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吃桑葚,却从来没看见过桑树的样子。感觉中,它置身于山村小院里,质朴的一如那的人们。在水果超市看见新鲜的桑葚上市了,一粒一粒紧凑的挨着,透着紫色的光,不停的诱惑着我。
桑葚,在辽西也叫桑粒儿,四、五月份成熟,酸甜多汁,是颇受人们青睐的时令水果。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喜恶参半的。这种感觉一直埋藏在我的记忆里,虽不曾和任何人提起过,却时常啃噬着我的灵魂。
父亲的老家在辽西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群山环绕,绿树成荫,唯一一条土路联系着外面的世界。半个世纪前,父亲是那村子走出来的第一个在城里当干部的人,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简直就是那一村子人的荣耀。村里无论是进城办事的,寻医看病的,还是做买卖误了车的,都来我家住一夜,甚至几夜。我家俨然变成了那个小村驻城里办事处了。 家里常常走马灯似的,今天这个来了,明天那个走了。但对于我来说,并没有特别的记忆。只有父亲同姓的一个远房堂兄弟记忆深刻。
那时,我还是一年级小学生,对于父亲那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早已见怪不怪了。但就在临近五一的一个晚上,“当当 当 ”屋门断断续续地羞涩的响着。父亲和母亲对望一眼,父亲意味深长的笑着摇了一下头,便去开门。
进来的这位拐着八道湾的堂叔为了省下几角钱的车钱,走了一天的路才走到城里,找到我家。一身的尘土,和他一同进屋的还有两个用树叶盖着的深褐色的大筐,一边一个放在了脚边。他面色微黑,嘴唇干裂,灰白杂乱的胡子不住的抖动着,突出的眼角和前额上布满深密的皱纹,两道眉毛像用墨染过似的,眼神有些空洞。尤其懒汉鞋里露出的两个脚趾头就像探头探脑的鼹鼠,不知道是冷还是羞涩,脚趾头不停的抓着,指甲不长,却都有一圈黑泥,整个人看起来邋遢而萎靡。他嚅嚅喏喏了半天,我们才明白他是来卖桑粒儿的。
一听说桑粒儿,我便不由自由的走近了些,两眼盯着那大筐。堂叔看我看那大筐,便低下了头,不时又抬头看看我,又看看筐。见我仍没有走开的意思,慢慢地转过身,轻轻的一叶一叶掀开左脚边那个筐上面的树叶,我的眼前一亮。密匝匝的桑粒儿,似座座浓缩的珍珠塔,闪着紫色的光。那光勾着我的眼睛,我一动不动的看着桑粒儿,不自觉的舔了一下嘴唇,咽了一口口水。 堂叔小心翼翼的捧出了几粒桑粒儿,颤巍巍的如同捧着宝贝一样的伸向我。那手不知道是桑粒儿染的色还是本就不干净,十个指甲如同镶嵌在一个个黑色的框子里。望着那莹莹的紫色,迟疑着没有去接。堂叔有些慌乱的把桑粒儿放回筐里,双手在裤子上来回的搓着,似乎那蓝色的邹巴巴的裤子更加短了。“我这手有点脏,孩子,你自己来拿。”堂叔低着头,那声音好像是脖腔里发出来的。
我雀跃的拿着一个大碗就开始忙活上了,顾不得这桑粒儿是否已经洗过,一边往嘴里添着一边往碗里捡着。偶尔抬起头看看堂叔,全没在意堂叔皱着的眉头不停地搓着的双手,直到母亲喊我我才停下。一抬头刚巧看到堂叔躲躲闪闪的眼神,我拿着碗跑回房间。
晚饭后,父亲翻出家里的报纸,帮着他裁成小块,虽好奇那报纸做啥用,但是我终究没有出去。也许是吃了人家的嘴短吧,心里不再那么排斥他了,但也不和他说话。他卖他的桑粒儿,我上我的学,似是豪不相关的两件事,却偏偏有了交集。
午间的时候,一个学生拿着报纸包着的桑粒儿走进来,大家一边抢吃一边七嘴八舌的问在哪买的,随后一窝蜂的冲向校门口。虽然桑粒儿只有二分钱一杯,但那也绝不是大多数学生买得起的,大家围着就是一种好奇,渴望,都渴望有认识的同学买时,抢着分上一两粒。量桑粒儿的杯子和现在的一次性水杯差不多大,量好的桑粒儿倒在卷成圆锥型的报纸筒里。那时没有食品袋,包装都是粗糙的草纸,有的就用报纸。卖桑葚的被团团围着,我好容易挤到前面,看见露在鞋外的脚趾头,心里就打起鼓。等他抬起头,我们四目相对,都有刹那的愣住。我努力地镇定着,丢下二分钱,捧起纸包就打算离开。谁知他一手拿着钱一边喊:“叔咋能收你的钱呢,快把钱拿着。”看着周围那些好奇和疑惑的眼神,或许是孩提时代的虚荣心,毫不犹豫的打掉堂叔递过来的二分钱后,快速跑掉了。
此后,堂叔卖桑粒儿偶尔也来我家,但是再也没在我所在的学校出现过。每次我都是常常的松口气,暗自庆幸,一直到我小学毕业。
渐渐的,我长大了,堂叔从哪年开始不来城里卖桑粒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直到6年前,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开着小轿车,提着一个装着紫红色液体的小桶,西装革履的出现在我家的时候,那浓浓的眉毛,宽宽的额头,总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眼前这个人和脑海中那模糊的身影重叠又分开,恍若坠入了时空隧道一样。
他告诉父亲,他是堂叔的儿子。他家承包了一座荒山,还办了一个不小的养殖场。如今他的家乡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水泥路都铺到了家门口,还装了路灯。乡亲们也像城里人一样溜溜弯,到村广场跳跳舞。堂叔快80了,身体硬朗,每天下下棋,喝喝茶,偶尔也到山上干干农活,悠然的享受着夕阳时光。
也许是对故土的眷恋,父亲有些急切的问这问那。他索性打开手机相册,“这张是咱家。”“建二层楼了?”父亲惊讶的问。“这在咱屯不出奇,咱屯得有十多户盖楼的了!”“这张是咱家厨房,这张是客厅,这张是书房。”他指着一张张照片告诉父亲。“这么多的书?”“我这还不是最多的,您还记得老支书吗?他二儿子家的书才多呢!前几天我在他家还借了一本熊彼特的《经济发展论》那。”“变了,真变了!”父亲感慨着。“我爹这几年常念叨您,老是提过去他进城卖桑粒儿的事。他听别人说桑粒儿酒能增强免疫力,促进细胞再生。这不,桑粒儿刚熟,他就挑了最好的,酿制了桑粒儿酒,非得让我亲自给您送过来。”说着递过那桶桑粒儿酒。
晚饭时,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那酒入口时有些酸涩,咽下后嘴里又是甜丝丝的。回味间心底溢满了果香,那种来自于淳朴农家院子飘出来的桑葚味。那味道诱惑着我的思绪,醇厚而绵长......