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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满天
来源: | 作者:海东升  时间: 2019-12-02
  那一年春旱,周围几个靠山地吃饭的屯子,人们愁得眼眉都打了结儿,动一动,绞得要掉毛。
  而靠洼地过日子的刘家洼子,人们乐得眼角的鱼尾纹都绽开了线,每个汗毛眼里都汪着一圈笑。
  连着两年的涝,泡得刘家洼子的老老小小,苦水一抖搂,溻湿一片地,而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让苦巴巴的洼子人抖一把威风了!
  还没开年的时候,村子里仙的乎的瞎五就曾掐算过,说今年六龙治水,龙多四靠,非旱即涝。而去年冬天也没下过几场透亮雪,开春也仅挤过几滴泪,那不是明摆着旱吗?
  这话还真打瞎五说的来了,人们眼瞅着别的村子的小苗出得屁嘣似的,稀稀楞楞,而刘家洼子的地里,小苗眨眼之时就罩了垄,又吹气似的一哄而起,嘎巴嘎巴抽节,噼哩啪啦扬花,好一派丰收景象。
  可谁知这死瞎五也掐捏不准,就在高粱睁眼,苞米白皮的节骨眼儿上,上界的六条龙却一下子搅翻了天,三天一大下,两天一小下,刘家洼子的人们乐了个大半截,提溜着的一颗心又和庄稼棵子一起,咕唧一下子坠到泥水里。人们又和往年一样,瞅准老天爷喘气的空当儿,急三火四地从泥拉巴叽的地里往家“抢”包米。
  这天上午,是个难得的晴天,刘根赶着毛驴车,拉着一车苞米上了道,叫驴蛋子牲口巴道,见着前面有车,四蹄撒欢地撵,刘根嘴里不住地喊着“吁”,可叫驴蛋子听都没听,仍是一个劲地往前奔。道上坑坑洼洼,苞米在车上颠得哗啦啦响,刘根耳朵细,拿眼往后一溜,见几穗大苞米从车箱斗子里晃晃当当地往下栽歪,他忙连喊了几声“吁”,这毛驴子也不知是跑累了,还是心静了,竟顺从地停了下来,刘根屁股一出溜,两脚落到地上,回过身两手忙乎,把几个栽歪出来的苞米往箱斗子里插。
  说来也该着,就差三两穗就完事了,可这叫驴蛋子真不是人,连个瘪屁都没放,四腿一使劲,呼地启车就走。刘根哪有防备,紧贴车轱辘的右脚还没来得及抽出,车轱辘便呼地一下碾了过去,刘根疼得啊呀一声,咕咚一声坐到地上,眼泪都差点造出来了。他定神看了看,右脚面子没出血,却疼得钻心。刘根咬了咬牙,左脚着地,一使劲站了起来,右脚一着地,却软绵绵地不听使唤,他心想完了,脑子一懵,咕咚又坐在地上。缓了缓,他往前瞅了眼毛驴车,车还慢悠悠地往前出溜,他连喊几声,毛驴顿了顿,蔫叽叽地停了下来。
  刘根是条汉子,左脚一使劲,又站了起来,啪嗒啪嗒往前蹦,汗珠子啪啪往下落,他撵上毛驴车,手拄着车辕,往后一靠,一屁股坐到车沿子上,脸白得像一页纸。
  车到院子里,瘫巴媳妇拄着拐,出得屋来,一看车上的刘根,眼直了:“他爹,你这是咋啦?”
  刘根左脚着地,从车上下来,右脚仍是那样疼,他低头一看,脚面子肿得像个馒头,他停脚瞅一眼女人:“没事,车压了一下。”
  女人一拐一拐地凑到跟前:“他爹,这得让人看看,大法喽可咋整?”
  刘根说没事,仍是蹦到车边,一只脚着地往下扔苞米。女人一看,泪都下来了,一拐一拐地挪到街上,招呼来左邻右舍,人们找来村里的红伤大夫一瞧,都叹了口气,刘根的脚背骨折了。
  天黑了,刘根家却还没动烟火,送走村党支部书记刘芳明,三口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言语。
  停了半晌,刘根的儿子开口了:“爹,明个我不上学了,在家收苞米。”
  刘根吧嗒一口旱烟,冲着儿子一瞪眼珠子:“你敢!”
  儿子吓得一激凌,女人直了直身子,忙打圆场:“孩子也是替你着想……”
  “替我着想,就该有出息。”刘根把烟屁股一扔,说:“念了一溜十三遭,到初三了想下来,要那样,我还供你干啥?”
  儿子吭吭叽叽地说:“可地里的苞米?”
  刘根又一瞪眼珠子:“扔了能咋地,过两天我就能下地。”女人心疼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撑那份子能,打发儿子去问问家族兄弟,看看能不能帮忙?”刘根点了点头,儿子忙不迭地出去了。
  刘根拧开身边的收音机,里边的一个女人正在播着天气预报,刘根两口子越听越心里窜火:今明两天,辽西地区还要有一场中雨。刘根听完,啪地关了收音机,边打嗨声,边拿纸卷烟。
  烟刚点着,门吱扭一响,儿子垂头丧气地打外边进来,刘根两口子一下子明白了八九分,儿子哭唧唧地说:“都说没功儿,等收完自己的再给咱收。”
  刘根把叶子烟一扔,脑袋差点沁到裤裆里。女人想了想,说:“求求辣椒书记吧,这孩子实诚。”刘根头都没抬,闷声闷气地说:“这年头人情薄,家族都不中,芳名咱就更别指望。”女人说:“你这人咋这么死性呢?人家芳名自打头年当上书记,可没少替大家伙办事,对咱家更是多看几眼,去年咱们村种辣椒,人家芳名跑前跑后的,咱们家日子有了起色,这辣椒可帮了大忙。我觉得求他,肯定好使。”刘根打个嗨声,说:“就因为人家没少帮咱们,这大忙的节骨眼上,更不好张口……”
  
  支书刘芳明打刘根家回来,他觉得该帮帮刘根。这刘根是村里有名的囊户,过去家里日子紧巴,三十好几啦才娶上个瘫巴媳妇,而刘根的要求亦不很高,说只要能将就个犊就中。这个女人也没让刘根失望,连着给他生了一女一男,且个个脑袋灵通,丫头上了高中,小子进了初三,个个名拔头筹,刘根虽说屋里地里一个人紧忙活,心里却也有个盼望,可如今这根顶梁柱一趴下,这十几亩地的苞米不眼睁睁地扔吗?
  芳明边想边走,自个是部队里烧出来的红砖,学了一手种烘干椒的技术,家里的日子过得火火红红,去年换届,老百姓信着自己,乡上也指望着自己带动村里人致富,如今刘根摊上事,哪有不帮的道理。
  回家跟女人一核计,女人二意迟迟:“这两天还有雨,咱家的咋办?”芳明瞅一眼自己的女人:“咱家的咋紧,也不及刘根。”女人讪不搭地不吱声了,芳明凑到跟前,说:“你这点心眼,跟我睡了好几年,觉悟咋一点也没提高?”
  女人羞答答地扑嗤一笑,用手打芳明:“缺德的玩意,我啥时拉了你的后腿?可咱们使圆了劲,又能纺几根线?”芳明一乐:“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去找水旺核计核计。”
  村长刘水旺也是个立正人,和刘芳明一样,都是三十出头,去年新上来的搭档。听芳明一说,便爽快地说:“村里的党团员干部划拉划拉也二十几个,紧忙紧赶,一天也差不多,你找前街的,我找后街的,明个天一放亮,在村头集合。”
  第二天天一放亮,人们在村头集合,芳明一查,少了刘成,这小子在城里打工,这几天回来紧着收秋。刘芳明呼哧呼哧跑到刘成家,刘成赶着车刚要出门,芳明一边喘气一边着急地问:“兄弟,就差你啦。”
  刘成不好意思地说:“哥,我不想去了……”
  刘芳明一愣:“咋,你可是答应了的?”刘成为难地说:“我得紧赶,人家催我回呢。”刘芳明见他仍不给面儿,说:“团员说话就该算话,你听哥的,今个忙完刘根的,大伙明个帮你。”
  刘成有点不信:“哥的话当真?”
  芳明说:“哥办事秃噜过扣?”
  刘成说:“哥办事,碾唾沫成丁”。
  “那你还跟我划弧?”
  刘成说:“我不是探哥的口信吗?”
  刘芳明一拍刘成的肩膀:“你小子,心眼够多的,快走,大伙可都等你呢。”
  刘根的苞米地在西大洼子,水排不出去,地头子汪着水,车进不去。刘芳明让十几辆车都站在地头的大壕上,人拎着丝袋子,光着脚丫,进地里掰苞米。
  地里闷热,苞米叶子刮到湿漉漉的脸上,胳膊上,肉蜇得生疼,脚往前一动,泥从脚丫掰里咕唧往上一钻,喷一脚面子,蚊子叮在脸上,啪地一拍,粘乎乎的一堆血。
  芳明和水旺边咕唧咕唧地往地头背,边核计:“这西大洼子,非治治不可,上冬前,得把排水沟整上。”水旺点点头:“排水站的家伙,也该修修了,把它们都呆坏了。”
  “……还有人,一盘散沙咋行呢?”刘芳明想了想,郑重地说。
  “就是,”水旺说:“人心散,是咱们还没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其实,都上外面打工,也不是人人都能挣到钱,咱们这地方好好设计设计,也能守家在地挣大钱。去年咱们搞辣椒,也有人不信,可一见厚厚的票子,今年不就好干了吗?去年五百亩,今年就是一千亩,还不吸引人?”
  “吸引人是不假,可咱们不能靠一条腿走路,这河滩地在咱们小时候那就是大甸子,河套里有鱼,苇塘里有鸟,有虾,我觉得种苞米就是整瞎了,前几天在乡上开会,乡长说一个在咱们这长大的人,在沈阳混大了,想回乡开养殖场,挖鱼塘,搞农家乐,当时我还没心思到,今个在这一看,比哪都适合。一会儿我就给乡长打电话,把这个事应下来。”
  水旺心里没底,问芳名:“不是我担心,你整辣椒我服,可这整农家乐,谁来呀?”
  芳名走到地头,把肩上的袋子放下来,说:“咱有咱的优势啊!你看山南有宝力根寺,人家新民镇还整个佛山寺,咱们没有海棠山的名气,可你忘了,咱们这就有西骆驼山,还有靴底山呢,薛平贵征西在这歇脚,靴子底扔这了,你忘了小时候,你爷爷经常给咱们讲的这些故事了?”
  “可咱们这没名呀,人家能来吗?”
     芳名说,酒香就怕巷子深,咱们得找名人啊,把咱们县有名的大作家丁振阳请来,再把报社的大笔杆子李景文他们请来,让这些名人在报刊上一宣传,还怕没人来?我都观察好了,这两年城里人都爱爬山,这隔三差五的就有人来爬靴底山、骆驼山,你忘了,咱们这骆驼山,虽说没有乌兰山高,可也七百多米呢!也是咱自治县第二高峰呢!”
  “哎,你还别说,经你这一说,这戏有看头。”水旺抹一把脑袋上的汗,嘿嘿嘿,边说边笑。“这是一招好棋,往这一摆,一棋定周边。你小子鬼道啊!”
  芳名经水旺这么一说,底气更足了,我心思好了,这河滩上边,都种上葡萄树,那边的山坡地,咱们也别让它们撂荒,整上它五百亩地朝阳大枣,到时候,让城里人有山爬,有鱼吃,喝羊汤,吃手把肉,吃地道的蒙族馅饼,钓钓鱼,摸摸虾,摘点有机葡萄,尝尝滚甜的大枣,来时候高兴,回去也不跑空,一个传俩,俩个传三儿,还愁没有人来?”
  听着芳名和水旺的想法,刘成几个都说,你别说,经你们这一说,我们心里都有扑奔了,那还上外面去扯啥?守家在地的就把钱挣了,收完秋,我们就不出去了,你们该张罗的就紧着张罗,现在这事儿,你不张罗,就该让别的村整去了。
  芳名说:“我这就给乡长打电话,把咱们的想法跟上边说说,把沈阳那个钱匣子留下。”
  
  一拨一拨的大车小辆驶进刘根的院子,刘根的院子里堆起了苞米山。下午五点多钟,最后一车苞米也拐进了院子。
  阴了大半晌的天边,太阳从云缝里钻了出来,天边一片火红。刘根家的院子红了,刘家洼子也红了。在这满天的霞光里,刘根一家子笑了,院子里的二十几个人都笑了。这笑声飘出院子,在刘家洼子的上空回荡着,回荡着,是那么的开心,那么的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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