀戮当成了日常,当战争与杀戮已成为日常,血的流淌与激溅,能让亲人追忆时娓娓道来,这多么令人胆战心惊。
  男孩和他的两个哥哥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谢苗•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与他们的父亲老库尔丘科夫都卷入了这场战争,不幸的是他们属于不同的阵营。在旧制度下当过警官的父亲属于白方——邓尼金的部队,三个儿子则属于红方——布琼尼的部队。因此,他们彼此像疯狂的鹰隼紧盯猎物一样紧盯着对方,如果碰上了,他们的利爪与尖喙会毫不怜惜地伸向对方,将其肢解、撕碎,最后血尽命亡。亲情、爱、血缘,被战争的毒火统统烧成灰烬,人成了只会杀戮的阴沉沉的机器、魔鬼、禽兽。
  嗜血的狂欢开始了,男孩在信中这样告诉母亲:
  
  在本信的这一段,我急着要跟您谈谈爹的事,谈谈一年前他老人家怎样杀死了我哥哥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我们巴甫利钦柯的红色骑兵旅向罗斯托夫市发起进攻时,部队叛变了。当时爹在邓尼金部队里当连长。有人见到他老人家,说他老人家身上挂满勋章,跟在旧制度下一样。由于那次叛变,我们全都成了俘虏。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哥哥叫爹发现了。爹就动手宰割费奥多尔哥哥,一边割,一边骂:浑球,红色狗腿子,狗娘养的,还有其他许许多多脏话。他一刀一刀割,直到天黑,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哥哥断气。
  
  “一刀一刀割,直到天黑。”,人在宰杀牲畜时,也会采取一刀毙命的方式,不会让它们经受“一刀一刀割”的地狱之火般的刮舔,而这个父亲却这样一刀一刀地零剐了他的亲生儿子——完全是非人类的残暴。战争的爪子就这样抓取人,捏碎人。战争当然不是这些库尔丘科夫们发动的,战争是大人物们发动的,强者制定规则,弱者被规则吃掉。战争史及一切其他历史都是这样子的。你能奈何?
  男孩耳闻了哥哥忍受噬骨疼痛时发出的嚎叫,目睹了哥哥壮硕圆润的青春躯体怎样变成一条条碎肉,一块块烂皮,一滩滩血水,而那个像魔鬼一样“吃”掉亲儿子的人,正是他们的父亲,给了他们生命的人,一个完整家庭可依靠的人。
  战争将一切都撕裂了,包括肉体,包括灵魂,包括伦理,包括正常思维。
  男孩在父亲处受到了非人的折磨,他的父亲当然也要一条一条地割碎了他。所幸的是他逃脱了,回到了自己的部队。这时,他的二哥谢苗•季莫菲伊奇已经当上了骑兵军中的团长,为了给大哥费奥多尔报仇,他开始追踪他的父亲,猎物终于入了樊笼,他捕获了他的父亲。此时,手软是不必的,感伤是不必的,温情是不必的,而又一次“宰割”是必须的。当然二儿子处死父亲的方式不是用刀子割,而是用鞭子抽。“谢苗•季莫菲伊奇终于抓到了爹,一抓到便用鞭子抽他。”抽,抽,抽,儿子手中的鞭子化为嘶嘶鸣叫的长蛇,在老库尔丘科夫的肉体上进行第二次噬血狂欢。最后父亲是怎么死的,是否被二儿子手中的鞭子抽成一只血陀螺,还是抽成一堆血肉模糊的不明物,男孩没有说,因为作者把男孩支出了院子,父亲断气时,他不在场。作者不愿男孩目睹父亲断气时的情景,他要给男孩的心留下一丝怜悯。然而,没有怜悯,写完家书后,当“我问那孩子,你父亲凶吗?”“‘我的父亲是条恶狗。’他忧伤地说。”
  战争中的父与子,双双像狗一样地死去了,父与子谁是赢家?不,这里没有赢家。这是个大义灭亲的故事吗?不,这是个互相毁灭的故事。
  《我的第一只鹅》则描写了“我”怎样以“恶”的方式,下滑入一个“恶”的小团体,融入一个“恶”的小团体,从而获得可怜的认同与尊严,以及我同流合污后良心上的自责滴血与忧伤。
  “我”被调到六师师部去,六师师长知道我“是彼得堡大学的法学副博士”后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原来是喝墨水的,’他笑了起来,大声说,‘还架着整副眼镜。好一个臭知识分子!……他们也不问一声,就把你们这号人派来了,可我们这儿专整戴眼镜的。’”设营员在送我去连队找下处时,面带歉意微笑着对我说:“‘我们这儿专拿戴眼镜的开涮,劝阻不了。功劳再大的人在这儿也会气得肺部炸裂。您呀,给娘们点颜色看看,哪怕是最本分的娘们,那就能取得战士们的好感……”
  善良在一切扭曲异质的环境下,都不是通行证,而恶却成了一种通行证,一种被认可的纹身,一种一致性的象征。如果不是战争,那些普通的士兵们会变得这么恶吗?可惜我还没有学会恶,当设营员把我推进一所院场的几个哥萨克骑兵中间时,“我举起手来向哥萨克们敬礼。一个畜有亚麻色垂发,长有一张漂亮的梁赞人脸庞的小伙子走到我的箱子前,一把提起箱子,扔出院外,然后掉过身来,把屁股冲着我,放出一串臊人的响声。”“‘零零号大炮’,一个年纪较大的哥萨克朝他喊道,放声笑了起来。”“于是我趴在地上,把散得一地的手稿和几件破衣服放回箱子,拎到院场的另一边。” 而哥萨克们则坐在行军灶台旁,准备吃锅里煮着的香喷喷的猪肉。
  小圈子——几个哥萨克骑兵——用委琐粗劣的手段无情地排斥了我,我怎样找到一个进入小圈子的孔隙呢?营设员已经给我指明了道路:“给娘们点颜色看看……”弱者的脚只能去踩路边更弱的草,女人,尤其是战争中的女人,比草还草,她们活着的功能之一,就是让人练习脚劲,供人践踏的。
  我开始行动了,朝正在门廊下搓线的女房东走去。
  
  
  “女掌柜的,”我说,“我要吃东西……”
  老婆子抬起她那双半瞎了的眼睛的暴眼珠,朝我看了一下,又垂了下去。
  “我说同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一提吃的事儿,我宁愿上吊。”
  “他妈的,”我气呼呼地咕噜着,朝老婆子就是当胸一拳,“你敢跟我说这种话……”
  我掉过头去,看到不远处撂着一把别人的马刀。有只端庄的鹅正在院场里一边踱着方步,一边安详地梳理着羽毛。我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把鹅踩倒在地,鹅头在我的靴子下喀嚓一声断了,血汩汩地直往外流。雪白的鹅颈横在粪便里,死鹅的翅膀还在朴棱。
  “他妈的!”我一边说,一边用马刀拨弄着鹅,“女掌柜的,把这鹅给我烤一烤。”
  老婆子半瞎的眼睛和架在上边的眼镜闪着光,她拿起鹅,兜在围裙里,向厨房走去。
  
  我的考试通过了,我拿到了通行证。不是爱的丰满使人互相仰慕,不是爱的涓流使人互相融合。是阴暗,是残忍,在互相点头,彼此认亲。“这小子跟咱们还合得来。”哥萨克对他点赞,他们接纳了我,我们皆大欢喜地坐在灶台旁一起吃猪肉,喝肉汤。“可我的心却叫杀生染红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
  战争像酸雨一样在一点一滴地销蚀着人们的心灵,战争过后,有多少废墟留在寂寞的山岗,荒凉的滩涂,残破的城市,孤零的村庄。而更顽固更死寂的废墟则留在了人们的心灵中,留在了人类的精神史上,伤痕永不弥合,疼痛纠咬神经,尘埃封盖不住,遗忘亦是假象,时间对此毫无作为。
  《骑兵军》共收短篇小说36篇,篇什短小得令人吃惊,名篇《泅渡兹勃鲁契河》占大32开纸两页半,《科齐纳的墓葬地》仅占一页。然而短小的篇什,却有无限的内宇宙,走进去,似见风暴扫过天空,铁骑踏过大地,人在阴郁地哭泣,血在无谓地流淌,生命瞬间碎裂,人无可把握,因为什么也把握不住,战争使人畸形、变态、邪恶……《盐》,讲述了一个倒卖私盐的女人——背袋贩子——将盐包裹成了婴儿状,因为是一位哺乳期的母亲,她被允许坐上了骑兵军开往前方的军用列车,骑兵们发现了婴儿不是婴儿而是盐,当时允许她上车的士兵巴尔马绍夫立即把她抛下了飞驰的列车,但女人并未摔死,这让士兵们非常愤怒和不乐意,她为什么没摔死?这不对劲儿。于是巴尔马绍夫顺应民意,在她的身后补上致命一枪,女人倒下了,鲜红的血在她身边小蛇一样蜿蜒,士兵们的心都感到熨帖,情绪相当稳定。女人根本罪不致死,不就是一点点可怜的盐吗,战争中陷入极度贫困衣食无着一无所有的老百姓,也有权利伸出已近枯萎的舌头舔几口盐。可在白骨叠着白骨,断肢、头颅、干尸填满沟壑的大地上,谁死都是合理的,开枪的人良心上没有任何愧疚,死去的人也不要怨怼。否则,那些干尸怎么说?那些头颅怎么说——我的血已经流尽,你凭什么不流血?战争本来就是荒谬的,你子虚乌有地追求什么合理性呢?
  而《吻》又格外令人感伤,这是小说集中唯一一篇写男女纯洁情爱故事的。“我”与托米林娜的欢好,仓促而甜蜜,但战争中的男女结合脆若游丝,我不敢放下一个承诺,死神是不允许承诺的,承诺应该发生在一种平稳的秩序中,战争中的男女之情,火花飞起,火花熄灭,没有继续燃烧的途径。活着是偶然,情爱更是偶然。今夜就是今夜,一切都放在这里好了。天色已经破晓,炮声已经响起,情丝就此断裂。当托米林娜将冰凉的手伸给我时,一切戛然而止。人类的正常情感,在战争中就是赘疣,只有苦难才是一条永远泅渡不完的河。
  《骑兵军》是一部天才之作,它呈现出战争文学的别样面孔,它将战争的“尖锐痛处”用凝练如诗的笔法全部告诉了我们,它没有讲述一个英雄故事,却将战争的深层内质全部裸露。
  天才必定与厄运相连,《骑兵军》的取材,让人有一种高高壁立在悬崖边上的危险之感。历史总是言不由衷地说,它允许被自由取材,但在极权制国家里,这种取材必须按照统治者事先制定好的规则去取,然后再按照他们打制好的框子、抑或是桎梏的模样来加工,他们大都会加工出一尊尊光芒四射,没有任何瑕疵,没有任何斑点,只有正面没有背面的雕像。统治者说历史长这样就长这样,这是不容置喙的。如此,极权制的手掌便抹去了其他材料,致使其他材料沦为尘埃,陷入沉默与荒芜。而这种“沉默与荒芜”往往是一大块有血有肉生动复杂的富矿般的存在,它能更深刻更全面更惊异地表现出战争肌理的的细密纹路,呈现出战争的疯狂、蜕变与恶变,呈现出战争怎样摧毁了人、人心、人性,怎样摧毁了家园、土地、山河。它比那些单纯描写战争正面雕像的小说,更深入骨髓地告诉人们,战争究竟长什么样。对于一个读者,它也会比那些描写战争正面雕像的小说更让人痛恨战争,渴望安宁与和平。虽然我们心里也明明白白知道,人类存在一天,战争就会存在一天。福柯在引用尼采的观点时说:“一个种属(动物或人)的出现和巩固得益于‘同各种持续不变的恶劣环境的长期搏斗。’”“长期搏斗”,对于人类来说主要是战争,这个“长期”有多长,无解。
  巴别尔《骑兵军》所取的材料,为统治者所厌恶,1940年巴别尔被苏联内务部秘密处死在监狱里,终年47岁。
  掩卷沉思,由衷地敬佩巴别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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